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的悲喜剧
□刘庆邦
养牛是为了让牛拉犁耕地,这话如今过时了,跟错话差不多。那啥,在过去的年代,有一个口号性的顺口溜传播得很广泛,说犁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走路不小心,苹果碰破头。当时的人们,对这样的说法根本就不相信,不用牛,吹牛去吧,那犁地用什么,难道只能靠两条腿的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拉犁子吗?该打嘴,随后的几年,赶上了困难时期,生产队里的耕牛,不是被饿死了,就是饿得趴了架,拉犁,拉耙,或拉大车,可不是得用男女社员代替牛嘛!谁会料得到呢,也就是换了一茬人的工夫,现如今,犁地真的不用牛了,变成了用拖拉机。不仅是犁地,耙地用旋土机,耩地用播种机,割麦用收割机,机机机,哇哇哇,地里的农活儿几乎全都用上了机器。
那么,牛呢,农民真的再也不养牛了吗?在农村真的再也看不到牛了吗?不不,牛还是有的。高家楼有一个从外地打工归来的农民,在村子里西边的地里建起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养牛场,一下子就养了几百头牛。那个农民恰好也姓牛,从此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牛场长。建养牛场所占用的土地大约有二十多亩,那些土地原来都是一马平川、肥得流油的好土地,每年都种小麦。如果风调雨顺年景好,一亩地打七八百斤甚至上千斤小麦都不成问题。牛场长抓住村民承包的土地可以自由流转的机会,遂把几户农民的土地收购过来,集中起来,搭上围墙,建起了养牛场。农民辛辛苦苦种一年庄稼,所收扣去种子、化肥、农药等成本,满打满算也就几百块钱,不会超过一千块钱。而牛场长在收购农民流转土地的合同书上表明,每一亩土地,他每年付给人家的报酬是一千二百元。乖娘子吔,一千二百元哪,只往家里一坐,不用动手,不用动脚,风刮不着,雨淋不着,红彤彤的票子就到手了,这等好事谁不干呢,连傻瓜都知道伸手啊!
高家楼全村一百多户人家,以前就算家家都养牛,加起来也不过一百多头牛。现在呢,光牛场长的养牛场里,就养了几百头牛,牛比全村的人口还要多。既然社会变了,犁地不用牛了,牛场长还养那么多牛干什么?这还用问吗,养牛是为了吃牛肉呗。人是杂食动物,除了吃粮食,吃青菜,有时还要吃点儿肉不是。而咸牛肉是各家各户过年过节时的必备肉品,吃起来满口生津,很有嚼头儿。或割一块新鲜牛肉,剁馅儿包成牛肉饺子,一煮变成了肉丸,那也是相当好吃。养牛场的大门是开放性的,村里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去那里看过。他们听说,牛场长饲养的不再是本地的土牛,是从外国进口的洋牛。洋牛的个头都比较高大,身上特别能长肉。他们去养牛场一看,好家伙,那些牛一头头膘肥体壮,油光闪亮,每头牛恐怕都不是几百斤所能衡量,都要用千斤或吨才能衡量。那些牛每天都是吃了睡,睡了吃,除了在场院里活动一下,晒晒太阳,从来不出场门。当它们被装上专门的运牛卡车拉到城里的那一天,一生的生命就算到头了,很快就被宰杀掉了,变成了人们餐桌上的肉食。
在几千年来的农耕文明史中,牛被说成耕牛,或被尊称为老黄牛。牛是农民的帮手、伙伴,甚至被伟人称为“农民的宝贝”。那时牛的社会地位很高,几乎和人一样,要受到法律的保护。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牛的地位一落千丈,它们的价值被定位为一块肉,沦为猪的同类。据说牛是有灵性的,是会掉眼泪的。牛们也许会为它们的现实处境感到悲哀吧,也许会偷偷掉眼泪吧。
这里主要不是拿牛说事儿,说牛只是一个引子,下面集中要说的是鸡的故事。鸡的故事也许更有故事性。
养母鸡就是为了让母鸡下蛋,就是为了吃鸡蛋。这也是过去的老话儿,这话儿说得对不对呢?对是对,但只说对了一半。又怎么的了呢?难道说娶女人不是为了让女人生孩子吗?难道说养母鸡不是为了让母鸡下蛋吗?女人不生孩子,那娶女人干什么?母鸡不下蛋,还养母鸡干什么!别着急,别抬杠,有话咱慢慢说。
为了尽快把话说明白,接下来就不笼统说了,进入一户村民的家庭,具体来说。
村里有一个村民,他的名字叫张八点。张八点家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外出打工,各自成家另过。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后,嫁到南方的一个发达城市去了。现如今,家里只剩下老两口儿。两位老人虽说年近七十,但身体没啥大毛病,还能下地刨红薯,去菜园种菜。在家里,老婆婆炒菜,老头头烧锅;老婆婆擀面皮,老头头包饺子。不缺吃,不缺喝,不愁穿,不愁戴,小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这天上午,张八点去镇上赶集,从集上买回六只小鸡娃儿,米黄色的小鸡娃儿绒团团的,只有绒毛,没扎扁毛,还分辨不出是公鸡还是母鸡。卖小鸡娃儿的妇女对张八点说,是公鸡还是母鸡,不是很重要,因为她卖的鸡的品种是肉鸡,不是下蛋鸡。鸡是用来长肉的,不是用来下蛋的,就算张八点所买的鸡都是母鸡,将来连一个鸡蛋都下不出来。张八点说,这个他知道,他买的就是肉鸡,把鸡喂大就是为了吃鸡肉,公鸡母鸡都无所谓。还说,他去年就买了几只肉鸡,经过喂养,每只肉鸡都长得很肥,比猪娃子身上的肉都多,一只鸡够吃好几天。张八点问妇女:这些肉鸡是不是也是从鸡蛋里孵出来的?
妇女回答:那是肯定的,鸡这玩意儿从来就是卵生,不是胎生。鸡跟人不一样。
那,既然肉鸡也是从鸡蛋里孵出来的,那它为啥长大以后就不下蛋了呢?要是不会下蛋,不是等于它从此断子绝孙了嘛!
妇女把张八点看了看说:你自己有儿子有孙子就行了,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
不是我多管闲事,我想知道不让母鸡下蛋的道理在哪里。
卖小鸡娃儿的妇女开始说笑话:你非要问道理在哪里?叫我说,道理就在你自己的裤裆里。
咦,这话是怎么说的!张八点的脸虽成了老脸,他的老脸还是红了一下。他摆摆手说:越说越朝下,不跟你说那么多了。
在市场上混得游刃有余的妇女意犹未尽似的说:当然是越来越朝下,你还以为你越来越朝上呢!
已经盛在张八点手提竹篮里的小鸡娃儿,都仰着脑袋,细叫成一片,仿佛在对张八点说:快走吧,快走吧。张八点像是听懂了鸡娃儿们的话,赶紧走掉了。
除了买小鸡娃儿,张八点还顺便买了一板鸡蛋。过去买鸡蛋,不是论个,就是论斤,一板鸡蛋怎么说?板是轻质泡沫塑料板,板上做有一个一个鸡蛋窝儿,每个窝儿里正好可以卡一个鸡蛋。塑料板为正方形,横排是四个鸡蛋窝儿,竖排也是四个鸡蛋窝儿,四四一十六,一块板上正好可以放十六个鸡蛋。买一板儿鸡蛋二十元,平均算下来,一个鸡蛋合一元多。过去在没有塑料板的情况下,买的鸡蛋,或直接放在竹篮子里,或用手巾包起来,鸡蛋碰鸡蛋,很容易破。现在好了,一个鸡蛋一个窝儿,谁都不挨谁,一般来说不会破。
张八点刚回到他家的院子里,八婆就迎上前,把竹篮子接了过去。老头子今天去镇上买小鸡娃儿,是他们两口子昨天晚上就商量好的事儿。买小鸡娃儿,不同于买白菜、萝卜、土豆等,小鸡娃儿是活物,会吃东西,会叫唤,会一天一天长大,值得欢迎和喜爱。于是,在老头子去买小鸡娃儿期间,八婆提前就把鸡笼收拾干净了,还在里面放了小米和清水,像迎接小孩子一样,迎接小鸡娃儿的到来。八婆把小鸡娃儿数了一下,说:我让你买六只,你真的买了六只,一只不多,一只不少,你现在怪听话呀。
那是的,听老婆的话有酒喝,不听老婆的话,听谁的话呢!
这就对了。
我看小鸡娃儿不错,本来想买六十六只,来个六六大顺。我怕竹篮子装不下,就没买那么多。
我看你还是笨,你不会让卖鸡娃子的骑着电动三轮车帮你送一趟吗!你一下子买那么多鸡娃子,卖鸡娃子的肯定愿意送。
那好吧,我现在就再去一趟。张八点说着,扎出再去镇上走一趟的样子。
站住,我刚夸你听话,你就跟我卖乖是不是!买那么多鸡娃子,你准备要办养鸡场吗!
人装才好笑,张八点一装样子,老两口就笑了。
张八点买回的一板鸡蛋,八婆也看见了。鸡蛋都是一色的红皮子,一看就是养鸡场的母鸡下出来的。八婆让张八点带着她,去邻村办的养鸡场里参观过。那些长得一模一样的母鸡都在铁笼子里关着,这鸡不挨那鸡,跟犯罪的人关在牢笼里一样。母鸡前面只能露出一个头来,以便在前面的铁槽子里吃食。它们前边吃食,后面下蛋,每天都能下一个,跟机器鸡差不多。它们一把蛋下出来,就被养鸡场的人收走了。养鸡场的母鸡不管下多少蛋,都是寡蛋。所谓寡蛋,是说蛋里包含的没有小鸡,任怎么孵,都孵不出鸡娃子来。寡蛋里面也有蛋清蛋黄,吃起来味道也不错,但就是孕育不出新的生命。这是为什么呢?道理明摆着,是因为养鸡场里只养母鸡,不养公鸡,没有公鸡跟母鸡压蛋(交配),那母鸡下出的蛋都不是受精蛋,当然孵不出鸡娃子来。也就是说,一只母鸡一辈子不管下出多少蛋来,它连一个子女都不会有。这样的母鸡真够可怜的。八婆说:你上回买的鸡蛋还没吃完,怎么又买鸡蛋?
张八点说:我看了,上回买的鸡蛋只剩三个,还不够吃一顿鸡蛋韭菜饺子的。电视里说,鸡蛋里面蛋白质含量高,吃鸡蛋又不用啃骨头,家里不能缺鸡蛋。反正天气也凉了,鸡蛋在家里多放几天,也放不坏。
喂养小鸡娃儿的事,主要由八婆负责。八婆去年就养过肉鸡,已经有了喂养肉鸡的经验。她喂养肉鸡的办法,是把六只小鸡娃儿都放进一只鸡笼子里,上方吊一只发光发热的电灯泡,一天到晚照着和烤着小鸡娃儿。这种办法不是她自己发明的,是跟别人家学来的。一来是,季节到了秋后,天气已经凉了,给刚出生的小鸡娃儿照电灯,可以让小鸡娃儿的身体保持温暖的温度。以前用老母鸡抱鸡娃儿,刚出壳的小鸡娃儿都愿意藏在老母鸡的翅膀下面取暖。而电灯泡就算是老母鸡的翅膀吧。二来是,鸡的眼睛都是鸡宿眼,太阳一落,一到夜晚,鸡的眼睛就看不见东西了,只能睡觉。在鸡笼子里点上电灯呢,小鸡娃儿们就会产生错觉,以为天上的太阳永远不落,只有白天,没有夜晚。既然都是白天,那肚子不能空着,只能吃东西,加倍吃东西。随着小鸡娃儿长成了大鸡娃儿,随着大鸡娃儿食量的增加,八婆不再给大鸡娃儿喂小米了,喂玉米糁和麦麸子。同时,八婆还在鸡食里面添加了鸡肉生长素。这样一来,不得了,鸡娃子像是气儿吹的一样,在快速膨胀,每天都在往大里长。它们褪去了绒毛,扎出了扁毛,在鸡笼里张开了翅膀,跃跃欲试,似乎要冲出去。它们都长出了鸡冠子,每个鸡冠子都像盛开的鸡冠花儿一样,红得娇艳欲滴。它们肥得连脚爪子上都长满了肉,让人一见就不由得想起餐桌上的五香凤爪。再把这样的鸡叫成鸡娃子显然已不太合适,只能把它们叫成肉鸡。
八婆把六只肉鸡喂养了还不满一个月,好嘛,每只鸡都肉兜兜的,体重大约都有四五斤。过去人们养柴鸡,从夏天养到秋天,又从秋天养到冬天,养好几个月时间,一只柴鸡不过才二斤多,超过三斤重的就很少。而现在的肉鸡,才养了一个月不到,每只鸡的体重是柴鸡的两倍还多。肉鸡身上的肉还在继续增长,容积有限的鸡笼已不再适应肉鸡的生长,于是,八婆打开鸡笼,把所有肉鸡都抱了出来。
抱出的鸡在哪里养呢,让它们在院子里自由自在地乱跑行不行呢?不行。为什么?过去养柴鸡不都是在院子里散养嘛!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干什么都讲究现代化,过去的黄历不能用了。这么说吧,过去家家户户院子里的地都是泥土地,鸡们在地上拉了屎,人们拿扫帚一扫,就把鸡屎连泥带土扫进粪窑子里去了。现在呢,几乎家家都打了水泥地坪,地坪溜光水滑,干干净净,如果放任鸡们在上面排泄,那就难看了。加上鸡们天生都是大小便合一,拉的屎往往比较稀,被人们说成糖鸡屎。人们在院子里走,稍不小心,就会踩在脚上,岂不让人恶心。更重要的是,在乡村振兴过程中,全国各地的乡村都在进行乡村综合治理。治理包括很多项目,卫生治理就是其中的一项。在卫生治理这一项中,有居室卫生、厕所卫生、个人卫生等,还有庭院卫生。庭院卫生的标准是什么?起码是一天到晚保持整洁,地面上不能有任何生活垃圾,更不能有鸡屎。各家的卫生搞得怎么样,村里要进行不定期检查。如果检查合格,就在你家大门口外面一侧的墙上钉一块红色的金属牌子,上书“卫生家庭”四个大字。如果检查不合格,就什么牌子都不钉,以牌子空缺的方式督促卫生整改。张八点家去年就得到了奖励性的牌子,为了把这份荣誉继续保持下去,他们不能让肉鸡们在院子里乱跑、乱拉。
他们家院子南边,建有一个羊圈。这两年没有再喂羊,羊圈一直在那里空着。张八点和八婆把那些肉鸡一只一只抱出来,连让它们在院子里撒撒欢都没让,就直接把它们放进羊圈里去了,羊圈一下子变成了鸡窝。从逼仄的鸡笼子里,转移到比较宽敞的鸡窝里,生存环境的改善,已经让鸡们有些兴奋。它们高昂着头颅,喉咙里叽叽咯咯,似乎都想引吭高歌。它们踮起脚尖,在鸡窝里旋来旋去,似乎要跳一场舞蹈。两口子看出来了,肉鸡已经显现出公鸡和母鸡。公鸡的冠子大一些,羽毛漂亮一些。母鸡的冠子小一些,羽毛比较朴素。肉鸡的性别比例不太平衡,六只鸡当中,有五只是母鸡,只有一只公鸡。在鸡的群居生活中,等于一只公鸡娶了五个老婆,是一夫五妻。倘若还原到当年柴鸡们的生活,当公鸡的不知有多么高兴呢,它一定会追了这只追那只,压了这只压那只,忙得不亦乐乎。可目前长了一身赘肉的公鸡呢,似乎也雌性化了,母鸡们明明都在它身边,它好像提不起什么欲望,看见母鸡跟没看见差不多。要肉化,大家都肉化,母鸡们的性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在柴鸡年代,要是公鸡跟它们表示亲热,它们虽说也装作扭捏,也装作脸红,但当公鸡真的跳到它们身上时,它们会立即掀起尾巴加以迎合。现在的母鸡不再排卵了,也不需要受精了,它们对公鸡的态度是冷淡的,甚至有些不屑一顾,仿佛在对公鸡说:你穿一身华丽的衣服给谁看,我们不稀罕你,你趁早离我们远点。
公鸡不公鸡,母鸡不母鸡,这就是肉鸡的状态。这种状态对鸡们来说是不是有点悲哀呢!
鸡窝是借东边邻居家的院墙所搭建,只有院墙高一些,里面的三面墙都比较矮,只到大人的腰窝。在柴鸡时代,这样的矮墙形同虚设,根本圈不住鸡的翅膀。柴鸡虽说比不上燕子、大雁、天鹅等,能在高空中长时间飞翔,但柴鸡翅膀的功能并没有完全退化掉,还可以起飞。在夜晚睡觉时,为自身安全起见,它们有时会飞到窗台上,飞到晾晒东西的草绳上,飞到柴火垛上,或飞到院子里的椿树上,与喜鹊、乌鸦、黄鹂等鸟一起栖息。当发现在空中盘旋的饿老雕时,它们一着急,甚至能一翅子飞十几米,从一座水塘外岸飞到内岸。肉鸡是飞不动了,在飞翔方面彻底没戏了。它们都大腹便便,身子太重了。而它们的翅膀都太小了,太缺乏力量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带动自己的身体起飞。鸡窝的矮墙,构成了它们终生难以逾越的障碍。某只心有不甘的肉鸡,偶尔也会仰望一下天空,像是在怀想一下它们的祖先。在它想来,在很早很早以前,它们的祖先肯定跟所有鸟类是一样的,有着强劲的翅膀,可以自由地在天空翱翔,飞遍大江南北,天涯海角。后来,自从被狡猾的人类所驯化,自从为贪婪的人类所利用,就一天一天沦落成今天这个样子,成了一块既没有感情、也没有思想的肉。
悲上心来,肉鸡们黯然神伤,要死就早点死吧,这样活着有啥意思呢!
说说话话,腊月初八到了。腊八,祭灶,年下来到。过了腊八,人们就开始筹办年货。年货有多种,肉货必不可少。肉货分猪肉、羊肉、牛肉、鸡肉、鱼肉等,鸡肉是其中一种。张八点家喂养的六只肉鸡都长成了,每只肉鸡的重量,看上去没有八斤,也有七斤,都跟猪娃子差不多。这些膘肥体壮的肉鸡,当然都是为过年准备的。过年期间,他们两个在外谋生的儿子,还有儿媳、孙子、孙女,都会回老家跟他们团聚。一年到头,老两口儿盼望的就是过年那几天。人过一辈子,过来过去过的不过是孩子,孩子就是他们的希望,他们的一切。离过年一天比一天近,他们一定要提前做好准备,让孩子们每天都有好吃的。鸡肉是不用买了,家养有六只肥鸡,足够全家人吃好几天的。
下了一场小雪,天气冷了下来。肉鸡们也似乎意识到它们的末日即将到来,情绪有些低落。有的肉鸡在雪地里卧下了,身上落了一层雪。还有的肉鸡,站在墙角,在轻轻地呻吟。在过年之前,当人们拿刀抹向鸡的脖子时,按照惯例,都会对鸡念叨两句话:小鸡儿小鸡儿你别怪,你是阳间的一道菜。念这样的话,像是对小鸡儿作出一种安慰,让小鸡儿认命。同时也是杀鸡人为自己找借口,以便杀得心安理得。不管怎么说吧,年前把肉鸡们杀掉是肯定的,这是“一道菜”的命运早就对肉鸡们做出的安排。照这样下去,对张家的六只肉鸡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可以就此打住。是呀,现在的农家人养狗,向城里人学习,都会给狗起一个名字,而他们养鸡,还没有人给鸡起过名字。养鸡一养就养那么多,就算给鸡起了名字,谁会记得住呢。鸡杀了,也就杀了,吃了,也就吃了,连一根鸡毛都不会留下。
好玩的是,这天后半夜,鸡窝里发生了一件事情,总算给肉鸡们的一生增添了些许故事性。
张八点习惯早起,每天都是天不明就起床。起床后,他都要到鸡窝边看一看。肉鸡不下蛋,他并不指望能捡到鸡蛋。他只是要看看,鸡食盆子里的鸡食被鸡们吃完了没有,要是吃完了,他再及时添上一些。不可否认,肉鸡身上的肉已经长到头儿了,不管他们给鸡们再喂多少食,肉鸡身上的肉都不会再增加。他们之所以继续给鸡喂食,是为了让鸡再活几天,并保证鸡不会瘦下来。他探头往鸡窝里一看不要紧,顿时瞪大了眼睛,又很快眯上了眼。是因为吃惊,他才不知不觉地瞪大了眼睛。他发现,肉鸡的只数不够了,由六只减少到两只。他怀疑自己刚睡醒,看花了眼,就眯上眼睛,聚拢目光,再仔细看。上次下的雪还没化完,地上还有一层花花搭搭的白。借着雪光,张八点看清楚了,他家的肉鸡的确少了四只,只剩下两只。剩下的两只肉鸡,一只是公鸡,一只是母鸡,两只鸡依偎在一起。当张八点伸着头看鸡时,那只公鸡像是再次受到惊吓,站起身子勾儿勾儿叫了两声,仿佛在说:别抓我,我害怕,我害怕!
张八点很快得出判断,他们家一定是进了小偷儿,是夜行的小偷儿偷走了他们家的肥鸡。根据这个判断,他转身往西边自家的墙头上边儿瞅。墙头完好无缺,看不到任何痕迹。但张八点得出进一步的判断,断定小偷儿一定是翻墙而入。他家的大门口安装有两扇大铁门,铁门上安的是暗锁,小偷没有铁门上的钥匙,不可能从门口进来。他家的墙头虽说搭得也不算低,小偷儿有可能搬来一架轻便的木梯,把木梯搭在外墙上,爬上木梯,再翻过墙头,就跳进了院子里。墙里侧是张八点家的小面积菜园,菜园里种的有菠菜、蒜苗、大葱和韭菜,土质很松软,就算小偷儿从墙头上掉下来,也不会被摔坏。张八点估计,小偷儿偷鸡得手后,就不用再翻墙逃走,因为各家铁门的暗锁都有旋钮,从门后把旋钮一拧,就把暗锁的锁舌头打开了。张八点随即到门后一看,大铁门果然从里面被打开了,还留着一尺多宽的门缝子。
他娘的,他奶奶的,小偷儿太可恶了!张八点想骂人。但他咬了咬牙骨,忍住了,没有骂出声。他老婆还在睡觉,他要是一骂,就把老婆惊醒了。一旦把老婆惊醒,老婆知道了家里的肉鸡被小偷儿偷走的事,一定会生气,那就不好了。老婆血压高,心脏也不是很好,最怕生气,他得千方百计避免让老太婆生气。再说了,眼看快过年了,孩子们快该回家来了,他得尽量保持家里的欢乐气氛,使一家人欢欢乐乐过大年,绝不能因为被小偷儿偷走了几只鸡就想不开,就影响过年的情绪。俗话说,破财免灾。如果几只鸡也算财的话,破这一点财,能免除今后不可预见的灾,也是值得的。
张八点扫完了院子,东天渐渐发明。老婆也起床了,从屋里走了出来。张八点跟老婆打招呼:老伴儿早上好!
八婆愣了一下,笑了,说:你是跟谁学的这一套,是不是跟电视里的城里人学的?
别管跟谁学的,这一套不好吗,我看很好,很文明。
你还是少来这一套,我不习惯。
什么事都是从不习惯到习惯,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哎,我跟你说,咱今年喂了六只肉鸡,是不是有点多了,现在还有黄鼠狼,会不会被黄鼠狼拉走一只两只呢!
我说你这个人,大清早的,你说的这叫什么话,难道你盼着让黄鼠狼偷咱家的鸡吗!
我是给你打个预防针,万一真的有黄鼠狼拉咱家的鸡,你也不要生气。
黄鼠狼的身拐儿还是那么小,现在的肉鸡都长得这么大,我看一只黄鼠狼连一只肉鸡都拉不动。
那可不一定。
八婆起了疑,马上到鸡窝那里一看究竟,一看就不由得长咦了一声说:咋一下子少了四只!
张八点赶紧跟过来安慰她:别生气,别生气,生气伤身,身体要紧,千万不要生气。
八婆骂了娘,说什么黄鼠狼,我看偷鸡的不是四条腿的黄鼠狼,是两条腿的黄鼠狼。
你说得太对了,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四条腿的黄鼠狼,偷鸡偷不了这么多。只有两条腿的、站起来的黄鼠狼,作起恶来比狼还可恨。张八点恭维似的附和老婆。
偷牛的,都是外庄人,偷鸡的,都是本庄人。我到庄口骂去,骂得偷鸡贼耳朵眼里发烧,喉咙眼里长疔。八婆说着,就要出门去骂人。
等等,要骂,我跟你一起去,我保护着你。张八点却又说,你先消消气,听我跟你说三条,这三条你要是不同意,再出去骂也不迟。外面有点冷,走,咱们到灶屋里说。你不是说今天早上打红薯稀饭嘛,你切红薯我烧锅,咱们一边做饭一边儿说。老两口来到灶屋里,张八点说:这第一条,你出去大声开骂,肯定会生气。一生气血压肯定会升高,说不定心脏病也会犯。你要是犯了心脏病,就得去看病,去住院。一住院就不少花钱,恐怕卖一百只肉鸡的钱都不够住院的。这第二条,你要知道,天底下啥时候都有小偷儿。人长两只手,有人用手干活儿,就有人用手偷东西。小偷儿偷东西,是一种习惯,不会因为现在家家都不愁吃、不愁穿,小偷儿就不偷东西了,不偷东西他手痒,他着急。所以,无论到哪个社会,都有小偷儿的存在。再说了,咱们过年,小偷儿也要过年;咱们吃肉,小偷儿也要吃肉。小偷儿见咱们家养的肉鸡多,他不偷咱们家的肉鸡,偷谁家的肉鸡呢!这时,正在案板上切红薯的八婆要插话。张八点没让她插进来,接着说:你等我把话说完好不好。这第三条,你出去一骂,咱们家招贼偷的事全高家楼的人就都知道了。现在农村人闲着没事干,一天到晚等着看笑话。他们知道了咱们家的肉鸡被偷走,不但一点儿都不同情,还会当成笑话看。他们会说,张家的孩子不是在外面打工打得好吗,他们两口子的日子不是好过吗,还是被贼惦记上了吧,被小偷儿翻了墙头吧。为了不让别人看笑话,这事儿咱们最好不要声张,权当那四只肉鸡没有养。你要是认为我说的这三条有道理,咱们就吃个哑巴亏算拉倒,高高兴兴等孩子回来过年。
八婆长叹了一口气,承认男人所说的三条,条条都有道理。但她说,当哑巴的受了屈,吃了亏,还会嗷嗷叫几声呢,让会说话的人吃哑巴亏,这亏不是好咽的。
张八点说:世上吃亏人常在,伸伸脖子就咽下去了。倒是那些被偷走的鸡肉,往肚子里咽着恐怕不那么顺当。
为防止剩下的两只肉鸡再被小偷儿偷走,当天上午,老两口就对尚存的两只鸡做出了处理。那只母鸡,被杀掉,褪毛,开膛,套上食品袋,放进了冰箱。那只公鸡的运气好一些,因公鸡已经会打鸣,而八婆喜欢在黎明时分听公鸡打鸣,就把公鸡暂时保留下来。他们没有把形单影只的公鸡继续留在鸡窝里,而是重新关进鸡笼里,并在鸡笼外面上了锁。接下来,张八点和八婆该下地,还下地;该赶集,还赶集,做得跟没挨过任何偷盗一样,一切都很正常。至此,关于鸡的故事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可以就此打住。
事情起了波澜,故事得以延续,是这天午后,女儿张帆给娘打来了一个电话。在遥远的南方,怀有孝心的女儿,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给娘打一个电话,问一下父母的身体状况和家里的情况。八婆使用的手机,是女儿送给她的那种老式的老人机,只能接听电话和打电话。她知道女儿在中学里当老师,工作忙,很少给女儿打电话,都是女儿给她打电话。女儿问:您和我爹身体都挺好吧?
能吃能睡,没啥。
家里没啥事儿吧?
能有啥事儿呢,没啥事儿。就这吧。哎,我想起来了,咱家养的肉鸡被小偷儿偷了。
女儿张帆一听,顿时有些吃惊,好像还有些兴奋,问:哪天发生的事儿?
前天夜里。
偷走了几只鸡?
四只。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们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你们报案了吗?
报啥案?跟谁报案?
去镇上的派出所向警察报案哪。
我说你这闺女,你好好教你的学就是了,操那么多心干什么。我没报过案,不知道派出所的大门朝哪儿开。
你把电话给我爹,我跟我爹说。
张八点接过手机问:张帆有啥事儿吗?
我听俺娘跟我说了,咱家发生了盗窃案。我的意见,您赶快去镇上派出所报案。
什么盗窃案,你不要把话说得那么严重。养肉鸡就是为了吃肉,不就是几只肉鸡嘛,谁吃不是吃呢。
您这样的态度和说法我完全不能同意。现在的社会是法治社会,国家的法律要保护每个公民的生命安全,保护每个家庭的财产安全。咱们家发生了盗窃案,就是家庭财产受到了侵犯,受了损失,您一定要拿起法律的武器,和盗窃分子作斗争,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都懂,可是我不知道谁偷了咱家的鸡,我怎么跟派出所里的人说呢?
我不是给咱家里安装了监控摄像头嘛,您把摄像头里面的录像卡取出来,送到派出所让警察在电脑上一放,谁偷了咱家的鸡录像里一目了然。窃贼的犯罪事实一下子坐实,他想跑都跑不了。
张八点想起来了,张帆在今年中秋节期间回家探亲的时候,的确在他们家大门楼子里侧安装了一个监控摄像头。当时他不同意张帆在家里安装什么所谓电子眼,认为张帆无非是在显示自己懂得多,净是瞎鼓捣着玩儿。张帆把电子眼安上就回到南方去了,他从来没把电子眼的事放在心上,有和没有一个样。他说:我早就把电子眼的事儿忘记了,也不知道电子眼的眼是睁着还是闭着。
只要家里不停电,电子眼的眼睛就老是睁着的,白天黑夜都睁着。怎么样,我给家里安装电子眼的时候,您的态度一点儿都不积极。实践证明,还是我有先见之明吧,还是我的法制意识强吧,电子眼现在派上用场了吧!
好了,我都知道了,你忙你的工作去吧,家里的一切事情由我来处理。
挂断电话,张八点到电子眼下面仰脸看了看。电子眼还在门楼子后面的老地方安着,整个电子眼像一只圆圆的、小小的猫头,“猫头”下面只有一只独眼,独眼的眼珠有些发白,像是一只死鱼眼。张八点有点怀疑,这只“死鱼眼”真的能看见并记录下小偷儿偷鸡的过程吗?
过了一会儿,张帆又打来了电话,问报案的进展情况。张八点说还没顾上去镇里。张帆有些着急,说报案有个时机问题,报案越早,破案越快,你们老拖着干什么!
你这孩子非要把事儿闹大吗?
不是我要把事儿闹大,这事儿本身就不小。你们要是顾不上报案,我来替你们报。
你怎么报?
我打电话给县里公安局,让他们开着警车去破案。
张帆的话把张八点吓着了,警车一进村,全村的人都会知道,都会去他们家围观,看热闹,那可不得了。他答应自己去镇上的派出所报案。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4年第11期)
作者简介
▲刘庆邦|
制作:陈瑶 张亮
审校:吴佳燕
核发:喻向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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