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一个社会的道德沦丧,是有预兆的(上)》讲到董家遭遇了一场劫难,无独有偶,董家同乡另一户缙绅门第范家此时也遭遇类似的厄运。董范两家的这场劫难被称为“董范之变”,预示着大明王朝整个社会的道德开始沦丧。
董家鼎盛时的房产
范家发迹史与董家大同小异,范家遭遇的厄运也与董家颇有雷同。不同的是,范家家主范应期的发迹却更富有戏剧性,因为他曾“离奇”地高中状元。范应期是湖州乌程县人,虽然家境殷实,但他家此前没人中过科举。到了范应期这一代,家人希望他走科举之路的想法异常强烈。
嘉靖三十一年,也就是公元1552年,范应期第一次参加浙江乡试,名落孙山。倒霉的是,他在岁考中还被督学御史置为劣等。从这些表现来看,范应期实在不是科举的材料。但命运的事情,谁能料想得到呢?如今我们有“高考移民”,范家那时候也给范应期搞了个“科举移民”。
范家把范应期改籍为河北直隶,又给他捐了个国子监贡生。浙江的学渣跑到河北直隶,摇身一变成为学霸,在顺天府乡试中中了第70名举人。紧接着,范应期一鼓作气于公元1565年中了会试第193名。这个成绩对学渣范应期来说,其实已经是他竭尽所能得来的最好成绩了。
按范应期的水平,接下来殿试最多也就只能获得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的待遇和地位。但这一次,还就偏偏出了意外,命运跟范应期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只不过,这是个天大的好玩笑:嘉靖皇帝殿试出题“损文而用忠”,范应期紧扣“忠”字大做文章,竟然破天荒地被嘉靖皇帝点为状元!
这个逆袭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包括范应期自己。天大的幸运为什么会偏偏砸中了范应期呢?只因严嵩父子倒台,已步入晚年的嘉靖皇帝对这个“忠”字可谓刻骨铭心,所以他才会从几百份策论卷子中挑中了范应期,并钦点为状元,整个大明王朝科举史上,可谓仅此一例!
范应期的人生就此冲上巅峰,此后,和他的科举运相比,他的官运却差得一塌糊涂,从39岁中状元,混了将近20年才混了个从四品——在南京做了个国子监祭酒。不久后,范应期还被御史参了一本,万历皇帝甚至下旨要追究范应期的举荐人的责任,多亏申时行出手相助,才没被皇帝治罪。
但,范应期的官也做不成了,落了个提前退休的下场。而范应期的同年中,最有出息的已经做了礼部尚书了,此人在科举时只不过中了三甲第三名。为什么身为状元的范应期官运如此糟糕?其实,也不难理解,首先是范应期和董份一样,自己是科举一代,而这位礼部尚书出身官宦世家。
其次,范应期当初以排位第193名的身份竟然夺了状元,这简直就是对天下读书人的侮辱,他也无疑成为所有科举士子的头号公敌,官场岂能容他?排挤他成为众人义不容辞的责任,这样的背景下,他岂能官运亨通?
和董份相比,范应期除了当上状元郎时风光了一把,官场成就比董份逊色得太多,自然导致范家的财运也没法跟董家相比。董份20年间混成了乌程县首富,且家中一门四进士。范家什么都比不过董家,科举也后继无人,范应期的长子范汝讷只好走上了急切敛财的邪路,范家就此灾祸临头。
董份家教极严,科举之路上后继有人;范应期的五个儿子却都成了纨绔子弟,长子范汝讷当家,可惜的是,范家远不如董家家大业大,没什么赚钱的生意,只能聚敛田地,这是科举家族的天然优势所在。范汝讷聚敛田地的手段与董份家奴的手段大同小异,但招数还更阴损、缺德。
自然而然,范家和董家一样,都容易积累民怨。只要有根导火索,就能迅速引爆民怨。公元1593年3月,范汝讷的妻子李氏病死,乡人纷纷传言说李氏是被范家毒死的,有人暗地里撺掇李家去闹事,这就引发了民间对范家的围攻,而这时,董家也正被田地纠纷搞得焦头烂额。
由李氏之死引发的围攻,迅速牵扯出范家与乡民之间的田地纠纷,但当地乡民对范家的怨气比董家更深,因为范家家奴的手段更阴损、更缺德,范家对乡民更加刻薄寡恩。而且,范家也没有像董家那样积极采取退田的办法来应对,这就酿成比董家更为严重的群体性事件。
嘉靖皇帝
群体性事件的第一个高潮就是丘邦卿、俞时行纠集了上百人冲入范家闹事。范家指控这些人为暴民,说他们拆毁范家房屋,砍光了范家祖坟的树木,还在范家杀猪宰羊开席,吃饱喝足之后又骚扰范家女眷,导致范家怀孕的侄媳因惊吓过度而死。但官府却认为,范家的指控完全不合事实。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范应期只能亲自出马应对,在官府不支持范家控诉的情况下,他只能退让,承认了几个案子,但这几个案子并没有范家欺男霸女的情形,属于正常财产转卖。范家身陷被动,最后只好退还到手的财产,退田退钱,这口恶气,范应期怎么咽得下去?
几天后,浙江巡按御史彭应参下乡巡视,范应期就向他控告暴民闹事。公元1594年正月,浙江巡抚王汝训将围攻范宅的主犯抓起来,判处丘邦卿徒徙充军之罪。这种只抓主犯、余者不究的做法,其实也是官府平息民乱的传统做法。按理,事情到这里,也差不多该画句号了。
但有人不服气,范应期仗着自己科举家族的身份竟然反攻倒算?有人挑动丘邦卿的父亲等数百人提出84份诉状,状告范家及范家的家奴。眼看又要爆发大规模的群体性事件,2月,官府赶紧把范家为非作歹的几个家奴给抓捕到案,顺带把董家那几个恶奴也抓了起来。
官府的行动很显然有通过打压大户来平息民乱的用意,对闹事的民众丝毫没有采取措施,这就传递了一个信号:鼓励民众的私下行动。闹事的乡民再次向范家提出田产纠纷,范家只好退让,一再退还田产。范家的退让,引来一些流氓地痞跟风行动,干脆以各种名义上范家敲诈勒索。
最后就连乌程县的胥吏也跟风而上,找理由威胁范家,范家只好出钱消灾。范家取代董家,成为民怨爆发的中心,几乎所有人都跑来范家咬一口。就这样,对范家的围攻一直持续到3月底,这是这次群体性事件的第二个高潮。范汝讷被折磨得心力交瘁,在家中服毒自尽。
范汝讷自杀,引发范家更大的危机:范家家奴数人反水,勾结外人闯入范家要账,还辱骂主家,敲诈勒索。这又刺激范家其他家奴有样学样,找各种理由,想尽各种办法来范家敲诈勒索。奇怪的是,这种事情在董家几乎没有发生过,由此也可以看出,范家的确比不上董家。
范家沦落到这个田地,范应期自觉颜面丢尽,长子的死,也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公元1594年5月,67岁的范应期心如死灰,独自在家中自缢身亡,这起群体性事件至此抵达第三个高潮。获胜的乡民和流氓地痞还没来得及欢庆胜利,事情就迅速发生逆转。
范汝讷服毒身亡引发的后果是身为父亲的范应期自缢身亡,而范应期是前状元、朝廷退休官员,最终竟然被乡间暴民逼死,迅速引起轩然大波。在明代,像董份、范应期这样身具功名的缙绅们其实都已达成默契: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范应期之死他们不能不理。
范应期一死,范家第一时间报官,知县、巡按、巡抚等一系列官员都极为震惊。彭应参与王汝训先后向朝廷上奏解释,说是范家没有阻止家奴鱼肉乡里,引发民变。而且,范应期自尽,也是其家奴逼迫所致。但出了这么大的事,身为巡抚,王汝训要负领导责任,他只能引咎辞职。
彭应参的奏疏与王汝训保持高度一致,也把范应期之死的责任推给了范家家奴。刑部会相信,范应期是被自家家奴给逼死的吗?要知道,以范应期退休官员的身份,他只要稍弄点手段,还控制不了几个家奴?怎么可能被家奴给逼死?毫无疑问,背后肯定有更大的势力介入其中。
内阁代表皇帝表态:范应期是致仕大臣,即便有重大罪过,也该奏闻朝廷再定夺。如今闹出人命,其中必有重大隐情,不能将所有罪过都推到家奴身上。内阁要浙江巡抚、巡按进行公正、严格的调查。此事风向陡变,吴江知县祝似华预感到自己处境不妙,干脆官也不做了,不辞而别。
豫剧《七品芝麻官》
董份敏锐察觉到了,这是董范两家摆脱危机、绝地反击的绝佳机会。他迅速亲自前往范家拜祭范应期,并与范妻合计一番,两家开始联手反击。范应期下葬后,范妻与次子跑去京城喊冤了,她喊冤的诉状正是出自董份之手。范应期之死,让万历皇帝坐不住了。
万历皇帝早就对江南屡次出现生员、平民冲击在乡缙绅和官府的事变有所警惕,这次范应期之死,更是让他意识到地方的嚣张气焰已经威胁到了大明的统治基础。而此时,董份也通过在京的老关系掀起了要求严惩某些浙江官员的舆论热潮。
范应期之死,已经威胁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缙绅集团核心利益了:如果官员退休后,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那还混个啥?因此,保护退休官员的利益,也就成了大部分朝野官员的共同诉求。形势到了这个份上,万历皇帝出手了,要刑部查办此案。
最后,根据刑部给出的调查报告,朝廷作出处理:巡抚王汝训被罢官解职,彭应参被革职为民,乌程县知县被发往烟瘴地永远充军。朝廷对董范两家事变的处理,其实也是政治派系争斗的结果。此时,党争还没有激化,但派系斗争的苗头已经初露端倪。
这一场涉及董家和范家的事变,也叫“董范之变”,董范两家与彭应参的故事被编成豫剧,这就是《七品芝麻官》。这场事变平息后没多久,在皇帝的直接干预下,范应期获得朝廷恤典,而这正是董份梦寐以求的身后待遇。至此,范家的劫难算是真正结束了。
就在朝廷对这场事变作出判决后的第二天,董份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朝廷向浙江派出新的官员,新任巡抚查清事情真相后,对确有冤屈的给予伸张,对浑水摸鱼的给予惩处,事变最终被平息下来。而董家的家财至此,只剩下了不到十分之三。
董家的厄运接踵而至:先是董份长孙董嗣成心中仍然气愤难平,因为祸害董家的三名首恶仍然逍遥法外,董嗣成这口恶气一直堵在胸中出不来,没多久,就郁郁而逝,死的时候才35岁。同年,董份另一个也考中进士的孙子董嗣昭也去世了。董家经此剧变,家道败落,一蹶不振。
等到董嗣成四弟董斯张长大成人,董家房屋已经被家奴侵占,他无力讨回,而此时距离董家最鼎盛时期,也不过十年而已。董范两家都有纵容家奴鱼肉乡里的行为,但毕竟他们都没有怂恿家奴作恶。很多事情其实也是家奴为自己牟取私利而做的,主家未必清楚。明代中后期,家奴仗势欺人的现象屡见不鲜。
尤其是董家,其实并没有做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董家的剧变,其实就是由地方上的一些好事之徒,比如闲散生员、无产流氓等人引发的。这些乡民的贪婪与阴谋最终酿成滔天之势的群体性事件,给董范两家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与董家有姻亲关系的沈儆炌在给新任浙江巡抚的信中,尖锐地指出当时社会道德沦丧的种种现象:房屋交割买卖后,原房主还来占住;田产交割清楚后,原地主也来占种。已经发过誓画了押签订的文书,转眼就不认账;现银交易成色交验清楚的,又来扯债务利益。把无耻和下作当作本事和能力的人,处处可见。而这些现象,其实也正预示着一个衰世即将到来。
“董范之变”中,兴风作浪的既有空手套白狼的地痞无赖,也有两头渔利的胥吏,而这正是当时整个社会道德开始沦丧的种种表现。董份的朋友曾感叹,自嘉靖初以前,湖州古风犹在!他口中所谓的“古风”,就是为富且仁,照顾孤弱,为贫也安,勤奋持家。大家都自觉维护着宗族礼法下的城乡秩序。
“董范之变”,映射着代表过去缙绅与官员共治乡间的秩序开始崩塌,属于科举大族、簪缨世家的时代也徐徐落幕。这也正标志着整个江南社会动荡的开始和整个社会道德沦丧的开始,此后,由田地、房产引发的尖锐对立事件频发,各个社会阶层都被卷入这种无穷无尽又你死我活的争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