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惊涛
我的舅舅郯松打电话给我时,秋雨下得正大。他让我给越野车加满油,开到他家去,带上他和我的邱叔叔,到山神庙走一趟。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却落地有声,就像天上正在降下的秋雨。邱叔叔是我舅舅的老搭档,山神庙在马陵山南麓的土峁上,我的越野车是四驱的,人又是他最小的外甥,这些都是他电话交代内容时不容我置疑的理由。
舅舅,我揶揄道,您和邱叔老哥俩都九十多、快一百岁了吧,就不能消停消停?都是唯物主义者,革命快一辈子了,上什么山神庙?保住晚节啊。
你少废话!他摆出舅舅的威严说,准备好煎饼和黑咸菜,再给军用水壶加满水!
什么煎饼、黑咸菜、军用水壶,我消极抵抗道,面包、火腿肠和矿泉水不好吗?
就依你。舅舅让了一步后,又追加一句,把你那个破单反也带上!
我的单反相机并不破,就因为是入门级的,因此经常受到舅舅奚落。有您这么求人的吗?我望着乌云从天上挂下的雨帘,嘟囔说,就您和邱叔叔那两张老脸,也就配个破单反了。
抓紧行动吧。舅舅郯松加重语气说,不来打断你的腿!
我被他气笑了,说,您自己那腿都断了七十多年了吧?是不是看谁腿好都不顺眼,都想给它来一家伙?
别磨磨叽叽的。舅舅说,你不是一直都在意郑明吗?他老婆住进山神庙了!
我听了,顿时认真起来。我是很在意郑明,附带着也在意起郑明的老婆来。说起来,是我陪着郯松舅舅和他的搭档邱叔叔一起在意郑明,并附带着在意他的老婆;在意的时间早已超过半个世纪了。
您老早说啊,舅舅。我高声道,以后再求人,说话不要大喘气!
我挂了电话,不再理会沉重的乌云和淋漓的秋雨,将越野车开到加油站加满油,但既未准备煎饼、黑咸菜和军用水壶,也未准备面包、火腿肠和矿泉水,更没带什么单反相机,便朝舅舅家的方向开去。我承认,作为郯松舅舅最小的外甥,我经常被臭脾气的老舅训得没脾气是有原因的,并且说来话长。
郯松舅舅作战负伤前,是八路军“老六团”副团长。1947年,“老六团”与国民党军在年初展开郯城争夺战。战斗中炮声震耳,子弹啁啾,伴以冻雨和雪霰。他在雨雪中意外滑倒,觉得左脚很不给力,仿佛消失于无形,并不知道脚踝已经被子弹打穿。那些日子,郯松舅舅感觉输得不服,伤得窝囊。他把负伤的原因归咎于自己的警卫员郑明不合时宜地请了十天探亲假。当时他本不想批,奈何郑明是邻乡人,家离部队营地不远,郑明说要回去看一眼生病的老娘,并处理家中纠纷;不批似乎不近情理。结果是警卫员不在身边,我舅舅郯松莫名其妙地负了战伤。
您是纸糊的吗?我有时候也会揶揄郯松舅舅。郑明在您身边又能怎么样,子弹咬人的时候长眼睛吗?
你小子懂个屁!郯松舅舅不止一次地说,你坐下来,让老舅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原来,在1943年著名的“郯城大捷”两年后,也就是1945年夏季,某个雨天,“老六团”行军途经郯城县界,有个小伙子踩着泥水拦住队伍,说要报名参军。我舅舅郯松雨中勒马问他姓名出身。答曰郑明,红花乡的;不过无家可归,甚至无处藏身,因为正被坏人追捕。郯松舅舅遂让政治部邱主任与他谈话,知道小伙子被追拿是因为反抗地主欺男霸女强行和他表妹下聘定亲。
你反抗的地主是革命的对象,我舅舅郯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表态说,这可以算你参军的投名状。
要不是他们人多势众,小伙子也依样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不甘地说,我非宰了那狗地主不可!
当时《白毛女》在延安刚刚演出两个来月,影响很大;地主强娶民女特别容易引起公愤。这样郑明便过了政审关,如愿穿上八路军的灰布军装。邱主任想按规定将郑明补充到战斗一线,我舅舅郯松没同意,说他是个小老乡,打算留在身边做警卫员。
这伙计火气不小,邱主任坚持说,放到火线上不会是孬种。
我带在身边捺捺火性,我舅舅说,说不定将来能成大器。
两个多月后,“老六团”统一换装,改称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做了我舅舅警卫员的郑明领了一身土黄色新军装,却对收回“老六团”灰布军装的命令有想法,嘴里不时唧唧歪歪的。那个,首长……他问副团长郯松道,“老六团”那身军装……俺能留下作个纪念吗?
不行!我舅舅说,你留我留他留,命令不就成了废纸?
但是郯松副团长没有料到,团长后来会和他打招呼,打算将回收“老六团”灰布军装的命令作废。原来,几乎人人都对“老六团”旧装恋恋不舍。我舅舅郯松暗暗觉得,郑明倒有些先见之明。后来有人向我舅舅反映说,郑明请探亲假走时,穿的就是“老六团”旧军装。我舅舅郯松听了,苦笑一声,觉得自己的警卫员还真是个拗性子。
但是,战伤在身,无法站立行走,副团长郯松也只能告别团长、政委和“老六团”的战友们,辗转到济宁的齐鲁战地医院接受治疗去了。只是大夫的治疗方案让他吓了一跳:必须截肢。想到自己三十岁出头便要面对“残疾人”余生,这让他难以接受,便和大夫争吵起来。由于出语生猛,导致争执升级,我舅舅郯松失去理智拔了佩枪,当时便被缴械,受到通报批评,这让他情绪大为低落。不过那次吵架也让院方最终让步,采用了保守疗法,没有给我舅舅郯松截肢。
郯副团长,截肢的好处和不截肢的坏处说了一箩筐,我就不重复了。战地医院院长对他说,现在决定不给您截肢。但以后伤口需要定期清创、长期施药,您才能勉强走路。
两条腿都全乎,我舅舅郯松不看院长,看着窗外的塔松树干说,定期清创、长期施药算什么。
可您的伤口会一直不能愈合,院长告诫说,那可是要影响您后半辈子工作和生活的。
别扯淡了。我舅舅郯松豪迈地说,截肢才会影响老子后半辈子工作和生活!
院长见他话又粗野起来,遂不再交流,叹息一声走掉了。
事实上我舅舅郯松并非莽汉,他读过私塾,有四书五经童子功;爆粗口纯粹是为了打消院长曲线劝他截肢的非分之想。转眼又是一年,郯城全境解放。郯松副团长的战伤仍未彻底痊愈,却也不愿继续住院接受治疗,闹着要回老家看看。在他的梦里,已经数次出现老家的黑咸菜与盐豆豉炒鸡蛋了。由于他的老家在郯城县高峰头镇蒲汪村,距离济宁不算太远,组织上便同意他暂时回去探亲,并配发了十石高粱米和足够的消炎药,让他带回去继续养伤。我舅舅郯松看看自己那条缠着绷带的伤腿,又看看后勤人员运到面前的那几只麻袋包,将高粱米果断兑换成冀鲁豫解放区刚发行的三区统一新币,轻装简从回了老家。当然,他在随身携带的棕色皮箱里放进换穿的新旧军装时,也没有忘记那套“老六团”旧服装—那可是他参军入伍后最有意义的纪念物了。
郯松副团长刚到老家时,郯城县还隶属鲁中南行署第六专署。某天他正在家院陪老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用粟子花搓火绳,听老人家说当地的堪舆趣事,院子里进来个陌生人,自称是临沂专区公署的,说组织上命令郯松即日赴郯城县人民法院报到,担任副院长。我舅舅郯松不知临沂专区公署是什么来头,还幻想着伤愈重返野战部队,便要拒绝。对方告诉他说,在郯松居家养伤的六七个月里,不仅部队已经将他的组织关系转下来,郯城县也已经换了隶属关系。他只好给伤腿清创换药,收拾行囊,与我外公和兄弟姊妹告别,随来人到郯城法院报到。
刚进法院大门,郯松舅舅便发现院子里有个擦拭吉普车的背影非常熟悉;待那人转过身来,他立即认出了原来的警卫员郑明。
小郑?我舅舅郯松惊喜地问郑明,你怎么……也转业到法院来了?
报告首长,您负伤到济宁后,我就申请跟您一起走的。前警卫员向郯松行了个军礼说,组织上现在才批,那肯定是郯城法院啦。我现在是预审股的预审员。
好小子,我舅舅听后赞叹道,进步蛮快嘛。
法院的工作不消说,天天需要断案判案。我舅舅立即全身心投入工作。现案处理得差不多了,院长又安排他主持处理积案。某天他翻看旧卷宗,见1947年2月郯城被国民党军攻占并恢复民国初年设置后,自己的家乡高峰头镇发生了一桩奇案。
对于故乡,我舅舅郯松自然熟悉。他知道马陵山延绵百里,在郯南一带拱出不少土峁,高峰头因以得名。卷宗上记载道,有个土峁隆起于高峰头镇与红花乡之间;峁南有家宋姓大户人家,峁北有家卫姓大户人家。峁南宋家生了个千金,峁北卫家生了个公子;两家各有百十亩山地。由于门当户对,便早早订了婚。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龄,两家便吹吹打打、红红火火办了喜事。
由于卷宗记载较为详细,我舅舅郯松看着文案,眼前仿佛浮现出案发情景来。双方证词显示,喜事三天后是“回门”的日子,即新娘子要回到娘家过九天。我舅舅知道,那种习俗的合理性在于,新娘子回到娘家,可以和母亲做些私密交流,如生理妊娠、驭夫理财之类的话题。
峁南宋姓当家的牵了头黑驴,备了鞍子和棉被,到峁北接新娘子“回门”。峁北卫姓当家的在家中设宴,款待亲家,推杯换盏间,喝下不少“郯城白干”。午饭后,宋姓当家的醉醺醺地将新婚三日的女儿接回。
横亘在两家中间的那道土峁,上下各有十五六里路,且很荒凉。峁顶有座山神庙,业已破败。父女俩行至峁顶山神庙前,宋姓当家的觉得有些疲累,加以酒劲上来了,便和女儿说要歇息一下。
爹,新娘子对父亲说,俺要解个手。
宋姓当家的点头应允,因为他自己也需要方便一下。目送女儿转到山神庙一侧后,宋姓当家的步履踉跄地走向另一侧,不料刚靠近庙墙,竟身子一滑,头一歪,倒地呼呼大睡起来。
太阳冉冉西沉,时辰已经向晚。宋姓当家的忽然酒醒,发现闺女不在身边,只有那头黑驴在默默啃着枯草。他回想起来,自己当时是转到山神庙另一侧方便的,遂回到庙前寻找闺女,没有;进庙找,没有;绕到庙后找,还是没有。宋姓当家的登高望远,扯着老鸭嗓子呼喊,依旧不见女儿踪影,只见到三五棵歪脖子黑松树在夕阳下形影相吊。
新娘子失踪了。
做爹的丢了“回门”的闺女,急得要上吊。但看看那几棵黑松树干并不结实,再说自己也没有必死的决心,便继续四下里寻找,同时让秋风送出他那老鸭嗓子中的焦灼。
就在宋姓当家的绝望到快要一死了之时,在土峁子下面一里多路的地方见到一座尚未长草的新坟。那坟的四周插着擎杆,还有不少小白旗。宋姓当家的悚然一惊。他知道,那样的坟茔是死者“命犯天狗”。因为在太岁法中,顺着数第十一是“天狗星”;这个时辰的生肖便是“命犯天狗”,吉少逆多,有血光之灾。他心里念叨着不吉,在坟前坟后转了一圈,果然找到了新娘子。只是女儿赤身裸体,脑袋朝下,伏在地上,已经昏迷了。
宋姓当家的情急之下四处寻找闺女的衣服,没有找到。他只好重上山神庙,竟在庙里见到散落的新娘衣裳。他当即跪倒在山神像前,求山神救女儿的命;说倘若应验,定给山神重塑金身。叩拜过后,他回到女儿身边,为她穿好衣裳。不一会儿,女儿果然苏醒过来。
宋姓当家的见女儿醒了,连说善哉。但他既不能、也不便、更不敢将新娘子送回峁北卫家,只好将女儿扶到黑驴背上,慢慢继续下峁,深夜才回到峁南家中,不提。
九天后,新娘子“回门”结束,峁南宋姓当家的将闺女送回峁北卫家。途中路过峁顶那座山神庙,宋姓当家的想起“回门”当天那件诡异事件,自然又给山神磕了几个响头。到了峁北卫家,亲家依旧按规矩设宴款待宋姓当家的。小两口陪宴期间,似乎并不搭话;至少卷宗中没有记载。席间谈起“回门”途中那件怪异事件,宋姓当家的说,多亏山神显灵,俺闺女没事。
卫家听了,莫名惊诧。说到向庙里山神还愿,宋姓当家的指着自己的女儿说,人是恁家的,也是俺家的;恁还愿也行,俺还愿也行。
婆家人听了,表情复杂,同样没有表态。
宋姓当家的见亲家模棱两可,也不便强求,当下告辞,返回峁南。
峁南亲家前脚刚走,峁北后脚便风雨交加,并且伴有很大的雷声。卫姓当家的和老伴虽然早早睡下,却几次被雷声震醒。恍惚间似乎听见新房里动静不小,间或传来新媳妇的尖叫声。老两口知道小别胜新婚,故并未在意。一夜无话。次日天明,卫家老两口早早起床,见雨已停了,只是院里泥泞,也就不急于洒扫庭除。不觉日上三竿,老两口见小两口依然没有起床,不免耐不住性子,过去敲门。敲了半天,没有动静。推门,推不开。卫姓当家的觉得不对,遂砸门进去,当即惊厥在地。原来新郎官的头已经没了。奇怪的是,现场并无血迹;而新娘子被捆在椅子上,已经不省人事。房门显然是从里面插上的,后窗户也是。
卫姓当家的恢复清醒,马上赶到郯城报官。县衙当时派了探员过来,半天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因为案发房间干干净净,而雨水早已将房前屋后可能存在的痕迹冲刷净尽。卫姓当家的回忆前情,主动对探员说,是否因为家里没到峁顶为山神修庙还愿,才有了这血光之灾?
有这等事?办案的探员说,你们说话不算数,可能是山神报应了。
可那也应该是报应宋家啊。卫姓当家的喊冤叫屈道,报应卫家,算哪门子事儿?
峁北的风水不好。探员说,你们卫家是座阴宅。
峁北卫家的命案就此不了了之。
我舅舅郯松看到这里,感到当时的政府不仅未能理性破案,还推诿给封建迷信,简直堪称昏聩。接着他读到卷宗的最后一页,了解到新娘子新婚守寡,心里很苦,后来对婆家说她想回娘家;并表示丈夫既然殁了,她想把嫁妆也都带走。郯松舅舅联想到抗日战争后期与解放战争初期,郯城县在日军、国民党军和八路军之间几度易手,在老百姓眼里确属兵荒马乱。新娘子想回家守着父母,似也在情理之中。卫家的儿子莫名丧命,想留儿媳接续香火也难,只好同意。如此这般,峁南宋姓当家的便又赶着驴车,将闺女和嫁妆都接回了娘家。自那以后,峁北卫家的“无头案”便真正成了无头悬案。
我舅舅郯松放下卷宗,也觉得有些现象无法解释:谁在峁上将新娘子剥衣伏地倒置?谁在峁北卫家不用破门便将新郎斩首?新娘子为什么两次均为昏厥状态,事后对事情一无所知?
几天后,郯松舅舅给自己的伤腿清创完毕,上好新药,包扎停当,便带着预审股的郑明重访峁北卫家。到了卫姓家里,见户主已将家中百亩土地尽数上交人民政府分给佃农,老两口也很安分守己,膝下除刚刚过继来的年幼侄子,再无其他子嗣,不觉有些同情。我舅舅郯松问及当年情况,两人所说与卷宗并无二致,结果一无所获。
当我舅舅按程序想再访峁南宋家时,郑明告诉副院长,说刚刚不慎崴了脚,没法陪同。郯松舅舅便让郑明注意休息,另找人开着吉普来到峁南宋家。当他跛着腿走进宋家院里见到事主女儿,当即惊为天人,尤其是姑娘的眼神,不仅像猫眼一样英气逼人,而且透出过人的聪睿来。我舅舅郯松坐在宋家院子里,先是和姑娘聊起貌似不相干的话题,无非家里几个兄弟姐妹、她本人受过什么教育之类;知道她被父亲送到郯城读过正规的国民学校,家里还有个上小学的弟弟。接着,郯松舅舅便详细询问起那两次诡异事件,但所答令他大为失望,皆曰昏厥后一无所知。我舅舅听了,自感没有任何头绪,郁郁而归。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4年第10期)
选自《雨花》2024年第8期
原刊责编:任一琼
本刊责编:宋潇潇
作者简介
▲李惊涛|
制作:陈瑶 孙瑜
审校:鄢莉
核发:喻向午
好看台
徒步走到终点 |西 元
选自《人民文学》2024年第8期
体面 |余 耕
选自《北京文学》2024年第9期
蒙特卡罗的最后一次随堂测试 |刘麦加
选自《青年文学》2024年第6期
鲁南旧雨 |李惊涛
选自《雨花》2024年第8期
再见马化文 |小 咩
选自《时代文学》2024年第3期
幻想客
水中鸥 |修新羽
选自《大家》2024年第4期
推手推
永年 |杜 峤
选自《当代》2024年第5期
谈艺录
论小说叙事中的“背景” |洪治纲
选自《当代作家评论》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