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南雍论学”,载周勋初《无为集》,凤凰出版社2022年版。如有引用,请据原著。旨在知识分享,如涉版权问题,联系小编删除。
陈寅恪是近代学术史上一位杰出的学者,然评价多异。建国之前,学界誉之为国宝,称之为教授之教授;建国之后理所当然地被定性为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有人号召学生要在掌握史料上超过他,不言而喻,陈氏在观点上自属落后之列,因而不存在赶超问题。“文革”之后,情况有了变化,陈氏的著作全部印出,对其学术的评价似乎愈来愈高。如何分析这一现象,愿供愚见。
陈寅恪以掌握多种语文见长,熟悉史料见称,港台也有学者从这一角度评价,且将之归入史料学派的。陈寅恪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历史组主任二十年,而傅斯年在该所《工作之旨趣》中就曾指出“近代的历史学就是史料学”,陈氏确是极为重视史料的扩展、整理与活用,那么是否就可据此将其归属于史料学派呢?
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建立,从其名称上看,就可知道曾受西方历史语言学派的影响。陈寅恪在1942年作《朱延丰突厥通考序》时说:“年来自审所知,实限于禹域之内,故仅(谨)守老氏损之又损之义,捐弃故技。凡塞表殊族之史事,不敢复上下议论于其间。”而据蒋天枢所作陈氏《编年事辑》,可知他在四十五岁之后就不大写作有关边疆民族语文的文章了。这对陈氏早年花了大功夫学得的本领来说,未能充分施展,实属可惜。但这方面的训练,对其一生当有巨大影响。只是陈氏文中不提早年学习的情况,朋辈记载也不多,因此前此阶段的学术背景,终嫌不够明晰。有人认为曾受兰克学派的影响,乃从其时学术环境推论,或许符合事实。
陈寅恪学贯中西,从本国学术渊源而论,当然会归结到清儒考证学派的影响。有的学者就强调他一贯承袭乾嘉朴学的家法。
生在清末民初的人,出身于儒学世家,当然会受到其时占主导地位的朴学的影响。陈寅恪在很多地方赞誉钱大昕等人的成就,亦可见其学术渊源。但陈氏的道路,已与前此的乾嘉朴学大不相同。试读《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序》,可知他对清代朴学中的经学与史学都有不满,认为近年来之史学渐能摆脱清代经师之旧染,“有以合于今日史学之真谛”。显然,他所从事的是超越前时的新史学。
陈寅恪于《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中自称“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曾湘乡张南皮之间。”有的学者认为首句言其研究专业“指国史中古一段”,怕未必切合原意。姑不论陈氏晚年写有《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等涉及明清时代之文字,即在其初至清华任职时,就常到大高殿军机处看明清档案,而他因家世之故,对晚清政局亦感兴趣。考“不今不古”之说出于扬雄《太玄经》,陈氏援此说明其思想方法既有所异于古,亦不全合于今。反而言之,则可说是又有继承又有创新的一面。《太玄经》中与此语对应者曰“童牛角马”,则似暗示此一特点可称绝无仅有。
陈寅恪曾说过“读书须先识字”,“版本之学不可不讲”,而据介绍,他读书总是先从批校开始,在校雠中发现问题,《编年事辑》中曾举他读《高僧传》数例以明之。这些都与清儒矩镬相同。但陈寅恪所强调的“一字不能放过”,“读书必求正解”,实际情况与清儒很不相同。
清儒在经学上投入力量最多,群经新疏、《经义述闻》等名著,于字义疏通上取得了很大成就。其后扩展到子学,如《读书杂志》、《诸子平议》等,其贡献也在疏通文义上。疏通文义的结果,有助于正确理解经籍子书,但这个别文字的诠释,大都就事论事。触类旁通处大都属于语法、句法等方面。陈寅恪的情况有所不同。例如他读《莺莺传》,从“会真记”一名揭示莺莺为一地位低微之女子,因“会真”即遇仙或游仙,仙之一名,“多用作妖艳妇人,或风流放诞之女道士之代称,亦竟有以之目倡伎者”。又如陈氏从寇谦之父子与王羲之父子等人均以“之”字命名,知为天师道的标志,从而推断琅邪王氏等家族实为天师道世家。这样的研究,着眼于社会、民俗、宗教问题,通一字而豁然开朗,这种境界,是读清儒著作时难以见到的。
大家都说陈寅恪的论文有以小见大的特点。例如《狐臭与胡臭》一文,长不到二千字,所谈者为生理现象中的小问题,这类题目在清儒中是看不到的。但陈氏藉此分析中西文化交流的问题,则可见其立论之大。
陈氏的文字之所以与前有异,乃时代不同之故。我国古代的史家都着重政治史的编纂,而陈氏长期在域外学习,学到了许多新兴的社会科学,这样他的着眼点当然会有不同了。
陈寅恪论史重通识,尤为注意种族、家族、宗教等问题。例如《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等文,从一种社会现象剖析魏晋南北朝时的一系列重大问题,这样的文字,不但前所未见,即在其后学人的笔下也难见到。能够写出这样文字的人,又怎能以“史料学派”视之?陈氏常说“在史中求史识”,这种“通古今之变”的文章,如果不能理出其主线,也不是光能聚异同的人所能写出的。
陈寅恪在史料的处理问题上曾提出了很多值得重视的意见。他的史料观,采的是广义说,以为一切能够用来说明历史现象的材料都是史料。史料应当加以科学的鉴定。广泛占有材料,仔细加以比勘,当然是研究者首先必须做到的。材料有真伪之分,真的材料中可以有伪造的成份,伪造的材料中也可以有真实的成份,陈氏在《梁译大乘起信论伪智恺序中之真史料》中加以阐发,从年代学、地理学、典章制度等不同角度分析《序》中存在的问题,并且提醒他人考辨此类材料时不能局限于佛门一系的典籍。这种处理材料的方式,合乎辨证法,具有方法论的意义,自与前人的考订文字面目有异。
陈氏论史,重“综汇贯通,了解其先后因果之关系”。他常采用假设法,文中常有“设一假说”等字样,随后就汇聚之史料进行分析,寻找出这些事件前后演变的规律。例如他在考察南朝统治者的递嬗时,认为早期阶段实为北人中善战之武装寒族为君主领袖,而北人中不善战之文化高门为公卿辅佐,迨至南朝后期,寒族北人中之善战者亦已不善战,政府乃不能不重用新自北方南来之降人以为将帅,陈室之兴,其所佐大将多为南方土豪洞主,依时势论,陈室皇位终将转而入于南朝土族之手。这是以发展演变的眼光考察南朝皇权转移规律之一例。又如他在考察武曌在中古至唐代历史中发生的作用时,并不注重传统的道德评价。他先从初唐的政局叙起,太宗组成胡汉关陇集团,高宗欲立武昭仪为后,卒得具备“山东豪杰”首领资格的徐世勣之助,遂得排除关陇集团之控制。武曌控制政权后,一方面通过婚姻关系而组织起李、武、韦、杨婚姻集团,宰制百年之世局,一方面又大力推行科举制度,培养一批非士族出身的新型官僚,于是中晚唐时又发生了牛李党争。由此可见,陈寅借用假设方式表述的问题,富有系统性,他把各种社会现象用社会集团、政治制度、民族关系、文化背景等因素加以辨析,说明各种社会力量冲突激荡下形成的新格式,比之就事论事着重道德评价的旧史学,自然要深刻得多。
学界还说陈寅格创立了以诗证史、以史论诗的新方法。实则以诗证史,宋代即已有之,钱谦益注杜诗,即曾沟通诗史,陈氏喜用此法,将诗歌作为一种史料运用,这与他将小说与正史并列,官书与私著等量齐观,庶几得史事之真相的主张是一致的。而他对小说私记的看法,也有崭新意义,与同时的陈垣、岑仲勉等人有所不同。
陈寅恪引《杨太真外传》、《南部新书》考杨太真入宫之年,引《东观奏记》推断宣宗谋害郭后,引《续玄怪录》证宪宗之被害,都把小说作为第一手资料使用。这些都是突破旧史绳束的新观点。他还在审视笔记小说中的材料时提出了“通性之真实”的理论,认为有的记载按之事实固不可信,但却反映了其时的民情风俗,因而仍有其重要价值。例如《剧谈录》中叙及元稹交结李贺遭辱事,全不合事实,但可由此推见当时社会重进士轻明经之情状,故自有其价值。陈氏的这一观点,可以说是认识到了艺术的真实的问题。
由于过去学界轻视小说,材料没有经过很好整理,陈氏又失明而不能多所甄辨,故在利用小说材料时常出错误。陈氏有的论文立论新奇,喜用推论之法,例如他说陶渊明为天师道徒,理由是其祖陶侃曾被人骂为溪狗。陶氏居庐江郡,原为溪族杂居之区,溪族每以渔为业,陶侃早年本为业渔之贱户。溪人崇天师道,故陶渊明能提出新自然论,可见这篇文章是通过一系列的类推而得出结论的。陈氏当然也重归纳,注意排比材料,但时而根据个别材料进行推论,因此他的文章有的嫌根据不足,容易引起争论。但读他的文章时,却又感到浮想联翩,富有文学意味。
我觉得陈氏的好些论文的结论未必可信,但仍可以从中得到不少启发。例如他在论陶渊明时提到的名教与自然之争,即曾启迪近代哲学界人。又如他论黄巢之乱阻断运河而唐亡,全汉升后即写有《唐宋帝国与运河》一书论证东南水运之重要意义。因此,阅读陈氏论文,可得多种启发,因为其中含有“通识”的结晶,后人每能循此续作探讨而得重大收获。又如陈氏论魏晋南北朝至唐代时区别胡汉以文化论而不重种族血统,这是涉及我国民族文化心理的一个绝大问题,可以由此探知我国传统文化中的许多重要方面,亟应多方探讨深入阐发。
近代以来,学术分科越来越细,文学史学,各不相涉。陈氏生于清末,又属士族门第,接受的是文史不分的传统。他的论文,每具文史高度融合的特有情趣。而他又长期在高等院校中兼任中文系与历史系的教授,因此今人仅将之视作历史学家,是片面的。按他本人的自述,按今人对学科的认识,陈氏所关注的,实际上是中国文化的问题。
他对历史人物的评价,每与他人有异,如他的大力表扬王导,着眼于民族得以独立,文化得以续延;他的大力推崇韩愈,则着眼于唐代文化史上之特殊贡献。这就是说,凡对中国传统文化保护有功,或有发扬之力者,都得到好评,反之则否。
吴宓评陈氏之思想与主张,以为一生坚持“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并谓这是一种“中国文化本位论”。
陈氏的这一思想,自己没有充分阐述过,但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中有所表露,认为自后“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本位。”这是他的主张,也是他治学的结论,“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他之论滨海地域之宗教,论西域文化与佛教文化之传入,都贯彻着这一观点。这是一种很有价值的具有启发性的观点。
陈寅恪称玄奘为一代文化所托命之人,而他在挽王国维七律中云“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则是亦以一代文化托命之人自喻。他所坚持的道,应该是指传统文化中一些最有永久价值的东西。陈氏曾在《读莺莺传》中畅论新旧道德并存之时新进者如何利用此一空隙自致青云,而他自称“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则是以“士”人的传统价值准则自律的。后人如何评价其操守,是一个关涉对传统文化总体评价的大问题,相信这与其学术成就一样,会引起好几代人的关注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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