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m・Ingold:『大地、天空、风、以及天候』(2007)

文摘   文化   2024-08-26 00:00   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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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Ingold,T (2007),Earth,Sky,Wind,and Weather;In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Vol.13,Wind,Life,Health:Anthropological a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s,pp,S19-S38
作者
Tim・Ingold(学人类学连Tim・Ingold是谁,在哪所大学任都不知道?莫不是你眼里只有「双鸭山黄飞鸿」又或是「南普陀吕奉先」?脑袋里长了「人类物理学」的毒瘤!还是见佬就喜欢喊人家作义父?)
译者
雲野真実(如有任何不便请后台联系,部分译稿见豆瓣「进击的世间师」,随缘接日本人类学大学院咨询辅导)
润色・校对
Kitsch
牲人
备注
参考文献、注释省略,图片、配乐自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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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们都曾经历过在风起的日子置身于户外的感觉。然而,当我们尝试用既定的思考框架或规范来描述这种感觉,却发现几乎没有什么比这更难以言喻的了。何为「户外(open air)」、何为「开放的空气(open air)(译注1)?它们流转于天空之中,又或是大气之中?它们是同一种事物?还是截然不同?若大气环绕着我们的星球,天空则如同穹顶之弧覆盖其上,那么,「大地(earth)(译注2)在与天空的关系中又该如何界定其存在的「样态(shape)」以及形式?进一步地,当我们走出居室,置身于这个由大地与天空所构筑的「开放世界」之「外」,我们又是如何得以沐浴在「风」(之)「中」?换言之,我们能否在这样的开放中栖居?如果唯有通过约束这种开放才得以栖居,那风又如何能够自由地吹拂?笔者将尝试探究「待在户外・身处开放之中(in the open)」的真正含义。而接下来的论述将提醒我们,人类所栖居的世界不仅仅是由大地与天空(这两个相互排斥的半球)所构成。更为关键的是,我们需要关注风与天候之间的流动。感受风,不仅仅是与周遭建立触觉上的联系,更是与之融为一体。在这种混融之中,我们生活、呼吸,并于纠缠不清的「命索(Life lines)」中,与天空里的风、光、湿气,以及大地上的物质紧密相连,不断地塑造着土地,编织着我们的路径。


为了达到这一结论,本文将分四个阶段展开讨论。首先,我将从关于大地形态的公认描述(那些通常被认为是客观与科学的描述)入手,同时指出这样的描述并未能充分涵盖天空这一现象。因为在与天空的关系中,大地似乎仅仅被视为一个供居住的地方。然而,正如后续所揭示,一个仅由人与物所居住的「地面(ground)」,以及除了飞鸟与浮云之外空无一物的天空,实际上只能存在于一种以室内空间为原型所构建出的模像之中。随后,在论证的第三个阶段,我将阐明:在开放的世界里,众生之间并非以封闭、客观的形式相互联系,而是共同浸润在流动着的媒质之中。像呼吸这样的过程,即生物从媒质(译注3)中吸取并释放空气,是所有生命的根基。最终,我将探讨「栖居于开放之中」的含义,即,生活在一个「充满各种天候的世界(weather-world)」里。在这里,所有的生灵,都命中注定要与风、雨、阳光以及大地相互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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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描绘天空





于儿童如何学习并理解大地的形状,当前的认知发展心理学领域中存在一些争议。有众多研究指出,所有的儿童,无论Ta在何处,处于什么样的文化脉络,其最初对于世界的理解都是相同的:即,地面是平坦的,并且物体如无支撑便会下落;这种直觉性的看法与Ta们后来被教导的概念:即,大地是一个被太空环绕的坚实球体;明显冲突。为了完全领悟到大地呈球状,而人们可以在其上任意位置生活却不会掉下,孩子们需要在心智上经历一次彻底的概念重塑。这种转变堪比科学历史上所发生的某些颠覆性(反直觉)范式转移。根据对6岁至11岁儿童所做的实验研究,有研究者声称已经揭示出关于大地形状认知的神经发育次序。Ta们认为,儿童在关于大地形状的认知上:从一个平面的「煎饼」开始,随后逐渐调和了从老师或书籍中获取的信息,经过一系列中间阶段,最终形成了对大地呈球状的高层理解(Vosniadou 1994;Vosniadou&Brewer 1992;see Fig.1)




(Fig.1):关于大地的心智模型。根据Vosniadou&Brewer(1992:549)的内容复制,并得到Elsevier的亲切授权

然而,这项研究并非没有受到质疑。有些批评者认为,许多孩子在这样的实验中遇到的真正问题与Ta们对世界的直觉或「朴素理论(naive theories)」并没有太多关系。更多的是,实验设置本身:通过特定的提问方式或引导,令孩子们感觉需要为自己的回答寻找合理的解释(比如Ta们被要求对先前问题的回答或绘图进行解释)。这些持批评态度的学者进一步强调,当孩子们开始考虑大地的形状时,并不是基于某种先入为主的信念、直觉或理论,Ta们其实从一开始就持有一个开放的心态。Ta们的「知识=认识」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与知识丰富的成人(如教师)以及日常教学工具(如地球仪)的互动中,以零碎且松散的片段逐渐获取的。这意味着在「知识=认识」的构建过程中,不存在一个初始的、需要被克服的概念性门槛。在得到恰当的引导和辅助后,孩子们能够轻易地获得对大地形状的「科学」认识。实际上,当让孩子们从预先准备的图片中选择时(这类实验不需要Ta们自己绘图或应答),无论是在年纪较小的孩子与年纪较大的孩子之间,还是在孩子与成人之间,其理解程度的差异都显得微乎其微(Nobes,Martin&Panagiotaki 2005)


在这场争论中,笔者无意选择任何特定立场。这不过是心理学中长久以来一直存在的争议的又一种表述:知识的获取是受到先天的心智结构的主导,还是深受学习的社会文化脉络的影响。然而,真正令我感兴趣的是双方的一个共识:对大地形状的「科学上正确」的理解无疑是存在的;因此,任何与之相反的观念,无论其差异大小,都被视作一种错误(原注1)。更为惊人的是,双方似乎一致认为,有大地的地方,就一定伴随着天空。那么,当我们谈到天空的性质与形态时,如何给出一个「科学上正确」的解释呢?下面我将举两个例子,它们来自上述争论中两个对立观点的研究,分别代表了各自所认为的「正确」理解。在第一个例子中,六岁的Ethan在回答研究者的问题时表示,大地呈球状,而人们若想要看到大地必须低头,且整个大地被「太空(space)」所环绕。当研究者请他画出大地时,他在一个大致的圆形中描绘出类似陆地的形状。继而,研究者提出:「接下来,请画出天空」。Ethan显得有些困惑,他反驳说:「天空没有形状,你是说太空吗」?尽管如此,他仍然尝试绘出天空,于是在代表地球的圆圈外围又加了一个圈(Vosniadou&Brewer 1992:557,see Fig.2A)




(Fig.2 A&B):
A:Ethan画的被「天空」包围的球形大地。

B:Darcy画的天空、地面(带有房屋)和球形大地。

根据Vosniadou&Brewer(1992:558)的内容复制,并得到Elsevier的亲切授权。


在第二个例子中,研究者为参与者准备了一系列卡片,每张卡片都绘制了大地、人群、天空可能的16种组合中的一种。其中,大地的形态包括:实心球体、扁平球体、空心球体或是圆盘形状;人们可以站在球的四周或仅站在上部;而天空可以覆盖整个球体或仅仅存在于球体上方。受试群体不仅包括5岁到10岁的孩子,还有成人。Ta们首先被要求挑选出自己所认为最接近真实大地的那张卡片,然后将所有卡片从「最像大地」到「最不像大地」进行排列(Nobes,Martin&Panagiotaki 2005:52-54)。令人惊讶的是,约三分之二的参与者首选了那张描绘了实心球体、其上分布着人群和天空的组合卡片。在这张特定的卡片中,大地被渲染成一颗绿意盎然的棕色球体,而像乐高一样身形呆板的人物站立在其表面,与此同时,它的背景则是淡蓝色的天空,零星点缀着白云的形态(Fig.3)。大部分参与者选择这张卡片,据此,研究者推断,「这体现了Ta们对大地的科学性认知」(Nobes et al.2005:55-57)。但是,仔细观察这幅画会发现一个不寻常的矛盾之处:一个球形的固体大地,其上人们四散站立,然而天空却像是伏在大地上,只有当你抬头仰望时,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这样的描绘方式让人质疑,将大地视为一个球体这一观念,如何能够引导我们想象那布满白云的蓝天。




(Fig.3):球形大地,周围有人和天空。根据Nobes等人(2005:54)的内容复制,并得到英国心理学会的亲切授权。

在尝试将球形的大地与天空融入同一画面的过程中,不仅第二个实验的参与者感到了困惑,第一个实验中的参与者也有类似的体验。从前面的描述中我们得知,Ethan似乎误解了研究者的话:他认为研究者说的是「太空」而非「天空」。为了展现他所认为的「太空存在于四面八方」这一观念,他用一个外部圆圈来表达这一想法。但9岁的Darcy的表现则更为引人深思。当被要求描绘大地时,她按照要求勾画出了一个圆形的大地,并添上了月亮与星星。随后,研究者再次提出要求,希望她能画出天空。面对这一要求,Darcy显得同样困惑,「这真的很奇怪」。她回应道。但她最后选择了在纸张上方,位于她之前所画的大地、月亮与星星之上,轻轻地画上了几道类似于云朵的水平线条。在被询及人们居住的地方时,Darcy选择在纸的下部边缘处描绘房屋的轮廓。当研究者再度提问时,她又添加了一所房子。到第三次被追问,Darcy终于对研究者的意图有所领悟,她选择擦掉其中一座房子,并在圆形的大地上绘制了一位简单的人形(Fig.2B)。然而,这并未结束,这一行为引发了一系列更为耐人寻味的对话。「这所房子是建在大地上的吧」?研究者指向仍然存在的房屋(没有被擦除的房屋),并进一步质疑:「你之前画的大地是圆的,现在为何看起来是平的」?随后,两人的对话继续展开:




Darcy:那当然,房子建在地面上。
实验人员:但你为什么把它画得如此平坦?
Darcy:难道地面不是平的吗?
实验人员:那大地的形态又是……?
Darcy:圆的。





在实验人员看来,Darcy似乎表现得有些前后不一,她对大地形态的认知在「圆形」与「平坦」之间游移不定。然而,她没能察觉到Darcy实际上是在区分「大地」与「地面」这两个概念的同时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按照Darcy的描述,她画出的「大地」确切地说是圆的。但我们居住的房子是建在「地面」之上,而这「地面」自然是平坦的。因此,在她的画作中,那些建筑其实是坐落在「地面」上,并非大地的「曲面(=表面)」。


当然,「大地(earth)」这一词汇,其意涵根据其所在脉络而有所变化。它既可以指我们脚下的「地面(ground)」,也可以用于描述「土壤(soil)」,或者代表整个「星球(planet)」。在本次实验交谈中,「大地」显然是以最后一种意涵来使用的。为了明确区分,Darcy不得不特意使用「地面」一词。但实验人员似乎忽视了这一细微的差异。回想起来,导致整个实验发生混淆的根本原因,恰恰是实验人员给出的那个指引:要求完成一幅包含天空在内的大地图景。因为,只有在与天空的关联下,大地才被描绘成一个现象学式的平面:那个人们居住并建造房屋的地方。实际上,结果所展现的并不是一幅完整的图画,而是在同一纸上的两副截然不同的图像:一幅可能代表了我们从太空中所看到的地球,另一幅则反映了居民从现象学视角看到的地面、天空以及人类的居所。然而,当研究者汇报这一结果时,Ta们却不自觉地将自身的双重视角投射到了参与者身上(Vosniadou&Brewer 1992:569–71)。于是,Darcy,与其他众多的参与者一样,被归为:接受了「双重大地模型(dual earth model)」的人。这一模型浮现在两种观念之间:一种是初级假设:天真地认为大地是平的;另一种则是更加成熟的过渡观点:认为大地如球体般是圆的。「双重大地模型」也被认为是一种融合了多种概念的模型(Fig.1)


根据「双重大地模型」可以得知:「存在两种大地:一是悬浮在天空中的球形大地,另一是人们所生活的平坦之地」(Vosniadou&Brewer 1992:550)。持这一观念,人们仿佛能站在大地上,仰望蔚蓝的天空,不仅可以看到飘浮的云朵、耀眼的太阳、明亮的月亮以及繁星,还能观察到另一个大地,其上的居民似乎都黏附在其外部表面。而这个浮现在湛蓝天空中的球形大地,毫无疑问,其视角与之前两项研究中被认为是「正确」的那张卡片所呈现的图景完全一致(Fig.3)。研究者指出,选择这张卡片的孩子,Ta们已经意识到「天空以及所有生灵都环绕着大地」(Nobes et al.2005:59)。但是,从科学的角度来看,真正环绕大地的是大气层,一个气态的外层,伴随着远离地球而逐渐稀薄。很难想象,卡片上所描绘的天空是大气层的真实反映,而让孩子们察觉到大气层的存在也并非实验人员的初衷。因此,更加合理的解释是:选择这张卡片的研究参与者们可能将描绘天空这个任务当成了选壁纸,Ta们基于日常所见的形状和颜色来挑选,并在这个壁纸上又加了一个大地的图像上去,大地的印象可能是融入了Ta们经常在教室中看到的地球仪。就像Darcy意识到必须区分太空中的大地(星球)与我们脚下的土地那般,那些坚信大地是球体的人们,也很可能想要进一步区分环绕地球的大气层与我们日常生活中头顶的天空。


确实,对于如何描绘天空,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事实上,最初的研究者坦然承认:「对于成人来说,让孩子们画出天空似乎是一个奇怪的请求」(Vosniadou&Brewer 1992:544)。Ta们解释称,此次实验的目标旨在区分两类孩子:一类认为天空在大地之上,而另一类则认为天空环绕大地。按照这些研究者的理解,Darcy在圆形大地之上描绘天空,这似乎呈现了一个科学上的错误观念,即双重地球模型;而Ethan则绘制了环绕大地的圆环,展现了对球形地球的正确认知。然而,Ethan或许并未真正理解大气层这一概念,他很可能误以为实验人员所提及的并非「天空(sky)」,而是整个「太空(space)」。而与实验人员未能察觉的情况相反,Darcy则更深入地理解了这一点:天空只有在视大地为人类居住之地的情境下才能被描绘,相对于这样的图景,天空只能被描绘为位于大地「上方」。事实上,与孩子们相比,实验人员似乎更加混淆。Ta们评论说:「认为我们居住在球形大地的外部是一个违背直觉的观念,与我们的日常经验并不吻合」(Vosniadou&Brewer 1992:541)(原注2)。的确如此。如果从这个所谓「科学」的视角出发,我们人类应被视为大地的「外部居民(exhabitants)」而非「栖居者(inhabitants)」。但实际上,正如我们所踏足的大地,天空也是我们「栖居(inhabit)」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天空更多地是属于我们的经验世界,相较于物理的现实,更接近现象学的维度。因为实验人员未能成功区分这两个维度,混淆产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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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饰大地





果让我们从一个栖居者的角度来考虑,那该如何描绘这个世界的形态呢?James・Gibson在其开创性的著作『视知觉生态论(The ecological approach to visual perception)(1979)中为这一问题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解答路径。Gibson首先着重区分了他所称的「物理世界」和「环境」之间的差异(1979:8)。行星上的大地与其周边的大气层一同组成了这个「物理世界」。且在海洋和陆地上的生命出现之前,大地和大气层就已经存在。而「环境」,与之形成鲜明对比,仅仅在与栖居其中的生命形态相关联时才得以呈现。「环境」并非为自成一体,而是作为生命栖居者所体验的周遭背景而存在。尽管「环境」与「物理世界」同等地真实,但它并不是由空间中的物体或身体组成的实际存在,而是对于栖居其中的生灵而言的现实。因此,正如Gibson所论述的,从这样的角度出发,环境最好被描述为「媒质(medium)、实质(substances)以及区分它们的诸多界面(surfaces)(1979:16)


对于我们人类而言,最直接的媒质无疑是空气。显然,呼吸,这生命的基础,离不开空气。更进一步地说,空气为我们提供了轻微的阻抗,让我们能够自由移动、创造、触碰周围的事物。因为有了空气,释放的能量以及有规律的振动得以传递,使我们得以看见和听到周围的世界。此外,得益于空气中的分子能够刺激我们的嗅觉受体,我们得以感受到周围的气味。正如Gibson所言,媒质赋予了我们移动以及知觉的能力。另一方面,实质则为移动以及知觉带来相对的阻碍。从岩石、砾石到沙土、木材和混凝土,这些各具特性的物体为生命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物理支撑。我们依赖它们来站立和行走,但我们无法透过它们去观看世界或自由移动。水的地位则颇为特殊,对于鱼等水生生物,它是生存的媒质,而对于陆生生物如人类,它更像是实质。水的这种双重属性并没有让实质与媒质之间的界定变得模糊,它只是进一步凸显了这样一个事实:环境的属性只有在与特定生命形态的相互关联中才能得以理解和揭示(Gibson 1979:16–21)


在媒质与实质之间,交界的地方称之为「界面」。界面,既是能量释放、反射和吸收的场所,也是将震动传递予媒质的入口,是蒸发与扩散起始的地方,更是我们身体所触及的所在(由此认识到触觉这一概念)。由此,对于知觉来说,界面显得至关重要,正如Gibson所说,「大多数的感知活动都发生在界面」(Gibson 1979:23)。每一个界面都蕴藏着其独特的特质。它们以一种相对恒定的方式呈现,坚韧地抵御变形与破损,展现出各自的形态以及与众不同的「质地(texture)」。为了进一步形象地描述,Gibson展示了六张照片,分别捕捉到了六个截然不同的日常界面:木质的横切面、天空中飘浮着的云彩、修剪过的草场、精心编织的布料、微波荡漾的池面,以及散落的鹅卵石。在每一张照片中,通过其表面质地,我们都能迅速辨识其所属的界面(1979:26-27)。得益于光线在界面上的特定散射,我们得以直观地感知这些质地。但反观之,如果环境中的光不带有可识别的模式或结构,质地便无从辨识,使得我们只能面对一个空洞的虚无,而非实实在在的界面(Gibson 1979:51-52)


对天空的感知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启示。比较一下明媚的夏日里。那无质地的澄明蓝天以及我们脚下那质地丰富的大地,我们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地面这一界面,而高悬于我们头顶的天空,却如同无垠的虚空。如Gibson所述,地面这一界面,是「地表环境的真实基石...为所有其他界面提供参照(作为所有其他界面的基准)(1979:10,33)。它不仅支撑着被重力吸引的所有事物,同时还在地平线上与天空相接。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天空,并没有明确的界面。但即便在天空这片似乎质地匮乏的虚空之中,我们仍能辨识出具有质感的云朵。只不过,天空中的风起云涌与地面上因雨而形成的水洼大相径庭。当水洼随着时间渐渐干涸,水这一界面便会逐渐消失,接着露出了干燥的泥土。但当云团逐渐消散,它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同理,如果你站在森林里,仰头向天,你会看到由树叶构成的繁茂屏障,这直接成为你眼前的一片质地。而在这些树叶之间的空隙则连接着无尽的天空,我们所看到的只是质地之间的缝隙。如Gibson所言,「正是这些缝隙,吸引鸟儿飞入其中」(1979:106)


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Gibson对天空的描述似乎并不那么明确。如果天空代表着真正的空洞,而当我们凝视天空时所感受到的正是这种空洞,那么,天空是否真的是我们栖居其中的环境的一部分呢?一个环境中是否可以存在真正的「空隙」?而这样环境是否真的处于一种「开放」之中?从Gibson的论述中,我们似乎可以捕捉到他的明确回答。例如,他强调,环境并不仅仅是由分散在空间中的事物,也就是在空虚的空间中静态地存在着的、具有封闭轮廓的形式所构成的。它是「由大地与天空所塑造的,并且它包含了『在』这片大地上以及『处于』这片天空中的诸多存在,如山川、云朵、火光、夕阳、石子和星辰」(1979:66)。从这个角度出发,无论是云、夕阳还是星星,它们都被视为天空这一环境现象的特有部分。天空与大地构成了栖居世界中的两大半球,其中一方是天空,另一方则是大地。而我们所站立的这片「土地=地面」,作为大地与天空的交界,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也即「分隔上下半球、天与地的明确边界」(1979:162)


乍一看,这种宇宙观与Vosniadou和Brewer所描述的「空心球体模型(hollow sphere5 model)」有其相似之处。这一模型也与「双重大地模型」一样,被视作介于平坦大地观和固态球体大地观之间的中介形态。根据这一模型,大地被想象为一个下部实心、上部空心的球体,而人类生活在这两个半球的平坦交界上。于是,天空对Ta们来说仿佛是一个头顶上的穹顶(Vosniadou&Brewer 1992:549-50;see Fig.1)。然而,这种宇宙观与Gibson的观念有一个关键的区别。在Gibson的眼中,栖居者所感知的「球形领域」是无界的。随着观察者的移动,地平线也随之变动,因此,它从未成为一个真正的边界。它不可触及也无法穿越。当事物进入我们的视野时,并不会有任何障碍物被打破。当人们抬头仰望时,Ta们并不会发现自己被一个封闭的「天空=界面」所包围。生活在这片天空之下,生命是开放的,它并非被限定在一个有着平坦底座以及穹顶的中空球体中。Gibson进一步指出,「封闭(confinement)」这一理念恰恰是基于一种人为地勾画出轮廓的实践而催生出的人造物(1979:66)。然而,天空是无法被框定的,无法描绘出其边界。我们能够描绘的,只是天空中的物体,以及它们在天空所投射下的剪影。


除此之外,在其他文献中,Gibson坦言:「真正完全开放的环境是极为罕见的,甚至可能说是不存在的」,并坚称在如此敞开的环境中,生命是无法存续的(1979:78)。在大多数情况下,环境中「布满了(cluttered)」形形色色的事物,从群山峻岭到各类动植物,再到各种对象以及人造物。或者换个角度来说,这个环境是经过「精心布置的(furnished)」。Gibson进一步阐述:「为大地提供的装饰(The furniture of the earth),就如同为房间提供的家具,赋予了大地宜居的特质」。一个没有云朵的天空,根据上述的标准,对栖居者来说是荒凉且不适宜的,因此不能作为任何生灵的栖息之地。鸟儿也无法在其中翱翔。而一片空旷的大地,尽管为生灵提供了行走以及栖息的平台,但除此之外,它几乎不给予任何其他生存所需:「是大地上的这些『装饰』为所有其他的生命行为提供了可能性」(1979:78)。从Gibson的角度来看,那些仍留在开放中的知觉者,似乎与之前心理学实验中描述的那些被困于大地界面「外部」的人偶处在同一水平,Ta们像是这个世界的外部居民。犹如舞台上的演员,只被允许进入一个道具和台景布置完善的舞台,短暂亮相一次;或像一位藏身于阁楼的主人,命中注定要小心翼翼地在阁楼这个错综复杂的世界中穿行。


我们再回顾一下Gibson的观点,他强调,环境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对象,而是由「大地,以及天空,及其之间的一切事物(对象)」所组成(1979:66)。现在,我们细思他所指的这些被视为对象的事物:大地上有山、鹅卵石以及火焰;而在天空中则有云、日落以及星辰。在大地上的这些事物中,或许仅有鹅卵石能够被当作传统意义上的对象。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当我们将每一块鹅卵石与其周边的环境(包括其他石头、它所在的土地以及导致它出现在那里的因素)完全区分开来时,它才算得上是一个对象。而山,不只是大地这一界面上的某个对象,它是大地的一种形态,只有当它从与之紧密相连的地景中抽离出来,它才可能被看作是一个对象。而火焰,并非一个对象,更像是燃烧过程的一种表现。再来看天空。无论星星在天文学上有何重要意义,在我们的感知中,它们更多地呈现为一个光点,而非一个对象。日落,则被感知为伴随着太阳逐渐隐没于地平线后所带来的瞬时光辉。而云,它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对象,而是在媒质中不断流动、短暂存在的聚合。当我们仰望云彩时,所看到的并不是天空中的固定装饰,而是那不断流动的、瞬息万变的「形成・过程;空・信息(sky-in-formation)」:它所处的形态与信息的瞬时显现。


在一个真正的开放世界里,事物不再被界定为固有的「对象」。这是因为,这些所谓的对象,它们都封闭于自己之中,背离了世界,从其成因中孤立出来,只将其坚硬的外界面呈现给我们。但在开放的世界中,没有绝对的内与外,一切都在流动,只有接连不断的「往与来(coming and going)」。这种源源不断的动态并不是为了创造出对象,而是为了形成、扩张、生长、隆起以及涌现。因此,在这开放的世界里,山丘是因其隆起而存在,我们通过登山或从远处观赏其轮廓来体验它(Ingold 2000:203)。火焰燃烧,人们通过观察其跳动的火舌、盘绕的烟雾,以及感受其热度来认知它。鹅卵石之所以发出声响,正是因为它的圆滑形态;当我们行走其上,那独特的声音便在脚下响起。天空中,白天是阳光的普照,夜晚则有月亮与星星的灿烂,而云朵则在翻滚中逐渐升腾。日月星辰因其光辉而是日月星辰,风云因起风起云涌而是风云。与山丘起伏、火焰燃烧、卵石相击一样,这些都是它们存在的方式。「它们之所以存在(they are)」,正体现在它们发出的光辉以及升腾的姿态中。


长话短说,与Gibson的观点相反,我认为,天空以及大地从开放的球状转化为了宜居的环境,并非通过对象的「配置=装饰」来实现的。被「装修」的世界就像一个实物大小的模型,一个「被带入室内(indoors)」,在封闭的专用空间中被重新构建的世界。在那里,就像舞台布景一样,山丘被放置在地面上,而星星、云朵、太阳和月亮都悬挂在空中。在这个「仿佛真实的世界(as if world)」中,山丘不再隆起,火焰不再燃烧,鹅卵石不再发出声响,太阳、月亮和星星不再发光,云朵也不再升腾。它们或许被塑造得似乎正在执行这些动作,但那仅仅是一种幻觉。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停滞不前,日月星辰没有在闪光,云并不在翻涌。只有当舞台设置完毕,一切都准备就绪,发光、翻涌的动作才能开始。但是,我们人类所居住的开放世界,并不是事先为我们准备好的,而是在我们的周围逐渐形成的。开放的世界是一个处于不断形成和变化过程中的世界。如果这些过程是知觉的本质,那么它们也是被感知事物的本质。理解人们如何居住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要关注知觉者和被知觉的现象都不可避免地沉浸在的世界形成的动态过程之中这一点。为了实现这一点,我们的关注点必须从世界中固化的「实质」以及它们所展现的坚硬「界面」,转向这些实质在其中取形,又逐渐消失的「媒质」。我主张,大部分的动态行为都发生在这个「媒质」中,而不是,正如Gibson所认为的(1979:23),仅仅发生在「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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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风





「待在户外・身处开放之中(in the open)」,尽管并不是完全没有,但媒质很少保持静态,它们总是处于流动之中。有时这种流动微弱得几乎觉察不到,但在某些时刻它又强大到能够拔起树木,推翻建筑。它们为风车供能,驱使船舶环游四海。我们常用「风」这一词汇来描述这种媒质。但,我们如何知晓风的存在,又是如何感知风的拂动呢?几年前,我曾向Aberdeen的学生们抛出过这样一个问题。我们针对天候与「土地(land)」间的关系展开了深入的讨论(关于这一主题,我们将在下一部分继续探讨)。我当时希望对比一下,室内所进行的学术性讨论,与在户外,或者说身临其境地沉浸在天候之中并与周围土地互动时的讨论有何不同。我预感,在土地与天候的怀抱「中」沉思,与单纯地「关于」它们的思考,这两者之间的体验将截然不同。或许,因为我们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精心装饰的室内思考以及写作,我们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些室内环境,我们栖居其中的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子。换句话说,当我们从这样的内部空间中被逐出,我们如果不是一名「外部居住者」,还能是什么,这确实让我们感到困惑。如果用Maurice・Merleau-Ponty的话来描述,当我们不仅将大地与天空(这样一种开放)视为思考的对象,而是真正感受它们作为「吾等的思索乡(homeland of our thoughts)(Merleau-Ponty 1962:24),这会给我们带来何种启示呢?


为寻答案,我们选择在郊外漫游。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零星地下着小雨,微风不时轻拂而过。尽管我们并不能真正「触摸」到那微风,但所有学生都坦言,风之所以被我们察觉,是因为它轻轻拂过我们的脸颊,与我们的呼吸交融。这一体验最初显得有些令人迷惑:既然不能真正地「触摸(touch)」,我们又是如何「感受(feeling)」到风?要解决这一难题,我们首先得认识到,「感受」与「触摸」这两个词汇在语义上并不完全等同。无疑,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时常与各种物体接触,不论是创造它们、使用它们,还是去探求它们的实质。而在更亲密的交往中,我们与他人相互接触,他人同样与我们相互接触。这种接触大多是通过特定的器官,如手,但有时也会通过唇、舌或脚。然而,「感受」却是一种更为深层的体验,它渗透在我们的整体存在中。它不仅仅是对某个具体对象或个体的身体接触,更多的是描述自我与外界环境之间的一种相互渗透。如Merleau-Ponty所述,这是世界对我们的一种「渗透(invading)」,同时也是我们对它的一种「欣然接纳(meeting this invasion)(1962:317)。因此,「感受」,「不仅仅是我们的行动,它更是我们存在的表达(not just in what we do but in what we are)」。这种知觉者与他栖居的世界之间的混融,事实上建立在一种存在论的基础上,即物体作为一个可触摸的界面和知觉者作为一个主体是互相独立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没有「感受」,就不可能有「触摸」。


感受风,即体验这种混融。我们并不是触摸到了风,而是在风的环绕「中」感受它。稍加思索,不难发现这种触觉体验同样适用于我们的视觉以及听觉(原注3)。让我们再次回到天空这一现象。天空并非一个比风更加显著的感知对象。它并不是我们「看到」的某物;正因为阳光的灿烂,我们才能在郊外观察到各种景象。但天空,即那光芒本身。正如我们在风中的感知,天空的光华即是我们与世界之间混融的体验,没有它,我们无法看见任何事物。我们是在风中「触摸」,同时也是在天空的光辉中「观看」。Merleau-Ponty曾写道:「当我凝望那蔚蓝的天空,我并不是作为一个世界之外的观察者……我投入其中,我沉浸在那份神秘之中……随着天空逐渐接近,我仿佛成了天空……我的意识,被这无尽的蓝所浸透」(1962:214)。在这里,Merleau-Ponty所讨论的「神秘(mystery)」,是关于视觉的「奥秘(mystery)」。在我们平凡的日常观看背后,隐藏着一个原初的、令人震撼的体验,而这正是阳光的另一种解读(Ingold 2000:264-5)。同样,声音的奥秘也隐藏在我们的听觉体验中。我们在风中触摸,在天空中观瞻,而雨中的聆听则尤为特殊。神学家John・Hull,分享了他在成年后失明的感悟,他如是说:「太阳如何洒落其光,而雨持续降落,让整个世界沉浸在声音之中,为万物勾画出轮廓。我的身体与雨融为一体,构建了一个可听、可触的三维宇宙,在其中,我的意识自由延展」(Hull 1997:26-7,120)


栖居在这片开放的世界,意味着我们沉浸在各种媒质的流动之中,尤其是阳光、雨水、风的涌动。这种沉浸赋予了我们观察、聆听、触摸的能力。然而,我们并非唯一能感受风的存在并与之互动的生命。在空中翱翔的鸟儿同样如此。Nicole・Revel(2005)细致地描述了菲律宾的Palawan高地住民与鸟之间的这种特殊纽带。Ta们视鸟为与自己亲近,但又短暂的伴侣。这种独特的关系,在Ta们放风筝的实践中得到了完美的体现。这些由竹子骨架和纸或叶子制成的风筝,被看作是对鸟的一种模仿。放风筝不仅仅是一个娱乐活动,更是一种方式,让陆地上的居民能够与天空中的生灵共享飞翔的体验。在与风嬉戏的过程中,Ta们可以通过双手把握着的风筝线,感受到与鸟在翅膀上所体验到的同样的风。如Revel所述:「深深扎根于大地」的Palawan风筝手,「在放风筝时仿佛沉浸在天空的梦境之中,Ta们心潮澎湃地与那轻盈旋转的风筝一同翱翔于碧空之中」(Revel 2005:407)。而当Ta们与风筝一道在空中飞翔,Ta们仿佛化身为鸟,与风筝共同感受着空中的气流,一同在那波动的大气中舞动。然而,在一个纯由对象所装配的「仿佛真实的世界(as if world)」里,或许连风筝和鸟都无法真正地飞翔。因为那样的世界里没有风的存在。简单来说,风不是一种对象,正如火与云亦不仅仅是一种对象。火之所以为火,在于它的燃烧;云之所以为云,在于它的升腾;而风之所以为风,就在于它的流动。风就这样如此真实地存在于我们栖居的世界中,而不仅仅是某种实物大小的模型中。鸟儿在空中飞翔,而不是如Gibson所言,仅仅穿梭于树木的缝隙中(1979:106)。再者,每一棵树,在其弯曲的枝干以及扭转的枝条中,都留下了风在其成长过程中流淌过的痕迹。


在人类学与物质文化研究领域,似乎有一种深根固著的描述习惯,好似所有的人与物质对象都「真实地存在于此地(all there is)」。这种描述方式意味着,我们的知觉成为了「身体化的人格(embodied persons)」与「物质化的事物(materialized things)」之间的互动,二者在这个交互中互相唤醒与激活。按照这一思路,若事物有所「回应或反作用(act back)」,那便有论述宣称,这些事物被赋予了与人同等的施为。放风筝为例,我们可以设想,通过风筝线,你受地面束缚的手控制着风筝,而高悬于空中的风筝也相应地影响着你的手。在这种互动中,两者都随对方的动作而做出响应。但值得注意的是,风筝之所以能飞,并不是因为它具有对抗风筝手的独特施为,而是因为它被风的流动所带动。如果这种流动被打断,风筝就会像失去生命的鸟儿那般,无力地坠向地面。只有当风筝被风吹得满满的、风筝线紧绷时,它才真正能展现出与风筝手相互作用的施为。再以Christopher・Tilley对于地景现象学的探讨为例,他描述了一个画家与一棵树的互动场景:「画家注视着树,而树仿佛也『回应』着画家的目光。这并不是说树真的有眼睛,而是树的存在能够『触动画家的情感,影响并驱使(aflect)』画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树具有施为,它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对象」(2004:18)。实际上,树并不是静止不动的。它在风中摇曳。当画家握笔细细勾画出树的独特轮廓时,他的视觉与手中的协调动作与树的飘摇产生了共鸣。这与放风筝的人在感受到风筝在空中突然下坠时的即刻反应如出一辙。


风筝手并非由风筝所引导,正如画家并非由树所驱动。更确切地说,如风筝手与风筝之间,以及画家与树之间的那种共鸣动作,都是基于Ta们都深深沉浸于媒质的流动之中。只有在这种沉浸的状态中,它们才得以相互作用。如果没有风,风筝手将不能与风筝进行互动,同样的,画家也无法与树进行互动。从更宽泛的角度来看,在一个被还原为人与物的世界里,相互作用是不可能存在的。因此,仅仅给予物体「施为」是远远不足以为这个世界带来生命的。其实,这种过分强调的「施为问题」是我们自身的创造,它的出现源于我们对真实世界的颠倒认知。这种误读将为各种各样的形式注入生命的生活世界之动态潜能,视作是被切割并分配到形态本身的内在属性,并以此为基础来推测世界是如何运作的(Ingold 2005b:125)。这种看法就好比认为河流的流动是因为水流与河岸之间的相互作用,却遗忘了如果没有河流本身,那么水流与河岸便无从谈起。同样,如果没有媒质的流动,那么无论是人类、树木、鸟儿、云朵、火焰、日落,还是我们所探讨的其他所有现象,都将不复存在。


这一论点涉及生命的真正含义。我们或许都同意,除了人类,鸟和树也是有生命的。但习惯性的思考方式倾向于让我们相信这个世界已被封闭的实体所占据。这种认知习惯使我们遗忘了生命可能并非仅仅是事物的内在属性。但如果我们理解生命为一个「正在形成中的世界(world-in-formation)」所蕴含的创造性潜能,那么生命并非仅仅存在于事物之中,而是事物浸润于生命之流,并被不断的创生流动所牵引。每一个存在,都彷佛漂浮在这流动之中。这种看法与许多在古典人类学文献中被归为「万物有灵」宇宙论的人们的存在论承诺相一致。长久以来,人们习惯于将「万物有灵」视为一种为无生命事物注入生命和精神的信仰体系。但这样的思维模式具有双重误导性。首先,万物有灵不只是一种关于世界的信仰,它更是一种在世界中的存在方式,这种方式强调开放性、对永恒流动环境的敏感与反应。其次,万物有灵并不是要将生命注入事物中,而是让事物回归到其生命之源的运动中。因此,诸多具有万物有灵宇宙观的文化对风的重视并不令人意外(原注4),因为风不仅塑造和指引人们的生活,它本身就是一种具有创造(及破坏)能力的化身。这并不是说风「具有」施为,而是说,风「即」施为本身。再次强调,风之所以为风,是因为它的吹拂,而不是它能吹动某些对象(原注5)。同样,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Ta们的所为和所行。因此,赋予风以人格化的力量,既不奇怪,也无需拟人。


我已经论述过了,在这个开放的世界里,没有明确的「内」与「外」,仅存在「往」与「来」。Merleau-Ponty在描述画家的创作过程时曾说:「确实,存在之中有其吸气与呼气(there really is inspiration and expiration of Being)(1964:167)。在呼吸之中,人们不停地吸收与释放媒质。所谓的吸气,即是风变为气息;而呼气,则是气息归于风。这种呼吸中的往复,即是生命的真谛。在许多语言中,生命、风和呼吸的表达常常存在某种奇妙的平行关系,这无疑为上述观点提供了有力支撑。例如,英语中的「animism」这一词源于拉丁文的「animare」(赋生命)和「anima」(呼吸),而这两者进一步可以追溯到希腊文的「anemos」(风)(原注6)。因此,生命不只是其形态的显现,更是在媒质流动中的一种浮动与漂泊。正如David・Macauley所述:「我们的头颅沐浴在大气的深沉之中,伴随着与涡旋的风互缠的肺腑以及四肢,我们在空气的境域里,循环地呼吸、沉思,并遐想」(2005:307)。正因如此,栖居于开放之中,并不意味着我们能够体验到生命如何被镶嵌或被包裹于一个坚固的身体之内。它也不会让我们体验到如何脱离肉体,或是如何将精神完全从世界的物质涌流中抽离出来。感受风、体验呼吸中空气的流转,其实是让我们身处于这世界不断形成的浪潮之中,如Merleau-Ponty所述,我们始终都在见证着人与事物「不断地重生」过程(1964:168)。就如同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世界在昭示自我之时所发出的首轮气息。在这里,不是风被具象为一个身体,而是身体在每次呼吸的律动中都「化作了风(enwind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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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候・世界






者所关注的,是「栖居・居于内部(inhabit)」具体涵义何在。换言之,这意味着生活在一个较为开放而非紧闭的「世界球体(world-sphere)」内部的深层含义。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们不见四壁,只有行走中逐渐揭开的地平线;无实质的地板,只有足下的大地;没有抬头可见的天花板,仅有头顶弯曲的天空;这里缺乏定式的家具和装饰,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生成与陷落。我认为,由于我们习惯于在封闭的空间里思考和写作,这导致我们在文字描述中所呈现的世界,似乎总被一个我们预先构想的封闭空间所重塑。在这个「仿佛」被设定好的世界中,仅有人们与事物栖息,而对于作为媒质流动的风、雨、阳光、雾、霜和雪等的真实体验,我们似乎从未真正触及。笔者坚信,正是这种媒质的缺失,成为我们在探讨人与物质世界之间关系时所忽视的部分。笔者所提的新视角,是从一个更为开放的维度去看待这一问题。从这种视角出发,很难想象生命是在一个由事物预先布置的世界界面上展开。我坚信,栖居者不是在一个已预设的界面上穿梭,而是在一个不断形成、演变的世界里行进。因此,对于栖居者来说,Ta们所经历的媒质流动最为关键。


在这一结论之下,让我们重新审视一个问题,那是我与学生们在阿伯丁郡的乡村地带漫步时的深入反思:天候与土地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是否它们被地面这一界面划分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即天空与大地、媒质与实质?事实上,这恰是Gibson所持的观点。他写道:「大气中的媒质很容易受到我们称之为『天候』的某些变化所影响」(1979:19)。因此,天候就是媒质中的「正在发生(going on)(原注7)。然而,大地的实质并不为这种过程所渗透。地表相对稳固,不透明,它确保了媒质与实质各维持其自身的区域,避免了混融。仿佛大地以土地这一形式背离了天空,拒绝进一步的交流。所以,天候虽在土地上盘旋,但不再参与其形成过程。然而,正如所有的栖居者所知,雨水能将耕地变为泥潭,霜冻能令坚石破裂,炎热的夏日闪电可能引发林火,风能吹动沙子形成沙丘,雪可凝成雪堆,湖海则可翻起浪涛。正如Richard・Nelson在他关于阿拉斯加的Koyukon族如何感知Ta们周围的环境时指出,「天候犹如锤子,而土地则是铁砧」(1983:33)。此外,还有一些更为微妙而精细的方式展现了土地是如何对媒质的流动作出回应。想象一个凉爽的夏晨,蜘蛛网与植物蔓藤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或是一阵微风吹过林间,在落叶和断枝之间留下的轻盈痕迹。


经验丰富的栖居者擅长解读土地,将其视为风与天候的详尽日志。正如Koyukon族人,他们能从篝火的突然升腾中预知暴风雨的临近,或像Yupik的长者Fred・George所阐述的,Ta们能从凝固的植物的方向,或是冰冻湖面上雪的「波纹」中,洞察出主风的来源(Bradly 2002:249,Nelson 1983:41)。但愈是深入解读这片土地,就愈发难以准确辨识实质的终结与媒质的降临。因为,正是通过媒质与物质的「结绳(binding)」,风与天候才得以在土地上铭刻下它们的痕迹。因此,土地不再仅是一个分隔二者的界面,而是使得它们相互融合、交织的模糊区域。曾在夏日踏足针叶林的人都明白,所谓的「地面」其实并不是一个简单明了的界面。它是由底层植被、落叶、岩石碎片、苔藓、各种大小的石头、裂缝、纠缠的树根、星罗棋布的沼泽以及湿地上的浮草交织而成,它们共同构成了我们步行中的种种阻碍。在某些地方的底层潜藏着的可能是坚固的岩石,而另一些地方则仿佛悬挂于晴空之下。然而,生命真正栖居的,是这两者之间的区域:这一中间地带;其深度取决于生物的体形以及它们在这恒变环境中的穿行能力。


生物并非只是生活在土地之上,更是栖居于土地之中。如果一个世界的媒质与实质无法混融,或者说大地被固封在一个实心的球体内部而天空被拒之门外,那么,这样的世界无法孕育出任何生命。而在生命繁衍或栖居的土地上,实质与媒质之间的界面总是不断被扰乱继而被打破,展现出二者之间的渗透与结绳。所有的生灵,通过其呼吸的律动,即吸入与呼出的过程,将媒质与实质相互绑定,进而在世界中展现其成长与运动。又因这种成长与运动,它们加入了世界不断演变的编织之中。土地,永无止境地成长并扩展。这也是为何考古学家必须挖掘,以追溯过去的生命足迹。而将这片土地串联在一起的,正是那些如触角般交织的「命索(Life lines)」。风,当它穿越土地时,也与实质交融,留下了它在小径或山道的足迹。风「蜿蜒(winds)」地流动,正如地上的旅者在迂回曲折的路上行进。这样的轨迹,时常被喻为绳索。在Sami族人的古老传说中,人们相信,打结可以令风止息,而解开绳索,风则将再次吹拂(Helander&Mustonen 2004:537)(原注8)。因此,土地与天候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穿梭于大地与天空的不透明界面,不如说是在两者之间借由结绳与解绳形成微妙的纽带。在这开放的世界中,栖居其中不仅是将天候与实质的生命形式结绳相连,更是参与到这片土地质地的织造之中。然而,这种纽带绝非简单的边界,正如绳结并不能完全包围其所由来的线,纽带也并不能封锁或包围整个世界。


若生命是结绳,那火,则是解绳。在壁炉里升腾的烟雾中,我们并非目睹了媒质与实质之间的结绳,而是看到实质以挥发形式释放至媒质。当烟雾缓缓升腾,它与「天候世界」里的气流混融,有时更凝聚为缥缈的云团。在芬兰北部,笔者的调研地,住宅传统上都被称为「烟」。因为在寒冷而静谧的日子里,人们即使相隔甚远,也能看到那如柱子般升腾向天的白烟。而那些有着中心壁炉的住宅,正如其内的生活,都深深栖居于这个开放的世界。正如生命之所以持续是因为呼吸的节律,住宅也依赖着居民的频繁往返来保持其生机。因此,我们必须区分两种「室内(indoors)」:一种是像暖和大衣般环绕栖居者的「室内」,另一种是我们此前所描述的那种被封闭、「仿佛真实」的世界的「室内」。前者是留给生命的庇护所,而后者,则更像是一个封闭的容器。显而易见,如何构建出一个完全封闭、自给自足的生活空间,接着将整个世界纳入其内,这无疑是现代建筑长久以来的宏愿。由于这种封闭,为了维持这宏伟的构想,我们不得不从眼前掩盖了那些不可避免地、相互扰乱的界面,从而营造出一种大地与天空之间绝对隔离的幻觉。也许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可以理解为何在现代建筑中,壁炉逐渐被边缘化,而烟雾也被囚禁在不断延伸的烟囱之中。那些高耸的工厂烟囱,在吐露烟雾的同时,仿佛在高声宣告大地与天空之间的决裂,却又巧妙地掩盖了那熊熊燃烧的真实火源。然而,关于烟囱的历史,尚待书写。


从最初关于大地与天空的绘制出发,我们似乎已经走得很远。那原初的刻画,如Ethan所绘,是一个被天空轮廓线所完美环绕的球状大地(Fig.2A)。这幅图画,虽然从科学角度来看极可能是「正确」的,但它却把我们留在大地的表面,变作了外部的居住者。而我们追问的核心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才算得上是适宜栖居的」?Gibson给出的答案是,设想一个开放的大地界面,上面点缀着人们在日常活动中可以互动的各种物件。从这一角度来看,当世界不再是开放的,而是被一定程度的封闭时,大地的环境变得更适宜居住。然而,这种封闭可能并非完全,也因此,居住者总在某种程度上被从世界中驱逐。相反,我所持的观点是:在一个真正开放的世界里,不存在具体的物件。栖居于这样的开放之中,并不意味着被遗弃在一个封闭的界面之上,而是意味着浸润于风与天候的连续变化中,为媒质的流动所环抱。生命就是在这样的流动之中摇曳,不是通过触摸而是通过感知。在这样的「天候世界」中,不存在明确地将大地与天空隔开的界面。生命在实质与媒质混融的地带中生存,而生灵则通过自身的活动将「天候世界」与大地的肌理紧密关联。「图4」概述了我们在这一论述中所经历的转变,从大地的「外居者」到真正的「栖居者」。


在阿拉斯加的Koyukon地区,当地人偶尔会用谜语来召唤他们所栖居世界中的各种生灵。出谜者会置身于被描述的存在之中,并通过模仿人们熟悉的动作,仿佛他自身就化身为谜底,生动地展现其独有的特征。


这些行为宛如风中的一缕,短暂而迅速,在一个所有事物都持续流动、永不停息的「天候世界」中留下瞬间的印记。在这样的世界里,「没有任何生灵(no-one)」会久留,它们是持续流动的,不容你仔细打量。与出谜者所唤起的影像同样转瞬即逝。


在20世纪初,耶稣会神父Julius・Jette记录了一则典型的谜语,其中解谜者将自己比作一株野草。其直译如下:




在彼,我以周身环顾四方。
(Jette 1913:199-200)(注9)




(Fig.4 A&B:A: 地球的居民。B: 天气世界的居民。

谜题之中的主角,是一把扫帚,而作为扫帚,它因「扫」而存在。出谜者扫除四周,就如同坚韧地从初雪中伸出的野草。在风的轻抚下,草叶微微颤动,每当接触到那新鲜而又柔软的雪层,便在其边缘留下了细致的圆形印迹。或许,这一谜底与Ethan所绘的大地以及天空正好是两个极端。这一谜底宛如一幅细致的画卷,捕捉并呈现了栖居者视角下的大地、天际、风息以及瞬息万变的天候。此处,整个世界仿佛尽寄于这束野草之中。它曾在夏日阳光的滋养下生长,而如今则被冬寒所封存,在风中轻轻摇曳。它在雪地中雕刻出自己的领地,从而在这广袤的世界中,为自己勾勒出一席之地。正是这样的律动,使得所有的生灵都得以在这开放的世界中找到Ta们的栖居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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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




(1)对于「open」一词,可译作「开放」或「敞开」。前者是个自动词而后者是个他动词。在我看来,Ingold的意思更接近于描述一个自发流动的世界,而非对某些特定对象敞开的世界,所以,我选择「开放」这个译法。
(2)正如本文所述,「earth」可以指代许多对象。为避免混淆,不论其上下文,本翻译中的小写「earth」均被统一译作「大地」。
(3)对于「Medium」一词,可译作「媒介」或「触媒」。但本人是个对称狂魔。因为在文中「medium」是用来表述与「Substance」相对的存在,而后者可译作「实质」。所以我将「Medium」译作「媒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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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注




(1)我特意将「科学上正确」加上了引号,以指出此处所讨论的并不是关于人们对现代科学成果的实际知识,而是Ta们的理解在多大程度上与所谓科学世界观的正规构想相符。
(2)在其他地方,我进一步探讨了坚实的大地这一观念,并通过「地球(globe)」这一形象将其呈现,同时与「空心的球体(sphere)」这一形象进行了对照(Ingold 2000:209-18)。但在此,为了与所引文献的术语一致,我选择采纳「球形大地(spherical earth)」这一表述,使其既包含了坚实的大地,又涵盖了空心的球体的双重意涵。因此,「球」既可以被理解为坚硬的载体,托举着人们;也可以被看作是中空的容器,人们在其中栖居。
(3)我在Ingold(2005a)中进一步探讨了关于天候的多感官感知问题。另外,详见Ingold(2000:243-87)
(4)我在Ingold(2006)中进一步研究了风与生命宇宙观的关联。关于风的个体属性及其在导向中的作用,例如,参见Farnell(1994:400)讨论的Assiniboine;Krupnik(2004:205-6)讨论的Yup'ik;Fox(2002:40)和MacDonald(1998:180-2)讨论的Inuit;Hallowell(1960:30)讨论的Ojibwa;还有Nelson(1983:36)关于Koyukon的描述。
(5)在类似的脉络下,科学社会学家Andrew・Pickering早已提出并解读了施为这一概念,认为施为意味着「这个世界的所作所为(the doing of the world)」。值得我们深入思考的是,他为了进一步解释这一核心观点,选择了天候作为例子。他提议:「可以从这样的视角来看世界,即世界首先并不是充斥着『观察命题(observation statement)』和事实,而是被『施为』所充盈。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不断地在行动,它与我们的关系并不是像『观察命题』与『去身体的智识(disembodied intellects)』那样的关系,而是更像力量与实质性存在之间的作用。想想天候吧:无论是风、暴风雨、干旱、洪水、炎热或是寒冷,它们不仅影响我们的思维,还以有时可能对生命构成威胁的方式,直接作用于我们的身体」(Pickering 1995:6)
(6)在其他语言中的示例,请参见Parkin(本卷)
(7)「天候(weather)」与「气候(climate)」之间有必要进行明确的区分:气候是一个由多个变量(如温度、降水量、气压、风速等)组成的抽象概念,这些变量被隔离出来进行测量。而天候则关乎我们的亲身体验,例如感受到的温暖、寒冷、雨水的湿润或是风暴的袭击。简而言之,气候是通过数据被记录的,而天候是直接被体验的(Ingold&Kurttila 2000:187)。Igor・Krupnik在探讨Yup'ik的天候知识时,也提到了这种区分。他指出,Yup'ik对天候的观察主要是基于风和洋流:与科学的观察方法截然不同,后者首先关注的是温度和大气压的变化(2004:205)。当科学家们依赖仪器来获取数据时,Yup'ik人们则通过直接观察天空和海洋来了解天候状况。
(8)在2003至2005年于Cornish的Boscastle村进行的田野调查中,人类学家Tori・L・Jennings发现了一副来自16世纪的蚀刻版画。这幅画据说描绘了一个巫师将被束缚住的风出售给船员的场景,解开绳结便可从寂静中召唤出风。经过我对Sami人的深入研究后,我立刻认出了这幅图。其实,它来源于Uppsala的大主教Olaus・Magnus的知名作品,并于1555年在Uppsala发表。这部名为『Historia de gentibus septentionalibus』(北方人民的历史)的书,在学术界被尊崇为首次全面描述欧洲最北端地区的人民与文化的作品。随附图片的文字阐述了北芬兰的非信教者如何向那些被逆风困在海滩上的商人售卖风。Ta们以某种报酬为条件,交付给商人一个带有三个结的皮带。解开第一个结会带来轻风,第二个则是中等的风,而第三个则能激发出一场灾难性的风暴。至于这幅由Magnus创作的画如何流传到Cornwall则仍是个未解之谜。不过,从1960年开始,这幅题为『Boscastle的女巫出售风』的蚀刻画就被一直展出在Boscastle的Witchcraft Museum,那时博物馆被其前馆长Cecil・Williamson迁移到了这个村落。现在,这幅画甚至作为明信片在博物馆的商店中出售。值得一提的是,2004年8月,Boscastle遭受了一场猛烈的暴雨洪水。如今,博物馆新挂出了一个画面,上面是一个长鼻子的女巫在一个充满岩石的小溪边,向一对有着典型Cornish特征的有胡子的船员出售带有三个结的绳子,这一场景与先前的蚀刻画相映成趣(根据Jennings的个人交流提供的信息)
(9)Jette称Koyukon人为Ten'a。这个特殊的谜语也在Nelson关于Koyukon的民族志中有所提及,但他给出了一个稍微灵活的译文:


「待,吾观矣:吾之终途,左右逶迤,环绕吾身(Wait,I see something:My end sweeps this way and that way and this way around me)」。


答曰:

「风摇草穗往复行,雪上留曲径(Grass tassels moving back and forth in the wind,making little curved trails in the snow)」。

(Nelson 1983:44)








进击的世间师
随缘接日本人类学大学院咨询辅导,国内人类学论文辅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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