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台 |草白:翩若惊鸿(节选)

文化   2024-11-15 17:07   湖北  






翩若惊鸿

草  白




 一 


每次回蒙城,一下高速,便能看见那排外墙贴着白色瓷砖的四层楼房,建筑物年限已久,给人灰蒙蒙的印象,就像冬日早晨被大雾锁住的太阳光,冷淡,静寂,透着一股子陈旧的气息。好几次,廖青看见历史老师奚月琴站在楼前空地上整理杂物,或与邻居闲聊,神态面貌肉眼可见地一日日衰败下去。不知这户人家的女孩如今在哪里游荡,做母亲的可知她的去处?当年,她们走得很近,交换过眼泪和秘密,那段日子好似在雨雾中穿行——显得极不真实。

当廖青再次把目光移向窗外,眼前早没了奚老师的踪影。那一长排房子有八间,奚老师住东面第一间,它们彼此相连,很像城市小区里的联排别墅。可这里是山区,宅基地紧俏,每户人家只能分得窄窄的一间,宽度上不能拓展,只能宝塔似的往高处垒叠,三层、四层都有,但最多不超过四层。奚老师家是三层半,顶楼半层露台可用来晒衣服兼种花。在乡下,种花人家鲜见,缺乏养花、护花的闲情逸致,顶多在破瓷盆里随意埋些葱头和蒜头,胡乱长出一些绿叶子来也就完了。

但奚老师家不是一般的乡下人家。从前,她和丈夫都是人民教师,她是镇上初中受人尊敬的历史老师,丈夫葛老师教生物。这几年,她顺应城里乡下都卷孩子的趋势,把家中一楼会客厅办成补习班,辅导范围囊括一至六年级,语数英三科都不在话下。廖青的母亲郑素云曾把读三年级的孙子送去那里补习,男孩去了一段时间,说什么也不愿去了。“这个老师实在太凶了,做作业时不能讲话,不能喝水,不能放屁,她现在又不是学校里的老师……”母亲在她面前叹息道,奚老师当年要是没从学校里出来,现在退休金肯定多得花不完,何必遭这份罪呢。

关于夫妻俩为何双双放弃公职,坊间流传着一个公认的版本。葛老师家三代单传,传到他手里,只诞下一女娃,大名葛静媛,小名妮妮,当时已是小学五年级学生,不仅相貌成绩数一数二,浑身上下还长满文艺细胞,唱歌跳舞吹笛子,没有她不会的。因双方都是公职人员,不许再生二胎,两人便将此独女视为掌上明珠,生怕明珠蒙尘,任何需要才艺展示的地方都有她闪亮的身影。时间快进到那年秋天,葛老师患病多年的老父进入弥留之际,临终立下遗嘱,要夫妻俩将家族血脉的延续问题提上日程。最终,文弱且孝顺的葛老师含泪允答,奚老师只能夫唱妇随。为遵循亡父遗愿,两人开启造人计划,如愿后,奚老师去镇上私立幼儿园当老师,葛老师则在海事局亲戚的帮助下考出一大堆证书,成了远洋轮船上的一名水手。这个职业又叫海上漂,一漂就是好几个月,音讯全无。

从前,奚老师的家在一个旧宅院里,有天井、石板路、雕花门窗,有芭蕉、桂树、石榴树,老猫窝在角落里昏睡,五斗橱上的壁钟会准点报时。落雨时,雨水流过瓦楞之间的缝隙,叮叮咚咚泄到天井里。冬日化雪了,屋檐下悬垂着透明的冰凌。院落里大人小孩进进出出,当路过奚老师家,都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往里屋张望一眼。如果是外来者还会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不愧是教书先生的家。但奚老师家最多的不是书架上的书,而是葛老师种的花花草草,开花的倒不多,但当各种植物的叶片从古色古香的器皿里长出来,长出好看的造型,有些密集,有些疏朗,高低错乱,绿意盎然,让人移不开眼睛。葛老师最擅长养兰花和老桩盆景,大多是他从山上挖来的,少数是学生家长送的。做老师的人课余时间多,碰到哪个学生家里挖宅基地,还会跑去问有没有挖到老树桩。奚老师从来不让她的学生送树桩给她,对丈夫的爱好,也不置可否,既不鼓励也不纵容。但大家都知道要是遇到好看的树桩,应该留给奚老师家的葛老师,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塞进灶膛里一把火烧掉。

那年春夏之交,廖青的叔叔在替人挖宅基地时,挖到很多树桩头,有铁杉、松树、银杏,其中有几个造型颇为别致,叔叔让她拿去送给葛老师。“这么好看,奚老师家的葛老师肯定会喜欢……”她很诧异,连叔叔这种吊儿郎当的人,也知道葛老师喜欢树桩的事。

“可我从没有去过奚老师家,再说给老师送礼不太好吧?”

“这算什么礼物啊,送给别人还未必喜欢呢。再说了,你和葛静媛不是在一起跳过舞吗?正好去她家玩一下啊。”叔叔鼓励道。

她们虽为同一个舞蹈队,但葛静媛是领舞的,而她只是替补队员,通常只有帮人买汽水、看护演出服和演出道具的份儿。况且,两人不在同一个班,还没机会说上话。每次排练都像是葛静媛的专场,舞蹈老师领着她,她领着众人,简陋的排练室,一面刮花的大镜子,只见葛静媛的身体像一把大纸扇,一会儿合上,一会儿打开,这会儿还是孔雀,下一刻钟便成了白鹭,速度之快,姿态之优美,让人眼花缭乱。

那年廖青十四岁,刚上初一,还没来得及与葛静媛交上朋友,却成了她母亲班里的学生。课堂上,奚老师谈文成公主和亲时还面色如常,说起玄奘法师单枪匹马西游至天竺取经虽神情激动,还算在可控范围内,当谈及鉴真和尚东渡日本,便手势纷乱,无语凝噎了。“你们知道他渡了几次才渡过大海?足足六次啊,历时十二年。眼睛都被海风吹瞎掉了,随从们死的死,散的散,可他从没想过放弃。这是什么样的精神啊。”说到这里,同桌的手忽然从课桌洞下伸过来,拍她的膝盖,廖青顺势抓住女孩的手,两人都不敢抬头对视,生怕爆笑出声。后来,当葛老师也成了海上漂泊的一员,她总会想起奚老师在课堂上用手背揩眼泪、底下之人正襟危坐一脸诧异的场景。那时的奚老师大概不会想到自己的丈夫有一天也要去海上讨生活,要学会在颠簸的船板上睡觉、做饭、进食,并将那里当作家园,就像当年的鉴真法师。据说,葛老师连游泳都没来得及学就上了大船。

叔叔的树桩放在家里好多天了,除了将它移到阴凉处,不时在上面泼点水,她不知道拿它怎么办。廖青没有勇气背着树桩去找奚老师,说这是送给葛老师的礼物。她把这个场景在脑海里演绎了无数遍,两个人如何对话,眼神、手势如何摆放……仍觉困难重重。奚老师家的前门开在院落里,后门却总是敞开着,昏暝的光线下,那些密集簇拥的盆景正源源不断地吐出绿蒙蒙的雾气,好几次,她看见葛老师在教葛静媛写毛笔字,奚老师则在一旁批改作业,三口之家,好似同一个蚌壳里藏着的三颗珠子,安静有序,充满光亮。

一年后,葛老师也成了她的老师。生物课上,他大讲自然界中的生物如何适应环境,骆驼刺的根足有二十米长那是对干旱的适应;旗形树的树冠像一面旗帜,那是对单一风向的适应;骆驼进化出了软而宽大的脚掌,那是对沙漠气候的适应。“所以,同学们,我们人也应该适应环境,而不是让环境适应我们。”戴平光眼镜的葛老师,留一撮短短的小胡子,配合着手势,侃侃而谈。坐在前排靠讲台位置的廖青成了粉笔灰与唾沫星子的忠实收集者,某一刻,她想起那些没有送出去的树桩,最后被扔进灶膛里烧成一堆灰烬,如果它们落在葛老师手里,或许此刻还是枝叶婆娑的适者模样。

那堂课上,葛老师还谈到应激反应,讲生物体在受外界环境刺激后,如何趋利避害、趋吉避凶,并举含羞草“被人类触碰后,叶子忽地缩成一团”为例——这分明是植物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啊。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人类的咳嗽、疼痛,都是机体应对有害刺激所采取的防御机制,也是本能反应。“要是外界刺激或创伤超出生物体的负荷能力,便会出现应激障碍,这才是可怕的。”至于这个应激障碍怎么个可怕法,葛老师在课堂上没细讲。

几年后,当葛老师辞去教职,成为远洋轮船上的一名船员,还知道以维生素片、太阳镜、防晒霜、降噪耳塞等物品来降低身体的“应激反应”,到底是知识分子,比一般人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那时候,奚老师的三口之家,已变成四口,但家中常住人口仍是三,男主角常常缺席。奚老师的小儿子葛晨曦——小名晨晨,逐渐取代姐姐葛静媛,成为家中新宠。这个花了大代价生下的男孩,被全家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尽其所能地投喂着,很快便吃成了一个胖子。既没有遗传葛老师的瘦高体形,离奚老师的娇小也相差十万八千里,他长成了自己的模样,肉在身上无节制地堆积,还老是喊饿,吃不饱。因心思全用在吃上,脑子自然不如他姐姐灵光。奚老师总把“这孩子长得真可爱”挂在嘴边,对学习成绩只字不提,暗地里却没少下功夫。

那年,暑假里的一天,葛静媛与弟弟为了一件小事争执起来,谁也不肯让步。午睡惊醒的奚老师,看着嚎啕大哭的弟弟,二话不说,将姐姐拉过来一顿劈头盖脸的骂。葛静媛跑出家门,跑到河边竹林里。廖青看见她时,葛静媛已经从竹林退回河岸边,神情落寞地坐在那块临水的石头上,试图将乌黑的长发盖住脸上的泪痕。廖青犹豫着是否要上前表示安慰,但终究没这么做。不久,葛静媛搬到学校宿舍,只有父亲从大船上下来的日子,她才让自己出现在母亲和弟弟面前。

一年后,她考上外地一所综合类大学,被调剂至园艺学专业就读,回家的次数更少了。


 二 


那年春天,葛静媛被一个电话召回家,她的父亲走了。葛老师变成海员葛松林后,在船上待了九年,还是没能适应漂泊生涯。

那年,葛静媛二十二岁,葛晨曦十一岁。

他们的父亲穿着白衬衫、黑裤子、黑皮鞋,躺在门板上,口唇微张,好像马上就会苏醒过来,并从那门板上跳下来。葛静媛见到父亲的第一反应,不是放声哭号,而是平静地对边上的人说,“爸爸的眼镜呢?快把眼镜找来,给他戴上。”没有人听她的话,她早已忘记她的父亲并不是近视眼,自从上了大船,早把那副当教师时戴的平光眼镜扔掉了。

葬礼之前三个晚上,葛静媛一直守在父亲脚边,看守着那盏长明灯,白色棉线浸在酥油里,豆粒大小的光不断蚕食着碗里的油。三天里,她数不清添了几回油。灵前不断响起哭声,有人小声抽泣,有人大声哭号,可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好像她是这家人雇来的,唯一的职责便是看住油灯,免得它灭了,死者在那个世界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们让她跪拜,她就跪拜;让她起身,她就起身。还好,尚没人强迫她哭,她眼睛干涩而倦怠,挤不出多余的液体。

仪式结束后,葛静媛走进房间,掀开棉被侧身躺进去的瞬间,即刻睡着了。当再次拥有意识时,她的身体已从午后泅渡到黄昏,暮色透过纱窗进到屋子里,在她床前徘徊良久,好像有话要跟她讲。几秒钟过后,她才意识到过去三天里发生的事——可能是真的。她的父亲出事了。他们用哭声不断告诉她,她是个悲惨的人,他们一家都很惨。葛静媛打开手机,里面跳出很多未读信息,不是在求证一个事实,便是对此确凿事实的安慰。

餐厅里,一个身影坐在饭桌前,好似锈住了。葛静媛犹豫着是否要走开,那个身影开口说道——“饭菜在蒸锅里……”,说完仍干坐着,蜡像般毫无反应。窗外暮色昏暝,屋内也影影绰绰的,马上就要什么也看不见了。

葛静媛没吭声,摸黑在食橱里寻找筷子和碗,很快都找到了。分不清入嘴的是什么,她机械地咀嚼着,三口两口便咽了下去,好像肚腹里有个凹陷区域,一个真实存在的深渊,需要很多很多东西才能填满它,让它止息。

她听见自己的咀嚼声,很像食草动物发出的声音,当咀嚼声消失时,她站了起来。黑暗里,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晨晨去大姨家了。”她虚弱的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捶打了一下,类似外科体检时,橡皮锤子叩击膝盖下韧带,致使股四头肌猛地一跳。她颓然坐下。弟弟、可乐、薯片罐,她脑海里浮现男孩胖乎乎的身影,腮帮子鼓鼓的,无论什么时候嘴里总含着东西,连说话时也语带嗡嗡声,那些词语还未出声,便被吞掉大半。习惯性抢东西吃,右手吃一个,左手拿一个,眼睛死死盯着别人手里的那一个。

黑暗中,母亲的鼻息离得那么近,好像有话要跟她说。葛静媛知道母亲会说什么。同样的话,大姨和别的吊唁者已经在灵前和她讲过无数遍了,“妮妮啊,你妈辛苦啊。以后,你要帮着多照顾弟弟啊。”让她照顾弟弟,那谁来照顾她?他们凭什么认为她还有能力照顾别人?她打定主意,明天一早,便离开这里。坐大巴车到火车站,即使买不到坐票,一路站到终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多年前,她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待在这个家里。这里是她的桃花源、忘忧国。她有自己的房间、书架、写字台,甚至还有一个当时颇为时髦的梳妆台,里面藏着一个女孩的财富和秘密,带亮片的项链、银手镯、戒指、耳环……就像杜十娘的百宝箱,每次打开都给人流光溢彩之感。那段日子,她快乐得要飞起来,学校老师没有一个不喜欢她,伙伴中没有一个不羡慕她。她会跳舞、会讲故事,算术题做得快,课外书看得比谁都多。别人回答不出的问题,她总能让老师满意。

亮粉色泡泡纱连衣裙,同色丁字皮鞋,还有藕粉色小布包,连发饰也是灰粉色的,上面镶着珠片。这是父亲去宁波教学交流时买给她的生日礼物,也是最被女生们艳羡的一套装扮。她知道自己是运气好,父母都是老师,有文化、有钱。尤其是父亲,他做的那些事情是别人的父亲绝不会做的。

那段日子,尤其是当鲜艳欲滴的春天来临,葛静媛常常随葛松林爬到后山上,采摘崖壁上随风摇曳的杜鹃花,那花红得像火焰,漫山遍野地点亮。葛松林的眼睛则在春兰和树桩之间寻寻觅觅,唯恐错过任何一样可被他移植至盆景里的植物。常常是她已经饥肠辘辘了,父亲还不愿下山,对山路上长出的外形玲珑、颇具美感的花木反复查看,思忖要不要将它移到山下瓷盆里。

许多年后,葛静媛才思索起这样的问题,当树桩被截去枝干,被人从泥地里掘出,离开广袤的森林,离开被庇护的土壤,来到逼仄的瓷盆里,不仅要存活下来,还要让自己长出好看的叶片,开出花,这是怎么做到的?

那个黄昏,葛静媛的意识开始被生存占据。她需要钱,如何开口问母亲要钱?自打他们辞去公职后,她每一次用钱都需要书面申请,有时候还未必能获批准。钱和决定权都在奚月琴手里。葛松林是不管钱的,他的工资卡也在奚月琴那里,平时根本没时间花钱。坐在漆黑的餐厅,她的心脏像擂鼓响个不停。几年前,她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学并不是奚月琴心仪的,与计划中的差了好几个台阶。当时想,要是奚月琴不让她读,她就跑到亲戚那里借,一家家借过去,弄到人尽皆知。最终,并没有发生那样的事,但除了学费、一点点生活费,每个月能自由支配的钱少得可怜。

更多暮色涌了进来,将狭小的空间挤得膨胀、变形,如果下一秒钟,灯光彻底挤走黑暗,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耳边响起啜泣声,这声音如此突兀,像被什么东西磨得尖锐,带着刺痛感,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奚月琴的手已从餐桌那头伸过来,触碰到她的胳膊肘。她条件反射似的缩了回来,嘴里发出“呀”的一声。她知道母亲的意图,将她拉到共同的阵营里,让她放弃自己的人生目标——将抚养男孩长大作为唯一目标。

黑暗中,她举了举手,好像老师上课被点名前必有的仪式。没等老师请她回答,她语无伦次、支支吾吾,不清楚自己究竟倾倒出什么暗黑杂质。唯一确定的是她说了“钞票”两个字,而且奚月琴也听懂了。她要的不是一点点钞票,而是很大一笔。父亲留下的钱,她要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份。她暗暗发誓,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向任何人开口要钱,这是最后一次,索性让情绪和尊严一次性透支完毕吧。

奚月琴想也没想,愤怒地拒绝了她,还骂她没良心,趁火打劫,不可理喻。这个昔日的历史老师,即使骂起人来也是文绉绉的。葛静媛听见自己的哭声在屋子里响起,好似某种积蓄已久的事物终于爆发,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时候哭出来。父亲的葬礼上她没有哭。火化时她没有哭。母亲哭得撕心裂肺时,她甚至觉得烦躁,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此刻,她终于哭了出来,气息混乱,上气不接下气,嘴里还一直喃喃着,“你要给我的……你要给我的呀。”她紧咬着那句话不放,撒泼似的,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一招。

奚月琴也哭,边哭边骂,说她不知好歹,连自己的母亲也不信,难道她还会任她饿死街头不成?“再说,你拿那么多钱去做什么?你会被骗子骗走的呀。”奚月琴叫道。

无论奚月琴如何责骂、劝诱,她都不松口,她要钱,父亲的钱,原本就属于她的钱。“你想拿了钱一走了之,以后,家里的事,再也不管了是吗?”奚月琴这么说时,口气明显缓和许多。

“不会的。我会管的。妈,你放心吧,我会管的啊。”

那天,在屋里电灯拨亮之前,她如愿了。为此签下一份保证书,保证工作后,将月工资的一半上交,帮助母亲抚养弟弟。

“你必须说到做到。不然,我会有办法的。”奚月琴的神情就像一名经验丰富的老教师,站在高出半级台阶的讲台上,俯瞰着底下学生,露出成竹于胸的表情。

葛静媛虚弱地点头,对母亲的威胁表现出茫然之情。


 三 


几年后,一个初秋的早晨,廖青接到奚月琴电话,聆听着手机那端传来的絮叨声,眼前浮现一个短发、穿短袖格子上衣的妇人正对着窗外尘土飞扬的马路喋喋不休。

半个月前,她回了趟蒙城。自多年前父亲离家后,母亲郑素云就像换了个人,身上的利索劲儿就此消散无踪,常常当着众人的面毫无征兆地抹起眼泪来。那年春天,母亲开始往福泉寺跑,帮忙烧素斋,逢初一、十五则与信徒们诵念《心经》,还为家族里的逝者在殿堂点了长明灯。每年四五月份,福泉寺门前那株七叶树好像被什么东西点燃,大绽粉白色花瓣,初夏晚风里满树摇曳的花香,似乎能让人忘却世间烦愁。

那天,廖青从寺里看花回来,母亲告诉她,奚老师找她有事。廖青感到诧异,奚老师找她做什么?自初中毕业后,她们几乎没当面说过话。

“她肯定看见你了。你的车子要从她家门前经过的呀。”母亲说。

“可她找我做什么呢?”她摇了摇头,还是不敢相信。

那段日子,母亲经常送孙子去奚老师那里,为了让她多点照顾,还把家里来不及吃的菜蔬拿去送礼。奚老师家里的事,她是知道的,每次想起,脑子里总会跳出某本书里的一句话,“人生的道路很漫长,但关键处就那么几步”,她不知道奚老师是否走对了那几步,在漫长的一生结束之前,没有人知道。

当年课堂上奚老师的慷慨激昂时常出现在她脑海里,老师这一行当有点类似演员,奚老师是全情投入地演戏,演到曲终人散,舞台上只剩她一人。当年,她和奚老师之间曾发生过一件不快之事,这也是她不愿与奚老师晤面的原因。可这种境况下的奚老师,又让人心生好奇,到底为了何事找她。

那是她第一次去奚老师新家,说是新家,其实房子造好已经七八年了。外墙看着已是半新不旧的,但好歹是楼房,显得比平房结实很多。房前屋后没有造型完好的树桩盆景的影子,几个堆叠在一起的破旧瓷盆里偶尔长出一两片草叶,显示出无人照顾、零落荒凉的光景。男主人不在了,没有人会在意这些。

在那排靠近大路的三层半楼房里,奚老师给自己布置了一间专用教室,有黑板,有讲台——比地面高出半个台阶的样子,甚至,还有下课铃声。尽管那些孩子只在学校放学后被家长押送着来到这里,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只要坐进这间教室里,他们都得乖乖地听她的。她给他们提供草稿纸、点心、桌椅板凳和耐心细致的讲解,从没有厌烦的时候。每当有学生来几天又不来了,她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弄得学生家长们倒不好意思了。

远远地,一个少年坐在门前板凳上,面前小圆桌上摆着一堆学习用具。他的圆珠笔在草稿本上划来划去,一会儿拗手指头,一会儿抬脚,脑门上沁着汗,好像在脑海里搬一块沉重无比的大石头。一个中年女邻居路过,打趣道,小胖哥,手指头都不够用了吧,快搬出脚指头来数啊。说完,哈哈大笑,径直走开了。少年瞪着那人的背影,手中的拳头不由握起,躺在作业本上的圆珠笔顺势滚到地上。他俯身去捡时,抬头看到了廖青,一个与他姐姐同龄的女孩正好奇地望着他……捡圆珠笔的手不由缩了回来。

奚老师正坐在一楼“教室”里批改作业,她也戴上眼镜了,棕红色镜框,方形镜片,整个造型略显古板,但与老师的形象倒颇为相契。面前摞着好几沓本子,好似起伏的丘陵,她的目光在某块田地上巡视,时而流露出赞许的笑容,时而皱着眉头,当抬头看见廖青时,即刻被另一种表情取代了。她快速起身,差点将桌上的红色墨水瓶打翻在地。

这是初中毕业后,廖青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奚老师,她不再是编制内的老师,但似乎比从前更像老师了;山寨版的教室,黑板、标语、桌椅板凳,一样不少;里面坐着的人理着整洁利落的短发,用黑色一字发夹别在耳边,可谓一丝不苟,似乎有面镜子在无形中约束她的行止。

当年,她从奚老师的办公室里跳窗逃走。往事的轮廓还在,不时地聚拢成型,在意识深处闪回。她没向任何人解释自己的“非常”之举,奚老师试图从她嘴里撬出真相,哪怕是真相的伪装版本,也没能如愿。

屋子里没有别的桌椅板凳,廖青不得不挤进学生座位里,四肢箍在其中动弹不得。某一刻,她还以为奚老师为了当年之事,让她过来解释清楚。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听见奚老师嘴里缓缓吐出一个名字——葛静媛。原来,她的女儿葛静媛大学毕业后,去了一家外贸公司做跟单员,已经半年多没和家里联系了。

“你能不能帮我去她单位找一下。”奚老师递过来的纸条上写着路名和门牌号,还有联系电话。没想到居然与葛静媛住同一个城区,这让她有些激动。

“她的电话一开始是通的,后来就打不通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奚老师缓慢、若有所思地说。

她模棱两可地点头,女儿拒绝与母亲联络……她不能告诉眼前这个只在自己家里当老师的人,如果一个人不想让她找到,最好的办法就是原地等待。

“好的,我去找她。和她说。”大概被奚老师的情绪感染,她决定找到葛静媛后,努力说服她。况且,她也想了解那个女孩的生活,重锤砸下后,肯定不只千疮百孔,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种变故对一个心灵造成的破坏力。

“那就有劳你了。”奚老师收起原本凌厉的表情,眯眼望着她,眼睛里笑意丛生。

她心底一怔。当年,奚老师也这样笑眯眯地望着她,问她:为何不告而别,到底去了哪里?——“说出来吧。没关系的,我不会怪你的。”可她硬是什么也没说。她不知道怎么开口。要是她说了,他们肯定会笑话她,她宁愿被人误解,也不容他人置喙。

那次,奚老师不过是留她在办公室里做模拟考卷,谁让她单元测试不及格呢,可她只做了一半,突发奇想,居然做出那种事情。十多年过去了,失眠的夜里,她还会想起此事。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和她一样没忘了它,这个人只能是奚老师。当年,她从奚老师的办公室逃走,全校出动,到处找她。奚老师在办公室里等了三天,哭了好几次,哪里也不敢去。

此刻,奚老师坐在讲台前的办公桌旁批改作业,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手中的活忙个不停。红色水笔在纸页上,划出一个个醒目的记号。对每一份作业,她都拥有至高无上的评判权,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错误或瑕疵。其实,作为补习班老师,她根本无需给学生布置什么作业,家长送孩子到她这里来,无非是让她看牢点,可她分明比学校里的老师还要尽职,惹得孩子们怨声载道,反而导致生源凋零。

“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她,拜托了……”临走时,奚老师握着她的手,反复说。

她们互加了微信,约定以后有事情就在微信里联系。也就是说,奚老师随时可以向她发号施令,直到葛静媛现身。想到这些,她不由生出几分悔意,她不应掺和人家母女之间的恩怨纠葛,但事已至此,只能见机行事了。

回城后,她按地址寻去,果然找到一家挂牌的外贸公司,白色木牌上的黑字,显得异常庄肃。她相信女孩就在楼上某工位里坐着,只要打电话给她,让她下楼来,再把奚老师对自己讲的话跟她讲一遍,任务也就完成了。

脑海里葛静媛的形象还停留在当年。初中毕业典礼上,她以独舞《翩若惊鸿》压轴,简陋的水泥舞台上,水红色绸衣与松花绿绸带在纷扬的尘埃中纠缠、翻滚、舞动,动作之柔美、有力,好似游龙。全场目光死死地盯着,唯恐它偏离视线,飘飞而去。一阵眼花缭乱之后,那抹松花绿忽然从舞者手中蹿出,化作一股鲜绿色的风,向观众头顶飘拂而来。它在空中飞舞、飘荡,似乎在寻找新的主人。音乐仍在奏响,舞者在须臾的失神后,并没有停下旋转的舞步,反倒以虚空为背景,以光线为道具,继续旋转、翻滚、舞动,直至伴奏停,全场掌声响起。舞者大汗淋漓地鞠躬谢幕,倒退时,她一阵趔趄,差点儿从那水泥台子上一头栽下。

更小的时候,她常常一身童话人物的装扮,白衬衣、粉色背带裙配同色系丁字鞋,漆黑发丛上耸立着深红蝴蝶结发带,翅膀一颤一颤的。无论走到哪里,手里都抱着那个金发碧眼的娃娃,笑时嘴角两侧对称的小圆坑若隐若现,里面好像藏着无限蜜意。

当年,叔叔叫她把树桩盆景送给葛老师,她犹豫不决——最终还是摸黑去了那里。月光下,她站在葛老师家后门,木门虚掩着,一道暗弱的光影照在井边空地上,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生怕被脚下青苔带到沟渠里。

她扶着柿子树,听见葛老师和葛静媛的说话声,一个低沉浑厚,一个清脆悦耳,好似两粒大小、成色不一的珠子在圆盘上滚来滚去,碰撞、移动、交流,煞是好听。后来,父女俩开始同唱一首歌,歌名就叫《水手》。那一年,大街小巷都在传唱这歌,一个跛行的年轻人站在舞台上,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好像站在暴风雨来临前的海边。

她站在黑暗里,默然聆听着,却没有勇气走进那道光里。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4年第11期)


选自《江南》2024年第5期

原刊责编:李慧萍

本刊责编:宋潇潇



作者简介




草白|

  草白,1981年生,浙江三门人,现居嘉兴。写小说和散文。著有短篇小说集《照见》,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艺术随笔集《静默与生机》等。曾获第25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上海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等奖项。



END

制作:陈瑶  孙瑜

审校:鄢莉

核发:喻向午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24年第11期目录



好看台

短篇

灵骨塔   |李修文

选自《花城》2024年第4期

寻烬   |鲁 敏

选自《十月》2024年第5期

下潜一百二十七米   |费 多

选自《上海文学》2024年第10期
与谁分享   |老 藤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24年第10期


中篇
与海豚同游   |杨怡芬
选自《芙蓉》2024年第5期
漂亮朋友   |姜博瀚
选自《北京文学》2024年第10期
翩若惊鸿   |草 白
选自《江南》2024年第5期

幻想客

物归原主   |肖达明

选自《野草》2024年第5期


推手推

瓶中动物园   |周士超

选自《山西文学》2024年第9期


谈艺录

无非是常识   |罗伟章

选自《雨花》202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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