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清华简《四告》相关语词谈古史道统说的传承及知识谱系

文摘   2024-05-13 09:51   吉林  
原载《史学集刊》2024年第3期“古史系统与古史重建笔谈”。

由清华简《四告》相关语词谈古史道统说的传承及知识谱系


宁镇疆

(上海大学 历史系,上海 200444)


清华简《四告》由于语言及古史内容多与今《尚书》相合,公布以来备受学者重视。《四告一》中的“宅天心”,整理者指出其又见于郭店楚简《成之闻之》篇。依今古文之间常见的异文关系,“宅”应读为“度”。[1] “天心”之外,《四告一》还有“天德”“纲纪”,《四告二》又有“天常”,它们是古史记述系统中的高频关键词。由这些词汇出发,我们可以将很多文献中的古史记述,彼此参互求证,更可见古史道统说的源流及知识谱系。[2]

(一)“天心”《四告一》“度天心”的相关内容如下:“司慎皋繇……惠汝度天心,兹德(天德)用歆,名四方,氐尹九州,夏用配天。”[3]从此表述看,因能够“度天心”,于是就能“名四方,氐尹九州”,几乎是得天下的关键。如整理者所言,“度天心”又见于郭店简《成之闻之》:“天降大常,以理人伦:制为君臣之义,著为父子之亲,分为夫妇之辨。是故小人乱天常以逆大道,君子治人伦以顺天德。《大禹》曰:‘余兹度天心’曷?此言也,言余之此而度于天心也。”[4]大禹之所以能够成功,也是因为“度于天心”,即度知天的心志,从而使自己的行为合于“天心”。依此,“天心”实与《墨子》之“天志”或“天意”接近。墨子也说“动作有为必度于天”,[5]所谓“度于天”与“度天心”相类。墨子论合于“天志”“顺天之意,得天之赏”[6]者时,亦经常举尧、舜、禹、汤、文、武等古帝王为证,其道统合法性的意味是十分明显的。依目前学者们的普遍看法,《成之闻之》所载《大禹》就是佚失之《大禹谟》,而《四告一》又是周人评价皋陶的口吻,其述“度天心”与《成之闻之》所载《大禹》篇完全一致,说明《四告一》作者写作此篇时应该是知道“《大禹》曰”这段话的。或者说,“度天心”之于政权合法性的重要,在当时是“公共知识”。既然连大禹都要“度天心”,以《四告》皋陶的“度天心”为参照,此前古史讨论中大禹到底是神还是人的问题,也不难有答案。

“天心”之说还见于《大戴礼记·少闲》,其记载“发厥明德,顺民天心啬地”。[7]《大戴礼记·少闲》“天心”之说上下文是“成汤卒受天命……故乃放移夏桀,散亡其佐”,是关于商代夏的古史传承统绪,最后还落实到“服禹功,以修舜绪”,[8]同样与舜传禹这样的古史传承统绪有关。与人君要“度天心”相类,早期文献讲政权的合法性时还常见“天”要“度”人心的相关记载。《大雅·皇矣》云:“维此王季,帝度其心”,[9]所谓“帝度其心”,即天帝度知王季之心。清华简《祭公》:“惟是皇上帝度其心,享其明德”,[10]即天帝能够察知文王、武王之心,且歆享他们的明德。“天”要“度”人心,方向上虽与“度天心”相反,但本质上也是关注“人心”与“天心”是否一致,强调“天心”对“人心”的约束和规范。

《大戴礼记·少闲》篇述古史,是从“昔虞舜以天德嗣尧”讲起,一直说到文王,已有后来儒家道统说的模样。由此而及《论语·尧曰》:“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11]其尧、舜、禹递承之道统论意义不言自明。顾颉刚曾据邹衍五德终始之论指此章晚出。[12]晚近学者认为“历数”当解为天文、历象之学,此古已有之。同时,他们认为“允执其中”的“中”不应理解为“中道”,而是应联系清华简《越公其事》的“天赐中于吴”,以及文献屡见的天可以“降衷”“舍衷”“诱衷”的相关记载,将“中”理解为“天之中”,简言之,即“天心”。[13]今按,此说颇有理据。杨伯峻即曾将《左传》的“天诱其衷”与《国语》“天舍其衷”合观,认为“天衷”即“天心”。[14]今从《四告》和《成之闻之》所引“度天心”看,此说可信。在尧命舜的背景下,将“允执其中”理解为把握住“天心”,也非常允洽。只是,“天之历数”之“历数”应当理解为宽泛意义上的轨范、法度,不必讲成具体的天文、历象之学。

由此而及《保训》篇所记的“中”,此篇“中”之说解最为纷纭。该篇讲舜正是因为“得中”,然后才“帝尧嘉之,用授厥绪”。[15]尧、舜禅代的道统语境与《尧曰》篇并无二致,故而学者认为“允执其中”之“中”与《保训》篇所记的“中”均指得自“天”的“中”,很有道理。《保训》篇舜“得中”而尧授其绪的历史叙事,是出自文王传宝训于武王,而《四告》和《成之闻之》所引又都言“度天心”,说明以“天心”说为主要内容的古史传授道统可谓传承有序,故《论语·尧曰》所载绝非战国时人所生搬硬造的。《保训》“得中”的古史传承谱系还细化到为传世文献不载的上甲微,这对我们反思过去古史辨派“层累”说也是很好的材料:并非越晚的细节才越丰富。然则,《保训》之“中”到底指的是什么呢?晚近学者认为“中”应当理解为某种“法则”或“制度”,窃以为在诸说中最为近实。[16]这从下面的“天德”“天常”就可以看出。

(二)“天德”“天心”之外,《四告一》还提到“天德”,但“天德”的位置比较特别。简文“度天心”下一句是“兹德用歆”,“天德”二字是在“德”与“用”之间以小字补出。整理者认为“天德”是读者的注释性文字,[17]可信。从“天德”二字的写法看,与正文基本一致,它们的年代基本上是共时的。因此“兹德”可以解释为“天德”,在彼时应有很多文献支撑,或亦可谓“公共知识”。此句说明皋陶“度天心”,即向“天心”看齐,堪为美“德”,此“德”被天所欣赏和歆享,因此可称“天德”。“天歆德”这样的搭配还见于《周公之琴舞》:“非天歆德,殹莫肯造之”,[18]天所“歆”之“德”才能称为“天德”。巧合的是,《成之闻之》篇也屡言“天德”,其一谓“是故小人乱天常以逆大道,君子治人伦以顺天德”,再则云“昔者君子有言曰:‘圣人天德’”。[19]揆其语义,天有常道,规范人伦,圣人依此而行,即合于“天德”,可见“天德”与“天心”关系密切。“天德”既代表规范和伦常,也说明学者认为《保训》篇所记的“中”当理解为“法则”或“制度”确有道理。

《大戴礼记·少闲》篇讲古史系统也言“天德”:“昔虞舜以天德嗣尧”,[20]此说又见于《大戴礼记·四代》,都是说舜因为有“天德”才能“嗣尧”,或者说舜承尧的合法性恰在“天德”。同时,《大戴礼记·少闲》篇讲古史,既有“昔虞舜以天德嗣尧”,又有前举商汤放夏桀、“顺民天心啬地”,也说明了“天心”与“天德”的关联。与称赞“天志”相应,《墨子》同样也推崇“天德”,[21]恐怕不会是巧合。《墨子》还引《大雅·皇矣》所记的“帝谓文王,予怀明德”[22]为证。此以天帝的口吻说“予怀明德”,为天帝所“怀”之“明德”,实即“天德”。《尚书·吕刑》更径谓“天德”:“惟克天德,自作元命,配享在下。”[23]其“天德”同样与古史相关,提到的古史人物如伯夷、大禹、后稷,所谓“三后成功,惟殷于民”,他们代表天帝为民“降典”,“率乂于民棐彝”。[24]如此,才能“惟克天德,自作元命,配享在下”,说明“天德”要落实到人间秩序,且只有合于“天德”,才能“配享在下”,也意在说明政权之合法性。《吕刑》所记的“配享在下”和其所强调的“天德”,让我们想到豳公。其铭文所载的“乃自作配”,当初不少学者即引《吕刑》的“配享在下”来解释。与《吕刑》“天德”相应,豳公论“德”更是突出,所谓“监德”“厥美唯德,民好明德”“懿德”“民唯克用兹德”。这里的“德”,学者往往单纯理解为“民”自身的美德,其实铭文既言“天命禹敷土……降民,监德”,这个“德”与“天”肯定有关联,即合于“天”之“德”。由此再看铭文“天命禹敷土:堕山、浚川,乃畴方、设正,降民,监德。乃自作配,享民,成父母,生我王,作臣”,从自然的山川布局,到人世君臣秩序,都可视为“天德”或“天志”的呈现,故后文的“德”肯定也与“天”有关。《吕刑》说“唯克天德……配享在下”,豳公也说“民唯克用兹德,无悔”,[25]清华简《厚父》也有“今民莫不曰:‘余保教明德,亦鲜克以悔’”,[26]三者语义基本一致。豳公云“民唯克用兹德”,《四告一》云“兹德用歆”,二者俱云“兹德”,这也不会是巧合。

《吕刑》强调“天德”,又让我们想到《礼记·中庸》的“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27]的记载。《中庸》所谓“聪明圣知”才能“达天德”,这与《成之闻之》篇的“圣人天德”之说暗合。《中庸》所谓“知之”何谓?揆诸上下文,显然是指“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28]即世间正常的社会人伦秩序,或者即《成之闻之》所谓的“太常”或“天常”。同时,《中庸》关于“天德”的记载恰在著名的“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一段,这正是儒家道统说较为完整的表述,说明关于“天德”之说它们是一脉相承的。这还能从彼此在语词上的互通和交融看出。比如《吕刑》说“惟克天德”,才能“配享在下”,而《中庸》也强调“配天”。《中庸》说只有“天下至诚”才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成之闻之》也说“是以君子贵成之”,学者谓“成之”当读为“诚之”,[29]显示此篇与《中庸》的密切关联。

(三)“天常”《成之闻之》的“度天心”,是服务于“天降大常……是故小人乱天常以逆大道,君子治人伦以顺天德”这一段论证,“天德”与“天心”义近,这里又说“天常”,显然它们的意思密切关联。关于“天常”,其实《四告》即有内证。《四告二》说“者鲁大神”能够“秉天常”,[30]《四告一》还从反面说“我亦永念天威,王家无常,周邦之无纲纪”。[31]所谓“无常”,即无“天常”,即纲纪、法度的缺失。清华简《芮良夫毖》也说“毋害天常,各常尔德”,[32]“常德”与“天常”正好相应。豳公云:“乃自作配,享民,成父母,生我王,作臣”,虽无“天常”,但这几句话无疑也是侧重纲纪和秩序的构建。它们都是在“天命禹”的语义背景下,昭示古史道统说的要义所在。前面提到学者认为《保训》篇所记的“中”当理解为“法则”或“制度”,由“天常”之“纲纪”“法度”义看,也是有道理的。

在传世文献中,“天常”同样是古史道统论中的常用语。《左传·哀公六年》载:“《夏书》曰:‘惟彼陶唐,帅彼天常,有此冀方。今失其行,乱其纪纲,乃灭而亡。’又曰:‘允出兹在兹。’由己率常,可矣”,[33]说明唐尧是能够遵循“天常”和“纪纲”的,“率常”其实就是率“天常”。《大戴礼记·五帝德》也说禹“亹亹穆穆,为纲为纪”,[34]虽不言“天常”,但因“天常”与“纲纪”同义,禹无疑也是“帅彼天常”的。《左传·文公十八年》载:“傲很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梼杌。”“乱天常”的“梼杌”系“四凶”之一,到了舜时才“宾于四门,流四凶族”,如此天下才“同心戴舜以为天子”,[35]背后的逻辑还是顺“天常”才有合法性。《墨子》引《大雅·皇矣》的“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评论云:“此诰文王之以天志为法也,而顺帝之则也。”[36]天帝之“则”,其实即“天常”。清华简《参不韦》,主体是对夏启的训诫,该篇亦推崇“天则”或“天之则”,[37]恐非偶然。

关于“天常”,不能不提《尚书·康诰》。《成之闻之》引此篇:“《康诰》曰:‘不率大夏,文王作罚,刑兹无赦’曷?此言也,言不奉大常者,文王之刑莫厚焉。”[38]其中“不率大夏”,在《成之闻之》作者看来,显然就是不率“大常”。简文《康诰》所记的“大夏”,今本作“大戛”,“夏”当系“戛”之讹。《康诰》“大戛”之“戛”,孔颖达谓犹“楷”,理解为常法。[39]由《成之闻之》以“大夏”与“大常”对应看,孔传的理解可信。考诸《康诰》上下文,亦可见“天常”“大常”的具体所指。《康诰》说:“矧惟不孝不友。子弗祗服厥父事,大伤厥考心;于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于弟弗念天显,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40]即父子、兄弟间都不能和谐,那么基本的人伦秩序就会乱,此即《康诰》所记的“我民彝大泯乱”,[41]或《吕刑》所记的“率乂于民棐彝”。“民彝”的“大泯乱”,无疑就是“民棐彝”。“棐彝”或作“非彝”。《厚父》记有“淫湎于非彝”,[42]《皇门》也说“胥效于非彝”,[43]二者俱言“非彝”。“彝”字训“常”,故“非彝”即“非常”,也就是乱“天常”。《大雅·烝民》又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44]“秉彝”即“秉常”,所谓“有则”,即法则、常则也。在“天生”的语义背景下,这不过是“天常”的另一种表述。同时,《大雅·烝民》所记“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与豳公所记“民好明德”,[45]表述非常接近,这再次说明豳公的“德”有“天德”的指向。《左传·文公十八年》载周公制《周礼》云“则以观德”,其所作《誓命》亦谓“毁则为贼”,[46]此沟通“则”与“德”可以和《烝民》相印证,“毁则”即破坏“常则”。《左传》单襄公批评蛮夷戎狄“淫湎毁常”,[47]“毁常”与“毁则”同义,意思亦与“非彝”接近。

由“彝”而及《洪范》的“彝伦”。“彝伦”即“常伦”,《洪范》“彝伦攸斁”被《史记·宋世家》化用之,作“常伦所斁”。[48]《洪范》记载当天“不畀‘洪范’九畴”于鲧时,就“彝伦攸斁,鲧则殛死”;而天赐禹“‘洪范’九畴”时,就“彝伦攸叙”,[49]其中道统合法性的意味十分显豁。天能垂青于禹并赐“洪范”,用《四告》《成之闻之》的话表述就是因为禹“度”到了“天心”;而“彝伦攸叙”与《成之闻之》所说“天降太常,以理人伦”含义也相通:合于“太常”的人伦,无疑就是“彝伦攸叙”,即社会规则、法度的建立。前举《皇门》《厚父》俱有“非彝”,其实与“非彝”相对,《皇门》还有“先王之明刑”,[50]《厚父》则是“先哲王孔甲之典刑”,[51] “明刑”和“典刑”,都指“常法”“常刑”或者“纲纪”。《墨子》也把“天志”视为“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也”,[52]所谓规、矩,实与法则、纲纪义同,这些都说明古史叙述在话题和知识谱系上的高度聚焦和趋同。

总之,“天常”即正常的社会秩序,它秉承“天心”而来,也是“天德”的呈现,可见与古史道统相关者多标“天”字。有意思的是,上博楚简《弟子问》提到孔子推崇延陵季子为“天民”,说他虽僻处吴地,但对断发文身的蛮夷之俗却“矫而弗受”。[53]可见延陵季子之所以是“天民”,概因其虽出吴地,却不安于“本土化”,反慕华夏礼乐之正俗,又让我们看到道统与正统之间的密切联系。

(四)“纲纪”由于“天常”与“纲纪”同义,早期文献或径言“纲纪”。《四告一》即从反面说:“我亦永念天威,王家无常,周邦之无纲纪。”[54]《大雅·棫朴》云:“勉勉我王,纲纪四方”,[55]此谓周王为天下确立规则和秩序。《芮良夫毖》也说“变改常术,而无有纪纲”,[56] “常术”与“纪纲”相对应,或者说“常”或“天常”就是“纲纪”。与“纪纲”相应,该篇还特别强调“绳准”,并说:“政命德刑,各有常次,邦其康宁……此惟天所建。”[57]“常次”即“常伦”,而“天所建”云者,更确指这就是“天常”。“政命德刑”中的“德”是“天所建”,这再次说明豳公中“德”有“天”的背景。清华简《成人》也说:“古天氐降下民,作是后王、君公,正之以四辅……惟曰助上帝乱治四方之有罪无罪,惟民纲纪,以永化天明。”[58]天帝所“作”之君臣代表天帝维护世间“纲纪”,“助上帝”同样暗示“纲纪”的天帝背景。其下文说四辅等“毋易”“毋徙”是“常德”,反之则是“不循故常”,屡言“常”,适为“天常”之明证。

正因为“纲纪”之重要,所以《逸周书·谥法解》云“布纲治纪曰平”。[59]以周平王为例:两周之际,周室几近倾覆,平王依靠邦君和诸侯的力量,存周之绪,重建周室之法统,为东周确立了“纲纪”。《墨子》亦谓:“故古者之置正长也……譬之若丝缕之有纪,而罔罟之有纲也”,[60]强调官长是治民的“纪”“纲”,这与《大雅·棫朴》说周王“纲纪四方”,以及清华简《成人》说后王、君公等人“惟民纲纪”,意思一致。另外,《礼记·乐记》云:“夫古者,天地顺而四时当,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疢不作而无妖祥,此之谓大当。然后圣人作为父子君臣,以为纪纲。”[61]其中的“纪纲”显然也指人伦社会秩序,而“天地顺而四时当,民有德而五谷昌”其实就是“天常”,可见人伦“纪纲”和自然“天常”的联系。但《乐记》“大当”一词不知所云,“常”字从“尚”,与“当(當)”声符相同,“当”或为“常”之讹。如此,“大当”其实即“大常”,适与《成之闻之》篇同。

综上可见,《四告》之“天心”“天德”“天常”“纲纪”是古史道统说中的高频关键词。某一关键词不仅在不同古史记述系统中反复出现,而且不同关键词在意义上又紧密联系,甚至围绕这些关键词的语言组织也多能相通。这都反映了古史道统记述在知识谱系上的关联和高度聚焦:帝王统治的合法性,在于是否“度天心”或依“天德”,而“天心”或“天德”在世间的呈现,就是“天常”,即人伦规范和秩序的确立。这些古史记述年代有早有晚,记述方式或系统或零星,或正面或侧面,从文体形式上说,彝铭、祷辞、经、子同所并见。如此仪态万方的古史记述在知识谱系上又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反映了古史道统说深厚而广泛的观念背景,意味着那种孤立、截断众流式的说解是不敷应付的。新材料不仅丰富了我们对古史记述系统及道统说的认识,而且对反思疑古派“层累”说的年代学逻辑也是很有价值的。“层累”之“累”强调累加的“变形”,而就上述不同时期、文体对四个关键词不约而同地聚焦看,古史记述系统在相当长时期内其实是有着稳定、“不变”的内容。这些内容不是什么外围、次要的东西,而是非常核心的观念,这都揭示出古史记述系统的稳定、传承性一面,而“层累”说对这一点显然是估计不足的。


作者简介宁镇疆,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先秦史、出土文献。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出土简帛文献与古书形成问题研究”(19ZDA250);“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规划项目“简帛古书中的思想史料探研”(G3453)

[1]刘钊:《说“度天心”》,《书馨集续编——出土文献与古文字论丛》,中西书局2018年版,第188页。

[2]本文所谓的“古史道统”指的是聚焦于政权合法性的古帝王传授统系。

[3]黄德宽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十)》,中西书局2020年版,第110-111页。本文凡引出土文献径用宽式释文。

[4]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68页。

[5](清)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卷一《法仪》,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22页。

[6](清)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卷七《天志中》,第204页。

[7]方向东:《大戴礼记汇校集解》,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159页。

[8]方向东:《大戴礼记汇校集解》,第1159页。

[9]高亨:《诗经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88页。

[10]冯胜君:《清华简〈尚书〉类文献笺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版,第209页。

[11]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07页。

[12]顾颉刚:《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95页。

[13]邬可晶:《说〈论语·尧曰〉“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邓秉元主编:《新经学》第7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08页。

[14]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469页。

[15]冯胜君:《清华简〈尚书〉类文献笺释》,第129页。

[16]古育安:《清华简〈保训〉之“中”再思考》,邓秉元主编:《新经学》第7辑,第135页。

[17]黄德宽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十)》,第115页。

[18]李守奎:《〈周公之琴舞〉补释》,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出土文献研究》第11辑,中西书局2012年版,第5页。

[19]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第168页。

[20]方向东:《大戴礼记汇校集解》,第1158页。

[21](清)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卷七《天志中》《天志下》,第205、213页。

[22](清)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卷七《天志中》,第205页。

[23]何晋:《尚书新注》,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536页。

[24]何晋:《尚书新注》,第535页。

[25]裘锡圭:《燹公铭文考释》,《裘锡圭学术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46页。

[26]冯胜君:《清华简〈尚书〉类文献笺释》,第276页。

[27]王文锦:《礼记译解》,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798页。

[28]王文锦:《礼记译解》,第798页。

[29]李学勤:《郭店简〈君子贵诚之〉试解》,《中国历史文物》,2002年第1期。

[30]黄德宽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十)》,第117页。

[31]黄德宽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十)》,第110页。

[32]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三)》,中西书局2012年版,第145页。

[33]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636页。

[34]方向东:《大戴礼记汇校集解》,第729页。

[35]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639-640页。

[36](清)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卷七《天志下》,第220页。

[37]黄德宽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十二)》,中西书局2022年版,第118页。

[38]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第168页。

[39]何晋:《尚书新注》,第350页。

[40]何晋:《尚书新注》,第348页。

[41]何晋:《尚书新注》,第348页

[42]冯胜君:《清华简〈尚书〉类文献笺释》,第275页。

[43]冯胜君:《清华简〈尚书〉类文献笺释》,第178页。

[44]高亨:《诗经今注》,第454页。

[45]裘锡圭:《燹公铭文考释》,《裘锡圭学术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第146页。

[46]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634页。

[47]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809页。

[48]《史记》卷三八《宋微子世家》,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611页。

[49]何晋:《尚书新注》,第279页。

[50]冯胜君:《清华简〈尚书〉类文献笺释》,第178页。

[51]冯胜君:《清华简〈尚书〉类文献笺释》,第275页。

[52](清)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卷七《天志上》,第197页。

[53]侯乃峰:《上博楚简儒学文献校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256-257页。

[54]黄德宽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十)》,第110页。

[55]高亨:《诗经今注》,第382页。

[56]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三)》,第145页。

[57]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三)》,第146页。

[58]黄德宽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九)》,中西书局2019年版,第154页。

[59]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撰,黄怀信修订,李学勤审定:《逸周书汇校集注》(修订本)卷六《谥法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660页。

[60](清)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卷三《尚同中》,第85页。

[61]王文锦:《礼记译解》,第550页。

史学集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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