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丨员工因工出差在酒店休息时死亡是否应当认定为工伤？

正文字数共计5799字，大约花费18分钟阅读时间。

员工因工出差，在酒店休息时死亡，是否可以认定为工伤或者视同工伤？目前的司法实践较为混乱。特别是在死亡原因不明或系员工自身突发疾病死亡时，法院的裁判观点更是大相径庭，同案不同判的现象时有发生。

而之所以会产生裁判观点的不同，既有此类案件中基本事实本就纷繁复杂的因素影响，也有对于法条理解和法律适用认识方面的不同所致。

为此，本文试图通过一则案例作为基础，结合司法实践中的其他观点和法律法规，对这类案件中的焦点问题进行分析。

医院开具的《死亡原因证明（推断）书》载明，王某死亡原因为：1、呼吸心跳骤停；2、心源性猝死。公安机关出具的《接报警回执》显示，王某的死亡初步排除他杀的刑事可能。

王某死亡后，A公司向当地人社局提交了《工伤认定申请书》，拟申请认定王某的死亡为工亡。人社局受理后，经调查认为王某的死亡不符合视同工伤之情形，遂作出《不予认定工伤的决定书》，并送达A公司和王某家属。王某家属不服，遂向法院提起诉讼。

被告人社局认为，王某是突发疾病死亡，并非工作原因导致死亡，不符合《工伤保险条例》第十四条第五项的情形；同时，王某是在酒店住宿休息期间死亡，也不属于在工作时间、工作岗位上突发疾病死亡，不能对《工伤保险条例》第十五条第一项任意作扩大解释，故王某之死亡也不符合该条视同工亡的规定。

一审法院审理后认为：本案中，王某系因公司指派出差完成工作任务，属于《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工伤保险行政案件若干问题的规定》第五条第一款规定的“因工外出期间”。

同时，医院出具的死因证明以及公安机关出具的回执等，在案证据均无法证明王某致死的具体原因，无法排除其死亡与工作有关，更无法证明其系因从事与工作无关的个人活动致死。

因此，结合《最高人民法院行政审判庭关于职工因公外出期间死因不明应否认定工伤的答复（〔2010〕行他字第236号）》内容之精神，应当依据《工伤保险条例》第十四条第五项的规定，认定王某的死亡为工伤。

二审法院审理后认为：员工因工外出期间突发疾病死亡的，原则上应当依据《工伤保险条例》第十五条第一项认定为视同工伤，除非用人单位和人社局有充分证据证明员工的死亡并非工作原因导致。本案上诉人社局未能举证证明王某死亡非工作原因导致，应当承担举证不能的法律后果，依法应当驳回其上诉请求。

从本案诉辩双方所主张的事实和理由、法院的裁判说理、裁判结果及其适用的法律规定可以看出，此类案件在司法实践中主要涉及以下几个方面的争议焦点：

“因工外出期间”应当是与履行工作职责或者与开会、学习紧密相关的活动期间，员工在外出差期间，并非所有的时间都属于与工作紧密相关的“工作时间”。员工出差在酒店休息期间，并未履行工作职责，不属于工作时间，也不是工作岗位的合理延伸。

“因工外出期间”是指，从职工因工外出之时至工作结束回到居住地或工作地的时间段，其不仅包括员工外出从事的与工作职责直接相关的活动期间，也包括外出期间员工正常生理需求的休息时间。

在此期间，除有用人单位或人社局有充分证据证明员工系处于从事完全与工作无关的个人活动期间，否则都应当认定为员工处于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岗位。

对于这一争议焦点，我们赞同第二种观点，我们认为：

《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工伤保险行政案件若干问题的规定》第五条第一款，对属于“因工外出期间”的情形进行了列举式规定，其中第一款第（一）、（二）项是较为具体的“因工外出期间”的情形，第（三）项则是认定是否属于该情形的兜底条款。即，只要属于“因工作需要的其他外出活动期间”，都可以认定为是“因工外出期间”。

认定“因工外出期间”的起始时间点为，从员工因工离开单位之时起，至员工完成出差工作任务返回单位工作场所或居住地时止，符合社会大众对“因工外出期间”最普遍的理解。因为员工之所以离开常驻的工作场所而前往其他在外的地点，其目的以及出发点是为了完成工作任务，而非在休闲度假的过程中顺便完成工作任务。

因此，从大多数员工最普遍的理解角度出发，从离开单位那一刻起，到完成工作任务返回单位或者自己的居所地址这一完整的、连续的时间段，包括往返的路途之中以及在外住宿休息期间，都属于“因工外出期间”。

“因工作原因”通常指职工所受伤害与所从事的工作之间存在因果关系，即职工履行工作的行为与造成的伤害事故的结果之间具有因果关系。但是，对“因工作原因”应作全面理解，工作原因并不严格限定在完成本职工作的过程中、范围内，还应当包括职工为继续完成工作而进行的进食、喝水、休息等必要的行为。因为这些必要、合理的行为既是为了更好地完成工作，也是职工休息权利的体现，应当视为系“工作原因”。

如上所述，员工因工外出的原因是接受单位指派或者因完成工作所需，其目的是为了完成工作任务，单位是其因工出差完成工作任务这一行为的受益者。因此，在完成工作任务并返还单位或自己住所地之前，员工在出差地临时入住酒店休息，既是其必须的生理需要，也是为了完成出差任务的合理需要。

因此，我们认为员工因工出差期间临时入住酒店休息这一行为，并非单纯的、与工作无关的个人活动，其既是员工必需的休息权的体现，也涵盖了为完成工作任务、实现单位利益的工作需要，其应当属于“工作原因”。

这样的观点，从《最高人民法院行政审判庭关于职工外出学习休息期间受到他人伤害应否认定为工伤问题的答复（2007年9月7日〔2007〕行他字第9号）》以及辽宁省高院就该问题向最高院提出的《关于职工外出学习休息期间受到他人伤害应否认定为工伤的请示（2007）辽行他字第1号》的内容中亦可以看出。在辽宁省高院的请示文件中，辽宁高院认为员工整个外出期间皆为“因工”，并没有区分工作和休息，这体现了外出期间的特殊性，否则没有必要将“因工外出”单独列举。

因此，辽宁高院认为，因工外出期间受到的伤害都是工作原因。最高院就该问题的回复内容亦认可了该观点，认为职工受单位指派外出学习期间，在学习单位安排的休息场所休息时受到他人伤害的，应当认定为工伤。

此外，在“赵雨诉北京市朝阳区劳动和社会保障局社会保障行政确认案”（最高院行政审判指导案例第35号）中，法院亦认为职工受单位指派参加会议期间，在会议单位安排的休息场所休息（洗澡）时受到滑倒受伤的，应当认定为工伤。

工作时间和工作岗位是认定视同工亡时的重要条件，不同于“工作场所”这一概念，“工作岗位”强调更多的不是工作的处所和位置，而是岗位职责、工作任务。因此与较为固定的“工作场所”而言，员工履行“工作岗位”的地点并非一成不变，往往会根据工作任务的需要而作相应调整。

此外，这一视同工亡的认定规则的内涵，也是基于员工突发疾病系因工作原因所致，是《工伤保险条例》倾斜保护劳动者合法权益的立法本意体现。因此，在员工系因工作原因突发疾病时，自然可以认定系其在工作时间、工作岗位上突发疾病。

这一认定规则，在最高院（2017）最高法行申6467号案件裁判规则中也有所体现。在该案中，员工在家中加班时突发疾病死亡，法院认定该员工系在完成岗位职责的过程中突发疾病死亡，属于视同工伤。

在司法实践中，基于对上述争议焦点一理解的不同，法院在关于“员工因工外出在酒店休息时死亡，是否认定工伤或视同工伤”这一问题上，存在较多截然相反的裁判观点，例如，持上述焦点一中观点一的法院，即认为员工因工外出在酒店休息时死亡，不能认定为工伤或视同工伤。

对于这一问题，我们认为，除人社局或者用人单位有充分证据证明员工系因个人活动导致死亡或者存在《工伤保险条例》第十六条规定之情形外，员工因工外出在酒店休息时死亡，均应当认定为工伤或者视同工伤。具体可分为如下几个方面：

根据前述分析，若员工因工外出入住酒店休息时因受他人伤害或者意外事故伤害导致死亡时，则完全符合《工伤保险条例》第十四条第五项规定的应当认定为工伤的情形，可以直接适用该条作为认定工伤的法律依据，除非用人单位或者人社局能充分举证证明，员工所受之伤害或者意外事故有《工伤保险条例》第十六条规定的情形。

“猝死”在司法实践中并未形成统一的定义，有观点认为“猝死”是因人体内部病变引起的死亡，属于因疾病猝死【（2021）桂0921民初3988号】；也有的观点认为“猝死”只是一种死亡的外在表现形式，而非死亡的真实原因，导致猝死的原因，可能是疾病，也有可能是意外导致【（2021）晋0830民初1901号】。对此，我们更倾向于认定“猝死”只是一种死亡表现形式，但并非真实的死因。

若在案证据仅显示员工系“猝死”，而不能证明导致“猝死”的具体原因时，则员工的死亡属于“死因不明”。在出现“死因不明”时，根据《工伤保险条例》第十九条第二款以及《最高人民法院行政审判庭关于职工因公外出期间死因不明应否认定工伤的答复（【2010】行他字第236号）》之规定，应当由用人单位或者人社局举证证明该“猝死”非工作原因所致，需依据在案证据对“猝死”非工作原因所致达到可以排除合理怀疑的标准。

否则，则可以依据《工伤保险条例》第十四条第五项之规定，认定员工在“因工外出期间”入住酒店休息期间“猝死”属于工伤。这样的认定结果，与前述员工因休息期间意外死亡属于工伤的认定结果也一致。

若经核实查明“猝死”的原因系自身疾病导致，或者证据显示的死因是在休息时突发疾病48小时内死亡时，我们认为此种因自身疾病导致的死亡结果，不属于《工伤保险条例》第十四条第五项规定的“伤害”，很难通过该条款将其认定为工亡。

因为如果按照该条认定因自身突发疾病死亡属于工伤，那么也自然可以将因自身突发疾病，但未导致死亡的情形认定为工伤。但这样的认定结果，与员工在工作时间、工作场所、工作岗位突发疾病但未在48小时内死亡时不属于工伤的认定结果完全相反，在逻辑上完全无法自洽。

根据前述分析，我们认为“因工外出期间”是指员工接受单位指派或者为完成工作任务而离开原工作地点之时起，至员工完成工作任务返回原工作地点或其经常居住地之时的整个期间，包括外出期间住酒店休息期间。

员工因工外出期间住酒店休息，既属于其休息权利的体现，也是为完成工作任务所需的合理期间，属于“工作原因”，而非与工作无关的个人活动。因此，员工因工外出在酒店休息期间，也属于其工作时间和工作岗位的合理延伸。

员工因工外出在酒店休息时死亡，用人单位或者人社局除有证据证明其死亡是因从事个人活动所致或者存在《工伤保险条例》第十六条规定之情形外，都应当根据《工伤保险条例》第十四条第五项认定为工伤或根据《工伤保险条例》第十五条第一款第一项认定为视同工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