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刊编辑荐语|
□杜 峤
从圣佳艺术中心走出来,天日杲杲,恍如隔世。居先生跬踽疾行,我和张遽紧随其后。保安眼睛黏在我们身上,似乎在怀疑我们是否劫宝逃遁。我们不瞅不睬,出门踅入十号线地铁口。一站后下车。直到钻进潘家园,才真正松了口气,像鲋鱼从涸辙中打了个挺,一头扎入滔滔深河。
旧书区周内闭摊,僻静得很。我拉了拉居先生袖角,指指他手上捧的檀木印盒。张遽虽不说话,眉间亦痒意大盛。居先生脚步渐紧,引我们往深处走一段,停在一只干净些的木案前。吧嗒拨开扣钮,盒盖缓缓翻启。
高二寸半,横、径各一寸半。钮为双螭,一俯一仰,环抱搏噬,各得其趣。初观通体轻黄,如初春湖心雏鹅新羽。细细娑玩,晶沁莹洁,温润坚静,欲化掌中。居先生擎手电照下,一时间清光涨溢,煌煌熠熠,灿若灯辉。青田灯光冻中绝品,他喃喃道。随即他将印章翻转,印文朝上。我们把脑袋凑得更近。“人——书——俱——老。”我知道,这四字出自孙过庭的《书谱》,原文是“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意在描述一种生命状态与书写状态间的玄妙联系。当人从少年变成老年时,书风也从险绝奇崛复归平正圆融。适才虽已在拍场竞价大屏上看得极熟,但真正近距离见到实物时,我们依然为这四个来自近三百年前的篆字所震撼。居先生最先回过神来,但并未出声打扰,待我们都看饱了,才用食指轻叩木盒,指一指印章。我立刻紧张起来,知他又要借机考校我们一番。
布局便匠心独运,“书”“俱”二字笔画较繁密,“人”“老”笔画较疏朗,呈对角虚实呼应之妙,字与字之间的挪让牵连也极为精妙。线条则寓圆于方,藏锋于钝,一波磔、一起落,仿佛天造地设,亘古不移。“龙泓无此安详,完白无此精悍”,不愧是“错综变化莫可端倪,二百年来一人而已”的大家手笔。我搜肠刮肚,将居先生课上带我们赏析印谱的词句零散摘出,说完自己都觉得凑泊,不好意思迎他的眼睛。居先生却微笑颔首,目光转而投向张遽。
我暗松了口气,同时心中升起一阵惭怍与酸楚,居先生在学业上对我一向宽容,或许我所扮演的一直都是个天赋瘠薄但柔顺晓事、带出去开会参展有面子的花瓶。张遽则完全相反,他本科时就办过个展,入居先生门下后更是一路高歌猛进,获奖参展无数,同辈难有与争辉者,圈内多有好事者预测,不出五年他便会成为西泠印社最年轻的社员。他虽是居先生最得意的弟子,所崇尚的印风却与居先生大相径庭,二人常因理念分歧而产生争执。张遽平日里木讷得近乎温和,艺术上却寸土不让。但无论论战时如何粗脖子红脸,偃旗息鼓后居先生总呵呵一笑,说,这小子要是没这么倔,又如何能传我衣钵?
张遽没有即刻回答,又掏出放大镜凑近看了半晌,终于缓缓开口。老师你知道,我主攻汉印,一直对这种过于精巧工稳的印风不太感冒,初看这方印时,对赵之谦本人的瞻敬多于对“人书俱老”这四字印文的欣赏。但沉下心来细细参味,却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受。这方圆朱印,布局疏密有致,结字敬宕婀娜,线条感和空间感都好得天衣无缝。但我透过放大镜细观其刀痕时,却发现其刀法时而冲、时而切,时而放、时而收,入石极深,显出一种峻涩顿挫的质感。像是潜藏着某种难向外人道的情绪,说得具体一点,像是一种沉晦的悲意。它不像《祭侄文稿》那样字字泣血、一泻千里,而是达成了一种情感与理性的纠缠牵掣下的平衡之美。若妄测一二,赵公执刀时的悲恸或并不逊于丧侄之颜公,却并未一抒为快,极力抑制刀锋的颤抖,在一种既冷静又激荡的精神状态中完成此印。当然了,这种感受可能带有我个人化的引申,不知是否准确。
啪,啪,啪。居先生拊掌击节,连说三个“好”字,继以一阵剧烈的咳嗽。我急忙走上去轻轻拍抚他枯松般的背脊。静息下来后,他说,阿遽,你的感受非常精准,堪称赵公的隔代知音。嗯,春先你不服气吗?话说回来,你们是不是到现在心里还憋闷得慌,想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远超预算还不放弃,最后竟以七百二十五万落槌价拍下这方小小印章?这样吧,我来给你们讲个故事。听完这个故事,你们便会谙晓这方石印的珍奇了。龙潭湖旁边有家居酒屋的烧鸟很棒,我们去喝几杯。没关系的,我少喝点就是了。
将居先生扶回房间时,他几乎轻得像只即将蜕壳的蝉,而我则充任那段修润盈实的玉枝。我没醉,只是太疲倦了,他说。你知道,经历了一场海啸般的幸福后,人就特别容易疲倦。他用了“幸福”这个词,语气像个即将成为父亲的年轻男子。我有种强烈预感,它会拯救我,在一段睡着般的停顿后,他补充道,就像你一样。如果我足够勇敢与愚蠢,就会劈手从他手中夺过那枚印章,高高举过头顶,作撒手状,问,它重要还是我重要?但我不会。比起这枚印,以及他刚才讲述的那个关于它的扑朔迷离的故事,我更在意躺在我怀里的这个人。这个有时槁瘁衰惫得仿佛会即刻死去、有时又浑身翻腾着岩浆般巨大能量的老人。我托着他的后颈,让他慢慢躺下来,头颅侧枕在我膝上。一会他的呼吸变得平顺悠长。我的手指从太阳穴挪开,在他银发间轻娑,像在无望地拨动着永久失去弹性的废弛琴弦。那些银发在我手指上绕了两三圈后,就像对土壤丧失乡愁的蒲公英般毫不留恋地挣脱头皮的羁束宰摄,发出小孩子玩滑梯的欢呼,顺着我的手指滑落空中。某一刻我竟有点欣赏那些头发,它们那么顺理成章地生长与脱落,与春花秋叶一样衰荣有序,一点儿不拧巴,一点儿不流连。白雪不埋嫩叶,枯枝不开红花。从古至今都是这理儿。我用指尖轻抚他触感泥泞的脸,已经在虚空中腐烂了一半的脸。他的耳垂大得像一只因焖煮太久而过度膨胀即将爆开的饺子,或一扇因哺育过无数子嗣而耷垂的祖母乳房。按长辈的说法,这样的人该洪福齐天。但一棵参天大树要汲取养分,不知会吸干周遭多少沃土肥田;同样的,一棵参天大树若枯死倒毙,不知要压塌脚下多少田舍茅屋。耳垂上有粒黑紫色的巨痣,鼓胀如一只欲睁的怒眼。他已经打起了烟圈般重重叠叠的呼噜,但那颗怪痣似还以某个奇诡的角度盯着我,拴着我,押着我。似乎我一旦生出逃遁出这间房子的念头,他便会即刻醒来,一振虚空中目不可见的铁链,窒息感便会重新攫住我。他跟我讲过,身生奇痣之人,命格大多与常人殊异。常人命由天定,像他这样的人,则是天五人五,命中的大运,须得靠自己全力筹谋攫攘而来。那晚他索遍我全身,却未觅到一颗痣,沉吟良久,说,你跟我教过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一样,你的痣长在心里。听到前半句时我觉得很幸福,听到后半句时又觉得很悲伤。他不喜接吻,喜欢让我吻他的耳朵,尤其是那颗痣。我已经失去了二十岁的脸和二十岁的眼睛,他说,但这颗痣仍然像我二十岁时一样狰狞鲜活,变成我身上最坚固、最恒久的东西。后来他不再满足于嘴唇与舌头。用牙齿,不要怕咬痛我,疼痛让我感到青春,他用一种激烈严厉却并不会让人因丧失尊严而产生叛逆意识的语气命令我。我闭上眼,乖巧地将头埋下去,他的皱纹如风静后的湖波般舒展开。
秋拍前几日,下了场宿醉般爽快的透雨。我接连几宿把自己殢在房间里,闷得眼晕,便起意去旁近的龙潭公园走走。刚从鸽灰色深檐下拔身,眼瞳便沉堕入一片高古的郁蓝中,云缕参差闲卧,如同古印晶质中积沉了数百年的雾丝。远远看到巨大的废弃摩天轮浸在霭霭秋光里,像枚搁浅在过期机油里的锈涩齿轮。三十六年前的秋日,我负箧来京,在游乐园乘了人生第一次摩天轮。人海变成蚁群,城市变成棋盘,强烈的幸福的晕眩攫住我,我清晰预感到自己的命运正与眼前盛景一起在旋转中坼碎并重组。这个城市将与我融为一体。软着脚走出吊舱,我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吐出来。那是次酣畅淋漓的呕吐,我感到自己把以往咽下的所有玉米糁与野菜梗都吐得一干二净。出了游乐园,我走到龙潭湖边,在阳光里张开双臂。那是觉不出冷意的年纪,衣襟里兜满风,胸膛凉沁沁的,像佩了满身的玉。后来我在博物馆里看到历代侯王们寄托永生奢望的金缕玉衣,我想,琳琅美玉贴满肌肤的感觉,大概就像少年时穿襟而过的风。
脚边落枫打了几个旋,我将大衣又裹紧了些。一个小孩跑过来追着它们踩,捕求那种嚼饼干般嘎吱嘎吱的脆响,追至我身边时,他又无故折了回去。我猜他大概闻到了从我身体内部散逸出的锈败腐烂味道。越年轻对气味越敏感,想到这,我再次对春先升起一种近乎呕意的歉疚,继而为自己的虚伪哑然。暗慨之间,心绪又萦回那枚印。那日在秋拍图册上看到它时,时隔三十六年,那种久违的晕眩与预感又重新降临了。这预感完全不讲礼貌与风度,榔头般粗暴地将一个确凿的认识钉进我脑袋:那枚印将成为我生命的转折点。上次出院之后,我就把生命当成额外的馈赠。我本以为,活到这个岁数,自己在命运面前已能俯仰从容,息心静虑地与它对坐啜茗。但当“转折点”这三个字从它口中吐出时,我的心脏还是像条从缠挂网隙的水藻里嗅出湖水黛绿色腥味的渴鱼,回光返照地拼命扑腾。无论吉凶休咎,“转折”至少意味着此后还有相当长的续存,意味着寿数的增延,意味着医学宣判之外的多重可能性。
我与这枚印,可谓神交已久。我的老师叶潞渊先生是印坛巨擘赵叔孺的得意弟子,而赵叔孺又私淑于赵之谦。若推溯渊源,我也算谦公半个徒孙。在与阿遽、春先两个孩子一般年岁时,叶先生便为我讲过这方印。他不讲布局,不讲线条,不讲刀法,只讲了一个故事。
就从边款讲起吧,“甘伯属刻过庭《书谱》中语。同治十一年二月十有四日,撝叔记”。“甘伯”即胡澍,赵之谦在缪梓幕府栖身时的同僚。二人皆雅好金石,一见而为款交,切磋砻砺,情好日密,“非君不在不乐也”。
胡澍发妻早亡,膝下无子,惟嬖一娈童,名唤汪筌。筌白面疏眉,性情朴讷,常数日不出一言,众人皆以为痴傻。筌初入房时,谦、澍命其试毫,笔画粗率拗拙,蹇仄迂滞,如荆枝炭条。二人大笑,以其无天资,遂罢。次年,赵之谦赴京会试,胡澍随往。适逢谦所著《补寰宇访碑录》刊行,一时名动京师,上门求印索字者络绎不绝。谦生性矜傲,多靳不与。某日一面白无须老者登门求字,问及主家名号,答:小五爷。赵之谦时方午睡,汪筌报知胡澍。澍闻之大惊,亟亟应下。期日渐进,胡澍深知以谦之性情绝不肯写,一筹莫展,心焦火燎。汪筌急主所急,灵光翕现,出言荐策。他取来纸笔,开臂沉腕,挥拂之下,龙蛇飞动。写毕观之,工稳沉着,竟与谦亲迹有八分相似。问之,答,赵公日课时我侍立一旁,时时观摩,自然就会了。二人叹其天慧,愈怜眷之。咸丰九年,缪梓调署盐运使,召二人返杭州。咸丰十一年,太平军围困杭城,城中军民男妇,饿死者凡十余万。赵、胡二人被难民冲散。澍体羸气弱,饥病欲死。筌负澍于背,缒城而下,拼死逃出。自是澍愈爱筌,收为义子,视若己出。
然后呢?不会就是个忠孝义勇、感人至深的庸常故事吧?我那时正是脚心有风火轮灼烧的年纪,提问常常轻狂得近乎挑衅。
别急,故事才刚刚开始,叶先生微微一笑。
同治元年,父子二人辗转至温州、福州避难。到福州时,竟与同样拼死出逃、流寓此地的赵之谦相遇。赵之谦老母患眼疾病逝,发妻与独女死于兵燹,“遭乱离,丧家室,剩一身,险以出”,夺魂失魄,凄惶疑怆,自号“悲庵”,任乡邑塾师以谋食。二人本以为此生再难相见,孰料刀口生还,异乡重逢,抱头执手,痛哭失声。世势簸荡,人命如蚁。二人相约,既然天意让他们重逢,余生便比附相傍而居,绝不乖别离拆。僦一村舍,缊袍粝食,暂得安靖。赵之谦闻汪筌救主之事,从此亦以子侄视之。
但好景不长,胡澍的病体愈加羸瘠。夜半常常惊厥哭叫,大呼死去故友的名字,右手空握狂舞,作书写状。赵之谦细细辨认,与其口中呼出的名字一一相应。每逢这时,汪筌便将胡澍扶起,背在背上,胡澍方才渐渐清醒宁静,面色由红转白,连连咳出血痰。赵之谦为其遍访名医,大多断为癔症,抓了些定心安神的缓药,却迟迟不见好转。同治三年,赵之谦机缘巧合之下搜觅到一本极为稀珍的宋刻《内经》,二人生出希冀,不再深执于科试仕进,转而潜研岐黄。胡澍于医道上慧悟超常,所学远胜于赵,于病榻上著下《素问校义》一卷。然医者终难自医,同治十一年,胡澍病情积重转剧。赵、汪二人日侍榻旁,煎药奉食,衣不解带,目不交睫。这段时间里,胡澍不再被噩梦纠缠,甚至不再受缚于睡眠,双眼像在夜湖中垂结的莲子。清醒便是睡梦,睡梦亦即清醒。不再咯血,口中吐出的只有清水。清晨汪筌扶他起身喝药时,几乎感受不到重量,就像拾起一片枯叶。某个秋日清晨,胡澍蓦然生出一种奇异的舒畅,像血液流成春水,骨骼矗作竹林。他呼唤汪筌拿来纸笔,开始写一篇魏碑墓志。赵之谦在旁观觑,端肃醇美,方整劲健,实是老辣至极的好字。写至志终,“白珩或毁,骊珠不固,倏若朝菌,溘似晨露。陇首恒昏,松阿不曙,聊志玄石,终期大暮”,胡澍愈写愈慢,却愈来愈蕴藉朴厚,愈来愈自如浑穆。赵之谦看得真切,几乎坠下泪来,深知此时胡澍的神思乃至生机已经与所书墓志融为一体,当笔落墨涸,时寿亦将走到尽头。他欲出言阻止,又想到挚友正在书写生命中最重要的作品,对书家而言,字比天大,也比命大。他颓然窒声,唯恐搅扰。
写成之后,胡澍将笔轻轻放下,向赵、汪一笑。二人赶忙走近,凑过耳朵。我还有三日的寿限,胡澍说。汪筌泪如雨下,说,义父烧迷糊了,在说胡话。赵之谦垂头不语,紧紧握住胡澍骨骼血管如树脉兀现的指掌。胡澍说,我此生得逢你们两个知心人,本无遗憾,却仍有一项心结未解。随即将目光投向赵之谦,说,撝叔,我这幅字写得可否?赵之谦说,极好。胡澍说,比你如何?赵之谦说,不激不厉,沧桑蕴藉,我不如也。胡澍苦笑摇头,说,相交这么多年,你应当知道,我于书之一道,天赋实在瘠薄。无论如何勤苦刻励,潜心经营,你信手涂抹一二,便比我写得好上十倍。筌儿无心书道,天资亦远胜于我。这些年,我装作不甚在意,先是汲汲于科试,后来又转研医道,其一,是为了遮掩我书道上的庸碌,我无法接受自己心无旁骛仍旧白首无成,那么就索性分心旁事,失败似乎就显得没那么纯然。其二,也是为书道之精进找寻另一个突破口。写到我们这个层次,囿于书艺本身的练习已然意义不大,慧悟的契机往往来自书道之外。赵瓯北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书家亦然。离乱半生,几经生死,垂绝之时,我终于写出了此生最满意的作品。你知道吗?我现在非常快活,非常幸福,比梦里无数次病体痊愈、金榜题名还要快活,还要幸福。适才走笔之际,一急一缓,一枯一浓,一显一晦,皆出于我此生一顿一挫,一惊一惧,一喜一悲。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孙过庭在《书谱》中描述书道的终极境界:“通会之际,人书俱老”,撝叔,你说我此时当得起“人书俱老”这四个字吗?赵之谦忍泪道,甘伯,你当之无愧。胡澍大笑三声,说,撝叔,我知你素来不喜为人刻印,在京城时多有豪贵掷百金而不得。相交三十余年,我从未张口求过你,今日便借着死生之势,向你求一方印,就刻这“人书俱老”四字,可否?赵之谦含泪应诺。
这便是这方印的来由?这就结束了?我暂歇唇舌,啜一口清澈的梅酒。阿遽意犹未尽又故作失望的神情,与我当年一模一样。
赵撝叔,我从未师法于他,却爱他此般人物。“甫二岁,即能把笔作字”,我天资略逊,五岁才会写字。“少负气,论学必疵人,乡曲皆恶”,高中时辩论赛结束后我也常在经过败方辩友时微笑着敲敲脑袋,轻轻摇头。“汉后隋前有此人”,天才当有此自信;“离世,必世离我;绝俗,必世绝我”,天才当有此自识;“为六百年来橅印家立一门户”,天才当如此自奋。
但我最膺佩之事,在于他对何绍基的僭冒与忤逆。赵之谦在杭州初次见到何绍基时,前者年方而立,初出茅庐,而后者成名已久,为书坛执牛耳者。二人同为碑派,赵氏对何氏仰慕已久,乃至私淑于他,曾言:“何道州书有天仙化人之妙,余书不过着衣吃饭,凡夫而已”。在那场文人宴会上,何氏面色和蔼地让赵氏阐述自己的书道观念,赵氏受宠若惊,激动不已:与何道洲同席已是殊荣,若能得他推赏奖挹,甚至收为弟子……于是借着酒意,口开悬河,一吐为快。何氏听完后,面色一改,冷笑摇头,一一批驳。赵氏面红耳赤,支吾难言。同席的吴让之有意打圆场,拿出赵氏作品让众宾欣赏。诸人交口称赞,而何氏略瞥一眼便下了判词:“庸顺俗媚,不足一观。”
经此折辱,赵之谦刻意剥脱何氏面目,另辟蹊径以开新境。何氏精于唐碑汉碑,他则师法北碑。三十五岁后,他的书风已与何氏“风牛马不相及”,自成一家。放眼今日,二人成就高低或尚有争议,但在现下的国展上,赵氏门徒稳压何氏从卒一头,足窥一斑。
好了,如果你以为这是个“知耻而后勇”或“莫欺少年穷”的故事,那么非常抱歉,你对我的品位一无所知。
大学考研时,我在图书馆背书背得心神烦乱,便会拔下耳机,起身踅至最后一排书架。我常做一件恶作剧:若第一排书架新进了什么时兴的网络小说,我便将它取出,掩在大衣里,藏进这最后一排书架上的明清古籍间。这排森冷的书架,连那个脑满肠肥的图书管理员都从不光顾,除我之外,便再没有人能找到它们。我将这视为某种对通俗与流行的惩戒。这日,怀着这种犹如空谷独立的孤绝感,我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书名叫《参寥阁钩沉录》。这些书我虽往往看不全懂,但非常享受荡舟五湖般将身心浸入那些深窈而缥缈的遗事的过程。随手翻了几页,突然捉见一个熟悉名字,便一往无前地读下去。文中对赵氏受辱于何氏这种记载确凿的史实大多一笔略过,对一些僻左妄诞之事却极施笔墨。宴间受辱后,赵之谦在寄给友人的信中怒骂何氏“类村夫俗子行径,殊可笑也”“三百年后,方知孰庸顺俗媚也”。读到此处,我心中莞尔,只觉赵之谦从那个温伟无瑕的历史阴影中走近前来,面目清晰亲切了许多。但下一段逸闻便让人为之一凛。何绍基六十大寿时,赵之谦钤了一方印,托人送给何氏作贺。何府众人皆以为赵氏此番是降颜献谀,哄然聚观,却见印文是“目冥眗而亡见”,出自《汉书》,讽何氏有眼无珠。众宾客大怒,便要砸碎。何绍基心中亦暗恨,但为示宏量,便命下人收起,环顾笑道,田舍小儿,不足为意。我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被牵引至下一句:咸丰九年,绍基罹眼疾,视物如隔重纱,观书涩如棘刺。我心中一震,这才注意到下面有一行蚊脚般细密的批注:“撝叔之印,功侔造化,冥受鬼神,竟能感应现事,若影之随形,响之应声。”我怔了片刻,然后洗牌般快速翻页,那些批注像在匣中潜藏已久的无数柄古剑般嗡鸣不已,但我并未停驻。翻到书末跋尾时,我发现最后一页被撕去一半。我又往前翻到扉页,上面赫然写着:“居天徒捐于二〇〇四年秋。”
这是我与居先生最初的缘分。后来我经常回到那排书架下,却再没找到那本《参寥阁钩沉录》,或许是被人借走而忘记归还,或许是书目更新而遭到淘汰。考研那大半年的记忆太过灰暗,让人刻意却避。这件事于我而言一直像尊背刻奇纹、眠于江底的老龟,直到居先生此日向我们细述赵之谦之秘闻,才被记忆的垂线钓了起来。
挚友只剩数日寿命,而自己却必须压抑住悲伤,潜心构思如何创作那方作为最终礼物的印,这是多么残忍的境况。居先生轻叹一声。
当日下午,赵之谦擎着刻刀在印面上横冲直撞,刃尖将手指的颤抖传递到石中,皴出一条条蜈蚣般狰狞的瘢痕。上好的封门青废了好几枚,却仍头绪全无。时至晡夕,他用尽全力将刻刀高高举起,某一瞬仿佛想向窗外狠狠掷出,但随即胳膊便泄了劲,颓然将它搁在砚边,起身推门走入茫茫暮色里。
浮木般漫无目的地荡了一阵,赵之谦发现自己被脚领到一道木槛前,险些绊一大跤,抬头才看到“涌泉寺”匾额。涌泉寺寺小人稀,清静得很,胡澍病体稍复时,赵之谦常陪他来寺里静坐。寺里只有一老僧,与胡澍相熟。胡澍上完香后,常与他对弈一局再走。赵之谦不大懂棋,啜着老僧泡的粗茗,一会儿看他们,一会儿看窗外松枝上啾啾的肥鸟。胡澍健谈,但无论他说什么,老僧都只笑笑不答,赵之谦曾在心中猜测他非聋即哑。进门见了老僧,赵之谦再也忍不住,踉跄上前,扯住衲衣襟袖,涕泪俱下。老僧待他平静下来,微笑开口道,你朋友或许尚有生机。赵之谦跪拜道,求上师解救。老僧说,死由印起,生亦当从印中求。彼之时命,系于汝之刻刀。赵之谦还欲追问,老僧又变回哑巴。
回去之后,赵之谦将寺中见闻告知汪筌,二人彻谈一夜。翌日,赵之谦下刀,呕血而印成,澍、筌惊为神品。第三日,澍如期死。
胡澍死后,赵之谦携汪筌赴江西任鄱阳知县。赵氏自此誓不操刀,无论如何困窘,无论何人求索,再未刻过一方印。汪筌渐渐长成,书印双绝,兼精医术,有神医之名。《参寥阁钩沉录》的作者曾在奉新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印象却颇深。据描述,汪筌“颜色黧黑,目如莲子”,交谈时“答问锋生,硬语盘空”。在汪筌的书斋,参寥阁主人还见过一幅魏碑墓志,写得极好,据汪筌说,那是他临摹的先父绝笔,悬于案头以供缅怀。临别时,汪筌还赠给参寥阁主人一幅字:“一去不回成永忆,唯有承平与少年”。
那晚居先生喝了多少我已记不太清。讲到最后时,他的声音已寡薄得像将散未散的山雾。我们似乎能依稀辨出上山的路,但一转头就又跌入乱石与群松的迷阵中。我喝得应该比他还多些。其实我从小就是乖孩子,实在不太会喝酒,但在师姐初春阳光般晒得人双颊微痒的目光下,只得以某种决斗中率先拔枪的躁莽向他频频举杯。他微笑着告诉我们自己的健康状况时,似乎没有谁感到惊讶。或许我们都没反应过来,又或许,我们已在心中预想过无数遍。我注意到师姐眼神飘忽,往后靠在木壁上,双肩一点点沉下去,不知道是出于悲伤还是解脱。或许是酒意作祟,我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愤怒,想揪住居先生的衣领质问他,病痛和死亡都不能让你放手吗?然后转头问师姐,这些就是你所迷恋的吗?闪光灯,展会,大吊灯,晚宴,给那些年纪足够当你爷爷的人斟酒,在他们故意碰你的手时俏皮地捉住,说,原来一字万金的妙手长这样呀,在哄笑中与他们合影,然后在微博或ins上发图时配文“幸获识荆,大家风度”。但我不会说出口,沉默是尊严最坚实的甲胄,这二十年来已经长入我的肌肤血肉,即使酒精也难以击穿。
饮毕,照例是师姐送居先生回居所,我一个人踱回学校宿舍。路有点弯,路灯有点晃,心中情绪翻涌,但思维尚且清晰。我的疑惑仍未纾解,那个故事在结尾戛然而止,使读者此前的种种预期落空,连汪筌的相貌都与前文所载相枘凿,或是作者为夸耀其与汪筌之交游而杜撰出,故粗疏牵凿,弊窦丛生。在我看来,居先生看似洒脱,实则惜命,对艺术的热爱痴迷也绝没达到“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程度(或许那么纯粹天真的人,也没法混到今日)。为了这个缥缈无稽的故事掏空身家买下那方石印,还不如到美国、瑞士去试试最先进的医学能否回春,实在令人费解。我总觉得居先生有什么瞒着我们,他是那种就算烂醉也不会让人全然看透的人。
自从疑窦在心中生根,我就想寻觅机会进居先生的思永斋一探究竟。寒假过后,居先生筹备已久的大展即将在中国美术馆开展。这应该是他近几年规模最大、作品最丰富的个人展览,所以分外重视,宴间常跟我们打趣,说这或许是自己书法生涯的告别演出了。但我深知他绝不是轻易餍足之人,无论是生命还是生涯,不到最后一刻,他都要紧紧攥在手里。开展前一晚,居先生在翰林书院宴请书坛名宿,诸公轮番敬酒,海量如他也渐渐招架不住。宴毕,他们决定找个会所过宿,明早一起参加开幕式。我不愿凑这种热闹,他便丢给我一串钥匙,吩咐我开车送一位瘫醉的书法家回去。接过钥匙,我眼前一亮。
完成任务后,我直奔思永斋。进门后,我拉亮吊灯,曛曛然似有温度的灯光笼下来,将这座宅子里的时间浸渍得缓慢而模糊。我穿过重重博古架,走向书斋深处。书桌乱得像一幅颠倒堆叠的锦灰堆,想从中找出我预想中的笔记或资料似乎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但我只看了一眼就挪不开步了。那是一个极度荒诞的场景:放置于那堆古玩雅物中间的是一张我写的作品。而那枚价值连城的古印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它身旁,像是镇卫宝藏的神兽。当我俯下身细细确察时,却发现了些许弊窦。这幅字是我本科时写的,李白的《少年行》,我入门后第一幅交给居先生指点的作品。彼时我走笔尚涩,锋芒太露,章法略疏;而眼前这幅作品似乎刻意模仿我原作的风格,笔画峻涩劲锐,但接连之间还是更圆融老辣,芒锷并不像发于本意,而有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斧凿痕。我心中渐渐笃定,这绝非我当年的原作,依我对居先生书风的了解,这大概率是他的手笔。果然,在作品左下角,除了“人书俱老”这方新宠外,还钤了居先生的私印“与天为徒”。新的难解之谜出现了:他为什么要模仿我写字呢?
但至此事情还未发展到最诡谲的地步。揭开这张纸后,我看到了下一张作品。这张是《长干行》,方正得近乎稚拙,甚至很难称得上是“作品”,但却颇为眼熟。我略一思索,便想起去年儿童节前,居先生曾问我要了几张小时候写的楷书作品,说有朋友想策个六一主题小展,但后来又不了了之,我几乎忘了这事。这张字便是其中之一,但亦非原作,仍是居先生的摹品。
再往后翻,下一张更令人咋舌。须强忍不适感才能辨认出写的是《古朗月行》,无论是让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媪还是让眼如金刚的书坛耆老来看,这张字都很难跟“书法”扯上关系,不是“既雕既琢,复归于朴”的返璞归真,绝非坡翁所言的“诗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烂漫是吾师”,亦与傅山“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之理念所推崇的生机与天趣无关,甚至和王冬龄、曾翔之流的“丑书”迥然不同,而像是髫龀顽童在蒙学受了骂,赌气跑出来用树枝蘸着尿和湿泥涂鸦而成的玩意儿,全篇没有任何能稍稍体现出章法、素养与审美的东西。而左下角依然钤了鲜明的“人书俱老”与“与天为徒”。
疑惑渐渐转化为愤怒的薪柴。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我都无法理解(或者说谅解)居先生的此番行为。作为一个凭书法改变命运、获得如今一切的人,却对书法本身丧失了最基本的尊重与敬畏,不仅临摹自己学生不入流的少作,竟还写出一幅幼稚园水准的烂字,实是数典忘祖、背槽抛粪。郁积已久的心火在我胸膛中窜起,顷刻间便呈燎原之势。我仿佛受到某种感召般向枯涸的砚中啐了两口唾液,从木搁上抽笔蘸抹,勃然挥毫。我感到自己的手臂变得更稳静,而笔则因亿万次苦练灵活得像根从掌中新长出的颀健手指;心海变得更加闳广赡博,似乎只要念头稍蠢,无数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妙构佳法便鱼唇吐泡般争相涌出;春先正站在我身后,用两段清软如花茎的手指轻揉着我的太阳穴,我的后颈第一次这样近地感受她的呼吸,皮肤像春天的土地般舒惬又激动地张开毛孔。我听到掌声透过无数重反光的展柜玻璃壁,以潮汐的亘久规律不间歇地从远方传来。我看到花雨从金碧辉煌的展厅穹顶纷洒而下,脚下的地砖已在不知觉中变成圆溜溜的相机镜头,从脚下向我射出密匝匝的白光。几乎未察觉到任何时间流逝的证据,我面前便现出一张天衣无缝的作品。它承袭居门一脉的书风,却更为浑融完满,即使是全盛时期的居先生亲至,亦当叹服。
此心皞皞,我落下款识,然后握住那枚晶沁莹亮的古印,将“人书俱老”四字钤在作品左下角。在印面与生宣罅隙间的纸茎、泥屑、艾绒被压实的一瞬,我揉揉眼睛,似乎看到古印中涨泛出月华般的莹白灵光。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4年第10期)
作者简介
▲杜峤|
制作:陈瑶 孙瑜
审校:鄢莉
核发:喻向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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