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藤
清早,福兴苑门口那棵老槐树上落了一只喜鹊,叽叽喳喳叫了好一会儿。喜鹊叫早这情景并不常见,因为这座城市自古以来就乌鸦多,喜鹊少。黄昏时分,经常可见黑泱泱的乌鸦遮天蔽日,起义一般俯瞰这座城市以及城市的居民。福兴苑的居民对乌鸦没有什么好感,人们更喜欢喜鹊,但真正意义上的喜鹊很少来,偶尔光顾的是灰喜鹊,而灰喜鹊与喜鹊不同属,是冒牌货。今天,喜鹊的光顾让福兴苑比平日苏醒得要早一些。老班每天早晨五点钟准时下楼,一边啃着面包,一边清理出租车上飘落的槐树叶。
老班是出租车司机,出门前他看了下日历,二十年前的今天,恰好是他拿到驾照的日子。二十年了,出租车换了好几辆,跑的公里数不知绕地球转了多少圈,他却从没有出过事故,连小小的剐蹭都没有。喜鹊的叫声让老班心情甚好,他抬头看了看,发现树枝上的喜鹊也在看他。他把半块面包放在马路牙子上,再次抬头道:“下来吃吧伙计,西式早餐。”
俗话说喜鹊叫喜事到,他想,要是换成乌鸦,他才舍不得半块面包呢。
老班居住的福兴苑名字不错,却名不副实,是个由四栋两层旧楼围起来的大杂院,因为住户多,地产商开发没赚头儿,一直没能改造。不过老班觉得没改造也不是一无是处,福兴苑至少有两个优点,一是烟火气十足,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想打牌推开窗招呼一声,瞬间就能凑齐一桌;再就是院子里绿意浓浓,四棵老树长势喜人,如果动迁改造,这些百年老树肯定难逃斧锯之灾。四棵老树布局匀称,东面是一棵直径一米多的旱柳,西面是一棵冠如巨伞的梧桐,中央则是一棵缠绕在风雨亭上的紫藤,紫藤下有花岗岩石桌石凳,是老年人最惬意的乘凉处。大院只有一个门洞,开在南面楼房的中部,门口外面,则是一棵枝疏叶稀的老槐树。他给四棵树都起了名字,旱柳叫大东,梧桐叫西塔,紫藤叫皇姑,老槐树则叫和平。熟悉这座城市的人都知道,这些名字都是地名,他用最熟悉的地名来命名四棵老树,反映了内心对这些老树的喜爱。四棵老树他最爱的是老槐树,每年槐花绽放季,满院浓浓的花香让他忍不住想多吸几口空气。福兴苑里最长寿的孟老太称老槐树为神树,每年春节都会给老槐树树干缠上红布条,这些红布条为老槐树增添了几分庄严感,让儿时的他印象深刻。上小学时他写过一篇作文,名字叫《戴红领巾的老槐树》,这篇作文被老师当作范文宣读过。三个月前,他在交通广播里得知,一家叫《芒种》的杂志举办歌颂家乡征文活动,他心血来潮,在手机上写了篇八百字的散文——《和平颂》发了过去。《和平颂》与和平无关,是写那棵老槐树的,写了祖孙三代与老槐树难舍难分的情感。散文最后他写了这样几句话:“老槐树呀,你应该枝繁叶茂才对,为什么变得枝疏叶稀?当我想到自己谢顶的父亲和祖父时,我忽然读懂了你,哪一个为儿女操劳的老人能有一头秀发呢?”散文用微信发走后便没了下文,他也不抱什么奢望,自己不过是有话想对老槐树说而已。
老班觉得门口这棵老槐树已经不单纯是一棵树,它是福兴苑至少三代人的见证。福兴苑的人们谁没有闻过槐花香?谁没在槐树下乘过凉?他觉得福兴苑已故的所有人都隐身在这棵老槐树里,父亲、祖父,还有孟老太……有的化身为一截老干,有的变成一截新枝,看到了老槐树,仿佛就看到了这些亲人的面孔。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司机,父亲开公交,祖父开卡车,他开出租车,三个人都是天不亮上班,深夜里下班,早晚出入福兴苑时居民们尚在梦里,唯有老槐树一如既往地迎来送往。在老槐树离地五尺许的主干上,有个西瓜大小的树瘿,每次上下班,他总会抚摸这个树瘿几下,树瘿被他抚摸得不再粗糙,摸上去像父亲满是皱纹的额头。树瘿是树的愈伤组织,是老槐树的痛。每次抚摸树瘿他都会说:“是谁伤害过你,留下这么大的疤?”
树上的喜鹊发现了面包,叫得更加起劲,对于喜鹊来说,吃到可口面包的机会并不多。
“今天也许会有个大活儿,”他对自己说,“如果能跑趟桃仙就好了。”桃仙是机场,送客人去机场对于出租车来说就是大活儿。他这几天业绩不佳,媳妇脸色有点冷,夜宵虽有鸡架,但少了老雪啤酒。他收工一般在半夜,正常情况下媳妇会备好一只鸡架和一瓶老雪啤酒犒劳他,但这几天老雪啤酒不见了,他没有问原因,嚼过鸡架和一碟香菜根就上床睡觉,谁叫你业绩不佳呢?赚不到钱,媳妇凭啥赏你笑脸?他媳妇是个麻将迷,可惜麻技一般,十赌九输,输掉几个小钱无所谓,输掉了好心情他便没了老雪喝。不过他不和媳妇计较,媳妇除了喜欢麻将外没有不良嗜好。他最头疼那些占着马路跳广场舞的大妈们,你越是鸣笛,她们越是挡道不让。他想,若是媳妇去跳这种占道的广场舞他一定会阻止,尽管他从来没有阻止过媳妇做事。
今天真是奇怪,七点了,竟然一个乘客没拉到,空旷的青年大街好像睡过了站一样,平时这条街上可是车水马龙。叫车平台也很安静,他忽然明白了,今天是周六,周六周日的早晨没有人赶着上班。估计早晨的喜鹊是白叫了,去桃仙这种大活儿不会有。他把车停在一个路口,开启熄火等客模式,油价总是不停地涨,省一点是一点。
七点半,过来一个乘客。是一位看不出年龄的女乘客,戴一顶黑色大檐遮阳帽,黑口罩,一身黑色大摆连衣裙,看上去像个中世纪的修女。黑衣女上来后,没等他礼貌性地询问,就说:“回龙岗。”
他愣了一下:“回龙岗?”
“去回龙岗。”女子又多说了一个“去”字。
他不能再问,打开导航往回龙岗驶去。“这算是大活儿吗?自己想的大活儿可不是回龙岗,回龙岗和桃仙是两个世界。”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一个将人送达,一个将人送走,送达的能回头,送走的就一走了之。送走肯定不是喜鹊鸣叫的意思,要是换了乌鸦就难说了。”回龙岗是这座城市的大型殡仪馆,虽说里程和去桃仙差不多,可是司机不愿意往这里跑。他每次拉客去回龙岗,心里总会想起在这里化成青烟的祖父和父亲,尤其是父亲,离世前那个晚上和他说的一句话让他无法忘怀。父亲说:“这辈子净拉别人了,去回龙岗,只能别人拉自己了。”
女乘客一句话不说,不知何时又戴上了一副墨镜,从后视镜里观察,像极了神秘的隐身人。回龙岗在郊外,沿途要经过一些菜地、庄稼地,田地里玉米长势极好,但不是油汪汪的绿,而是那种自带重量的黑绿。他想起一个农村乘客在车上说的话,无论什么菜,只要颜色不对肯定有猫腻。他问乘客凭颜色怎么就能判断是否有猫腻。乘客说苦瓜本来就一脸绿褶子,你把苦瓜变成光溜溜的紫茄子,还敢吃吗?吃的东西要看里子少看面子,歪瓜裂枣最甜。他又问乘客,这玉米的颜色有问题吗?乘客说,这玉米种子有猫腻不说,还因为没轮茬,靠化肥催着长,结果就催成了这个疯长的模样。他还记得乘客进一步解释说:“地也有累的时候,不轮茬会累出病来的。”
女乘客下车后,插在支架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屏幕显示是一个陌生来电。接通电话,是一个女性清脆的声音:“您是班章先生吗?我是《芒种》杂志社编辑,恭喜您,您的散文《和平颂》获得了我们征文三等奖,您方便的时候来编辑部取一下奖牌和奖品。”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怎么,我真的获奖了?”对方的声音越发清脆悦耳:“没错,三等奖一共八名,您名列第一,评委认为您用一棵叫和平的老槐树来歌颂家乡和平区,三代人,一棵树,构思独到,文笔朴实,充满真情实感,是一篇好文章。”他的心跳骤然加快,感觉心脏要蹦出胸腔一样,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却又不知说什么,连着说了几遍谢谢。对方问他什么时间去编辑部,他马上回答说:“中午就去,不,现在就去。”放下电话,他用力掐了一下大腿,浑身顿时触电一般战栗了片刻。遇到兴奋或尴尬的事他习惯掐大腿,尤其是右腿内侧,掐一下会清醒一个钟头。
很多人不知道,老班曾经有个梦想,那就是少年时代的武侠作家梦。他上中学时喜欢读古龙、金庸的小说,读得如醉如痴,晨昏颠倒,读多了就萌生出写的念头,就偷偷在笔记本上写武侠小说,前前后后写满好几个日记本。武侠作家梦严重影响了他的学业,结果高考失利。后来,武侠小说过了火爆期,开出租车也没有闲工夫写作,武侠作家梦只能深埋起来,作为一种遗憾成为记忆。他有时和媳妇感慨,自己要是坚持写,说不定就是第二个古龙。媳妇很不屑,说武侠小说都是蒙人的,你要是不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不定就会考上大学呢。他便故意气媳妇:“我要是考上大学,你还能找到我这样疼你的老公吗?”这话媳妇听着高兴,他对媳妇好在福兴苑有口皆碑。
在北三经街66号,他看见几只麻雀在《芒种》杂志社的牌子下面啄食,人走近了,麻雀才飞走,原来是有爱心人士在这里撒了些谷粒。当年,他把辛辛苦苦写就的一篇武侠小说寄到了这家编辑部,却泥牛入海,如同将人送到了回龙岗一样一送了之。他还记得那是一摞手写稿,足足八十八页,写了一个江洋大盗偷盗沈阳故宫文物的传奇故事,他自己觉得故事蛮抓人,人物功夫也十分了得。担心稿件丢失,他还特意挂号寄出。那是他第一次写武侠小说投稿,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编辑部在三楼,楼梯很宽,楼道里异常安静,不像是办公的场所,在他的印象里,像《芒种》这种地方应该门庭若市才对。敲开约好的办公室门,一位长发女编辑起身相迎,问他是不是来取奖状奖牌的,他点点头。办公室有点杂乱,到处堆放着报刊,连个待客的沙发都没有。女编辑问了名字,找出一个扁扁的纸盒,打开后是一个很精致的木制镶铜奖牌,奖牌上有获奖者名字和作品名字,落款除了杂志社的名字外,还有市委宣传部的名字。女编辑说这个奖项很重要,有宣传部的落款这个奖项就成了市级奖。“你若是公职人员,这个奖项在年度考核时会加分的。”女编辑说,“班师傅,你能获这个奖项很难得,这次征文有不少省、市作协会员参与,他们都没有获奖。”他心里一热,作协会员,那可是令人仰视的身份。
奖品是一个钛金不锈钢保温杯,杯上印了与奖牌相同的金字。他很喜欢这个杯子,钛金的色泽既柔和又高冷,那排弧形金字也大小合适,看上去相当协调。女编辑说:“本来要发奖金的,但赞助商挺抠门儿,奖金只够几个朋友撸次串,就干脆定制了一个杯子作纪念。”老班觉得奖励杯子比发点奖金好,发奖金回去要上交媳妇,杯子无论放在车里还是摆在家里都是个好东西。他见女编辑态度和蔼,说话也坦诚,就忽然想问问很久以前那次投稿的事,便壮着胆子问:“这位老师,我想问一件事,一件无所谓的事。”
“有事您尽管说。”女编辑把奖牌、奖杯装入一个纸袋子递给他,不知他要问什么事。
他接过袋子,低着头说:“嗯,是这样的,人总是会有些想法的,尤其在青少年,有些想法不知天高地厚,你可别笑话我,我呢,曾经写过不少武侠小说,尽管写得不好,但还是壮着胆子写,还壮着胆子投了一次稿,就投过一次。”
“从《和平颂》能看出来,你文笔是有基础的。对了,稿子投给哪家杂志了?”女编辑并不因为这个问题而感到意外:“什么时间投的?”
“投给了你们。”老班思忖片刻接着说,“大概是二十年前吧。”
女编辑扑哧一声笑了:“哎呀,二十年前,我还在上小学呢。”
“我想知道,怎么就没有回信呢?据说那个时候很多杂志是给退稿的,而且都有编辑写的退稿信。我那篇稿子下了不少功夫,八十八页,每页三百字,两万六千四百字呢。”老班像是自言自语,他知道这个问题女编辑回答不了,因为女编辑不是当事人。
“是这样呀,”女编辑说,“投稿是有讲究的,我们是一本纯文学杂志,不发通俗文学,严格来说武侠小说属于通俗文学,应该是你错投了。”
“错投?”
“是啊。”女编辑点点头,“你如果投给通俗类文学期刊,结果也许就不是这样,很多作者在投稿上很容易错投,错投的结果可想而知,好比我们喜欢吃米饭,你却发来一锅黏豆包,我们当然不会吃了。”
“原来是这样啊。”老班点了点头,看来错投比其他原因要体面,至少不是黏豆包质量有问题,只能说不合人家口味。
“欢迎你以后给我们投稿,这个奖项所有获奖作者都进入了我们的作者库。”
“作者库?”他问。
“是的。”女编辑微笑着说,“作者库的作者来稿,我们会认真对待,可以说是每稿必复。”
他的心里涌上一股热流,再次谢过了女编辑,抱着那个装着奖牌、奖杯的纸袋离开了编辑部。他不能停留太久,今天要跑够额度才成。下楼的时候他心里窃喜,看来喜鹊叫声果然灵验,征文获奖还不是喜事吗?对于他来说,这个奖项比什么都重要,至少证明他当年的梦想不是四六不靠。
这件事应该马上告诉媳妇,相信媳妇会对他刮目相看的。他投稿的事媳妇知情,媳妇不看好他写什么《和平颂》,媳妇说:“你一个开出租车的颂什么和平,不搭!”
“这回你看搭不搭!”老班心里对媳妇说,“你老公也是个有两把刷子的人,只是造化弄人才没成为第二个古龙。”
发动车子,打开空调,平息了一下呼吸,他拨通了媳妇的电话,话筒里传来麻将牌哗啦啦的响声。媳妇有固定牌友,都是福兴苑的几个姐妹,她们玩牌输赢不大,就是图个乐子。他兴冲冲地说:“媳妇啊,今早出门听到老槐树上有喜鹊叫,我当时就觉得有好事,果然,今天一个天大的好事降到我头上啦,你猜猜,是啥好事?”
“你买彩票了?”
“我从来不买那东西。”
“那你拉了个大活儿?”媳妇又问。听得出来麻将已经码好,开始出现抓牌的声音,有人喊了一声:“杠!”
“大活儿能叫天大的好事?我中奖了!还记得上次征文吗?我写了篇《和平颂》,获了征文三等奖!”
“真的?”媳妇显然也兴奋起来,马上问,“奖金多少?”
他放平了声音,道:“发了奖牌和奖杯,没有奖金。”
“没有奖金?你不会留着做私房钱吧?”媳妇似乎不信。
“真没有,工作人员说了,赞助单位太抠。”
“这算啥天大的好事,你咋学会忽悠人了呢!”媳妇明显不高兴了,顺口说了句,“九饼!我在打牌呢。”然后挂掉了电话。
他“喂喂”了两声,嘴张得老大,好一会儿才放下电话。
他把水杯的包装打开,放到挡位边的凹槽里,让有字的一面朝向后座。然后把证书也从盒子里拿出来,端端正正摆在副驾驶位置上,看着证书和奖杯他笑了,什么样的大活儿能比得上这两样东西?这是多少省、市作协会员都想得到的荣誉啊!他并不埋怨刚才媳妇的态度,猜想媳妇今天一定是手气不好,听她打九饼喊出的语气就可以判断,媳妇上午肯定没和过牌。他希望媳妇赢牌,每次家里夜宵有炖鸡架配一瓶老雪,他就知道媳妇一定是赢牌了,媳妇输牌的时候夜宵只有干巴巴的烤鸡架。
时间已过中午,他下车到街边的老四季面馆吃了一碗拉面,看到周围的食客都是鸡架、老雪、香菜根和拉面老四样,他便很想喝一瓶老雪,但他忍住了,开车是万万不能喝酒的。“回家喝吧,今晚要喝两瓶!”眼前拉面里油花很旺,仿佛盛开着一朵朵小黄花。“谁有喜事不喝酒呢?”他对着碗里的小花说。老班酒量不大,最多喝两瓶老雪,但平常只喝一瓶。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4年第11期)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24年第10期
原刊责编:韩新枝
张 烁
本刊责编:梁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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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陈瑶 孙瑜
审校:鄢莉
核发:喻向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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