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紅旗|論東晋時國家儒學教育的衰頽與世族高門教育的興盛

文化   2024-11-01 07:40   山东  

丁红旗教授



陳寅恪在《崔浩與寇謙之》中曾論:“東漢以後學術文化,其重心不在政治中心之首都,而分散於各地之名都大邑。是以地方之大族盛門乃爲學術文化之所寄托。中原經五胡之亂,而學術文化尚能保持不墜者,固由地方大族之力,而漢族之學術文化變爲地方化及家門化矣。”1其實,這一問題,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即東晋時國學的廢興以及士族高門的教育來窺視,而進一步明了其深刻的含義。對這個問題,一時未有多的深論,今試論析如下:



01.東晋時國學的屢興不起



對東晋一代儒學的興廢,《晋書》卷九一《儒林傳》序曾這樣概述:


   元帝運鍾百六,光啓中興,賀、荀、刁、杜諸賢並稽古博文,財成禮度。雖尊儒勸學亟降於綸言,東序西膠未聞於弦誦。明皇聰睿,雅愛流略;簡文玄嘿,敦悦丘墳,乃招集學徒,弘奬風烈,並時艱祚促,未能詳備。


    有晋始自中朝,迄於江左,莫不崇飾華競,祖述虚玄,擯闕里之典經,習正始之餘論,指禮法爲流俗,目縱誕以清高,遂使憲章弛廢,名教頽毁,五胡乘間而競逐,二京繼踵以淪胥,運極道消,可爲長嘆息者矣。




賀、荀、刁、杜諸賢分别指賀循、荀崧、刁協和杜夷。賀循,會稽(今浙江紹興市)山陰人,吴地土著高門,以《禮》學傳家,“其先慶普,漢世傳《禮》,世所謂慶氏學”,時“朝廷疑滯皆諮之於循,(賀)循輒依經禮而對,爲當世儒宗”2。荀崧,據《晋書》卷七五本傳,出自潁川(今河南禹州一帶)荀氏高門,魏太尉荀彧玄孫。這一家族有熟習經書的傳統,是文化士族,如荀彧的第六子荀顗“博學洽聞”,“明《三禮》,知朝廷大儀”,曾“爲魏少帝執經”3。荀爽的曾孫荀勗“博學,達於從政”,以撰《中經簿》、整理汲冢書著稱,是目録學史上一位重要人物。元帝踐阼,征拜尚書僕射,使荀崧與刁協“共定中興朝儀”。刁協,渤海(今河北滄州一帶)人,《晋書》卷六九有傳。元帝初期,“於時朝廷草創,憲章未立,朝臣無習舊儀者。協久在中朝,諳練舊事,凡所制度,皆禀於協焉,深爲當時所稱許”4,以諳習中朝禮儀著稱。杜夷,《晋書》卷九一有傳,廬江(今安徽六安一帶)人,“世以儒學稱,爲郡著姓”,建武中任國子祭酒,皇太子曾三至其第執經問義,“國有大政,恒就夷諮訪”5,地位甚爲尊崇。這四人均以禮學擅長,也都參與構建了東晋初期的各種禮儀制度,因此史臣稱爲“財成禮度”,成就了東晋的各種禮儀制度。


至於“尊儒勸學”之言,東晋以來一直未絶。最早可追溯到時任驃騎將軍的王導,建武元年(三一七),在兵戈紛擾、凡百草創之際,王導就建言興學:


    自頃皇綱失統,頌聲不興,於今將二紀矣。傳曰“三年不爲禮,禮必壞;三年不爲樂,樂必崩”,而况如此之久乎!先進忘揖讓之容,後生惟金鼓是聞,干戈日尋,俎豆不設,先王之道彌遠,華僞之俗遂滋,非所以端本靖末之謂也。……誠宜經綸稽古,建明學業,以訓後生,漸之教義,使文武之道墜而復興,俎豆之儀幽而更彰。6



鑒於“皇綱失統,頌聲不興”、“俎豆不設”、禮樂荒廢日久的現實,王導提議應急切興復學校,因這是培養大批人才、治理國家的根本措施。這一點,在“干戈日尋”、立國未穩的情况下似爲不急之務;但王導還是以一位政治家的遠見和敏識,洞察到興學的深遠影響,因爲一旦“庠序設,五教明”,就能“德禮洽通,彝倫攸叙,而有耻且格,父子兄弟夫婦長幼之序順,而君臣之義固矣”,整個社會就能重新回到穩定、有序的軌道上來;重要的是,還能化人至深、威德遠布。同時,散騎常侍戴邈也附議興學,其亦痛心於“目不睹揖讓升降之禮,耳不聞鐘鼓管弦之音,文章散滅胡馬之足,圖讖無復孑遺於世”,認爲衹要“明主唱之於上,宰輔篤之於下”,就能興學有望。與此同時,對立何經博士也有争議。在太常賀循、車胤等的建議下,最後立《周易》王氏,《尚書》鄭氏,《古文》孔氏,《毛詩》《周官》《禮記》《論語》《孝經》鄭氏,《春秋左傳》杜氏、服氏等各置博士一人7;其《儀禮》《公羊》《榖梁》及鄭《易》,皆從省,不置博士。爲此,太常荀崧上疏,認爲應增置《儀禮》等博士,以傳其學。對王導的建言,元帝雖“深納之”,對荀崧的提議也認爲是“經國大務,爲治所由”,但終究都没有付諸任何實質性的舉措,“會王敦之難,事不施行”,一個事實是,直到二十年後袁瓌上疏時仍稱“國學索然,墳卷莫啓”。這也就是“東序西膠未聞於弦誦”的具體所指。之後,東晋一代的興學仍舊一波三折,也可説一直萎靡不振。成帝咸康三年(三三七),國子祭酒袁瓌、太常馮懷又上疏言興立國學,但仍未果。《宋書》解釋的原因是“世尚《莊》《老》,莫肯用心儒訓。穆帝永和八年,殷浩西征,以軍興罷遣,由此遂廢”。太元九年(三八四),尚書謝石又陳請興復國學,這一建議得到了孝武帝的許可,並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實施,“其年,選公卿二千石子弟爲生,增造廟屋一百五十五間”,但效果遠不如人意,“品課無章,士君子耻與其列”8,也等於名存實亡。甚至還出現了極端的情形:“太元十正月,立國子學。學生多頑囂,因風放火,焚房百餘間,是後考課不厲,賞黜無章。”9對此,近人吕思勉也止不住感慨:“風紀敗壞至此,其人尚可教乎?”10這也正如時人殷茂所言:“自學建彌年,而功無可名。憚業避役,就存者無幾,或假托親疾,真僞難知,聲實渾亂,莫此之甚。臣聞舊制,國子生皆冠族華胄,比列皇儲。而中者混雜蘭艾,遂令人情耻之。”對此,《梁書》卷四八《儒林傳》序亦言:“江左草創,日不暇給,以迄於宋、齊,國學時或開置,而勸課未博,建之不及十年,蓋取文具,廢之多歷世祀,其弃也忽諸。鄉里莫或開館,公卿罕通經術,朝廷大儒,獨學而弗肯養衆,後生孤陋,擁經而無所講習,三德六藝,其廢久矣。”可見是當日的公論。顯然,這種情形下想促進學術的發展,確實難乎其難。11太興初,元帝欲拜周顗爲太子少傅,周以“學不通一經,智不效一官”而上疏辭讓;對此,元帝却認爲其“望之儼然”,讓人不肅而敬,“斯不言之益,何學之習邪”——又要學習做什麽呢?12本來,太子少傅自需有滿腹經文以教育、誘導太子,元帝却認爲没這個必要。這雖是安慰之詞,却正見出儒學之士的匱乏,不得已而出此下策。對此衰落情形,荀崧就曾言“自喪亂以來,儒學尤寡,今處學則闕朝廷之秀,仕朝則廢儒學之俊”13。這雖是東晋初年,但其匱乏情形仍可窺見一斑。


東晋興學一事之所以一再不了了之,實有其不得已的、深刻的社會背景。封建時代,學校,特别是太學、國學本就是不斷爲國家治理培養、提供後備人才,其發展總是與選官制度相輔相成、息息相關。東漢初以來,隨着經學憑藉察舉制度而日益普及到社會的各個層面,經學已深深地浸入到士人的血液之中,甚且成爲一種生活常識,師法也不斷向家學轉變,最終在東漢中後期促使西漢末就已出現的强梁、雄霸一方的豪强大族向道德爾雅、擁有較顯赫政治地位的世家大族的轉换,如弘農(今河南靈寶市)楊氏、汝南(今河南上蔡、平輿一帶)袁氏(均四世三公)、琅琊(今山東臨沂、青島等一帶)伏氏等。這種世家大族,曹魏時依舊活躍在政治舞台上,特别是憑藉政府的優待,盡可能利用一己優越的家族勢位來分割權勢。這樣,奢侈享受、手持麈尾、清談玄理,就成了一種新式的文化貴族兼政治貴族。其主要憑藉,就是因“軍中倉促”,雖一時權立,後來却穩定、制度化的九品中正制——即由司徒府選授大中正(郡中正則由州中正薦舉,並上報司徒府),一般由中央官兼任;然後中正品第,評次人才高下,提供品狀(“品”,以叙德行高下;“狀”兼叙才行所任)作爲依據,吏部再加以選用。其本意是沿襲漢時察舉制度成功的一面——“鄉論”——能了解實情,“清議”甚且能“品核公卿,裁量執政”,有激濁揚清的監督、制約作用。在實際執行中,却出現了變異,即這一制度的核心“中正”的任職由朝官兼任,但早已出仕、遠離鄉里的朝官事實上是難以徵知地方士子的德行、才華等實情,荀勖在《讓豫州大中正表》中就直言“臣與州閭鄉黨初不相接”14,既不相接,自然無從準確察知。這也即劉毅所批判的“不謂一人之身,了一州之才”,其結果衹能是“既非鄉老紀行之譽”,没了“鄉議”的精神實質,“又非朝廷考績之課”,也不是對其執政能力、治理實情的考核。而且大亂後世人流徙無定,本身也難以識斷。或者説,民間的“清議”,事實上已轉變爲中正官僚個人的權利,其品第,則“隨世興衰,不顧才實,衰(指門第衰微)則削下,興則扶上”15 ,一切以門第、位勢爲轉移;他們甚至“高下任意,榮辱在手,操人主之威福,奪天朝之權勢”16。由此最終頽變、形成了世人熟知的“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士族占據了選官的主流渠道。


比較一下西晋和東晋時人對選官議論的焦點能看出,西晋時,劉寔《崇讓論》“同才之人先用者,非勢家之子,則必爲有勢者之所念也”17,段灼“今台閣選舉,徒塞耳目,九品訪人,唯問中正。故據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孫,則當塗之昆弟也”18,劉毅“隨世興衰,不顧才實,衰則削下,興則扶上,一人之身,旬日異狀”等,其批評的着眼點都在中正品第的不公與制度的弊端上。這種批評的聲音雖不無激烈,有時甚且有較大的影響,但已很難從根子上撼動業已膨脹、坐大的家族勢力。這樣,在曹魏末、西晋就形成了一種“清途”觀念,即能不任職事,却又能較快升遷的職位受到了青睞;這是因爲積久之下,高門子弟已不屑於由州郡掾吏一步步升遷,且又懶得治事。由此,“黄散”之職興起,即散騎常侍、散騎侍郎、黄門郎等既無明確職事,又不必煩勞心神的職位受到了貴勢的追捧,其員額不斷膨脹。最終,“員外侍郎及給事冗從,皆是帝室茂親,或貴游子弟”19成了一個特定的社會現象和事實。


到了東晋,時人批評的着眼點已完全轉變了。從齊高帝建元二年(四八〇)虞玩之上表“凡受籍,縣不加檢合,但封送州,州檢得實,方却歸縣”,“今建元元年書籍,宜更立明科,一聽首悔,迷而不反,依制必戮”20,到蕭子良“今左民所檢,動以萬數,漸漬之來,非復始適,一朝洗正,理致沸騰”21,沈約“凡粗有衣食者,莫不互相因依,競行奸貨,落除卑注,更書新籍,通官榮爵,隨意高下。以新换故,不過用一萬許錢,昨日卑微,今日仕伍”22,蕭衍“且夫譜牒訛誤,詐僞多緒,人物雅俗,莫肯留心。是以冒襲良家,即成冠族”,“自今選曹宜精隱括,依舊立簿,使冠屨無爽,名實不違”23等,時人的焦點已集中在“冒籍”或“改籍”上,即着力於士族隊伍的清理,審核祖先官爵、籍注不實等方面。之所以有這種轉變,就是因爲這一時期九品中正制業已固定、僵化,“門閥專政的史實大概從漢末開始暴露,發展於魏晋而凝固於晋宋之間,以後漸趨衰落”24。東晋時期,中正定品已蜕變爲一種例行公事,衹是看你父祖的官爵,即閥閲;就是説,一旦你因祖上三代的官爵成了士族,你就自然地擁有了二品的品第,即“二品系資”,也就是沈約所説的“凡厥衣冠,莫非二品”25,中正的品第已無足輕重了。正是因爲有來自高層的優待和制度上的保障,“晋朝南渡,優借士族”26,由此直接帶來一個惡果,即士族子弟居官,大多不以事務爲重,“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27,不以事務縈心。最典型的莫如《世説新語·簡傲》所載的一流高門琅邪王徽之面對長官桓伊的質問作何公干時,竟振振有詞地回答“不知何署,時見牽馬來,似是馬曹”“未知生,焉知死”等,全然没有一絲處理政務的觀念,並還隱然以此爲高、自傲。《梁書》卷三七《何敬容傳》所載“自晋宋以來,宰相皆以文義自逸”,“敬容獨勤庶務,爲世所嗤鄙”,也充分反映了這種情况。“嗤鄙”的背後,正看出時人對“庶務”的不屑一顧。士族子弟能平流進取,甚且坐致公卿(當然還享有其他的利益,如按官品占田蔭客、免除徭役等),這種情形下,又有誰還會去絞盡腦汁、耗費時日苦讀經書呢?至於出現頑囂之徒因風放火,焚燒國子學舍百餘間,也實屬正常了。



此外,國學屢興不起,還有一個現實因素,即東晋政權實際上一直處於内憂外患之中,特别是内憂,一定程度上確實是無暇、無精力顧及國學的興建了,上所言的“會王敦之難,事不施行”,以及“殷浩西征,以軍興罷遣,由此遂廢”等,都道出了這一史實。永昌元年(三二二),都督江揚荆湘交廣六州軍事的王敦,隨着權力欲望的膨脹而在長江上游的武昌舉兵向闕,王敦一度攻陷了建康,並遥控朝廷,取得了主動權;但天不遂人願,後因病重而逝,失去了機遇而於太寧二年(三二四)失敗。東晋政府集中對付内亂,却又導致了外患,即後趙乘隙奪取了東晋兖州、徐州和豫州的大片土地。殷浩西征一事,亦有其複雜的背景。當日權臣桓温已占據上游,擁有荆、梁等八州,意圖篡奪。爲制衡桓温,加上永和五年(三四九)後趙皇帝石虎病死,諸子争位,而致關中大亂,東晋政府决意西征,以絶桓温借口。永和八年(三五二),殷浩奉命西征,攻打許昌、洛陽。但次年即因前鋒姚襄倒戈而徹底失敗,桓温趁機上表彈劾,殷浩被廢爲庶人,流放東陽(今浙江金華、義烏一帶)。這實際上是當軸士族與皇族司馬氏争權的結果。這種紛争,終東晋一代,一直綿延不絶,前後當軸的士族琅邪王敦、流民帥高平郗鑒、潁川庾亮、譙郡桓温、陳郡謝安等,爲維持或增進家族勢力,基本上一直與晋室摩擦不斷,甚且擁兵自重,憑陵晋室。這也即田餘慶所揭示的皇權政治的變態——士族與皇權共執朝政的門閥政治。28這些無疑都極大地内耗了東晋的國力和經濟實力,是没過多的精力、財力去顧及教育了。



02.東晋時士族持續的努力與厚望


既然國學無力承擔教育,其重任就不得不落到家族肩上,這是因其本身要培養人才,以增進、提升家族的地位。東晋時,固然士族制度業已固化,但這也衹是就整個士族格局而言,即士族參與、主宰當下的政治,甚至使皇權也萎靡不振。一旦具體到某一個士族,就要具體而論,以當日的當軸士族來説,如潁川庾氏,在庾亮、庾懌、庾冰、庾翼死後,家族勢力迅速削弱、式微,後經由桓温的排擠、殺戮,其家族幾盡滅絶。高平郗氏,在郗愔、郗曇死後,也迅速地退出了高層政治領域。同樣,琅邪王氏在王導、王允之死後,政治影響也一落千丈。咸康、建元之際,庾翼遺書殷浩時説“當今江東社稷安危,内委何、褚諸君,外托庾、桓數族”29,估量政局時王氏不再被人提及,勢力顯然衰落了不少。陳郡謝氏,淝水戰後一度如日中天,但好景不長,當謝安、謝石、謝玄紛紛去世後,其對政局的影響力亦在急遽衰退,隆安四年(四〇〇),謝琰戰敗被殺,謝氏的門户力量就更衰了,一時間,謝家不得不韜光養晦,另尋機遇。穆帝、孝武帝時,譙郡(今安徽亳州市)桓氏勢力一度崛起,桓温以北伐赫赫聲威挾持朝廷,其後,桓玄又移晋鼎,改國號楚,但東晋末年在劉裕的攻殺下,桓氏就寂滅無聞了。這樣,即便是當軸士族,其地位也是不穩定的,也必須時刻努力維持或增進門户勢力;况且,家族的存亡興衰往往與某一傑出人物息息相關,一旦此人去世,家族門户又無人支撑,其地位就無法繼續,也勢必爲其他門户所取代。這是殘酷的現實。所以,“當軸士族在擇定其門户的繼承人時,往往是兼重人才而不專重嫡嗣,寧重長弟而不特重諸子”30。這樣,爲門户計,在一個家族内部,勢必要慎擇子弟,又勢必要着力培養後繼人才,這是客觀情勢所逼。正因爲此,這種對家族中某一個人特别寄予厚望(即振興家族)的記載,在整個東晋,甚至南朝,一直屢見不鮮:



    及祥死之日,以刀授弟覽曰:“吾兒凡,汝後必興之,足稱此刀,故以相與。”31


   (樂)廣時年八歲,(夏侯)玄常見廣在路,因呼與語,還謂方曰:“向見廣神姿朗徹,當爲名士。卿家雖貧,可令專學,必能興卿門户也。32


    (范)汪少孤貧,六歲過江,依外家新野庾氏。荆州刺史王澄見而奇之,曰:“興范族者,必是子也。”33


   族叔(顧)榮雅重之(顧和),曰:“此吾家麒麟,興吾宗者,必此子也。”34



王覽、樂廣、范汪、顧和等被宗族寄予厚望,自會受到整個宗族的特别關照;夏侯玄的建議“可令專學”,也表明了這一點。而光大門第,對士族而言,至少需兩個方面的努力:一,不廢事功。東晋時,前後當軸的士族,王與馬共天下、庾亮北伐、桓温北伐、謝氏在淝水大捷後如日中天等事件,都充分説明了事功的重要。後來劉裕也是借滅南燕、後秦的赫赫威勢,纔最終取代了晋。二,作爲門閥、士族,重要的是要有文化的積澱和優勢。一個家族可能因某種際遇迅速上升,躋進權力中樞,却不一定能成爲時人公認的士族,紀僧真受寵幸於齊武帝,曾向武帝“乞作士大夫”,武帝説“由江斆、謝瀹,我不得措此意,可自詣之”。僧真造詣江斆,剛登榻坐定,江斆便命左右“移吾床讓客”,不得已,僧真喪氣而退,告訴武帝,並由此明了一個事實,即“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35。説穿了,士族之所以爲士族,就在於文化的優勢。前引陳寅恪在《崔浩與寇謙之》中所論,其所以推崇地方家族傳承文化,就在於此。就東晋來看,文化的優勢可以表現在儒學、玄談、書法、繪畫、文學等方面。其中,時人最高看、器重的是“清談”,這一點,從《世説新語·文學》所載東晋以來依舊比比皆是的清談情形就能看出。爲此,由儒入玄甚至成了一個家族在東晋上升的必要條件之一。除了清談,重視其他藝術才能的培養,也是一個家族器重、着力的事。這裏可借王氏家族對王羲之、謝氏對家族對文學才華的刻意培養爲例説明:


    (王羲之)深爲從伯敦、導所器重。時陳留阮裕有重名,爲敦主簿。敦嘗謂羲之曰:“汝是吾家佳子弟,當不减阮主簿。”36


    羲之少朗拔,爲叔父廙所賞。37



王羲之書法歷代備受推崇,其實是家族全力培養的結果。王羲之受到了長輩王導、王敦、王廙的器重、賞識,這些人都特别擅長書法:王導“甚有楷法,以師鐘、衛,好愛無厭”(王僧虔《論書》),“崔瑗、張芝……王敦……千百年間得其妙者,不越此數十人。各能聲飛萬里,榮耀百代”(張懷瓘《書議》),王廙“能楷書,謹傳鐘法”(《采古來能書人名》)。因此,王羲之在書法上的造詣,就不是孤峰特出的現象。至於謝氏,在培養子侄方面,由現存的史料看,似乎更突出一些:


    謝太傅寒雪日内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38


   謝公因子弟集聚,問《毛詩》何句最佳?遏稱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公曰:“籲謨定命,遠猷辰告。”謂此句偏有雅人深致。39



謝安“於土山營墅,栖館林竹甚盛,每携中外子侄往來游集,肴饌亦屢費百金,世頗以此譏焉,而安殊不以屑意”40。“每”字、“屢”字,都點明聚會歡宴的次數是相當多的;正是在宴飲歌吹之餘,謝安强化了謝氏子弟的文學才華。上兩例,編撰者都特意提到“因子弟集聚”“寒日内集”,當不是無意的巧合,而是因冬日内閑暇時間多;再結合“游集”“宴集”字句,正可説明謝安有意在閑暇時,如宴飲歌吹後,集聚子弟、磨礪其文學才華。《詩經》自漢以來一直被推崇的是温柔敦厚、“雅正”的詩風,但謝玄的回答已明顯脱離傳統詩教,傾向於作品中濃厚的文學色彩。謝道韞的咏雪詩句,風姿綽約,意境高遠,更給人一種風神空靈的美感。這種摘句賞析是一種頗爲有效的提高方式,特别是賞析“片言”“警策”,“一字之書,必共咏讀;一句之文,無不研讀”(王微《以書告弟僧虔靈》)。在精細的切磋、賞析中,謝氏子弟的文學才華無疑得到了砥礪而迅速提升。這時節出現的謝氏子弟謝朗與司馬道子的論辯,就足以佐證這種賞析的效果:司馬道子以“月夜明净”爲佳,謝重則脱口而出:“意謂乃不如微雲點綴。”41“微雲點綴”就是一種别致的極富審美藴涵的意境。晋安帝隆安後,謝混是謝家的頂梁柱,在不遺餘力地培養子侄方面充當了謝安的角色。《南史》卷二〇《謝弘微傳》載:


    混風格高峻,少所交納,唯與族子靈運、瞻、晦、曜、弘微以文義賞會,常共宴處,居在烏衣巷,故謂之烏衣之游。混詩所言“昔爲烏衣游,戚戚皆親姓”者也。



謝混所自豪的“烏衣之游”,本質上正是對謝安重視“文義賞會”的繼承;“常共宴處”,也説明多在宴飲之餘進行。劉師培先生也曾説:“自江左以來,其文學之士,大抵出於世族,而世族之中,父子兄弟各以能文擅名。”42


整體上看,這種對家族子侄的刻意培養,東晋中後期纔較爲明顯,這一定程度上也是南渡士人漸安於明麗的江南以及經濟繁興的結果;不過,孝武帝時特定的政治環境也不可忽視。這一時節,當軸士族後繼乏人,正是皇權振興的一個大好時節。寧康元年(三七三),桓温死;太元九年,繼任者桓衝死;太元十年(三八五),謝安死;太元十三年(三八八),謝玄、謝石相繼去世,當軸士族已無突出人物來控制政局。這一時節崛起的太原王氏,因無特出的人才與事功,亦衹能依附於皇權,而不能超越。這樣,孝武帝就有足够的力量來支配、把控政局。這是因爲,門閥勢力雖是其統治的根基,但在門閥士族過多地壟斷、侵蝕,甚至左右皇權、損害君主權威時,皇帝也勢必會采取種種措施,如振興察舉、興復學校等,以一種公平與理性,從制度上充分發揮賢才的作用,以此構成對士族的牽絆或限制。



03.東晋末皇權的復興


太元十六年(三九一),范弘之與會稽王司馬道子箋:“晋自中興以來,號令威權多出强臣,中宗、肅祖斂衽於王敦,先皇受屈於桓氏。今主上親覽萬機,明公光贊百揆,政出王室,人無異望,復不於今大明國典,作制百代,不審復欲待誰?”43“今主上親覽萬機”“政出王室”就充分説明了不同於昔日的政治格局——皇權在日漸復興、崛起。孝武帝要振興皇權,一個最直接有效的措施,就是振興儒學,重用儒生而爲己所用——使權力向更廣泛的人群開放,以此確保政權的良性、有序與高效運行。這也是宋齊以來察舉制度再度興起的一個主要原因和背景。44


    及孝武帝始覽典籍,招延儒學之士,邈既東州儒素,太傅謝安舉以應選。……初,范寧與邈皆爲帝所任使,共補朝廷之闕。45


    孝武甚親敬王國寶、王雅。雅薦王珣於帝,帝欲見之。嘗夜與國寶及雅相對,帝微有酒色,令唤珣。46



范寧、徐邈、王雅都非一流高門,但都以儒學事孝武帝;特别是范寧,更以崇儒、興學著稱。范氏認爲,當日浮虚相扇,儒雅日替,根源在於王弼、何晏等興起的玄談,“二人之罪深於桀紂”,爲此著論“崇儒仰俗”。“(桓)温薨之後,始解褐爲餘杭令,在縣興學校,養生徒,潔己脩禮,志行之士莫不宗之。期年之後,風化大行。自中興已來,崇學敦教,未有如寧者也。”47這也似可説明,孝武帝有意對一流高門戒備或排斥的心理,以此徐圖皇權振興。又,《儒林傳》序所説的“簡文玄嘿,敦悦丘墳,乃招集學徒,弘奬風烈”,據《晋書》卷九《簡文帝紀》,其確實比較重視儒學,“留心典籍,不以居處爲意,凝塵滿席,湛如也”。這方面的記載,《世説新語》中也有較多。這本能大有作爲,較好地促進學術的發展,但遺憾的是其繼帝位僅一年,便因桓温的擅權、威逼憂憤而卒,也即《儒林傳》序所感慨、惋惜的“時艱祚促,未能詳備”。顯然,伴隨着皇權的復興,一定會對這種不勞而食、鄙夷庶務的現象改弦更張,這也就是劉宋以來“寒人掌機要”出現的真實背景,世家大族的勢力受到了一定遏制;這也體現在文化上,因其没了閑逸的心態、悠游的物質基礎,也自是在藝術的塗路上漸行漸窄。


東晋一代的學術、文化就藴育、發展在這個特定的環境和氛圍中。






注释:
1、陳寅恪 :《崔浩與寇謙之》,載《金明館叢稿初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〇〇一年,第

一四七—一四八頁。

2、《晋書》卷六八《賀循傳》,中華書局,一九七四年,第一八二四、一八三〇頁。

3、《晋書》卷三九《荀顗傳》,第一一五一、一一五〇頁。

4、《晋書》卷六九《刁協傳》,第一八四二頁。

5、《晋書》卷九一《杜夷傳》,第二三五三、二三五四頁。

6、《晋書》卷六五《王導傳》,第一七四八頁。

7、《通典》卷五三《禮十三》“太學”條,中華書局,二〇〇三年,第一四六五頁。

8、按:謝石上疏的時間,《宋書》卷一四載爲太元九年(三八四)(第三六四頁),《通典》卷五三載爲九年。據《晋書》卷七九《謝石傳》,淝水戰後,謝石始遷中軍將軍、尚書令,而《宋書》明言“尚書謝石”,則當在九年。《宋書》卷三二《五行志三》亦明言建議的結果,“太元十年正月,立國子學”。劉汝霖《東晋南北朝學術編年》列爲元年,失考。

9、《宋書》卷三二《五行志三》,第九三五頁。

10、吕思勉 :《兩晋南北朝史·晋南北朝學術》,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第一三三八頁。

11、以上引文除注明外,均見《宋書》卷一四《禮志一》。

12、《晋書》卷六九《周顗傳》,第一八五〇頁。

13、《晋書》卷七五《荀崧傳》,第一九七七頁。

14、《太平御覽》卷二六五《職官部·中正》引《荀勖集》,第一二四三頁。

15、《晋書》卷四五《劉毅傳》,第一二七四頁(劉毅的話均見此頁)。

16、《晋書》卷四五《劉毅傳》,第一二七三頁。

17、《晋書》卷四一《劉寔傳》,第一一九二頁。

18、《晋書》卷四八《段灼傳》,第一三四七頁。

19、 《太平御覽》卷二二一《職官部·給事中》引《束皙集》,第一〇五四頁。

20、《南齊書》卷三四《虞玩之傳》,第六〇九頁。

21、《南齊書》卷四十《蕭子良傳》,第六九五頁。

22、《通典》卷三《鄉黨》,中華書局,二〇〇三年,第五九—六〇頁。

23、《梁書》卷一《武帝紀》,第二二—二三頁。

24、唐長孺 :《九品中正制試釋》,載《魏晋南北朝史論叢》,河北教育出版社,二〇〇〇年,第一一四頁。

25、《宋書》卷九四《恩幸傳序》,第二三〇二頁。

26、顔之推撰,王利器集解 :《顔氏家訓集解》卷四《涉務》,中華書局,二〇一一年,第三一七頁。

27、《晋書》卷七五《劉惔傳》第一九九二頁。

28、可見《東晋門閥政治》一書(北京大學出版社,二〇〇五年)。

29、《晋書》卷七七《殷浩傳》,第二〇四四頁。

30、 田餘慶 :《孝武帝與皇權政治》,載《東晋門閥政治》,第二一七頁。

31、《文選》卷四六任昉《王文憲集序》注引何法盛《晋中興書》。

32、《晋書》卷四三《樂廣傳》,第一二四三頁。

33、 《晋書》卷七五《范汪傳》,第一九八二頁。

34、 《晋書》卷八三《顧和傳》,第二一六三頁。

35、《南史》卷三六《江斆傳》,中華書局,一九七五年,第九四三頁。

36、《晋書》卷八○《王羲之傳》,第二〇九三頁。

37、 余嘉錫箋疏 :《世説新語箋疏》卷上之上《言語》第六二條“謝太傅語王右軍”條注引《文字志》,中華

書局,二〇〇七年,第一四四頁。

38、《世説新語箋疏》卷上之上《言語》第七一條“謝太傅寒雪日内集”條,第一五五頁。

39、《世説新語箋疏》卷上之下《文學》第五二條“謝公因子弟集聚”條,第二七八頁。

40、《晋書》卷七九《謝安傳》,第二〇七五—二〇七六頁。

41、《晋書》卷七九《謝朗傳》,第二〇八八頁。

42、 劉師培 :《宋齊梁陳文學總論》,載《中古文學史》,第八三頁。

43、 《晋書》卷九一《范弘傳》,第二三六五頁。

44、閻步克《察舉制度變遷史稿》第十章《南朝察舉之復興及其士族化》中第一節《察舉與學校的復興》,

其據正史排比晋、宋、南齊、梁時察舉的人數,以此考見變遷,可參考(遼寧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七年,

第一九九—二〇四頁)。這一歷程持續發展,到劉宋中期,就出現了“主威獨運”的情形,“孝建、泰始,

主威獨運,官置百司,權不外假”(《宋書》卷九四《恩倖傳論》,第二三〇一—二三〇二頁)。

45、《晋書》卷九一《徐邈傳》,第二三五六、二三五七頁。

46、余嘉錫箋疏《世説新語箋疏》卷下之下《讒險》第三條劉注引《雅别傳》曰 :“雅字茂建,東海沂人,

少知名。《晋安帝紀》曰 :‘雅之爲侍中,孝武甚信而重之。王珣、王恭特以地望見禮,至於親幸,莫及

雅者。上每置酒燕集,或召雅未至,上不先舉觴。時議謂珣、恭宜傅東宫,而雅以寵倖,超授太傅、尚

書左僕射。’”(中華書局,二〇〇七年,第一〇四五頁)

47、《晋書》卷七五《范寧傳》,第七册,第一九八五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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