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耕
余光明推开门,像往常一样咳嗽一声,空荡荡的客厅里传来回声。若在半年前,老婆梁筱筱十有八九会从厨房走出来,笑盈盈地说一句,饭菜马上好,洗手去!
梁筱筱也有不出来的时候,不出来肯定是油锅热了,不敢撇下。梁筱筱比余光明早退休三年,三年来她已完全适应新生活,清空双开门电冰箱,每天拉着小拖车去一趟菜市场,还骄傲地宣布要让余光明每天吃上新鲜蔬菜和不过夜的海鲜。梁筱筱退休前,买菜做饭的活儿都是余光明的,他做了三十多年从无怨言。梁筱筱退休第二天就宣布要从头学习炒菜做饭,她去书店买了两本菜谱,不到一个月时间,就能做出一桌像模像样的家常菜。
每天从早市回来,梁筱筱会在社区小广场上跟大哥大姐们聊会儿天,不敢聊太久,怕小拖车里的蛤蜊和海兔子缺氧、变质。新鲜的海兔子肉质紧实,吃起来有甜甜的回甘。蛤蜊更不消说,别说死掉的,就是活力不足、不再吸水喷水的,吃到嘴里味道都不爽。梁筱筱回到家,会把蛤蜊和海兔子分两个盆泡上,用的也是从商贩那里讨来的充氧海水。待到下班时间,在海水里浸泡的海兔子依旧新鲜,蛤蜊也在一吸一吐中涤净沙子,纯正青岛口味的饭菜便在余光明进门十分钟后端上餐桌。余光明喜欢喝酒,每天晚上都会喝上两口。他不介意菜肴,只要有钉螺就行,每一口钉螺都得嘬出响儿,一杯原浆啤酒喝干后再“吱喽”一声嘬一只钉螺,别提多惬意。腌钉螺是梁筱筱从电视上学到的。腌制两天的钉螺最好,钉螺汤正好有滋有味儿,钉螺肉也被调料煞紧,肉和壳之间留下能发出“吱喽”一声脆响的间隙。余光明喜欢喝啤酒,还得是青岛第一啤酒厂的原浆,青岛人简称一啤。原浆啤酒不能上午买,余光明大概晚上六点一刻到家,梁筱筱会在五点买回家,正好不耽误烧菜。她说刚出压力桶的原浆啤酒太凉,喝下去会刺激肠胃,必须提前一小时出压力桶。梁筱筱干了近二十年护士长,凡是涉及健康方面的不良嗜好,绝不肯向余光明妥协,余光明吸烟就是这样戒掉的。
半年前,准确说是六个月零七天前那个周五上午,梁筱筱像往常一样在镇江路市场上挑选食材,一样一样过完秤装进蓝色格子的帆布折叠小拖车。小拖车立起来,能当小板凳临时坐一坐,这是余光明给她买的。镇江路市场距家一公里左右,其间经过四个路口,还有大段的上下坡路,小拖车给梁筱筱节省了很多体力。小拖车用了不到两周,社区小广场上的大哥大姐们就都知道是余光明买的。每逢遇到熟人聊天,梁筱筱就会说起老余给她买的小拖车,还会不厌其烦地立起小拖车坐上去演示。
梁筱筱拖着蓝格子小车经过离家最近的路口时,刚踏上斑马线,一辆崭新的电动轿车飞驰而来,砰的一声闷响,梁筱筱和她的蓝格子小拖车一起飞了出去。钉螺和海兔子撒满路口,散落在地上的蛤蜊还在往外喷水,一股细细的水线落下时,溶化了路边铁箅子上一小块血渍,混成污水流进下水道。
站在冷清的客厅门口,余光明明白再也等不到笑盈盈走出来的梁筱筱。他蹲下身脱换鞋子时,两颗泪跌落在地板上,他赶忙用手搓一把脸,一屁股坐上门口矮凳。这只矮凳是梁筱筱给他买的,余光明左腿膝盖长年积水,蹲着脱换鞋子不便。矮凳也是在镇江路市场上买的,只花了十五块钱,板材用的是老榆木,还是实打实的榫卯结构。梁筱筱时常给余光明传授砍价技巧,她说卖矮凳的老板开口要价三十块,直接拦腰砍到十五块,即便是老板退让到二十、十八,只要不松口,老板最后就会按照她坚持的价格卖。
手机铃声把余光明拽回现实。电话是儿子打来的,问他在干什么。余光明说在跟朋友们喝酒。儿子说不要喝多了,要按时回家睡觉,路远了就打车回家,不要舍不得花钱。余光明一一应承,儿子例行公事般挂断电话。儿子余家辉早年去美国留学,一直读到博士,毕业后便留美工作,在硅谷一家芯片公司做研发工程师。对于儿子留在美国一事,余光明满肚子牢骚。他觉得是国家培养了儿子,儿子学成后就该回来报效祖国,不该为美国人工作。余家辉却是铁了心要留在美国,他说科学无国界,因为每一项科研成果都会造福全人类,就像瑞典人诺贝尔发明了炸药,全世界都在使用。余光明反驳说炸药是中国的四大发明,全世界都是在跟中国人沾光。余家辉向父亲解释,说火药和炸药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化学物质,其区别相当于风筝和飞机。余家辉解释到这里,余光明就开骂了,要不是梁筱筱一旁连拉带劝,他差不多要对儿子动手,全然不顾儿子的美国女友第一次登门。余家辉的女友叫琼斯,在硅谷另一家公司工作。琼斯第一次到青岛,余家辉本来订了离家不远的香格里拉酒店,可琼斯想拉近与中国公婆的关系,坚持住到家里。
一年后,余家辉和琼斯结婚了。婚礼在美国举办,余光明因为签证出了问题,没能参加。婚礼当天,余家辉跟父母视频连线。梁筱筱在视频里哭成泪人,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连儿子的婚礼都参加不了。挂断视频,余光明感叹道,就当没这个儿子了。
梁筱筱去世时,余家辉一个人飞回来给妈妈奔丧。余光明问他的琼斯怎么不回来。余家辉说去欧洲出差了,赶不过来。婆婆死了,儿媳妇因为出差不回来戴孝奔丧,这事儿在青岛会被人笑话的。余光明心里这样想着,对儿子和洋儿媳的成见越发深了。
终于熬到退休年龄,“熬”是余光明学来的。同事老岑大他一岁,退休前两年天天嘴里念叨着“可算熬到头了”。办理退休手续那天,老岑兜里装着一包软中华,逮谁给谁敬,一副二婚办喜事的样子。四个部门签字盖章,老岑两个钟头就弄完了,第二天就带着老婆自驾去了临沂。
到余光明办退休手续那天,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不落靠。别人一上午就能办完,他却办了整整一天,甚至臆想着突然出来一个文件,老技术工人可以延迟五年退休。他随后摇摇头,否定自己的臆想,因为在铁路上扳道岔实在算不上技术,只要有点责任心,谁都可以干。以前是机械扳道岔,扳道工还需身强力壮,后来改成电子扳道岔,只要能认清楚几号轨道的按钮就能完成。拎着一兜子零碎杂物走出铁路局办公大院,余光明几近落泪,忙招手拦住辆出租车,生怕被熟人撞见。其实,在铁路局办公大院门口,余光明几乎遇不到熟人,因为这里是局机关,而他一辈子都在十九公里外的铁道班房里扳道岔。
在工友口里,余光明是个厚道的体面人,无论评先进还是涨工资,他都不争不抢。行车室三班倒的同事前后加起来十几个人,跟余光明都没红过脸,但也没有更深的交情。同事里面除了老岑外,跟余光明交过心的还有小万。小万是余光明的徒弟,土生土长的崂山人,说话嘴里含着枪药,除师傅外,逮谁跟谁喷。
余光明每个礼拜都会去趟崂山的百福园,梁筱筱的墓地在那里。退休后,一个人窝在老城的两居室里,憋闷到两耳幻听,余光明经常能听到梁筱筱叫他。有时候,他甚至答应出声,答应完了还厨房、厕所,挨个房间找一圈,就像梁筱筱还活着。此时,余光明便觉得是老婆想他了,于是干脆三天去一趟百福园。每回在墓碑前坐上两个钟头,余光明就把三天来的要事新闻,或者听来的笑话段子讲给梁筱筱听。有一回还讲过一个黄段子,说是某男住酒店,半夜起来给吧台打电话,问最便宜的小姐多少钱。吧台回复说一百块,但是很丑,五百块的漂亮。男人说要个最丑的。丑姑娘来房间后,男人让其脱光衣服端坐在沙发里,他却蒙着被子酣睡到天亮。丑姑娘问男人,你叫我来干吗?男人说,屋里蚊子太多睡不着。余光明讲到这里,墓碑后面传来墓地管理员的声音,说在墓地里讲这个不合适。余光明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我老婆愿意听,她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敢晚上讲笑话,她会笑到失眠。说着说着,余光明就流下泪来。管理员走过来,拍了拍余光明肩膀,说男人比不上女人硬朗,六十岁的男人走了老伴儿得扒层皮。管理员还说,扒了皮就好了,新皮子长出来就忘了。余光明问多久长出新皮子?管理员说长的一年,短的三两个月,就跟蛇蜕皮一样,蜕一层皮就成另一条蛇了。余光明冷哼一声,说他不是那种男人,他和老伴儿感情深厚,这辈子都放不下。管理员笑出声来,说男人都一样,他接着改口说男人女人都一样,涨潮遇到新欢,落潮就忘了老伴儿。说罢,管理员转身走开了,背身对余光明说,别看你长一副体面相,凡人就是凡人,我见得太多了。
余光明买墓地时就打算好了,百年之后,让儿子把自己的骨灰和妻子合葬在一起。墓地占了小万他们村里的土地,小万的父亲在万家埠村当主任,余光明买墓地时,万主任帮忙省下五万块钱。早些年,余光明两口子省吃俭用供儿子去美国读书,等到儿子工作赚钱后,家里才开始攒钱。梁筱筱去世后,余光明接手家中财务,发现三个存折已经有三十五万元存款。结婚后,一直是梁筱筱管账,余光明手里从未掌握过这么多钱。小时候家里穷,身体发育时遇上三年自然灾害,余光明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年纪最小的他差点饿死。余光明经常说起他的不幸,用他的话讲,他们这一代人上辈子肯定作过孽,要不怎么会在身体发育时挨了三年饿,读书学文化时遇上十年动乱,工作时又遭遇下岗再就业。如果不是赶上铁路局领导在梁筱筱护理的病区住院,余光明也会在下岗潮里被裁掉。
回味一生悲苦,余光明觉得梁筱筱是唯一让他感到温暖的人。自从买了商品房搬进这个小区,他甚至都没进过物业公司的门,交水费、电费、燃气费、取暖费、物业费都是老婆的事儿。余光明则负责买菜做饭料理家务,用他的话说是老婆主外他主内,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使用银行卡取钱。在得知梁筱筱的噩耗时,他觉得自己的天塌了,整个世界随着梁筱筱的遗像一起变成灰色,青岛的海变成了灰色,栈桥回浪阁上的琉璃瓦变成了灰色,大学路上的红墙变成了灰色,就连奥帆基地的白帆也变成了灰色。瞅着墓碑上梁筱筱的灰色照片,余光明禁不住再次落下泪来,心里生出一腔虚无感:人生一辈子没意思,最疼爱自己的那个人走了,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早死晚死都是一回事儿。
余光明的生活一成不变,没有任何娱乐,不会打扑克也不会下象棋,更别说进老年合唱团或是去跳广场舞。梁筱筱曾说过,等余光明退休了,两人一起进社区的老年合唱团。上山下乡时,余光明参加过知青合唱团,还拿过县里合唱团比赛一等奖。余光明说他不想去,也不喜欢大合唱,当年之所以参加,是为了逃避下田种地干农活儿。梁筱筱不这样认为,她看过余光明当年合唱表演时站C位的合照,说每支合唱团都有两个花瓶,而他就是知青合唱团的男花瓶。梁筱筱还有很多奇怪理论,例如她说人的前一半长相是爹娘给的,后一半长相是自己内心给的。不管男女,一旦过了三十岁,脸上就会挂出心相。内心邪恶阴暗的人,会长出阴骘纹,把五官挤得变形。那些内心单纯善良的人,不会长阴骘纹,面相会显得慈眉善目。余光明年轻时就是帅哥,加上单纯和善,后一半才长成一个周正帅气的老头儿……
梁筱筱走了,余光明更没心思参加什么老年合唱团。当年看过《白娘子传奇》,梁筱筱就嚷嚷着要去杭州看看西湖,余光明说等退休后就去。梁筱筱想借儿子结婚去美国看看,见见世面,结果因为余光明的护照被拒签,没去成。想起那些难以计数“等我退休后”的应允,余光明便后悔到打冷战。
余光明幻听越来越多,说话却越来越少,有时候一天不讲一句话。作息时间也完全错乱,晚上难入睡,白天却能躺在沙发里睡好几觉。觉睡得多,梦也跟着多起来,梦中十有八九都有梁筱筱,大都是梁筱筱活着时,跟他有说有笑。也有梦见梁筱筱遭遇车祸的时候,余光明每每都会从梦里哭醒。还有一个更不好的迹象,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越来越懒了,躺卧在沙发里瞅着电视,一个卧姿可以保持半天都不动一下。有一回冰箱里的蔬菜和挂面吃没了,余光明懒得去超市,在家里直挺挺饿了两天。第二天傍晚时分,老岑打来电话,问余光明到哪儿了,说十几口子人都在等他。余光明这才想起来,今天晚上行车室同事聚会,小万请客。小万前天就给师傅打电话了,说今年聚会他做东,聚会地点定在五星级的凯悦酒店。余光明本来不想去凑热闹,可小万是他徒弟,再加上买墓地时人家老爸帮他省下五万块钱,面子上实在推托不掉,便答应前往。
余光明打车到了凯悦酒店,打听半天才找到聚会的包间青岛厅,行车室十几口子人如约齐至,就差他。以往聚会都是AA制,今日小万做东,自然是他坐了主陪位置,而主宾位置坐着行车室林主任。小万左侧副主宾位置空着,自然是留给师傅余光明。余光明有点诚惶诚恐,他跟两个副主任和老岑推让半天,才被小万按在副主宾位子上。余光明觉得小万变了,不再跟人硬刚硬,而是春风细雨,让人心生愉悦。林主任一个劲儿称赞小万情商高,说他事业做大了,人也变得谦和礼让,将来肯定能成大事儿。
整晚余光明几乎没怎么讲话,只是随着大家举杯喝酒,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态。聚会结束时,半数人喝得烂醉,光是道别拥抱仪式就搞了半个钟头。老岑和余光明一前一后走出酒店。老岑追上余光明,说他状态不对头,问他这两年忙什么。余光明简单讲了几句日常。老岑习惯性摇了摇头,说他可能得了抑郁症,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余光明有些恼怒,因为他觉得抑郁症等同于神经病,而青岛骂人最狠的话就是“神经病”。余光明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跟老岑摆了摆手算作道别,便自顾自走了。
回到家中,余光明坐在门口的老榆木矮凳上,只脱下一只鞋子便怔住,一动不动地坐到后半夜,直到再次听到梁筱筱叫他上床睡觉。这天晚上,余光明梦见梁筱筱叫他去外面餐馆吃饭,他问梁筱筱为什么不在家做饭。梁筱筱笑着说她不会烧菜,而且最讨厌下厨房。两个人走进台东一家面馆,要了两碗海鲜面,吃面时,梁筱筱问他怎么去杭州,坐飞机还是坐高铁。余光明觉得这回再也不能让老婆失望了,他干脆地应承了,说是坐飞机快。
余光明继续三天跑趟万家埠。墓地管理员是万家埠人,也姓万,余光明称他老万。老万是个老光棍儿,论辈分是余光明徒弟小万的爷爷。小万扳了三年道岔就辞了职,跟着一位大佬做房地产,也做墓地生意,公司的名字叫万家吉祥。退休后,余光明没见过小万几回,除了上回同事聚会就是在百福园墓地,小万陪同公司董事会前来视察。一身笔挺西装的小万看到师傅后赶忙上前打招呼,师傅长师傅短地叫着。
每次看到余光明走进墓园,老万都会跟他打招呼,说余光明是个情种,两年来每隔三天坚持来看死去的老伴儿是百福园独一份。到第五年时,老万不再感叹余光明是情种,而是觉得这人脑子有毛病。老万劝余光明,也说他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不然会把脑子憋出毛病来。余光明的视线离开笑吟吟的梁筱筱,瞅着碧蓝的天空问老万,我扒过六层皮了,为什么还是忘不了。老万跟余光明一起瞅着蓝天,说你魔怔了,魔怔的人不知道疼,扒几层皮都一样。
余光明决定终结糟糕的人生,日子就定在六十岁生日当天。他已攒下足够致命的安眠药。
生日当天,天还没亮,余光明就起床了,找来纸笔写了封遗书,是留给儿子的。寻思到太阳出来,余光明也没写满一张纸,主要是留下存折的取款密码,再就是叮嘱儿子把骨灰安置在百福园,跟妻子合葬。还有这所两居室的房产证以及发票等资料的存放处,余光明居住的房子是他唯一的不动产。半年前,儿子准备买房,余光明那时就做了自杀打算,准备卖掉自己居住的这套房子补贴儿子。儿子起初不同意。余光明说自己老了没法照顾自己,准备住进养老院,留下这套房子也没有用处。大概余家辉觉得父亲住进养老院是个不错的选择,总比一个人孤苦伶仃好得多,就同意了。在中介公司积极“帮助”下,这套两居室挂到二手房网上,有好几拨人来看过房子。
接下来,余光明给自己做了四菜一汤的生日宴,辣炒蛤蜊、流亭猪蹄、海蜇白菜、炸花生米和炖黑头鱼汤。菜盘端上餐桌后,余光明摘下围裙,出门买了八斤原浆啤酒。余光明早有打算,用原浆啤酒打个底儿,最后用高度白酒送安眠药下肚,据说用白酒见效快、药效高。家里还有一瓶53度飞天茅台,那是儿子回国时在机场免税店买的。
诸事齐备,余光明又换了一件新衬衣,穿上准备去美国参加儿子婚礼的西装。做这套西装花了他整整两个月工资。余光明穿戴整齐端坐于餐桌前,自斟自饮。八斤原浆喝了整下午,菜没有吃多少,酒劲却已上头。窗外渐渐暗下来,余光明摇晃着站起身,一手执飞天茅台,另一只手抓着安眠药瓶,踉踉跄跄走进卧室,和衣上床。就在他准备就着茅台酒吃下安眠药时,又改了主意,他想万一自己死后多日不被发现,尸体肯定腐烂变臭,不仅连累邻里也祸害了这个家,凶宅也卖不上好价钱。
余光明坐起身,找出配这身西装的新皮鞋,带上飞天茅台和安眠药出了家门。站在小区门口思量许久,余光明还是没想好该死在哪里。他想去百福园梁筱筱墓前,可天已经黑了,没有出租车愿意在夜间去墓地。徘徊许久,担心邻居看见询问,余光明只好漫无目的地往前溜达,不知不觉中走到妻子出车祸的十字路口。他心头一震,觉得是妻子在提醒自己,这里才是终结人生的不二选择。
南侧有一个街边公园,黑松环绕。余光明走进去,坐在一棵大黑松下面的连椅上,坐在这里可以瞅见十字路口,也就是梁筱筱出车祸的地方。借着路灯,余光明打开飞天茅台,举起酒瓶,尝了一口。紧接着,又喝了第二口,这一口喝得有点多,咽下去之后的酱香味儿回味悠久。在余光明记忆里,这是第二回喝飞天茅台,第一回是十多年前,大姐的女儿结婚,外甥女嫁了一位上市公司的副总,婚宴上喝的全是飞天茅台。除了酱香味儿,余光明没有觉得茅台有什么特别。左一口,右一口,不知不觉中余光明喝下小半瓶茅台。他连站起来的劲儿都没了,或许根本就不想再站起来,他的人生不需要站立了。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药瓶,拧开瓶盖,举起药瓶时,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不能这样。
阻止余光明自杀的女人叫关照,是青岛都市报的校对,已经退休两年。关照的儿子一家三口每天都在她家吃晚饭,吃完了拍拍屁股走人,她收拾完厨房的锅碗瓢盆便会下楼扔垃圾,然后沿着小区门口的马路遛遛弯儿,再去街边公园小坐一会儿才会回家睡觉。令关照意想不到的是,今晚居然看到余光明坐在自己常坐的连椅上喝闷酒。关照和余光明住在同一个小区,余光明不认得关照,关照却认得余光明。关照认得余光明是因为梁筱筱,梁筱筱是个“社会活动家”,她在社区小广场上显摆余光明如何爱她的时候,围观的邻居中便有关照。有一回下楼扔垃圾,关照看见一个神情落寞的老头走过去,随后便听见七号楼两位大姐指着老头嘀嘀咕咕,她才知道这个长相周正的老头是梁大姐的老伴儿。
关照走上前,一手夺走余光明手里装安眠药的瓶子,另一手拿走酒瓶,说余大哥你不能走这条路呀。余光明吃了一惊,街心公园的路灯伴着银色月光虽不甚明亮,却能看清关照的脸,可他无论如何都记不起这个女人是谁。关照把药瓶揣进口袋,半个屁股坐上连椅一端,耐心地做起自我介绍。关照特意强调自己跟余光明住在同一个社区,跟梁大姐生前交好,还知道余光明为梁大姐买的能当凳子坐的折叠拖车。说到梁筱筱遭遇车祸,关照禁不住流下眼泪,叹息人生无常。大概是关照觉得自己话风跑偏,赶紧又往回找补,说梁大姐早走就是为了把寿命留给余大哥,余大哥要是走上这条路就太对不起梁大姐了。说着话,关照把酒瓶放在连椅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片递给余光明,接着又抽出一片来擦眼泪。
余光明没有落泪,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可以当着旁人流泪。虽然没有落泪,余光明还是接过纸巾,放在手掌里轻轻揉搓着。他多多少少有些尴尬,被人看见自杀,尤其是住在同一个社区的邻居。看到关照擦完泪水,情绪稳定下来,余光明说自己没有那个想法,只是在喝闷酒而已。关照把身体往前挪动一下,让自己整个屁股坐上连椅,笑着对余光明说,家里有矿呀,揣着瓶飞天茅台坐大街上喝闷酒。余光明还待辩解,关照却站起身来说,余大哥既然想喝酒,咱俩换个能撸串吃野馄饨的地方,我陪着您喝。余光明不自主地说好,他扶着连椅站起身来,感觉腿脚有些酸软无力,刚要迈步便一个踉跄,应该是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关照赶忙伸出拿酒瓶的手搀住他,两条胳膊交叉后,余光明的手也抓到酒瓶。深秋之夜,月光洒满菠萝石铺就的街道,两位老人剪破穹幕银华,一起抓着一瓶飞天茅台往前走去。
关照不到五十岁时,在出版社任编辑的丈夫得癌症去世。接下来的十年时间里,关照独自操持着两个子女结婚、成家、生子。老大是女儿,叫樊珂,七年前远嫁加拿大,现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老二是儿子,叫樊璋,六年前奉子成婚,娶了一个强势又前卫的老婆,叫尹红。樊璋和尹红没有正经工作,一家三口全靠关照退休金生活。关照生性温和,对于两个心安理得啃老的年轻人从不说重话,甚至连脸色都不会给,整日里笑眯眯地迎来送往。逢年过节,或是孙子过生日,关照还要时不时地封个大红包。送红包时,关照都是开着玩笑塞到孙子手里,她担心把红包直接给儿子或儿媳会让两个年轻人不自在。尹红却不介意这些缛节,她往往会在第一时间从儿子樊子胤手里夺走红包,说是怕儿子弄丢。更离谱的是,有一回过年,正好赶上关照补发半年加班费。对于这笔额外收入,关照权当意外之喜,便封了一个两万元的大红包塞给孙子。尹红仍是第一时间拿走红包。大概是厚重的手感使然,尹红居然当面儿吐着唾液数起钞票来。樊璋略有些尴尬,他偷瞄了妈一眼。关照避开儿子的眼神,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起身去厨房站立一会儿,听见尹红数完钱,才端着一碗蛋炒饭回到餐桌。
细究起来,关照跟余光明算是同类,都是体面人。
余光明生日第二天,关照重新张罗一桌生日宴,有剁椒鲽鱼头、清蒸老虎斑、红烧黄海对虾、西芹百合松子仁、海参鲍鱼乌鸡汤,当然还有一啤的原浆。
头天晚上,关照陪着余光明在野馄饨店聊天,两个人喝完四扎一啤的原浆,已经是凌晨三点。四扎原浆,关照喝了三扎,她说喜欢喝原浆啤酒,其实是不想让余光明再喝了。关照几乎不喝酒,但有酒量,丈夫活着时,她偶尔替丈夫挡过酒,三两扎原浆下肚像没事人一样。担心余光明的心结没有纾解,关照把他搀扶着送回家也不敢离开,安置余光明睡下后,便在客厅沙发里和衣睡了四个小时。其间,关照起来好几回,推开余光明卧室门察看。她觉得做这一切是理所当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于情于理于人于佛,关照认为自己的行为没有任何不妥。自打丈夫去世后,关照就开始信佛,并且在湛山寺皈依。皈依之后,关照更加虔诚,三天两头跑去湛山寺清扫院落、拂拭案几、烧菜做饭,把和尚们的活全干了。
天亮时分,关照离开余光明家。临出门时,关照顺手把钥匙盘里的钥匙拿走,锁上房门后,又再次打开,把门口的蓝格子折叠推车也拎走了。回到家中,关照冲了个澡,换了身湖绿色呢子裙。这是女儿从加拿大寄来的生日礼物,一直没舍得穿。穿戴整齐后,关照拎着蓝格子折叠推车去了镇江路市场,精心挑选食材。回去的路上,关照又去蛋糕店订了个四寸芝士蛋糕。服务员问蛋糕卡上要不要留言,关照沉吟片刻,在蛋糕卡上写了六个字:人生可以重启。
关照打开房门时,余光明正好刚刚起床,站在客厅里发愣,大概是在回忆昨晚断片前的内容。看到关照用钥匙打开房门,他吃了一惊,等到他看见关照手中拖着的蓝格子折叠推车时,抑制不住的泪水涌出眼眶。
生日午宴持续到下午四点才结束,大部分时间都是关照在说话。她说社区合唱团团长老王跟夏姐好上了,两个人准备年底办婚宴,双方商量好了不领结婚证,以免将来产生财产纠纷。还说舞蹈队的队长傅大姐跟凤英闹别扭,因为两人同时喜欢上了何局长,而何局长老伴去世之后压根儿就不想再婚,但跟他们家小保姆好像有那么点意思。又说起社区里的模范夫妻老段两口子,他们卖掉老城区一套房子,拿着钱四处旅游,美洲、澳洲、欧洲几乎游历遍了也没花掉一半卖房钱,今年冬天还准备坐火车去俄罗斯看雪景。关照还说起自己的家事,说女儿樊珂其实是丈夫老樊的侄女,因为父母出车祸双双身亡,他们收养了她。说起亲生儿子樊璋,关照有些情绪低落,感叹儿子懦弱,处处听老婆摆布,至今没个正经工作,一家三口都靠着自己退休金接济。
余光明听得倒有耐心,且很专注,还时不时地举杯向关照表示感谢。余光明平日很少跟人闲聊,也听不得这些家长里短,觉得一个大老爷们儿不应该嚼老婆舌头。自梁筱筱去世后,耳根子清净到幻听的余光明,没想到自己竟这般渴望听到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八年来,这个屋里的餐桌上从来没上过四菜一汤,何况还都是高端硬菜。吃人家嘴短,余光明开始附和关照的观点,说老年人应该走出去融入群体,并且跟同龄人多沟通多交流,还同意关照说的不跳舞不唱歌可以下象棋下围棋。为让关照放心,他主动承诺自己会坚强生活下去,让老朋友不再为自己担心。在说到“老朋友”时,余光明甚至觉得有点脸红,他昨晚才认识关照。余光明不动声色地瞅一眼关照,发现对方脸上也微微一红。
兴许是昨晚喝了太多酒,两个人今天都很矜持,一瓶红酒喝了不到一半。两个人一直说到下午四点钟,关照收拾完餐桌和厨房卫生,这才回家给儿子一家三口做晚饭。
出门时,关照问家里是不是还有备用钥匙。余光明说还有。关照略带些羞涩地问,是否方便给她一把。余光明犹豫片刻,从钥匙盘里拿出一把用红绳拴着一柄小桃木剑的钥匙,递给关照。关照接过钥匙,看了一眼红绳上的桃木剑问,是不是梁大姐以前用的。余光明点点头,说筱筱觉得桃木剑能辟邪。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4年第10期)
选自《北京文学》2024年第9期
原刊责编:蓦 凡
本刊责编:朱勇慧
作者简介
▲余耕|
制作:陈瑶 孙瑜
审校:鄢莉
核发:喻向午
好看台
徒步走到终点 |西 元
选自《人民文学》2024年第8期
体面 |余 耕
选自《北京文学》2024年第9期
蒙特卡罗的最后一次随堂测试 |刘麦加
选自《青年文学》2024年第6期
鲁南旧雨 |李惊涛
选自《雨花》2024年第8期
再见马化文 |小 咩
选自《时代文学》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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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鸥 |修新羽
选自《大家》2024年第4期
推手推
永年 |杜 峤
选自《当代》202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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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小说叙事中的“背景” |洪治纲
选自《当代作家评论》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