聚光灯 |张学昕:丰盈或落寞的乡村即景——刘庆邦《鸡的悲喜剧》读札

文化   2024-11-04 17:00   湖北  






丰盈或落寞的乡村即景
——刘庆邦《鸡的悲喜剧》读札

张学昕




刘庆邦是当代优秀的短篇小说大家,我对他的阅读已经有二十余年的历史。他在四十余年“持续性”的短篇小说写作中,凭借他叙述的耐性和笔力的稳健,使他成为与苏童、迟子建、阿成齐名的近几十年来成就卓著的当代短篇小说大师。有人说,他是当代中国文学的“短篇王”,也有人称其为“当代中国写底层人的契诃夫”,我认为,这些称谓都不为过。对于一位年过七旬创作力依旧如此旺盛的小说家,这样的写作状态让我们对他充满无限的敬畏。虽然,我们并不急于确立刘庆邦在未来文学史上的意义,但是,我们坚信,随着时间的淘洗,他的许多作品必将成为经典,尤其刘庆邦对短篇小说这种文体数十年的坚守和坚持,他小说的价值、意义也将不断被证实和肯定。从整体上看,他的短篇小说,毫无疑问地代表着我们时代短篇小说写作的一个高度,刘庆邦短篇小说的影响力,足以令我们这个时代的写作与阅读感到震撼和惊喜。
刘庆邦的这部短篇小说新作《鸡的悲喜剧》充满诙谐、戏谑的格调,与以往的大部分作品相比较,构思独特,别出心裁。他将改革进程中的农村生活描绘得生机勃勃,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位成熟的小说家如何通过细节来讲述故事刻画人物,捕捉、“拿捏”人物的情感,凸显人性的隐秘。虽然它只是一部字数不多的短篇小说,但我们依然能够从其别有意味的命意中看到写作者的用心和用力,在几乎无事的文本叙述中,文字直抵中国古老乡村伦理结构最深层的肌理。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关于半夜偷鸡的故事,但文本内部却向我们敞开了改革开放之后乡村日常生活的变迁历程、乡村振兴及综合治理过程中两代人生活观念上的差异,以及乡村古老伦理、情感结构所受到的冲击和无尽的善意。叙述轻盈、灵动,结构精悍,却不乏细密、细腻的遐思。不妨说,刘庆邦的短篇小说写作到了这个份上,可谓拥有了包罗万象的气魄和无尽的视角,链接起人物、事物和生态之间玄妙,而他的小说也日益变得像天地一样宽广。
小说题为《鸡的悲喜剧》,与其说是关于家养肉食鸡的悲剧或喜剧,它又何尝不是暗合了作者对于人们的生活方式、爱情观、人际关系的探讨与追问。刘庆邦在较小的篇幅中完成较大密度的信息量输出,对接着农村微观生活史变迁的轨迹,足见其驾驭文字的功力。在《鸡的悲喜剧》中,几乎每一个小节都透露着乡村巨变的踪影。小说的开头,刘庆邦从高家楼张八点和八婆夫妇所养殖的牛、鸡的变化,牵引出了农村在城镇化及乡村经济发展进程中出现的各类变化。即便作者本人在事前交待小说的前两节仅仅作为引子而存在,但其中也不乏对现代化生活的精准反映。母鸡不能再下蛋,这对于一生都在为孩子操劳筹谋的老一辈人而言,他们无法不为家中的这些母鸡而感到心有戚戚。曾经作为农耕生活重要劳动力的牛,如今其地位已不再神圣,而是开始量产,作为各家各户逢年过节的必备食品。而肉鸡的养殖方式,和以往的散养模式、鸡蛋的售卖模式也都在悄然变化,各家各户都要开始培育专供食材的肉鸡。鸡蛋也变得零售化——论板卖。无论是家禽、家畜的养殖方式,还是食用、售卖都变得更加卫生化、专业化,当然收益也更高。然而,不能飞、不能散养、失去生育资格等等,也让动物们的生命成为了一场漫长、毫无意义的、准备迎接死亡的等待。通过张八点的慨叹,以及隐含在字里行间的暗示,我们不由得发觉,这种虚无的等候又何尝不是时代巨变之下,村落之中老人们真实且落寞的生活写照。
被束缚、被安排、衣食无缺的生活,似乎折射出诸多村人晚年境遇的真实写照。直至偷窃案发生,用小说中的话来说,这鸡窝中发生的事情给肉鸡的一生增添了些许故事性,事实上,偷鸡事件又何尝不是给老实本分的张八点夫妻平静的生活中带来的不小的波动。同时,这场波动所引发的“余震”也实实在在地让我们看到了新旧思维观念、权力关系、熟人社会等潜藏在事件背后的动因。可以说,小说《鸡的悲喜剧》中动物的命运隐喻着张八点的生活概况,作者着意将二者巧妙地联结在一起,引人遐思。
刘庆邦的文字中往往渗透着一层热气腾腾的光晕,大概由此让我们联想到中国现代小说史上那位笔下透露着“天才的闪光”与“越轨的笔致”的作家萧红。也许同样的描述风云变幻之中的乡村生活,也许是村民之间最为质朴的情感链接,这些相似的气质穿越了地方的特质,让我们看到了地方性背后关于中国乡土的精神伦理。同样都是动物叙事,同样透过动物的生死来体味人生的五味杂陈,刘庆邦小说《鸡的悲喜剧》也让我们不免想起萧红的小说《生死场》。虽然后者讲述的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东北黑土地中,人们“生的顽强”与“死的挣扎”,在那里生活着的每一位乡亲,都在忙着生、忙着死。他们如何努力地逃离死亡,孕育生命,又如何艰辛、亲和地喂养着家中的牲畜。在这生与死间的漫长岁月间,萧红与刘庆邦刻录的皆是村人的生命体验与心灵世界。无独有偶,除了透过的动物来描摹、隐喻农村人们的现实生活变迁,萧红的《小城三月》与刘庆邦的《春天的仪式》,也让我们看到了明媚春天里的生命及情感的蓬勃与落寞。让我们来看这两部作品的开篇与结尾:

春天为什么它不早一点来,来到我们这城里多住一些日子,而后再慢慢的到另外的一个城里去,在另外一个城里也多住一些日子。但那是不能的了,春天的命运就是这么短。年轻的姑娘们,她们三两成双,坐着马车,去选择衣料去了,因为就要换春装了。她们热心的弄着剪刀,打着衣样,想装成自己心中想得出的那么好,她们白天黑夜的忙着,不久春装换起来了,只是不见载着翠姨的马车来。
——萧红《小城三月》

三月三给人的感觉就是特别好,一大早就与往日不一样。鸡叫得响,鸟叫得脆,驴子叫得悠扬。空气格外清新,吸一口全身透络丝丝。阳光见人分外亲,人走到哪儿它照到哪儿,伸手抓一把,满把都是金。人们一照面,都说这天儿多好,声调里透着洋洋喜气……她们换上早已浆洗过的衣服,木梳蘸清水,对着窗台上的镜子,把头发梳得漆亮漆亮。还有的妯娌们互相结成对子,脸上扑官粉,拿丝线做成绞子,互相绞脸摘眉,把脸绞得到边到沿,饱饱满满;把眉摘得如柳如月,细细弯弯。
——刘庆邦《春天的仪式》

萧红和刘庆邦的作品中,小城小村的三月间,姑娘们成群结队地为着春天装扮着自己,这种盎然的生机因为她们清澈、活泼而更加洋溢。在萧红的《小城三月》中,春色中悄然渗透着对翠姨消逝了的爱和生命的惋惜,刘庆邦《春天的仪式》的开端则蔓延着热闹和喧嚣,色彩跳跃着,生命晃动着,春色摇曳着。那是春天里的柳镇最平凡的、也最动人的一天。“中国的汉字根源深、诗性强,变化无穷。用汉字写出来的短篇小说讲究味道、气韵,注重感情的饱满。我觉得中国的汉字是有生命的。几千年的文明史,我们祖祖辈辈地用,从创造出来开始,每一个汉字都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它的底蕴是很厚的,根是很深的,我们真是应该了解它,对它的词根来历,真正得了解它,然后才能用。”由此,我们便在萧红和刘庆邦的作品,找到了叙事母题、故事外壳和小说语言之外的共性——情感。刘庆邦是贴着现实生活书写的,因而他的语言中就不免沾染了“土味”,但在这“土味”之中,却深藏着乡土中国最为本然、质朴的情感结构,这种经由熟人社会和血缘凝聚而成的亲缘和地缘,并不会随着时间和时代的变化而轻易消散。
故事的生活化、细节化描述,是刘庆邦在写作短篇小说时对自己的基本要求,而这种生活化、细节化的技术处理也要经由心灵的淬炼,方能够抵达理想之境。小说中的主人公张八点和八婆是高家楼最本分、普通的一对夫妻。他们勤恳踏实地生活了大半辈子,把子女养育成才,在晚年慢慢地意味着生活的变化,也算怡然自乐。然而,平静的生活却因为“半夜偷鸡”事件被倏然中断。在小说《鸡的悲喜剧》中,随着故事的发展而升腾起来的是经由张八点夫妇的内心活动而呈现的乡土语境中的真挚情感。当张八点发现家中的六只肉鸡少了四只并断定这必然是一场偷窃之后,他马上决定不能贸然被心脏不好的老伴知道,因而选择了循序渐进地渗透给妻子,甚至同她开了一个黄鼠狼偷鸡的玩笑,其内心的善良、美好可见一斑。确定鸡被偷窃的张氏夫妻从未想过要追查偷鸡的人究竟是谁,然而,由于惦念他们的女儿的“威胁”,他们还是决定带着电子监控存储卡去派出所报案。于是,偷鸡贼是高子明夫妇的消息也在村中不胫而走。从可以监控院子安全的电子眼,到报案、追查与否等,张八点夫妇和女儿张帆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愈发不同,两代人的观念差异也逐渐浮现出来。
我们注意到,在张氏夫妇这一代人的观念中,没有对和错、罪与罚,大家都是相互熟识、邻里间相伴了大半辈子的乡亲。在他们看来,这件事情如果报了案,也就意味着要“把事情闹大”,倘若真的处理了高子明,便是“得罪了人”、“惹了事”。最终,被偷的张八点反而开始觉得愧疚,觉得“都是电子眼惹的祸”,于是,暗下决心再不养鸡,“那四只鸡,就算他们从来没有养,不就结了嘛”。此时,我们可以看到,刘庆邦对于人物内心活动的刻画既生动,又不乏深情和敬意。然而,人性之中并不是非黑即白,它往往存在着暧昧、芜杂的灰色地带。在张氏夫妇和高子明夫妇之间,出现了“能人”高子洋这一人物。从高子洋的处理方式,即先稳住张氏夫妇,然后来到高子明家揩了七八千块的油水,以及偷鸡和被偷的双方作为村里的大户和外来户对待事情的姿态,刘庆邦对于人物身份的细腻把握,可以视为对生活、人性、俗世情境所作出的细部修辞,让我们看到了权力关系的“毛细血管”仿佛一张看不见又密不透风的网,在农村更加细密、无处不在地发生着影响和作用力。人性深处最隐秘、最晦暗的部分,被刘庆邦从容地呈示出来,这似乎形成了人性的“中间地带”,貌似波澜不惊,实则令人震撼。
最终,在小说叙述的尾声处,还是亲情和人与人之间最为本真的善意化解了这场闹剧:张氏夫妇和女儿张帆之间对于偷鸡案的处理方式体现出的不同观念,被父辈与子女之间彼此惦念、盼望相见的渴念而湮没。高子洋借机敲了偷鸡贼高子明和张兰英夫妇的两笔“竹杠”,最终也因即将到来的春节而息事宁人。当我们再来回顾这部小说,我们除了看到家禽的喜悲生活,也看到了张氏夫妇们的无奈与祈望。生活中本就诸多无常,一切皆处于变动之中,在时代、社会的洪流之中,人们无论是置身事外,还是身处其中,都无法完全不受到外部世界的影响。刘庆邦透过村庄中时时都有可能上演的一桩桩小事,让我们体味到情感、日常、社会等因素相交融的真实深描,或许,这不仅仅是重塑存在的细节,更是对现实生活细部发生所作的敏感的勘察。作家将令人深感五味杂陈的存在的不对等或错位,以及种种理不清的因果关系,将那些静悄悄发生的荒诞不经的噪杂、喧闹,进行还原和廓清,使文字生动地体现出即时地反思生活和人性的深度,清晰地描摹出那副业已变形的面目。就是说,我们在刘庆邦的文字里看到了当代乡村世界的内在现实。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当代作家写作发生与社会主义文学生产关系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2ZD273 )


责任编辑:吴佳燕



作者简介




张学昕|

  张学昕,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辽宁师范大学中国文学批评研究中心主任。兼任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END

制作:陈瑶  

审校:吴佳燕

核发:喻向午



《长江文艺》
2024年第11期目录



聚光灯  中国当代作家档案

鸡的悲喜剧(小说)   |刘庆邦
尊重个体生命的尊严   |刘庆邦
丰盈或落寞的乡村即景(评论)   |张学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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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现场  新时代文学:如何讲述中国故事

激变的现实,恒久的主义   |贺绍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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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镜头   |女 真

在冯家花园躲猫猫   |草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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