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晓音:读《钱锺书选唐诗》的三点印象

学术   2024-11-05 17:50   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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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于选本并没有什么研究,大体上的印象,历来选本有两大类,一类是为官方所用的,这种选本一般要看当时的政治需要,比如说《唐人选唐诗》里面《御览诗》,那就是选给皇帝看的。还有一类是私人选本,因为我们现在用的大部分还是私人选本,特别是宋元明清以来,这类选本一般都是体现选家的爱好和眼光。

私人选本当中也有一些令人费解的,比如王安石的《唐百家诗选》,一直到现在还是一个研究的公案,因为里面像李、杜、韩不选,不过李、杜、韩不选,或许因为王安石还做了一个《四家诗选》,只可惜,这个选本现在亡佚了。然而,《唐百家诗选》中,像王维、韦应物、元、白、刘、柳、孟郊、张籍这些都没选,所以,《唐百家诗选》成为研究的话题,不少研究生的论文选题往往做这个。

我之所以提到王安石的选本,主要是我看了一些关于《钱锺书选唐诗》的介绍,包括周绚隆先生也已经有文章,提到钱先生的这个选本与我们一般常看到的选本不太一样,尤其是,我们这代人,基本上是五十年代以后成长起来的话,我们习惯于看官方的选本、作为教材的选本。所以如果看到跟一般大众性的选本不太一样的选本,我们都会觉得有些不太理解,所以我想起王安石的这个选本了。

时间关系,我很难在短时间内总结出钱先生选诗的标准,不过粗翻《钱锺书选唐诗》,我有三点印象:

一、“略初盛而详中晚”

第一个印象是,从数量上来看,《钱锺书选唐诗》的大体比例是略初盛而详中晚。中小作家特别多,很多选本不选的诗人都选了,而且有的不知名的诗人选得还不少。

我们先从初盛唐和中晚唐的比例说起,钱先生是根据《全唐诗》选的,从初盛唐和中晚唐的比例来看,前略后详。这个比例虽然说和《全唐诗》的比例相比较,也不能算是差太多,《全唐诗》,现在整理本一共是二十五册,它也是盛唐以前体量比较小,顶多到六七册,后面都是中晚唐的诗。在初盛唐的诗人当中,除了李白、岑参以外,钱先生所选的诗歌和当代大多数选本还是比较一致的,当代人所选的好诗,绝大多数也包含在钱先生的选本里。我觉得对于初盛唐大多数诗人的好诗,钱先生的看法和常见的选本差别不是太大。即使是刚才我说的岑参、李白,岑参只有3首、李白23首,今人所选的主要代表作,钱先生也都选了。只不过,从数量上看,好像与他们在唐诗史上的地位不是很匹配。

从杜甫开始,中晚唐诗人普遍选诗比较多,应该说,所选的大多数都是为大家公认的好诗,尤其是杜甫,我觉得选的诗非常好。只是从今人选诗的眼光来看,好像钱先生选诗不太平衡,也有一些选诗特别多而出人意料的,比如说元稹45首、王建44首、孟郊37首,姚合33首,韦应物、施肩吾、张祜、温庭筠、陆龟蒙都是31首,贾岛29首,韩愈、许浑24首,都超过李白的23首了。就连顾况也有19首。刚才说的诗人当中,可能施肩吾很多人都不太熟悉,施肩吾的数量竟然超过了李白,这个让人觉得有点难以理解。

从作品来看,元稹、王建虽然选得不少,但是古今公认的名作,比如说《闻乐天授江州司马》《水夫谣》《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都没有选。韩愈的《早春》也没有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像李白的《静夜思》《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样,是不是太熟了,因为他这个诗是给杨先生和钱瑗看,这些可能是都是从小时候就熟悉的作品,所以没有选?我不知道,也不能猜测。

根据周绚隆先生在《读书》杂志上的文章,我们大致上可以了解钱先生选诗的目的,他是给杨先生和钱瑗女士读的。这样的一种选本,从五十年代以来非常罕见,因为它很私人化。这部书从1983年选到1991年,选了七年多,从抄写顺序来看,作家的编排顺序和《全唐诗》基本是一致的。那么,我们可以想象,钱先生拿着《全唐诗》,一家一家地翻看。既然是他每天的日课,大致算了一下,约是平均每天一首的样子,将近2000首,所以每天花的时间也不是很多。我想有可能这个选诗期间很长,而且开始时会选得少一点,后来兴致来了越选越多。总之,这六年里是不是这个标准始终保持一致?从常理来揣测好像也很难,因为我想钱先生的选诗不是一个任务,不是像我们今天做选本的考虑,要根据每个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估量这个作家选多少、这个作家是否入选,数量怎么平衡等等,都要反复考量。我想,他主要是从作品出发,看到哪首有兴趣,挺好,他就选了。

另外从钱先生的学术理念来看,他是做过《宋诗选注》的,对宋诗很熟悉。记得他有一个观点,认为是“凭借了唐诗,宋代作者在诗歌的‘小结裹’方面有了很多发明和成功的尝试。譬如某一个意思写得比唐人透彻;某一个字眼或句法,从唐人那里来而比他们工稳。然而在‘大判断’或者艺术的整个方向上,没有什么特著的转变,风格和意境虽不寄生在杜甫、韩愈、白居易或贾岛、姚合等人的身上,总多多少少落在他们的势力圈里”。我想,他既然有这样一个观点,那么在选唐诗的时候,他对唐诗的大判断和影响宋诗的艺术方向这方面的作品,他会留心比较多。我们知道,因为我们中国古代诗学,从明清以来有一场很著名的争论,就是唐宋诗之争。我曾经对比唐宋诗之争分过三个层次,根据唐诗派的观点,首先是唐诗和宋诗的不同。其次一个层次是盛唐和中晚唐诗的不同。再一个层次就是王维和杜甫、韩愈的不同。在盛唐派,特别是一些观点比较偏颇的盛唐派看来,杜甫也都归到了中晚唐这一派当中去。而且这一派的影响其实还是挺大的,几乎整个明代一直到清代的前期,可以说都是笼罩在这样的观点之下。所以,杜甫是开了中晚唐诗,宋诗主要是受了杜甫和中晚唐诗的影响,这个观点一直影响很大,直到清中叶以后,近代宋诗派起来,宋诗派的势力逐渐大起来,才有所转变。以前,这些宗唐派推崇唐诗、特别是盛唐诗的时候,往往有一种贬低中晚唐甚至杜诗的倾向,我前几年出过《杜诗艺术和辨体》,也就宗唐派对杜诗的微辞和贬低做过一些分析。我想,钱先生处理初盛唐和中晚唐比例的时候,是不是也有纠正宗唐派倾向的用意,让大家看一下,唐诗并非如同唐宋诗之争的宗唐派的观点那般,而事实上中晚唐也是有很多好诗的。

二、惟肖不如惟妙——诗贵创新

第二个印象,我觉得是除了大家公认的好诗和作家的代表作以外,钱先生他还看重作品是不是有创新。他在《宋诗选注》的序里面这么说,说“瞧不起宋诗的明人,说它学唐诗而不像唐诗。这句话并不错,只是他们不懂这一点不像之处,恰恰就是宋诗的创造性和价值所在。明人学唐诗是学得来维肖而不维妙,像唐诗而又不是唐诗,缺乏个性,没有新意”。他选宋诗的标准就是:“押韵的文件也不选,学问的展览和典故成语的把戏也不选。大模大样的仿造前人的假古董也不选,把前人的词意改头换面而绝无增进的旧货充新也不选。”我读钱先生的《宋诗选注》还是好几十年以前的印象了,我最近也没有读过,但是我记得当时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就是,钱先生的注释,他特别关注这首诗的构思,这个句子从哪里来的,他很注意发掘诗歌艺术表现前后的渊源关系,所以他选唐诗肯定也同样是这样的观点,他非常注意诗歌的创新性。

这一点,我觉得里也指出过,他说,“除了具备情韵和思理以外,对在诗歌当中抒写了前人所没有表达过的经验,刻画体悟生动传神,或在诗歌史上承上启下、开风气之先的作品,他都给予了关注。”周先生的文章举了《黄台瓜辞》和王初的六首。那么王初的诗,杨绛先生有一个很难得的批注,就说:“锺书识:大似义山,已开玉溪而无人拈出。”就说这首诗已经是开了李商隐表现的源头,可是没有人看到这一篇,没有人指出来,所以特别说了一下。

这一点我也很赞成,除了周先生举的李商隐的例子以外,我再举几个大家不太关注的诗人,比如顾况、孟郊、卢仝,这些人大多在艺术表现都是非常新奇的。这两年我写过关于他们几个人的论文,所以对于钱先生所选的这几家诗我觉得还是很能理解。

比如顾况,他是一个非常有独创性的诗人。钱先生选的有些作品非常新奇有趣,像《梁广画花歌》,他是写一个仙女爱上一个画家,他就把她写得完全没有一点仙气,写得好像人间女子追求人间相公一样。还有《宜城放琴客歌》,是写一个他自己的老朋友,让自己的少妾改嫁,表现非常特别。还有像《李供奉弹箜篌歌》,这个大概也没有人关注,但是钱先生选了,这首诗歌,如果你把它和白居易的《琵琶行》比一下,你会发现《琵琶行》显然受这首诗的影响,所以这个是属于前人影响后人的例子。

像卢仝,一般文学史都很少提了,一般诗歌的选本也就说说他的《月蚀诗》。钱先生选了17首,数量还是相当多的。其实他很多诗都很新奇,我注意其中有一首《寄男抱孙》,这首诗很长,我在论文中也分析过,他写得非常有趣,这首诗的特点是他学小孩子说话口气教育他的孙子,他的孙子在家里要听话守规矩,好好学学当哥哥的样子,你要带好你弟弟,不要把弟弟带坏了,写得非常有趣。我觉得这可以说是唐诗里绝无仅有的奇篇了。

所以,我们可以看出钱先生对作品的新意非常重视。当然,创新并不只是我举的韩孟诗派那种新奇,还有很多诗是因为思致的新巧被选入的。

比如前面提到的施肩吾,作为我们不太熟悉的诗人,钱先生之所以这么选,我来谈谈我的理解。钱先生选了31首,其中有11首五绝,15首七绝,几乎全是绝句,不少题材都非常传统,没什么太多的新意。前人也写了,有些题材前人写得很多,从题材上来说,创新不多。但是呢,这些入选的作品,往往是在表现上有一点新意的。比如写湘妃竹的就选了两首,就是因为这两首诗写湘妃竹的泪痕,换了两种不同的表现方式,都有一点小小的巧思,所以都选入了。

这样的例子不少,雍陶入选的14首绝句,也都是同样的原因。像杜牧、李商隐这类大家都很熟悉的、以构思新巧见长的大诗人,每个人选了50多首,这也就不奇怪了。

三、表现人生的共同感受——诗能移情

第三个印象,就是钱先生所选的唐诗,很看重人之常情的表现。我们知道,这也是唐诗的一大特点:唐代诗人善于提炼具有普遍性的人情,用我们现在话来说就是普适性的感受,比如乡情、亲情、节物之感等等。表现人生的共同感受,这是唐诗之所以到现在还能够为大家所传诵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也是唐诗最突出的特点。很多好诗很善于概括、提炼日常生活当中人所共有而未经前人说过的体验。像这样的佳作,我们以前的选本入选的,往往选初盛唐的比较多,大历时期也有一些,钱先生这个选本大都没有遗漏。中晚唐以来,至少从我们五六十年代以来的选本,一般很少选这类的诗了。但是钱先生在中晚唐诗人中发掘了大量这样的好诗,我就举几个中小作家的例子,每个人只选一首或者顶多两首的,比如说陈标的《蜀葵》,章孝标的《日者》、崔郊的《赠去婢》,裴夷直的《遣意》,严恽的《落花》,崔铉的《咏架上鹰》,韩琮的《暮春浐水送别》等等。这些选入的诗都是就日常生活中所见的一事一物说出生活当中的某一种常理,或者一种人生感触,是前人没说过的。

另外像稍微有名的作家,如王建、张籍,他们写新旧题乐府的时候,也都是从普通人家的亲情着眼,而钱先生选择的都是从生离死别、命运机缘、贫富对比等等这些带有普遍性的角度来表现个人感悟的作品。

白居易的诗,我没有专门研究过白居易,这个待会儿请谢老师重点讲一下。我的印象是,白居易的诗,他把生老病死、浮沉起落、世态人情的种种人生体悟可以说发挥到极其细致的程度,而且有些事能够上升到哲理的高度。钱先生选这么多白诗,当然他也顾及了一些新乐府诗、感伤诗等等,但是我刚才说的这类闲适诗和杂律诗选的也是很多的。白居易诗中适性自足的人生态度,恐怕与钱先生也是有共鸣的。

因为唐诗的丰富,钱先生选的诗里面写景、咏物、刺时等等各类题材都有,表现也是多种多样、变化无穷的,上面我说的只是几点很粗浅的印象,更深的体会还要以后慢慢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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