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与对话:当气候变化遇见切龙中寨的乡土智慧

民生   社会   2024-03-04 18:30   云南  


切龙中寨和乡村之眼的大家在水源地前(摄影:王健)

引言云南乡村之眼乡土文化研究中心(以下简称“乡村之眼”)和云南协力公益支持中心的支持下,基于乡村之眼在切龙中寨近六年的行动与社区建设经验,今年1月26至1月29日,我们把气候变化的视角带到了这个村寨。少数民族地方知识体系与宏大议题之间碰撞出的火花超出我们的预期,此行的经历也印证了此观点:“气候变化不止是一个议题,它更像是存在于每一个群体面前的一个图层”。


杨茸茸

资料整理晏舒曼




01

关于切龙中寨
切龙中寨是云南红河县的一个小村子,从省城昆明出发,开车约五个小时到村里。
高速公路从城市延伸出来,经过湿润葱郁的山地,穿过干热河谷,在红棕相间的山土里开出隧道,进入到一片更高更密的山峰之间。我们在云雾中穿行,在晚上八点多抵达了切龙中寨——一个哈尼族人聚居的小村寨。
一条水泥道穿过村寨,沿着它从“寨门”走到“寨尾”不用五分钟。这么袖珍的一个小村子里,房屋与房屋之间的垂直高差最多能达到十多层楼那么高。哈尼族人就这么在山坡上开凿出房屋,也开凿出成片梯田。

切龙中寨卫星图

切龙中寨生活着52户人家,264人,其中超过五分之一的村民人口年龄层分布在41-65岁,更年轻一些的人大多数在外打工。

2018年,村民车志雄参与了乡村之眼发起的影像培训,之后的时间里,车大哥拿着一台佳能x40老式摄影机,把哈尼年历里的重要活动拍了两三个轮回。2023年,乡土影像传习馆落成并投入使用。约一年多以前,车大哥的弟弟车上图成为寨子里的第一个“返乡青年”。

车上图为哈尼妇女翻译培训内容(摄影:杨茸茸)
从2018年结缘伊始,乡村之眼和切龙中寨一直维持着伙伴关系。2024年,在云南协力公益支持中心的帮助下,通过“云南省红河县切龙中寨气候变化教育与水资源维护项目”,我们开始尝试将气候变化视角引入到切龙中寨。在一月末尾,我们到切龙中寨进行了短期的走访入户小调查,并邀请相关方面的专家在当地开展了两次关于气候变化主题的村民培训会,试图将气候变化的视角引入到切龙中寨。

说是“引入”,但其实有关于气候变化的细节与感知每个人都有发言权。甚至在经验层面,这些世世代代与森林、河流与梯田打交道的农人,这些有着关于大自然的一整套物候日历的哈尼族人,他们对于“气候变化”有更为敏锐与切身的感知。将这样的个体感知与地方知识挖掘出来,达成沟通,促进深一步的合作与行动,是我们此行的一个目的。

切龙中寨村落文化地图(制作者:乡村之眼)

而在此之前的工作,我们尝试将有关于气候变化的些许概念,以及在“气候变化”这个话语体系之下,切龙中寨的处境,分享给村民们。

02

面对村民,我们如何讲述气候变化

“去年是有记录以来最热的一年” “大气层就像一层棉被一样盖在地球身上” “现在地球身上的这条被子变厚了,我们排放的温室气体就像在往被子里塞棉花,棉花放多了,就会变热,地球她就发烧了”……目前在北京大学环境地理学攻读博士学位的吕杭洲在讲述时,尝试用我们生活中常见的事物,来帮助村民理解气候变化这个宏大又稍显遥远的概念。和他一起努力的,是哈尼族青年车上图,他在现场充当培训会的翻译角色。吕杭洲讲完一遍,车上图会用哈尼语给村民再讲述一遍。村民的互动、闲聊以及反馈,也由他翻译给在场的“外来者”们。

吕杭洲在向车大哥了解村中情况(摄影:杨茸茸)

吕杭洲同时也是青藏高原气候变化风险评估团队负责人,辽宁省建平县乡村水质情况调研团队负责人,自然之友玲珑计划等多项公益行动的参与者。

“气温升高之后,云朵体积要变得比原来更大才会下雨”,吕博士继续说。“这朵下雨的云就像一个储水罐,水罐大了,就不容易装满,装不满就下不了雨,就会导致长时间的干旱,一下雨就又会是大暴雨”。

讲到气候变化对农业的影响,吕杭洲分享了一个湖南农村的案例:2021年,因为冬季升温,村庄种的油菜花在冬天开了花,比正常的花期提前了三、四个月。提早开放的花朵,由于没有足够的蜜蜂传粉,那一年的油菜花几乎都没有结籽。有些蜜蜂接收到花开的讯号之后就开始出巢授粉,产生生物素讯号,其它冬眠生物也开始在冬天苏醒过来。这个案例大家听得聚精会神,事农桑者之间相近的经验产生共鸣,人与大自然之间环环相扣的影响也让大家印象深刻。

03

由村民讲述的气候变化

我们期待听到由村民自己的话语表述出的气候变化,于是在培训的第二天,有着二十多年公益领域实践经验的王健老师,带领机构成员和村民们一起,进行了一次内部焦点小组讨论的尝试。

传习馆内的培训会2(摄影:杨茸茸)

王健老师由一幕情景剧引入,自编自演了一首曲子来描述哈尼族祖先最开始到这里定居的场景。许是被这样的氛围感染,车大哥的母亲车伟松和在场的其她两位哈尼妇女,在大家的邀请下用多声民歌唱了一首哈尼古歌,歌里唱到了最早来切龙开挖水渠、建造梯田的先祖。

(左起)杨机努 许机表 车伟松三位哈尼妇女演唱多声部民歌(记录:杨茸茸)

随后王健老师将大家分为青年组、村中能人组以及妇女组,每组安排一位乡村之眼的工作人员针对讨论结果进行记录。大家围绕“水渠的水为何会减少?我们可以如何应对?”等问题进行讨论。

这一天晚上的传习馆里,哈尼族朋友们成为主角,向我们展示着他们对于自身处境的觉知与思考。他们畅所欲言,这一天培训中,哈尼语是中心语言,我们由讲述者变为记录者、倾听者。以下是三个在地小组的讨论结果:

村民讨论小组(摄影:王健)

01 村中能人组(由村里许主任进行代表发言):            

切龙中寨水的变化:

  • 2014年开始,由于原始森林砍伐,杉树、草果等经济作物的栽种,水流变小;水变小后梯田难以维系,大量劳动力外流,造成恶性循环。

  • 2020年,政府部门帮助村民实施水沟水道硬化工程,也因为杂交水稻的种植,水流量发生很大变化。

  • 2021年至2023年,水流比修水沟之前更少,硬化后的水道一旦破损,比之前更加难以修复。

如何应对:

  • 修复维护水沟;

  • 修建水库——但存在资金、场地问题;

  • 需要政府、外部社会力量支持;

  • 恢复祭祀水的传统仪式——已经十多年没有办过。

02 妇女组(由车伟松进行代表发言):

气候变化对切龙中寨来说意味着什么:

  • 没有水,村寨便无法生存;以前缺水,村寨离水源地很远,饮用水是其他村寨里用剩下的。古歌里常唱到水,多是哀歌。

  • 没有水就会考虑把田地放荒,不再种水稻,改种玉米。

  • 历史遗留的用水问题;和别的寨子用一条水沟的水,难免出现矛盾,政府部门曾经出面帮忙协调,但是效果有限。

  • 恶劣天气下,妇女无法外出拢猪草、找野菜,冬天烧柴量变大,妇女们要在夏天备好家庭冬季的用柴量。

如何应对:

  • 只能不断地修复水沟,哪里漏水了就去补。

  • 希望有村寨以外的力量介入,帮助水沟修复。

  • 希望能把现有的接水处往前移,在离水源地2公里的地方开始接水管。

车伟松进行讨论结果陈述(摄影:王健)

03 青年组(由返乡青年车上图代表发言):

水源减少的原因:

  • 修建公路造成森林减少;大规模种植杉树、玉米、蔬菜、棕榈等经济作物导致原始森林变少,从而水流变小。

  • 村民外出打工,劳动力变少,修建公路压断部分水沟,这些都导致村中水田减少。

  • 气候变化的原因。

  • 挖隧道导致地下水减少。

如何应对:

  • 制止乱砍滥伐的行为;提高村民保护森林的意识。

  • 公路修建完成后应对水沟进行修复。

  • 年轻人带头返乡;通过转变年轻人思维、提升工作报酬等方式鼓励年轻人返乡。

  • 完善垃圾处理措施,减少塑料袋的使用,积极宣传相关意识,适应气候变化带来的影响。

  • 帮助村中老人。

  • 修建水沟以及水库。

由村中能人组成的讨论小组和青年讨论小组,都提到了他们认为水量减少的原因:水源地杉树、草果等耗水量大的经济作物大面积栽种,原始森林被破坏导致水流变小。三个小组都提及越来越多人选择外出务工,村中劳动力减少,导致梯田无人耕种,逐渐放荒。车大哥总结说:“这就是一个两难的问题,水有了,梯田能种了,但是村中也没有了足够的劳动力,老人们已经挖不动地了。”

因语言不通而很少说话的妇女们,在村民小组讨论里开始用哈尼语讲述着自己的感受。“她们觉得天气是老天爷的事情,天气变化我们无法干预,只能保持敬畏之心,然后顺其自然”,村民为我们翻译道,“她们要在夏天拾好整个冬天用的柴火,冬季不再下雪但更加寒冷,因此夏天要捡拾更多的柴火”。

我们对最终的讨论结果进行了汇总,总共列出8条村民想到的应对措施。

1.保护森林;

2.修复水沟;

3.修建水库;

4.自来水口往前移2公里;

5.宣传应对知识,适应气候变化;

6.环保行动,如减少塑料袋使用;

7.恢复传统智慧,重新举办对水的祭祀仪式;

8.外部力量介入帮助我们一起应对问题。

针对这8条措施,组织村民们投票,最终大家就村寨当前最想做的三件事达成共识

1.大家一起出劳出工修补水沟;

2.保护水源地周边及上游森林;

3.将村寨自建的自来水管前移2公里(距离水源地更近)。

培训会合影(摄影:杨茸茸)
如前文的比喻,如果全球变暖主要起因于人类不停往地球的棉被里“塞棉花”,或许少数民族地区/农耕区往棉被里“塞”的棉花其实少之又少。但由于他们赖以生存的农业是受气候变化影响极其明显的行业,却又承受着极大的气候变迁风险。谈及气候变化视角下的村寨,我们需要调动在地者独特的身体感知与这个宏大议题进行对话,需要他们进行自我表述,需要探究传统在地智慧在应对气候变迁中何以守正,又何以创新。

04

以千年智慧应对气候变化

最初由史军超教授提出的哈尼族“四素同构”生态系统,很好地概括了哈尼族人与自然相处的本土智慧。“四素同构”具体指的是:哈尼族人会选择在山腰向阳的地方安营扎寨;在村寨上方,茂密的森林给村寨提供水、用材以及薪炭资源;村寨下方则是层叠梯田,给村寨提供粮食;梯田下方是条条江河,各方之水汇入江河,蒸发之后又在小生境内形成降雨,调节着区域小气候。

“四素同构”生态系统独有的结构有利于各个子系统之间开展良性的互动,这一完整的自循环系统是适应气候变化的重要基础,而生态系统资源的可持续利用与社区的自主治理是应对气候变化的重要保障。

水系生态子系统是整个生态系统的命脉。错综复杂的水系将森林、村寨、梯田联系起来,保证整个哈尼族生态系统拥有源源不断的水流。

——《红河县切龙中寨气候变化风险评估调研报告》(由云南乡村之眼乡土文化研究中心和云南协力公益支持中心支持完成)

而当其中的要素因气候变化或人类活动而发生大变化的时候,整个小生境都会受到影响。据《红河县切龙中寨气候变化风险评估调研报告》显示,1980年至2022年,43年以来,切龙中寨的年平均气温总体呈上升趋势(图1),43年来降水量总体呈下降趋势(图2)。

图1 切龙中寨年平均气温变化情况

图2 切龙中寨年降水量变化情况

一条数据折线展现的变化,落到以梯田为生的农人身上,是很具体直观的经验感受。车大哥带我们前往位于村寨上游大概9公里处的水源地,他望着水源回忆:“水沟的水和我十二三岁相比,少了三分之二左右。村里用水,梯田水都是这里来的,这个水我们离不开,是我们的命根子。”车大哥的母亲车伟松在歌里唱到,因为水量变少,梯田中作物种植受到影响,很多人因此离开了村寨。在我们走访的农户中,也有不少人提到水量变小的水渠,越来越长的旱季,越来越温暖的冬天,以及越来越多选择出走在外的年轻人们。

红河哈尼梯田(摄影:王健)

千百年来哈尼族依“水”而生,在他们的神话里,“水”是源头,也是万物的归所。

哈尼族人死后变成“祖宗”,祖宗一代一代上去,最后变成小神仙。小神仙之后会变成大神仙。大神仙走了之后,就是变成露水。

我们的谷子张开嘴,露水就滴进去,谷子长大成熟,然后又再次变成人。就是这样循环。

——车志雄讲述

围绕着“水”,哈尼族发展出一套专门的制度。哈尼族农人面对极其分散、流动、变化大的山区水资源,在村庄内部施行“木刻分水”“沟长制”等,以维持用水的平衡。

切龙中寨的水源地在离寨子大概9公里处,哈尼族祖先沿着山坡开挖出水沟,将水引到村寨。水源引入村寨之后,再依“木刻分水”法将水分到各农户。

“木刻分水”具体指的是:在沟渠的分水口放置质地坚硬的横木,横木上刻有宽度不同的水槽,形成分水木。所有用水农户依据梯田灌区面积,来协商约定每条支渠应该分得的水量,进而确定分水木的宽度。依照传统,每处木刻所分的水量可以减少但不能增加;分水木的宽度以手指头作为计量单位。

沟长则由全村人员集体投票推举,在每年2-3月的干旱季节,每日沿着绵延数公里的沟渠巡查,如发现损坏处,则负责维修,3日之内维修无法完成,需要发动村民一起维修。沟长责任重大且十分辛苦,其报酬一年一付,由用水农户依据分水量向沟长提供谷子作为酬劳,当地称为“沟粮”,后变为支付现金。

这一套用水分水制度已延续千年,哈尼族人以平和谦卑的姿态同大自然打交道,在村庄中滋养出互帮互助、友善团结的内部联结;滋养出对大自然的敬畏与呵护之心。外部力量或许可以给他们提供应对气候变化的前沿知识与行动支持,但作为一个共同体,他们之间稳固且和谐的内部联结是应对气候变化最需要的精神内核。
参考资料:
[1]孙攀搁.红河县切龙中寨水沟调研报告.2023
[2]史军超.中国湿地经典——红河哈尼梯田[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05):77-81.
[3]丁蕊,马雪蓉,魏晓燕等.哈尼梯田灌溉制度对山区农村水资源管理体制改革的启示[J].云南地理环境研究,2023,35(01):4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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