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 此
□哲 贵
倪笑依在微信群里喊:老大,你吱一声会死啊?
那天下午,倪箫耳和倪笑依在群里聊了半个小时,艾特了十几次,老大没动静。这是三姐妹组建的微信群,群名“三岔口”。家里家外有什么事,就在群里喊一声。当然,有策略的。通常情况是,其中两个人先微信私聊,达成一致意见后,再转移到“三岔口”。这就有意思了。两个在暗处一个在明处,反过来讲,也是两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你来我往,兵来将挡。这种游戏,她们三姐妹以前是在日常生活中玩,现在转移到微信上了——微信也是日常。她们乐此不疲。好玩极了。
她们彼此间的称呼也带有游戏成分,大姐倪笑依称大哥,倪箫耳排行老二,被称二哥,小妹倪桓卿称为老大。为什么这么称呼?当然是好玩,大概跟她们没兄弟也有关。三个人依次各差三岁。别小看这三岁,有时就是两代人。老大出生时,大哥已经读书了。倪箫耳读高中时,大哥已经卫校毕业,在信河街妇幼保健站当护士了。而这个时候,老大还在读初中。老大的心思不在读书上,整天和一帮不良少年混迹网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哥和老大是一对冤家。她们是两个极端。大哥读书好,成绩一直是班级前三名。老大不读书,成绩是班级倒数第一,连倒数第二都没拿过。大哥话多,却不喜欢动,她可以一个暑假不出家门。老大喜欢一天到晚在外面晃荡,话不多,但她有一句口头禅:另辈。大哥喜欢管老大,老大却不服管,两人经常打架。大哥毕竟大了六岁,气势占优。老大一咬牙,剃了光头:一方面是向大哥示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方便跟她打架——打架时,大哥喜欢揪她头发,这招很灵,头发被揪住,老大像蛇被踩住七寸,只能低下脑袋,双手乱舞,嘴里不停低喊着“另辈另辈另辈”,最后只能乖乖投降。剃了光头,大哥没法抓她头发了,势均力敌了。一直到老大去读第五档专科,她们才停止打架。手脚上的动作停止了,嘴巴上依然你来我往,在微信上你一句我一句。大哥的方式是碎碎念,中间夹杂一两个“屁”。老大的方式是快刀斩乱麻,要么不吱声,要是开口了,肯定是斩钉截铁的。
大哥倪笑依在群里喊老大“吱一声”,是因为老爸倪捷丕,他出问题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绝食而已。他绝食有段时间了。不吃主食,光喝酒。严格说,酒也是主食,所以,也不能称之为绝食。现在的情况是,酒也不喝了,已经两天了,粒米不进,滴酒不沾。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副等死的姿态。
关于老爸绝食的问题,倪箫耳和倪笑依在微信上私聊过,让不让他死?她们的一致意见是“坚决不让”,不是舍不得,而是不能让他说死就死,太随便了,太任性了,七十岁的人了,又不是三岁小孩,生死大事,哪能由他一个人潦草决定?不可能的。他自己决定是一方面,还必须经过她们三姐妹商量裁决。在这件事情上,老大是没法商量的。她巴不得他早点死掉呢。所以,这个事,只能她们两个人意见统一后,再找老大商量。那就不是商量了,是通知,是通牒。上“三岔口”之前,倪箫耳和倪笑依在微信上还有一段对话,倪笑依:老爸不是最听你的话吗?你陪他喝酒,把他灌醉,不就屁事没有了吗?
倪箫耳:你酒量好,你来试试?
倪笑依:他不听我的。我也不跟他喝酒。
倪箫耳:我试过,这次不灵,他不理我。
倪笑依:你跟他谈古文啊,他不是最喜欢跟你谈吗?
倪箫耳:他不跟我谈了,《古文观止》都烧了。
倪笑依:你对他发嗲呀,他以前不是很吃你这一套的吗?
倪箫耳:大哥你说话要有证据,我什么时候对他发过嗲?对你发过吗?
倪笑依:你们两个人的屁事,我不管,也管不了。
接着又发一条微信:找老大,这事必须老大出马。
她们上了“三岔口”,两个人演了半个钟头戏,老大一点反应没有,好像老爸死不死跟她没一毛钱关系。所以,倪笑依才会爆出一句粗口,不过,对于倪笑依来说,不存在粗口不粗口的问题,她在妇幼保健站工作了那么多年,从见习护士当到护士长,每天跟屎啊尿啊打交道,说话难免“有气味”。
见老大还是没吱声,倪笑依又跟了一句:老大你是不是蜂蜜吃太多,嘴巴被堵住了?
倪箫耳有点想笑,大哥这句话缺少逻辑:在微信群里说话不是靠嘴巴,而是靠手指头。
其实,倪箫耳和大哥一上“三岔口”,老大倪桓卿就看到了。她没空。她是第一批开淘宝网店的人,曾经被评为首届全国十佳网商。新冠疫情之后,网店生意蓬勃,好像所有人都涌到网上购物了。她忙得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当她将手头订单处理停当,在“三岔口”上回了一句:吵什么吵,马上召开家庭会议。
这就是老大的风格,雷厉风行,一锤定音。她是这个家的老末,很多时候却充当老大的角色。
召开家庭会议,这事倪箫耳不是没想过,她没提出来,因为她不是主动的性格。更主要的是,她知道,她不提,肯定有人会提,不是大哥,就是老大。你看看,老大一开口就明确方向了,这就叫气魄。
家庭是个严密组织,更是一个温暖团队。一个融洽的家庭,肯定是在严肃和温馨之间达到平衡的。一般事情都是在商量之下决定和完成的,很少使用会议这个概念。
在倪箫耳的记忆中,他们共召开过三次家庭会议。其他逢年过节,也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海鲜,喝老酒,谈天说地,嘻嘻哈哈,商量各种琐事,但那不是家庭会议。那是家庭聚会。
如果倪箫耳的记忆没错,第一次家庭会议是因为大哥的婚事。结婚才一个月,她提出离婚。老爸说,胡闹,结婚酒才吃完就喊离婚,你以为这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大哥说,你喝你的酒,我离我的婚。老爸说,说结就结,说离就离,还要不要廉耻啊?大哥说,离婚跟廉耻有什么关系?老爸说,不行,召开家庭会议。大哥说,开就开。那个时候,老大经过四次复读,终于收到一张第五档专科学校的入学通知书。她不想再复读了。出去读书之前,她也参加了这次家庭会议。会议是在九月初那个周末傍晚召开,正是东海海鲜大批量跳上餐桌的时节,老妈烧了一大桌菜,鱼类有:清蒸小黄鱼、葱油鲳鱼、家烧带鱼、咸菜烧子鲚;贝壳类有:龟脚、辣螺、香螺、蛏子、花蛤;虾蟹类有:江蟹、小黄虾、虾蛄、赤虾。贝壳类和虾蟹类都是盐水煮法,最大程度保留原味。都是下酒菜。都是老爸喜欢的菜。这分明是一个欢乐的家庭聚餐嘛。可不是,一坐下来,老爸就频频举杯,他喝,让大家也喝。三姐妹中,大哥和老大不喝酒,不是没酒量,是不愿意陪他喝。老妈酒精过敏,一碰就浑身发痒。只有倪箫耳会陪他喝,可能也是这个原因,三个女儿中,老爸对倪箫耳特别照顾。哪里是照顾?是百依百顺,是言听计从,是溺爱。酒过三巡,所谓的“三巡”,是指老爸喝过半斤六十三度的信河街老酒汗后,终于切入正题——家庭会议开始了。其实就是投票,五个人,不同意离婚的举手,同意离婚的不用举手。老爸率先举手了,老妈紧跟其后。倪箫耳见老爸的眼睛看着自己,她知道老爸的意思,她也从来没有违背老爸的意志。但是,这一次,不知什么原因,倪箫耳没有举手。辜负了。背叛了。老大也没有举手。大哥更不会举手。三姐妹难得结成了同盟。老爸是个讲信用的人,言出必行,愿赌服输,他同意大哥离婚。不过,他那天晚上喝醉了,背诵了一夜《古文观止》,从第一篇《郑伯克段于鄢》直到最后一篇《五人墓碑记》,两百二十二篇,一篇不落。
第二次家庭会议是因为老大,也是因为婚姻。这次不是离婚,而是结婚。老大离婚后,要跟一个比她小十岁的男人结婚。老爸故伎重演,又一次召开了家庭会议,结果还是二比三。这是倪箫耳第二次违背老爸的意志。
第三次家庭会议跟倪箫耳有关。不是倪箫耳的结婚或离婚问题,倪箫耳未婚,也没有要结婚的念头,当然,也没有打死不结婚的决心。她只是无可无不可。这次会议主题是倪箫耳的职业选择问题。倪箫耳信河街医学院毕业后,在信河街第一人民医院当内科医生,已经是副主任医师了,再过两年,科室里有个主任医师退休,就轮到她了。这时,老爸想让倪箫耳离开医院,到他的诊所来。老爸退休之前,是望江街道卫生院院长。专业是呼吸内科。退休后,他申请了营业执照,在家里开了一家诊所,名字叫倪氏儿童诊所。他结合中西医经验,用蜂蜜和几种中草药,研制出一种专治儿童咳嗽的偏方,上门求医的人,每天都要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说诊所门庭若市,一点也不过分。他想让倪箫耳“接班”,是因为专业对口,更因为对倪箫耳的偏爱。这一点,他从来不掩饰。他的偏爱是明目张胆的,理直气壮。本来,这件事是不需要召开家庭会议的,但他坚持要开,大概也有故意做给大哥和老大看的意思。他就是偏心,怎么啦?
倪箫耳来诊所,还有一个原因。一年前,一个儿童吃了老爸开的药,出现肺气肿,家属每天来诊所,不闹事,也不诉苦,只是坐在门口哭哭啼啼。上班来,下班走,无比准时。导致肺气肿的原因很多,家属一口咬定是吃了老爸开的药。前后哭了近一年,最后赔了一笔钱了事。这事让老爸动了关闭诊所的念头。倪箫耳知道,老爸不是心疼钱,他不能接受的是家属的无理取闹,更不能接受的是有人对他医术的怀疑。可是,有人怀疑就不开诊所啦?倪箫耳劝他继续开下去,开下去才是最好的证明和还击。老爸确实是心灰意冷了,他说自己不会再给人看病开药,但他不反对由倪箫耳来接手诊所。对于倪箫耳来讲,无所谓。医院相对稳定,诊所比较自由。各有各的好。
菜还是那么丰盛,该有的菜一个没少。都是老爸喜欢的下酒菜。还是酒过三巡开始举手投票。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是四个人举手同意,唯一没有举手的人是老妈。老爸问她,凤仪,你为什么不举手?她说,这下好了,你们可以天天喝酒谈古了,天下都是你们两个人的了。
哈,这就是老妈,她的名字叫阮凤仪。老爸叫她凤仪。在这个家,她们三姐妹私下里将老妈叫四妹。四妹眼里没有倪箫耳,也没有大哥和老大,她眼里只有老倪。老倪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的全部。她买菜只有一个标准:老倪喜欢的,她买;老倪不喜欢的,她看都不会看。在倪箫耳的印象中,这是四妹唯一一次没有挺老爸。不过,她举手不举手,无关重要,四比一,顺利通过。倪箫耳有点意外的是大哥,她知道老大会举手的,老大有自己的事业,她的网店开得很好,号称信河街马云。她用赚来的钱买了十一套房子,信河街五套,杭州三套,上海三套。因此,她还有一个绰号,人称信河街房姐。她的人生有自己的轨道,也有自己的追求,一家小小诊所,入不了她的法眼。再说了,她对老爸没好感,眼不见为净。大哥不同,她是医护人员,年龄也不小了,孤身一人,退休后,总要有点事情做做的。这种情况下,由她来接手诊所是合情合理的,虽然她不是呼吸内科专业,但老爸可以带她呀,当了那么多年的护士长,什么病没见过?上手很快的。倪箫耳觉得大哥应该不会举手,然而,她却第一个举手了,比老爸还快半拍。倪箫耳看不懂大哥的地方就在这里,在很多时候,她显得没心没肺,显得简单直接,她说的话,她做的事,几乎都是本能反应。她是无所顾忌的,也是无法无天的。然而,仔细一想,也不对,看起来,她整天将脏字挂在嘴上,对什么事都毫不在乎。不是的,倪箫耳发现,在老爸面前,她从来没说脏字,也从来不吐粗话。倪箫耳接手倪氏儿童诊所第二年,大哥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倪箫耳跟她商量,让她来诊所上班,她一口拒绝了。她的理由很简单:当了半辈子护士,早当够了,退休后什么屁事也不想干,只想开着越野车到处浪荡。倪箫耳不能肯定这是不是大哥的真实想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大哥离婚后,没有再婚,她加入一家汽车俱乐部,一会儿说去新疆,一会儿说去青海。至少从表面看,她是快乐的。
倪氏儿童诊所就开在家里。他们家在丁字桥巷,有一个独立小院子,大约有五十平方。小院子里有两间三层楼房,左边是诊所,右边住家。
倪箫耳接手诊所后,老爸每天会到诊所看看,给她打打下手,但不会坐下来,更不开药。他主要管理院子里的蜜蜂和两畦花。花的品种繁多,有大波斯菊、薰衣草、报春花、迷迭香、紫菀等等。在倪箫耳模糊而又清晰的印象中,老爸是在老大出生那年开始养蜜蜂的,也是那年开始研制偏方。当时只养一箱蜜蜂。开了诊所后,增加到两箱。现在变成三箱。作为一家儿童诊所,是不适合养蜜蜂的。蜂蜜很甜,可蜜蜂会蜇人,大人小孩都怕。三姐妹中,老大从小胆大。倪箫耳记得,有一个夏天傍晚,快吃晚饭的时候,院子里爬进一条扫帚柄那么粗的菜花蛇,大哥和她吓得拼命往楼上爬,四妹吓得不停喊老倪,老大嘴里喊一声“另辈”,冲到院子,一手抓住菜花蛇的尾巴,一把甩了出去,那条菜花蛇飞过院墙,啪的一声,摔在墙外的水泥路上,很快游进路边的草丛里。整个过程,老大冷静又果断,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惊慌和犹豫,要知道,她那时才读小学四年级啊,已经是丁字桥巷一带的孩子王,上树捣鸟窝,下河抓田蟹,没她不敢干的事。倪箫耳是后来才知道,跟她一起玩的孩子中,有个会讲闽南话,在闽南话中,另辈,是你爸的意思。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大,却怕蜜蜂,怕得要命,怕得毫无道理,看见蜜蜂就像倪箫耳和大哥看见蛇,吓得腿都软了,嘴巴喊不出声音来。老大第一次想烧掉那箱蜜蜂是读小学五年级。那个春天的周末,田野上的紫云英开得正旺,老大又一次被蜜蜂蜇了。她哇哇大哭,哭着哭着,突然从家里点了一根火把,冲到院子里,要将那箱蜜蜂烧掉。她还没有冲到蜂箱,老爸已经从屋里冲出来了,一把拎住她的后衣领,将她整个人拔起来,一把夺了她手中的火把,一脚踩灭。大家以为,这下老大惨了,那箱蜜蜂可是老爸的命根子,他从来不让别人靠近,包括四妹也不行。镇压是肯定的。然而,老爸将老大拎回屋后,并没有立即“行刑”,而是将她交给四妹,他对老大说,你这笔账先记下来,过几天再算。说完之后,出门办事去了。这是老爸惯用的伎俩,他不是不处罚,而是暂时“挂账”,他要将处罚的气氛营造起来,要将处罚的悬念制造出来,要让老大一直处于煎熬之中,要让老大一直处于坐立不安状态。更要命的是,老爸每一次处罚的手段都不一样,有时是面壁思过,有时是背《古文观止》,有时是唱信河街童谣,有时让她辨认各种草药,总之,老爸肚子里有无穷无尽的处罚手段,花样翻新。老爸这些处罚手段,只针对老大,从来没对大哥使用过,更没对倪箫耳使用过。他对老大是“青睐有加”。老大对他是“恨之入骨”。那天下午,老大又试了一次,她还是想将那箱蜜蜂烧掉,反正要处罚,烧不烧都一样,为什么不烧?但是,她还没有走到院子,就被四妹发现了。四妹用一条编织绳,绑在她的腰和老大的腰之间。老大乘她午后打盹,偷偷剪了编织绳,拿着火把冲出门去,她还没有冲出家门,四妹就已经惊醒过来了。
那几天里,老爸一句没提处罚的事,也没提老大第二次想烧蜂箱的事。
执行处罚是在第二个周末的晚饭前。
老爸处罚老大基本是在吃晚饭前,吃晚饭时间就是他喝酒的时间,这段时间是神圣的,是不容干扰的。这段时间很长很长,似乎又很短很短。他很专注,很投入,沉醉在喝酒的氛围里,沉迷在喝酒的状态里。有时,他会长时间注视着手中的酒杯,注视着杯中的酒,似乎酒杯里有另一个世界,一个引人入胜的世界,一个人间仙境。
这一次,老爸抓着老大的手臂,将衣袖捋上去,露出她的小胳膊。他将老大从屋里拖到院子里,慢慢往蜂箱方向走,他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老大说:来来来,被蜜蜂蜇一下,可以提高免疫力,还能益智。
太意外了。
最吃惊的人应该是老大。她肯定没想到“敌人”会出这一招。倪箫耳也没有想到,老爸会想出这种处罚方式——他是怎么想出来的?倪箫耳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手里捧着《古文观止》,她正在看《酷吏列传序》,最后一句是:在彼不在此。她身体没动,脸上也没有表情,心里却是震惊的,老爸,你下手也太狠了吧,老大最怕蜜蜂的,这不是要她的小命了吗?还是让她背《古文观止》吧,她每一次都背得坑坑洼洼,可好玩了。同时,倪箫耳也发现,自己内心居然有一丝兴奋——这种处罚方式太新奇了,太惊心动魄了。老爸你太有才了。倪箫耳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灾乐祸,她知道不应该有这种心理,可就是有。
再看老大,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叫,而是奋力将双脚顶在地上,将身体和老爸的身体拉开,斜成四十五度,斜成五十度,斜成六十度,她的手臂被拉长了,拉成了一条细细的绳子。她用脚去顶老爸的脚,做着无声的抗争。两股力量太不成正比了,如果老爸是只大象,她就是一只小鹿。确实悬殊。然而,正是这种悬殊,才产生了力量感,才产生了悲壮感。倪箫耳差不多看不下去了,她很想对老大喊一声:哭吧,大声哭出来吧。可她没有喊。老大也没有哭。她转头去找四妹,四妹在厨房里没出来,仿佛根本不知道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让倪箫耳意想不到的是,这时,大哥炮弹一样从屋里射向院子,什么话也没说,一把抱住老大的身体,她的身体也跟着老大的身体斜成了六十度。她跟老大抱在一起,紧紧地贴在一起,做出无声的抗争。有了大哥的加入,力量似乎发生变化了。僵持不下了。倪箫耳惊呆了,她没想到,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太不真实了。倪箫耳也发现,老爸眼睛里的惊奇。她很确定,不是愤怒,不是恼怒,而是惊讶,甚至还有一丝惊喜。双方的僵持只是一刹那,大哥和老大的力量,还不足以完全与老爸抗衡。当惊讶之后,老爸不失时机地朝倪箫耳这边看了一眼,两人的眼神对了一下。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眼神?赞许?失望?求援?制止?好像都是,好像都不是。倪箫耳赶紧避开老爸的眼神。他们更加靠近蜂箱了。此刻,她看见老大和大哥投来的眼神,她很确定,那是求助的眼神。她还看见,老大的嘴唇在不停翕动,发出无声的声音,她能判断出来,老大发出了一连串的“另辈另辈另辈另辈”。她还隐约看见,老大的眼睛里似乎含着眼泪,但她始终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倪箫耳赶紧将视线转移到手中的书本上来。是的,她在看《古文观止》。她正在看《酷吏列传序》。她正在看最后一句:在彼不在此。她终于听到老大发出嘹亮的哭声了,她知道,蜂针已经刺进老大的手臂了,可是,她却觉得,蜂针不是刺进老大的手臂,而是刺进她的身体里。她抬头快速地扫了一眼院子,老爸已经回屋了,院子里只有大哥和老大,大哥将老大抱在怀里,尖起嘴,对着老大的手臂,不停吹气。老大像一只小猫,一动不动躺在大哥怀里。她们躺在院子里,身体变得很小很小,却又变得很大很大。
多少年过去了,倪箫耳一直记着那个场景。随着年轮渐长,那个场景越来越清晰,每个情节、每个人的表情,甚至连每只蜜蜂扇动的翅膀都记得一清二楚。但是,倪箫耳再没有提过这个话题,大哥和老大也没有提。老爸也没有。仿佛那事根本没发生过,一切都是她的想象。但她知道,那事真实发生过,就在昨天,就在眼前,就在她的脑子里。
细想起来,倪箫耳后来选择学医,一方面是老爸的建议,这是最重要的;另一个隐秘的原因是,她一直有一个疑问,老爸让蜜蜂扎老大时说,被蜜蜂蜇一下,能提高免疫力和益智,她想了解到底有没有这个理论。在医学院里,倪箫耳专门查阅了关于蜜蜂毒液的资料,蜜蜂毒液中,主要成分是蜜蜂毒针蛋白和肽类毒素,没有任何资料表明,这两种成分有益智作用。蜂蜜确实能提高人的免疫力,可是,能提高人体免疫力的食物何止蜂蜜?
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过这方面的疑问。不提不等于疑问的消失,相反,她觉得疑问在滋长,在蔓延,在发酵,终有一天,会变成一道闪电,或者一场海啸,天崩地裂,摧毁一切。倪箫耳甚至有一个预感,那个时刻越来越近,越来越紧,可能就在下一次家庭会议。
好了,第四次家庭会议来了,就在今晚。时间是老大定的。对于开网店的人来讲,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因为不存在开门和关门问题。却又是极有时间概念的,对于他们来讲,时间是真正能够兑现成金钱的。所以,这也养成了老大争分夺秒和干脆利落的做事风格。这也是她的性格。
家庭会议是从晚上六点开始的。六点是下班时间,网店订单相对少,老大在“三岔口”宣布:两个钟头内搞定。紧接着,她又补一句:我会设置闹钟的。
遇到一个小问题。也可以说是大问题。老爸不愿意参加家庭会议。信息是四妹反馈过来的。四妹向老爸汇报了召开第四次家庭会议的决定,老爸毫不犹豫吐出三个字:不参加。
这辈子,四妹一直以老爸为中心,老爸做得对的,她支持,老爸做得不对的,她也支持。或者说,对于她来讲,老爸做任何事情都是对的。老爸向东,她跟到东,老爸向西,她跟到西。老爸是她的太阳,她是老爸的向日葵。老爸说什么她都同意,包括老爸拿蜜蜂蜇老大。事后,四妹安慰老大说,你爸是为你好。老大不同意,她含着眼泪问四妹,你说的好就是拿蜜蜂蜇我?蜇你一下试试?四妹说,你想想看,你爸收回来的蜂蜜都让你一个人吃了,为什么不让你两个姐姐吃?老大说,另辈才不稀罕吃那些破蜂蜜。四妹叹了口气,摸摸老大的光头说,你生下来就咳嗽,你爸说吃蜂蜜对你身体好。老大将光头一扭,避开四妹的手,哽噎了一下,反问道,给另辈吃蜂蜜,为什么又拿蜜蜂蜇另辈?这个问题问得太尖锐了,超出四妹的回答能力,只能重复地告诉老大,你爸都是为你好。老大的回答是,另辈不信。另辈不听。你走开。
关于老爸这次绝食,四妹出乎意料地生气了。不是生老爸的气,而是生自己的。她不敢对老爸说,而是等诊所关门之后,找到倪箫耳,像犯了错误的孩子:妞,倒霉死了,你爸不要我了。
倪箫耳吃了一惊,说:关你什么事?
四妹说:怪我没照顾好。
倪箫耳想对四妹说,老爸不想活,是他自己做的决定,也有他的理由。她没说。她对四妹有这样的念头也不奇怪,对于四妹来讲,她是为老爸活着的,老爸是她的全部,更是她活着的最大动力。同样的道理,四妹大约也认为,她应该也是老爸的全部,老爸也应该为她活着。现在,她发现,老爸不是这么想的,他撇下她,想独自离去了。四妹当然应该生气。她有理由生气。老爸欺骗了她。不仅仅是欺骗的问题,她应该也愿意接受老爸的欺骗。她不能接受的是,老爸将这个骗局揭穿了。她不愿意接受。她不能接受。可是,即使如此,四妹也没有直接对着老爸生气,而是将所有责任揽下来。她生自己的气。这就是四妹的性格。倪箫耳开导说:我们都让他失望了。
四妹一听,立即摇头说:都怪我,都怪我,跟你们无关。
停了一下,她靠前一步,几乎贴着倪箫 耳的脸,压低声音恳求道:妞,你爸听你的话,你能不能劝劝他?
四妹说的也不全对。在这个家,老爸确实对她很好,专业可能是一个原因,但不是最主要原因。大哥也是学医的,老爸几乎没有跟她交流。倪箫耳觉得,更主要的原因可能是他们性格中相似的软弱和坚强。作为医生,他们比一般人更能体悟到生命的流逝和严寒,他们比一般人排斥温暖,同时,也更需要温暖。老爸对她好,可能是在寻找温暖,可是,倪箫耳又觉得不是,老爸只是在怜悯她。老爸知道她的孤苦伶仃。他们互为镜像。两个人在一起时,既看见对方,也看见自己。所以,从内心里,老爸并不想跟她交流。她也不想看见另一个自己。可是,他们之间却又不能避而不见,就像不能对自己视而不见。家里人都知道,她和老爸关系最铁,老爸最疼她。他们不知道的是,这种关系是表面的,在这个家里,她可能是内心离老爸最远的人,她表面上对老爸唯命是从,老爸对她是有求必应。他们就像一个人。实际上不是,他们都知道,两人唯一相同的是孤苦无依。然而,他们心里很明白,不需要相依。他们一个人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一个自洽的世界、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可以自给自足,也可以自生自灭。正是这个原因,倪箫耳不会去问老爸为什么绝食,更不会劝他不要绝食。不需要。她隐约能猜到原因。如果换成她,大约也会这么做。她不会劝老爸的,劝也是白劝,老爸不会听她的。这也是她当年愿意接手诊所的原因之一。她对四妹说:这事要老大出面。
事实确实如此。
五点五十八分,老大进了家门,老爸还躺在床上,她对着楼上喊:老爸你再不下来,我一把火烧了那三箱蜜蜂。
老大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楼梯响动,接着,老爸出现在吃饭间了。
还是以前的座序。他们家的餐桌是可以坐六个人的小圆桌,面对大门口的位置,是老爸的固定位置,他的右手边是倪箫耳,大哥坐他左手边,老大坐他对面,在倪箫耳和老大之间,是四妹的位置。但四妹除了执行厨师职责之外,还是服务员,一顿饭下来,她要么在厨房,要么给老爸添酒,要么给大家清理桌面,她的位置几乎是空置的。大家习以为常了。
冷菜已摆好,分别是花蛤、小黄虾、辣螺、龟脚、鱼饼、鸭舌,等等。第一个热菜鮸鱼汤端上来,鮸鱼汤加芫荽和白胡椒粉,有开胃作用。信河街人喜欢吃鮸鱼,喜欢将鮸鱼做成鱼丸,也喜欢将鱼丸做成汤。不同之处在于,信河街鱼丸的形状不是圆的,而是不规则的。信河街的菜场分为早市、午市和晚市,早市和午市卖的大多是昨天晚上或今天凌晨上岸的海鲜。晚市卖的是黄昏上岸的海鲜,相差大约十来个小时,这十来个小时,对海鲜来讲很重要,不是新鲜不新鲜的区别,这种区别,只有靠近大海的人才能品尝出来。是时间,更是口感。口感有时是不可言传的。晚上的菜,是四妹从晚市采购回来的。都是老爸喜欢的菜。其实,哪里只是老爸喜欢的菜?倪家所有人,包括滴酒不沾的四妹,谁不喜欢吃?无形之中,不知不觉之中,大家的口味被老爸同化了。然而,讽刺的是,老爸现在绝食了,对这些天下美味视而不见了,无动于衷了。
四妹在老爸面前放好餐具,也倒满了一杯老酒汗,二两。除四妹之外,每个人面前都有一杯老酒汗。老大事先声明:我要开车,不能喝酒。
四妹立即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将老大那杯酒推到倪箫耳面前。倪箫耳看了一眼老爸,他眼睛微闭着,气息平稳,脸无表情。如果在以前,当他闻到老酒汗酒气后,呼吸会急促起来,眼睛发亮,不停搓着手掌,跃跃欲试。现在不是,他坐在那里,对面前的酒菜毫无反应。好像这一切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四妹给每个人打了一小碗鮸鱼汤,老大第一个将汤喝完。她看了老爸一眼,见他还是纹丝不动。大哥第二个将汤喝完,放下碗后,她先看了一眼老爸,接着,看了一眼老大,嘴皮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倪箫耳从口型能够猜出来,她对老大说的是:你有屁就放呀。
老大没有听大哥的。四妹端上来的第二个热菜是江蟹炒年糕,老大吃了,还是没有开口。四妹端上来的第三个热菜是清蒸小黄鱼,老大吃了,也没有开口。四妹端上来的第四个热菜是葱油鲳鱼,老大吃了,依然没有开口。四妹一直上,老大一直吃。老大吃,大哥和倪箫耳也跟着吃。只有老爸巍然不动。他好像睡着了。不过,她们心里都清楚,他没有。他是在跟她们对峙。好像也在跟自己对峙。这时,四妹端上第十个热菜蜂蜜汤圆了,这是每次家宴的保留节目,也是四妹的保留手艺。这个菜上来,说明这次家宴接近尾声了。
按照正常程序,蜂蜜汤圆上来之后,四妹“上桌”了。她的晚餐都是从大家结束时开始的。但是,这一次,四妹没动。她没有像往常,也给自己盛一小碗蜂蜜汤圆。她坐在位置上,空着双手,眼睛一动不动看着老爸,又好像不是看着老爸,而是看着她自己。是直视,也是逼视。眼神是平静的,又是汹涌的。是寂静的,又是呼啸的。四妹今晚有点反常了。
一阵沉默之后。大哥问四妹:你不吃吗?
四妹的眼睛依然看着老爸,又像看着自己,摇摇头说:我跟你爸,他不吃我也不吃。
大哥又问了一句:老爸如果一直不吃呢?
四妹接着说:我也一直不吃。
倪箫耳有点意外,但也不算意外。四妹还是那个四妹,她是老爸的“凤仪”。不同的是,四妹今天的做法,在顺从老爸同时,多了一份威胁,更多了一份决绝。这不是原来的四妹,却又是原来的四妹。她眼里只有老倪,心里也只有老倪。老倪活着,她不敢死。老倪想死,她跟着去啰。
倪箫耳看看大哥,大哥撇了撇嘴,似乎想说屁!倪箫耳看看老大,老大还在低头吃蜂蜜汤圆。她吃得出乎意料的慢,似乎不是吃,而是将每一颗汤圆放在嘴里吮,慢慢融化。这不是老大的风格,她从来都是雷动风行。再看老爸,他依然像一尊雕塑,似乎根本没听见四妹的话,或者,四妹的死活根本与他无关。
突然安静下来了。只有老大吃蜂蜜汤圆的声音。很慢很慢。很轻很轻。这种慢,却在这时被拉长了,变得无比漫长,变得没有尽头。轻却转化成了重,老大每一次吞咽汤圆的声音,都像一声响雷,就在屋顶、就在头顶炸开。
这是一段漫长的时间。雷声阵阵,只等大雨。
终于,老大吃完蜂蜜汤圆了,连汤也喝光了,她还用舌头在嘴唇上转了一圈。放下手中箸后,她先看了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再看了老爸一眼。
倪箫耳知道,家庭会议正式开始了。
老大开口了:这次的蜂蜜汤圆特别甜。
老大在说到蜂蜜两个字时,故意停顿片刻。倪箫耳注意到,老爸的眼皮跳了一下。倪箫耳还注意到,老大也捕捉到这个细节了,她紧接着说:老爸你不尝一下?
大哥不失时机地跟了一句:用的是你刮来的蜂蜜哦。
倪箫耳发现,老爸的眼睛居然睁开了,他先环视了一下大家,再看了一眼面前的老酒汗、鮸鱼汤和蜂蜜汤圆,微微摇了摇头说:我不吃。
他的话音刚落,老大立即问道:不吃可以,你给个理由。
老爸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追问,而是低下头,看着前面的蜂蜜汤圆,沉思了一会儿,才轻轻说道:我没用了。
老大马上说:什么有用没用的,我看你是古文读太多了。
停顿一下,老大接着说:你还养蜜蜂和种花呢,怎么就没用了?
听见老大这么说,他抬起了头。他的眼睛从每个人脸上看过来,很仔细,像寻找,更像探究。先是大哥,接着是老大,过来是四妹,最后是倪箫耳。一圈之后,他又低下头,像对着大家,又像自言自语:作为医生,我没用了。
老爸一说,倪箫耳立即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了,更明白他为什么要绝食了。她觉得第一次理解了他,第一次真正靠近了他。倪箫耳突然有点心酸,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她甚至想站起来,抱一抱他,哪怕伸出手,拍一拍他的肩头。她没有这么做。她只是木木地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老爸还是低着头,缓慢地说:我完成任务了。
没想到的是,大哥突然冒出一句:完成个屁,还有老妈呢?你这时丢下她,还要不要廉耻啊?
老爸身体颤抖了一下,并没有接话,而是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说:作为医生,我报废了。
然后,他又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老大,像请求,又像喃喃自语:那三箱蜜蜂交给你了,记得每天泡一杯蜂蜜水喝。
接着,他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四妹,再将视线转到倪箫耳这里,嘴唇动了动,最终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就在老爸眼睛转向她这里时,倪箫耳脑子里猛地跳出一个画面,是《酷吏列传序》最后五个字,但这一次不是:在彼不在此,而是:在此不在彼。也不对,是这两句话一直在交叉对换,来回闪现。她很想将这五个字念出来,大声喊出来。可她没有念出来,更没有喊出来。她似乎触摸到老爸“报废”的意思了。作为一个医生,他放弃了病人,病人也放弃了他。他们互相放弃了。现在,他成了一个病人,无药可救,也拒绝施救。他放弃了。没有兴趣,没有意义。无所谓了,却似乎又有所谓。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4年第10期)
作者简介
▲哲贵|
制作:陈瑶 张亮
审校:吴佳燕
核发:喻向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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