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元
上级来了命令,要求某边防团派出一支巡逻小分队,查看山脊一线上的观察点及其周边有没有异常情况。团长交代了任务,对带队的营长沙娃子说:“巡察结束后,你们往东走,到一号山口那里跟我会合。”接着,他又对指导员树生说:“你的事我知道,别想太多。都在一起共事这么多年了,还不了解你吗?派你去就是信任你!”
四辆沙色迷彩步兵突击车行驶在公路上,车队最后面跟着一辆运送给养的卡车。规规整整的路很短,在一个不起眼的拐弯处,车队驶下路基,驶入石子路,仿佛一下子从岸滩冲进了茫茫无际的土黄色大海。如果不是对这里的地形地貌了然于胸的老手,任谁也不能沿着这条若有若无的土路走下去。土路上铺了一层拳头大小的碎石,在轮胎的碾压下,会偶尔砰的一声飞出去很远。又时不时有尺把大的岩石把行进中的车子高高掀起,使得车子里的人像筛子上的豆粒儿一样,五脏六腑颠得翻江倒海。
步兵突击车和普通越野吉普车不一样。在驾驶员后方,是两排背靠背的长座位。这样,车里的士兵可以背靠战友,面对车窗,随时看到车外的情况并投入战斗。上等兵海崽左手搂枪,右手紧握着顶棚上的尼龙抓手,头盔叮叮咣咣地撞着步兵突击车的钢梁。他半个屁股微微贴在座位上,身体随着车子的起伏而起伏,像个老练的船把式。坐在副驾驶位置的上士班长差不多也是在半空中飞舞,吃力地用对讲机报告车子的状况。车子里的每个人都在聚精会神地与颠簸搏斗着。海崽知道,这样的路还很漫长。于是不知不觉间,身体接管了保持平衡的工作,思绪却飘到车子外面。
海崽的老家在大海边的一个小镇子上。镇子面朝海面,背靠终年郁郁葱葱的小山。一条细细的海滨公路钻进密林之中,从海边通向群山,通向内陆。海风湿湿的,夏季墙壁上会结出一层薄薄的水珠。初上高原的日子,海崽觉得这里的空气是火辣辣的,肺子、气管、喉咙、舌头、嘴唇统统给风干了,好似晒干的鱼,每呼吸一口气,都像有条锯子在胸腔里拉过一遍。仗着年轻身体结实,高原反应倒不明显,不过是有那么些日子,身体苦兮兮的,像喝多了酒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的感觉。那一刻,海崽才发现,这世界可真是大呀!自己早已离开家乡十万八千里,来到了一个世界上最荒凉的地方。
海很辽阔,高原也很辽阔,可辽阔和辽阔又不一样。海是动的,是喧闹的,是汹涌的,即使是暖阳下的大海,你也可以听到波涛的哗哗响声。海崽从来没有怕过海,即使是遇到了暴风天气也没怕过,他的这种不怕就像鱼不怕大海。生活在海边的人总想到海的深处,或者干脆到海的那边去看看。可高原的辽阔却让人生畏。这里的天空蓝得发紫,远处的雪山纤毫毕现,仿佛就在眼前,可实际上却在几百公里之外。车子跑啊跑啊,近处的石块飞快地被抛在后面,雪山却一动不动。千辛万苦来到山脚下,那山顶白得刺眼,像有个庞然大物从天空低下头,威严地打量着你,让你自感无比的畏惧与渺小。这里又寂静,又空旷,巡逻几天几夜也不见一人一兽。当你来到这里,你会有种幻觉,你就是几千年几万年来第一个站在这里的生灵。间或能看到巨石上留下的五彩经幡,那可真是人间奇迹,与其说是一种信仰,不如说是弱小的人类执着地要把自己的痕迹留存于大自然。
停车撒尿的时候,海崽看到不远处的乱石丛中丢着一只拳头大的铜磬。他走过去,发现上面残留着一截牛皮绳。在铜磬旁边,他又找到一块三角形的石板,上面原本刻着六字真言,但石板断裂了,字迹便也不全。海崽知道这东西有宗教意义,不能动,把它原样留在那里好了。他抬头向四周望了望,满眼是无边无际的土黄色岩石。海拔四千米以下的地方有树可以生长,以上的地方则大多是长不高的地衣、苔藓和蕨类植物,到了五六千米,就连这些植物也没有了。这里有雪水汇成的河,有很美的天空,有耀眼的阳光,看起来似乎和世上任何地方都没有什么不同,但这里没有生命,生命也无法在这里生存。
出神之时,海崽记起一件事来。今年春天,班长带着他跑了一趟长途。任务完成后,营里又给班长安排了新的事情,所以海崽只得一个人坐长途汽车回驻地。班长显然是有些不放心这个入伍第二年的新兵,但又极力掩饰着,只是反复叮嘱他一路上哪儿也不要去,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不要对别人说自己是当兵的,不要离开车子,不要管闲事,下了车立刻回营区……
班长离开后,海崽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游进了陌生海域的鱼,又兴奋,又害怕。入伍后,除了执行任务,他基本上没出过营区。而天底下所有的营区差不多都一个样子,房子上有大大的红漆标语,墙上有各色板报橱窗,同样叠法的被子,同样摆法的鞋帽,同样的学习材料,连长指导员们也说着同样的话。只要不出营区,你不会特别明显地觉察出你是在中国的这里,或是在中国的那里。而现在,海崽突然一个人回到了人群中,某种入伍之前的熟悉感觉便慢慢涌进身体里。
当时是下午,阳光斜照在大地上,世间万物都镀上了一层厚厚的金灿灿的光。车子进了一个小镇子,停下来。海崽看见土路边树下坐着一个藏族姑娘。她身边摆着一个货摊,但她并不在意,甚至有些厌烦,扭过头专注地望着远方。她没有穿戴民族服饰,而是穿着普通的衣服,身材修长而又健美,像只山猫。她清澈的眼睛、黑黑的皮肤、笔直的鼻梁、漫不经心盘起来的发髻映在夕阳里,散发出亮晶晶的光彩。
一时间,海崽惊呆了。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美丽的女孩子!他又特别痛苦,这一年来在心里面生长出来的透明而坚强的东西,被洪水似的情绪猛然地冲蚀着。
车子动了,海崽慌忙跑下来,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他痴痴地望着这个女孩子,满眼都是她。如果能和她在一起,就是永远不回海边的老家也心甘情愿。
班长来了电话。海崽犹豫地说:“中途下了车,但车子跑了,没追上。”班长焦急地问:“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跟人家打仗啦?伤人了没有?”海崽吞吞吐吐地说:“没有,什么事也没有。”班长严厉地问:“肯定出事了,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我来帮你处理,保证你没事。”海崽说:“班长,我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我从来没看到过这样好看的人。我不想回去了,我想一直待在这儿。”班长在电话那头舒了口气,说道:“海崽,你听我说。哥也是从新兵过来的,你心里想的我都清楚。可你是个兵啊!你怎么能不回营区呢?你要是现在不回去,以后可就没机会回去了,你会后悔一辈子的。”班长又说,“这样吧,你要是想看,我批你两小时的假,你就再看两小时,看够了赶紧回去。”
海崽想了想,觉得班长说的有道理,便答应了。他坐在土路对面看着那个女孩子,直到天色渐暗。他终于下了决心,走过去买了摊子上最贵的一件东西,是一串镶有蜜蜡的银质项链。藏族姑娘对他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这是海崽见过的最贵重的笑容。
车队进了山谷。谷底堆满了从两侧大山上滚落下来的巨石,每到冰雪融化的季节,这里又成为轰隆隆响的河。河床两岸有百十来米的陡坡,再向上就是悬崖一样的高山。站在谷底,你会莫名地惶恐不安——天空是窄窄的一线,而自己则是一只掉到了深涧中的小虫子。
步兵突击车冒着黑烟,在险象环生的河床上吃力地扭动车身。发动机声嘶力竭地吸进稀薄的空气,又徒劳无益地吼叫着,燃烧着更多的柴油,却无法输出更大的气力。到了这里,车子只得停下来,再胆大包天的驾驶员也无法向前开上哪怕一尺了。大家把生活背囊留在车上,背上迷彩冲锋包和枪支下了车。
山上的积雪没到膝盖。营长沙娃子下车时看到自己的双手紫得发黑,手指甲像瘀血了一样。他往冲锋包里额外多装了五包单兵战斗口粮,虽然重了好几斤,但如若出了意外,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这可都是救命的东西。高原这地方怪得很,哪怕你是个小心谨慎的多年的老兵,也会遇上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意外。因为一次发烧、一次晕厥或者一次意外跌倒而没了命可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把所有装备物资扛上身体时,沙娃子感到一阵疲惫,一阵眩晕。来到这里,是巡逻,也是生存,本就是一场生与死近在咫尺的搏斗。从开始一直搏斗到终点,没有片刻懈怠、休息、愉悦和解脱。不要妄想一步登天,不要跟雪山发怒,不焦急,也不放弃,稳稳地走,慢慢地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全心全意地走,你才能走到目的地。
队员们排成一线向山上行进,彼此相隔数米,身体与身体之间松松地绑着白色登山尼龙绳索。攀上一道两米高的山崖时,走在第一个的沙娃子蹲下来,让后面的战友一个一个踩着自己的肩膀爬上去。在沙娃子的巡逻生涯里,这道山崖已经过了无数次,每次必得以这种方式通过。海崽有些犹豫要不要踩在营长的肩头上。沙娃子看了他一眼,鼓励道:“小伙子,脚要踩实了,小心摔到山下去。”
接近山顶,山风骤然变大,使得人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像风筝一样歪歪斜斜要飞起来。虽说脚上穿了羊毛防寒靴,但脚还是最脆弱的地方。开始是脚尖疼痛,仿佛被锤子砸上了。后来脚掌麻了,渐渐失去知觉,小腿悬空了似的。强风夹带着沙子一样的雪粒,打在脸颊上,好似万千钢针刺在皮肉上。外面严寒如刀,防寒迷彩作训服下面却很快涌出一层热汗,蒸汽顺着脖子和手腕向外冒,内层衣物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但你不能停下来,否则这层热汗就会瞬间变成一层凉水,甚至是薄冰,冷冷地覆在身上,仿佛赤身躺在冰湖上,让人恼火又痛苦。步枪又冷又硬,背带死死勒着脖子和前胸,让人喘不过气。钢铁枪身在你拼尽全力攀登时一下一下狠狠撞击着胯骨和屁股,像个脾气暴躁却又能在生死时刻保护你的兄弟。你更不能徒手去摸它,否则会被粘掉一层皮。过去,军用水壶必须放在大衣下,贴在胸前或肚子上,要不过不了多久,里面的水就要冻实心儿,一滴也休想倒出来。直到去年,上级给配发了边防巡逻水壶。这东西是钛合金的,双层保温,带肾形饭盒和叉勺一体的餐具,能保证一天都喝上带热乎气儿的水,饭盒还能架在火上加热。沙娃子简直是太爱它了。
中午时分,巡逻队到达山顶。这里是四号观察点东侧一处略矮的高地。四周的山峰连绵起伏,一望无际,仿佛沸腾的云海。太阳在头顶正上方,天空又高又远,蓝得让人发慌。刺眼的光线在雪白山峰上随着狂风飞舞,好似金色的波涛。沙娃子在附近察看了一番,没有任何异常情况。于是,他让队员们摘下护目镜,站成两排,中间展开一面国旗,留了张影,既是凭证,也是纪念。尽管许多年来,这样的情形早已经历了无数回,可每当国旗在大风中展开的那一刻,他的身心都会为之一振。那一抹红色是如此娇艳、如此顽强、如此无畏,哪怕你在万念俱灰、饥寒交迫、精疲力竭的状态下,也会有一股暖流冲进胸腔。沙娃子觉得自己被冻僵了,可还是有两颗泪珠儿从眼角流出,在脸颊上冻成冰晶。或许只是被寒风吹出的眼泪吧,他习以为常地擦了擦眼角。
山顶上光秃秃的,寒风呼啸,连帐篷也扎不住,巡逻队无法久留。沙娃子带领大家下到高地南侧,那里有一块巨石可以挡风。巨石与山体之间形成了一个走廊状的地窝子,两端用大石块儿垒起一米多高的墙。这样,地窝子差不多就成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雪的小巢。
大家紧紧挤在一起,霎时间就暖和起来。沙娃子让其他人去里边,自己坐在风口处。虽然还是有风,但实在暖和了许多。他舒舒服服地伸开腿,使劲拍着脚掌和小腿,好让血液尽快流到那里,以恢复知觉。硬邦邦的防寒靴底上结了厚厚的冰,得用石块才敲得掉。迷彩裤子上腾起的灰土呛得所有人咳成一片,每个人都灰头土脸。沙娃子大喊一声:“开饭吧!”然后,他从挎包里抽出一袋单兵自热食品,把里面的两包米饭都灌上水加热。一包海鲜炒饭,一包蘑菇炒面条,平时咽不下去,现在一股脑儿吞进肚子里,还觉得好吃得不得了。大家把冒着蒸汽的加热袋贴在手上、脸上,这些部位都冻僵了,现在像厚冰化开了似的,针扎一样,但疼得很舒服。
一位老兵蹭过来,从沙娃子冲锋包里翻出一包烟,给沙娃子留了一支,剩下的都拿走了。会抽的不会抽的,每个人都点上一支,深深吸一口,又对着寒风吐出,看着灰白色的烟雾打着转儿,消失得无影无踪,感到格外惬意。
沙娃子向里面看过去。隔着指导员树生和上士班长,他看到了上等兵海崽。这小家伙憨憨的,想是饿坏了,埋头吃着自热米饭,鼻尖都快戳进锡纸袋里面了。海崽的脸颊和耳朵又黑又红,皴裂起皮,结了冻疮。沙娃子心想,要是让他娘看到了,真不知得多心疼。这不禁让沙娃子也一阵心疼。他从挎包里摸出一包单兵口粮,扔到海崽怀里,说道:“多吃点,吃饱喽。”海崽呵呵一笑,说道:“谢谢营长。”这一笑,又让沙娃子觉得海崽是个挺漂亮挺机灵的小伙子。
坐在那儿,沙娃子不自觉地用防寒靴后跟去刨石子,似乎要抠出一个坑,看看下面埋了什么。多年来,每次到这儿休息,他都要习惯性地刨上几下子,而这个动作又让他记起多年前的一件事。那时,沙娃子大学刚毕业,还是个到连队不满一年的新排长。有一次巡逻到这处高地,刚一爬上山顶,就发现了脚印,而且是新鲜的脚印。沙娃子很紧张,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除了对面的人,谁又会来这里呢?可带队的老营长似乎并不紧张。他端详了一番,向高地南坡走过去,在那里发现了一处新垒的工事。当然,你要叫它工事也很勉强,充其量不过是个能让人暂时休息的避风所。更让沙娃子紧张的是里面竟然有人,隐约可以看到有个大汉在旁边走动,头上裹着的绿色头巾硕大而又显眼。
老营长不慌不忙,带着队员从南坡下去。不久,那大汉看见了巡逻队,但没有转身逃走,而是站直身体注视着队员们走到近处。大汉身穿鼓鼓囊囊的深绿色防寒服,个子高大,脸膛圆圆的黑黑的,看你时像是在生气瞪你。他肩膀上和胸前有一些花花绿绿的军衔配饰,沙娃子不太懂,也不知对方职务,只觉得挺烦琐复杂。第一眼见这个大汉,沙娃子觉得虽然对方很警觉,还怒气冲冲的,但并不是一个很有心机、有什么坏心思的人。那双瞪得很圆的眼睛里甚至透露着一些直率和可爱,你会从心里觉得,只要不惹恼对方,这还是个很值得交往的汉子。
老营长走到大汉跟前,说道:“辛格,你得把工事拆喽!”那口气一点也不凶狠、愤怒,倒有点像老朋友之间推心置腹的谈话。
也不知这大汉听懂了没有,只见他依旧瞪着老营长,嘴上不说话,眼睛里却流露出老实人自觉理亏时才有的神情。他放弃了和老营长对视,使劲扭身往工事里面走。老营长赶上去,摸出包烟,递上一支,道:“老伙计,不是说好了吗?河那边是你们的,河这边是我们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可现在,你们怎么跑到这边来了呢?还趁我们不注意修了工事。这说不过去吧?”
老营长指了指高地西侧,又说道:“你瞅一瞅,这工事都修到我们的观察点后面来了!你们这么做可就不够朋友啦!”汉子嘴里咕哝着,竟然吃力地用汉语说道:“这工事,不是我建的。”
老营长不依不饶,说道:“你人也得赶紧回河那边去,你不是普通老百姓,到这边来算是怎么回事呢?”沙娃子等人跟着大汉走到工事旁,发现里面还坐着一个男孩子,十四五岁,瘦瘦高高,穿着和大汉一样的军服,长得和大汉也很像。老营长走上前去,拍了拍少年兵的肩膀,笑着说道:“小辛格,跟你爹来巡逻啦?”少年兵拘谨地点点头。
大汉进了工事,老营长带着巡逻队员也跟了进去。大汉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挥挥手,示意其他人也都坐下。工事里一片狼藉,有烧过火的痕迹,丢了不少空罐头盒、烟头、塑料袋、木箱子、旧报纸,角落里摆了两条睡袋。大汉垂头琢磨了一会儿,似乎想明白了,说道:“你们要拆就拆吧!反正下午我要回河那边去。”
后来,沙娃子听老营长讲,这大汉叫辛格,不知是名还是姓,反正见了面就叫他辛格。辛格是锡克族人,算是那边的少数民族,世代生活在河对岸海拔低一些的山区里,而且祖上几代人都当兵,干戍边的活计。刚才那个少年兵是他的儿子,没问过叫啥,都叫他小辛格。老营长还讲,再往前十年,他还是副连长的时候,见过辛格的爹,也是当兵的,开饭时和儿子在一口锅里吃饭。在这里待的年头更多的老同志曾经说过,辛格的爷爷也是当兵的,还参加过六十多年前的冲突。因为从小在这里生活,辛格会说点汉话,也会讲点英语,和他做些简单交流没啥问题。
辛格从木箱子上拆了几根木板,生起火,又用几块石头围成灶,架上一口小铝锅。他用刀子撬开两盒罐头,倒进锅里。里面的东西浓红浓红的,有很多汤,还有些碎肉块儿和豆子。不一会儿汤沸腾了,飘出酸酸的味道。老营长摸出一盒二百克的午餐肉罐头,打开,给辛格看了看。辛格点点头,意思是说这东西他能吃,可以放到锅子里面。后来,大家共用一把勺子把锅里的汤喝了。热汤下肚之后,身体立刻暖和起来。
老营长说:“辛格,吃过饭就回去吗?你一走,我们就把工事拆喽!你以后也不要再过来,这是不行的。”辛格说:“只要设立一个前进点,我们的长官就能升一级。可你们拆不拆,他们倒是不在意,反正已经升一级了嘛。你看,他们不是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了!”
老营长皱了皱眉,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又说:“咱们都是为了自己国家负责,所以呢,谁也别生谁的气。咱私下是朋友,可到了公事上就是公家人,可不讲情面啦!”
辛格有些困惑地说:“国家?国家在哪儿?它会跟你说话吗?它会告诉你什么呢?可我们的‘古鲁’会在冥冥中对我们说话。我们信仰他,爱戴他,崇拜他。”
老营长递给辛格一支烟,笑着问:“那你当兵干什么?不为了国家又是为了什么?”辛格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国内有些人整天大喊大叫着为了国家、为了国家,可他们自己却从来没到前线来过。”
老营长想了想,说道:“我不信神,所以你说的我也听不懂。不过呢,你们是不能再过来了,再过来的话,咱们朋友情谊可就到头啦!中国有句老话,叫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咱们谁都不希望走到那一步,是不是?”辛格不置可否,说了一句:“反正我是要走了!”
时至下午,风小了,太阳很足,岩石间有了难得的暖意。辛格背了一只背包,其他的都丢弃不要了。他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拎着枪,向山下走去。那健壮高大的身影慢慢到了山下,穿过河面,消失在对岸。老营长说道:“唉!这兄弟脑子是糊涂的。把工事给我拆喽!”
沙娃子的思绪回到了当下。满山遍野的岩石一直没变,变的是一茬茬新面孔。这么些年,再没见过辛格,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巡逻队来到山脚下。夜色已至,天空呈乌蓝色。山尖上还能被夕阳照到,闪耀着点点金红色的光。风沙狂虐了一天,此时似乎也折腾累了,变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天宽了,地阔了,浅红色的云朵静静飘在头顶,让人放下戒备,让人昏昏欲睡,让人思乡,让人想家。此时此刻,心中生出浓浓的爱意,却不知道爱什么。爱这山?爱这石头?爱这晚霞?爱这夜色?爱远方的人?还是爱这白天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浑身磕碰磨损的步枪?说不好,反正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也最好不要把它想清楚,这样的它才最纯粹、最圣洁。
巡逻队默默走出河谷,谁也不多说一句话,仿佛怕打破这难得的宁静。不久,队伍在一处靠山的平缓地带找到了车队,车队也早就在那里等待着。卡车和步兵突击车围成一个防护圈,圈子里搭了四顶帐篷,再往中心处生了一堆火,火上架了两只大号行军锅,老远便闻得见羊肉味。晚餐是胡萝卜炖羊肉,还有老干妈辣酱,管够,吃撑了为止。这些东西在内地实在是稀松平常,可要想把它们从平原运上高原,再从高原带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那真是难于上青天。甚至可以说,谁在这里生存下来,谁就已经取得了胜利。
指导员树生吃过饭,又到营长沙娃子那里开了个小会。夜渐渐深了,除了警戒哨之外,大部分人都钻进睡袋,不脱迷彩服,头挨着头,低声聊聊天、扯扯淡,准备睡觉。树生到帐篷里察看了一番,尤其是检查新兵们的防潮垫、气垫是不是按要求弄好了,这关系到他们能否安然度过漫长而恶劣的寒夜。察看过后,树生钻进了东南角上的步兵突击车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能看得见这个方向上的两个哨点。驾驶员和卫生员在背后的长座位上睡着了,发出一粗一细、一高一低、一急一缓、一硬一软的鼾声,简直像默契地说着对口相声。
树生却一点也不困,估计这一宿是睡不着了。他时不时朝哨点方向看过去,又时不时把头枕在座位靠背上,心无杂念地望着夜空。这里没有灰尘,没有雾气,连氧气都很稀薄。这里的星空和内地不一样。这里的星空是五彩斑斓的,星云像雾气一样,有紫色的,有粉色的,有绿色的,有浓有淡,有疏有密。这是真正的宇宙的颜色,神秘而又让人心生敬畏。星辰密密麻麻地压在头顶,又大又亮,格外浩瀚,仿佛从天而降的五色潮水,把尘世间的一切冲刷得无影无踪。
空气又干又呛,吸进肺子里让人身体燥热,头也隐隐作痛。裹得又紧又厚的迷彩服像沉重的铠甲,压在胸腔,使人喘不过气来。在这种状态下,树生猛然间感到一阵难熬的恐慌。在恐慌之中,树生反复对自己说:“没事的,总会想清楚的,总会有解决办法的。”
树生的问题并不是来自物质、身体,或者说环境,而是来自精神。当然不是说他的精神出现了异常,而是遇到了回答不了的思想上的问题。这个问题很大,他不光回答不了,甚至连问题本身是什么都想不清楚。这真是种奇怪而又可怕的感觉。他只能顺着一些事情、一些记忆去慢慢接近这个问题,然后把它搞明白。
树生的老家在四川,位于高原与盆地的交界处,或者也可以说是在高原的脚下。这里海拔不高,但有很多山,山路曲曲弯弯,穿行在雾气之中,明明看得见山对面,但路却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怎么走也走不到。这里夏天很热,溪水小河纵横的田野之上,终年飘浮着浓浓的水汽,难得散开。也很少有晴空万里的时节,洗过的衣服总是别别扭扭不肯干透。树生家的村子后头有一座山,山里有座石灰矿,时常传来轰隆隆的炸山声响。除此之外,家乡没有任何产业,和外界也没有多少联系。村口有一个小卖部,他小时候会花三五分钱买上一颗糖。等走出了家乡,才知道小卖部里卖的东西大多是山寨货,比如说康帅夫方便面、雷碧饮料、奥的奥饼干、白事可乐等等。小时候一直以为这就是正品,而且味道也不错。那个时候,怎么知道外面世界的样子呢?
树生的父亲大致算是个农民,也同时在石灰石矿上做体力活儿,比如扛石灰、卸石块之类的事情。父亲顶着一头白灰回家之后很少说话,一声不吭地吃完饭,早早就睡了,第二天又早早起床离开家。有几年,他还和几个同乡到省城里做搬家的工作,一天要搬两三家,通常要到半夜才干完。他随身带着一块塑料布,只要有时间就铺在地上躺一会儿。树生知道父亲做的都是些很累的活计,常人绝难忍受和坚持。如果自己去干那样的活计,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压垮。所以他很敬佩父亲,他觉得父亲每根骨头都是铁打的,父亲把世间所有可怕的事情都替他挡在了家门外面,使他得以完成学业。
树生的学习成绩很好,老师预言他能考上很好的大学。他一直在惴惴不安当中奋力学习着,不敢休息,不敢花钱,不敢对女同学有任何非分之想。他生怕如果有一天,父亲的身体坏了,他将失去眼前的一切。不过天道酬勤,或者说老天有眼,任何不幸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在他身上。树生顺利地考上了一所地处南京的军校,读哲学专业。在这里上学,不用交学费、伙食费,还发军装,发津贴。只要你愿意,可以不花一分钱。且入学便是入伍,毕业之后分配到部队工作,授予军衔。刚入学那阵子,树生做了几回父亲生重病的梦,惊醒之后他又后怕又庆幸。他想,我终于像一颗种子,落到一个很坚实的地方,我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入伍之后,无论面对怎样恶劣的环境和艰苦的训练,他都不觉得苦,因为与父亲干过的活计相比,真是很幸福了。有几个同学因为想家和学校的严格纪律而哭过,树生就很不能理解,他不明白,他们有了这样好的学习生活条件为什么还会不满意?
说起来别人可能不信,那四年树生很少到学院围墙外面的世界去走走,以至于十年以后回想那个城市,记忆里几乎没有什么清晰的画面。中山路、秦淮河、莫愁湖是什么样子,完全记不得了。倒是学院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个城市经常细雨蒙蒙,天上有灰色的云,一切雾沉沉的。那个城市的人很有文化,说话的音调温柔和善又莫名地带着一丝香甜气,让你魂牵梦萦。有一个下着细雨的秋夜,树生生平第一回吃炸鸡,忘了是肯德基还是麦当劳,也忘了那家店在哪儿。但炸鸡的香味却让人刻骨铭心,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的味道!可那味道越是勾魂,买炸鸡的花费就越是让树生痛心疾首。他打心眼儿里再也不想吃这东西了。
让他很自豪的是,在学校期间他就发表过一些时政类文章,其中不乏中央一级的大刊大报。尽管篇幅不长,但也足以让教员们另眼相看。他把稿费和津贴节省下来,每月还能给家里寄几百元钱。
大学四年里,树生是个兢兢业业、踏踏实实的学员。在队干部眼里,树生是朴实的年轻人,没有太多的心机,也没有太多的野心,没做过伤害别人的事,也没做过违反纪律的事。在学员队,树生当过班长,被评为优秀学员,并且在大三那年入了党。很少有学员能在学习生涯中做得比这更好了。慢慢地,树生对生活的担忧一点一点淡了。尽管仍然会做父亲病倒了的噩梦,但梦醒了,真实的生活总是给他安慰。他越来越相信,他不会再回家乡了,也不会再过以前的日子。他的前途可以看得见,那是与老家完全不同的世界。
毕业那年,树生做了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队干部要求每个人写一份服从组织分配、志愿到边远艰苦地区工作的决心书。和同学们一样,树生也写了一份。决心书上交之后的某个夜里,他突然彻夜难眠,热血沸腾地对自己说:“你应该到边疆去!如果不想浑浑噩噩地过完这一辈子,你就应该到边疆去!”当他头一回听清楚自己的心声之后,不禁吓了一跳。他犹豫不决地问自己:“你是当真的吗?你是不是疯了?你看谁会像你这么想事情?你难道不是在拿自己的一辈子开玩笑吗?”他又替自己回答道:“是的,大多数人都不会这么想,所以大多数人都平平庸庸地过完一生。人这辈子只有一次,你难道不想过一回不一样的人生吗?”
树生想了一夜,想得精疲力竭。他既害怕又冲动,他反反复复地想一个问题:“去边疆有什么错吗?”他回答道:“没有错!”他接着对自己说:“如果没有错,那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怎么说呢?为什么不照着自己的心愿走下去呢?”
天亮之后,树生敲开队长的房门,只用一分钟就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自己的态度。队长很吃惊。看得出来,队长想问点什么,可最终也没问出口。队长没有表态,而是说:“你的决心我们知道了。可最终能不能去,还要由组织决定。你回去吧,无论去还是不去,将来都要在部队好好干。”树生还对队长说:“我一定会坚决服从组织的安排。只是我有一个请求,请您不要告诉别人,我来找过您。”树生觉得,既然是真心实意做出的决定,那就没必要搞得大家都知道。他更怕被学院树为典型,戴上大红花,在大庭广众之下慷慨激昂地表决心。走出队长的房门,树生问过自己:“你会后悔今天的决定吗?”
找过队长之后,树生才把自己的决定告诉父亲。为了让父亲心里好受些,他特意说了去边疆工作可以立三等功,省去一年见习期,直接授予中尉军衔,边远艰苦地区的工资比内地高很多,那样的话,每月就可以给家里寄回去更多的钱。父亲沉默许久,道:“爹没啥可说的。”树生更觉过意不去,问道:“爹,你觉得我做得对吗?”父亲答道:“咱村里头去当兵的,谁还不是为了弄个好前程?你上过军校,有文化,见识肯定比爹高。你愿意去那苦地方就放心去吧!人这一辈子,也没啥可怕的。”
一晃十年过去了。树生如愿以偿地上了高原,一切都还说得过去。他当过排长、副连长、政治处干事、指导员,走得不算快,但一步一步总算走过来了。他每隔一段日子便给家里汇一笔钱,几年前,父母在镇子上住了楼房。后来,父亲说楼房住不惯,把房子给了姐姐。树生又向家里寄了一笔钱,把村里老宅拆掉盖了新的。
十年来,树生反复逼问过自己:“你会后悔当初的决定吗?”让树生很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自己要反复问这个问题,而不是别的问题呢?而且,与其说是问自己,不如说是这个问题自己找上门来,逼迫自己回答。每次回答起来的态度也不一样。在顺境的时候,你不大容易注意到它,你知道它在那儿,你知道它是对的,但你并不特别地需要它。而在逆境中,你要花费巨大的勇气来回答它。你精疲力竭,还跌倒在地,你抬头看着它,它的光变得单薄而又惨白,像是坟地里纸灯发出的光。你惊恐万分地想:“它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这还是它吗?”这样可怕的境地会一直持续整个漫漫长夜,或者无数个漫漫长夜。直到某个黎明时分,当一轮血红色朝阳升起,才眼睛湿湿地自言自语道:“它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我还要走下去!” 每次回答这个问题,树生都好像大病过一场。
十年过去,问题还是那个问题,可内心的想法却不再似当初那个血气正盛的年轻人。有时,树生觉得自己是个异类,是在自讨苦吃。那些精神性的问题除了让你痛苦,还有什么用?可树生又觉得不是这样的,精神性的问题不是面对物质处境时斤斤计较的小心思。小心思不可靠,它们看似实实在在,却经不起认真推敲,太容易被击穿。只有精神性的问题才能在你处于绝境时给你凿出一束光。
有时,树生又觉得自己的心声在说,它是对的,你不能对自己的良心撒谎。就算你昧着着良心将它拔掉了,它还是会一生一世在你耳边呼唤着你,折磨着你,逼迫着你寻找答案,否则你便不得安宁。树生明白,自己来了,并且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年。种子一旦种下了,这个问题就会永远存在下去。
前些日子,他遇到一道坎儿。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年底,连里刚刚转为士官的小李探家回来,给树生捎了一根人参。这根人参个头不大,细细的黄黄的,小手指粗细,用两片塑料膜封着。树生没有多想,土特产嘛,就收了下来。今年春天,上级纪检部门带着线索找树生谈话,要求他交代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开始时,树生很困惑,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一问小李,原来他有记日记的习惯,把这事记了下来。那人参也不算便宜,五百八十八元,挺吉利的数字,却把树生害惨了。事情明摆着,有人看了小李的日记,又向上级举报了。
树生的身心都很疲惫,脑袋却不受控制地回忆着往事,怎么也无法入睡,像一个精疲力竭的人,还要被迫去干重体力活。空气又干又辣,弄得头很痛,身后的鼾声让人心烦意乱。他再也无法在步兵突击车里待下去了,于是钻到冰冷的夜色中,到西北方向的哨点看看。那里由一个上士班长带哨,两个新同志轮流观察,其中有上等兵海崽。海崽这小家伙爱说爱笑,无忧无虑,特别招人喜爱。平时树生很愿意和他多说几句,但今晚脑子却锈住了似的,连一句顺畅的话都说不好。于是他对上士班长点点头,便下山了。
山脚下有块几米高的岩石,也不知是几万年前从山上滚落下来的。树生想了想,默默坐下,脑子又不由自主地琢磨起了事情。真是丢人啊!我是指导员,可自己却出了这档子事儿。不光是丢人,还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自己在这里待过的十年。是的,我不是有意想要小李的东西,那个时候小李已经转上士官了。我不是那种人。可你又为什么要了人家的东西呢?不是你自己伸手拿的吗?
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干了五年啦!可是不短了。当然,团里面的老连长、老指导员、老营长、老教导员多了去了,你树生这也不算啥,大家都付出了很多,都在排着队等机会。这个道理谁都懂,可如果再有一两年提不起来,那你可就要……想到这里时,树生觉得自己的胸口被狠狠打了一拳,很长时间喘不上气来。因为他猛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如果再没有机会晋升,他就得离开这里,转业回老家。
“离开这里?!”这么多年,他一直与之搏斗的那个问题又回来了!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4年第10期)
选自《人民文学》2024年第8期
原刊责编:马天牧
本刊责编:徐远昭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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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陈瑶 孙瑜
审校:鄢莉
核发:喻向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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