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店推窗眺望的肖普朗古城▲
柏林墙倒塌35周年(9)
晚上九点多,驾车进入肖普朗市区,街上连一个行人都看不到。夏日欧洲日落时间极晚,此时仍有斜阳。酒店位于山坡之上,推窗远眺,刚好能见到老城那些斜斜的屋顶,还有间中高耸而出的教堂尖塔。
再远处是大片树林与草地,来时公路蜿蜒曲折伸向远方,直至奥匈两国的边境。当年,其中一片草地便是“泛欧野餐”的发生地。这次令全欧洲关注的野餐,让数百名东德人冲入奥地利,并借道前往西德,这一事件也被视为柏林墙倒塌的先声。
那天晚上,我其实刚从维也纳机场出来,相距仅七十公里的匈牙利西部边境城市肖普朗是我的第一站。次日,我将前往奥地利东部边境的小城鲁斯特,晚上再回到肖普朗附近的匈牙利小城克塞格。
换言之,24小时之内,我将三次跨越奥地利与匈牙利的国界。
在申根区内,这种频繁穿越国境之事原本不值一提,因为“申根无国界”早已是固有认知。但难民危机期间,欧洲部分国家之间再次出现岗哨,奥地利就在与匈牙利、斯洛文尼亚和意大利的边境接壤处设卡。
位于肖普朗附近的奥匈两国旧边境站,在签署申根协定后,这类边境站全部废弃,仅保留建筑。但在难民危机后,部分边境站重新开始使用。
我到访肖普朗那年,难民危机最紧张的时刻已经过去,岗哨也只是象征性值守,并不拦车检查,但仅仅是那些临时小屋和堆在路边的铁栅,已是倒退象征。
这不是我第一次在奥匈两国间穿梭,几年前也曾有过类似经历,因此对这倒退感触更深。何况,眼前的千年古城肖普朗,原本分明诉说着欧洲曾经的进步。
在网上查肖普朗的资料,简体中文网页不多,其中一条新闻正是“肖普朗被日本旅游部收录进欧洲最美三十小城名单”。
清晨的肖普朗中心广场▲
眼前的肖普朗古城,确实担得起一个“美”字。因为时差缘故,第二天清晨五点半,我便踏入老城中心的主广场。长条形的主广场拉远了我的视线,无人的街道沐浴在霞光之下。三位一体圣柱几乎是中欧古城标配,本不稀奇,可后来才知道,它是中欧地区第一座配有螺旋形圆柱的户外雕塑。最抢眼的建筑当然是肖普朗的标志——防火塔,巴洛克风格的圆柱形高塔,配有绿色洋葱顶和圆柱拱廊,曾日夜守护城市,预报火警。
防火塔是肖普朗城市象征▲
沿着广场向李斯特大街和李斯特博物馆方向走去,可以见到老城墙的遗迹,虽是断垣残壁,仍可见昔日荣光。途经被宏伟古典建筑环绕的塞切尼伯爵广场,可见到匈牙利政治家和作家塞切尼伯爵的青铜雕像。如果熟悉匈牙利,便会知道匈国许多城市都有塞切尼广场,就如中国的中山路一般。如今的塞切尼广场,还有一座2016年才新立起的1956年匈牙利事件纪念碑——那一年正是匈牙利事件爆发六十周年。
李斯特碑▲
匈牙利事件纪念碑▲
不过,古城虽美,可于我而言,探访肖普朗只因它是泛欧野餐的发生地。
罗马帝国时代,肖普朗曾名为斯卡班蒂亚。后来,城镇沦为废墟,公元9世纪到11世纪,匈牙利人加固了古罗马时代的城墙并兴建城堡,将之命名为肖普朗,并逐渐成长为重要城市。到1153年,肖普朗已是重要市镇,也曾是波罗的海至亚德里亚海琥珀路线、东西方贸易的交汇点。直到今天,它仍是匈牙利保留最多中世纪古迹的地方。
1273年,波希米亚国王奥塔卡尔二世占领了这座城堡。尽管他将肖普朗贵族的孩子作为人质,但当匈牙利国王拉迪斯劳斯四世的军队抵达时,贵族们还是大开城门迎接。后来拉迪斯劳斯四世授予肖普朗自由皇家城镇地位。
奥斯曼帝国强大时,曾在1529年攻陷肖普朗,但并未将之占领。许多匈牙利人从被占领区迁往肖普朗避难,也使得它的地位愈发重要。
1676年,肖普朗被大火烧毁。如今我眼前的这座城市,诞生于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当时肖普朗人兴建了大量巴洛克式建筑,以取代被摧毁的建筑。
走在街上,不同时期的古典建筑共同营造美感。街头最常见的商业设施居然是牙科,肖普朗每年会接待大量来自奥地利首都维也纳、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发,乃至来自美国、英国、荷兰、日本和北欧的游客,许多人是为了来享受优质低成本的牙科服务——肖普朗拥有超过三百家牙科诊所,被称为“牙科之都”。
也正因它地处边境,曾为自身归属犹疑。它曾属匈牙利,1529年归属哈布斯堡王朝,一战后并入奥地利的布尔根兰州,1921年还曾举行过公投决定归属,最终肖普朗人选择了匈牙利。
在此后的一些岁月里,或许肖普朗人会后悔这个公投选择。作为匈牙利西部边境城市,它与奥地利一“墙”之隔,可这道墙,偏偏就是冷战之墙。
老城区保留了大量的城墙▲
直到1989年5月,匈牙利工人党宣布放弃执政党地位,实行多党制。奥匈两国外长在肖普朗举行会议,给予匈牙利人自由出入奥匈边境的自由。6月27日,两国外长还一起象征性剪断了一小节边境铁丝网,预示边境线将被取消。
不少东德民众已经在默默准备,他们利用到匈牙利巴拉顿湖度假的机会,等待逃离东德的那一天。他们试图从肖普朗越过边境逃往奥地利,但却失望地见到了仍然存在的铁丝网和哨兵。虽然哨兵并未执行原有的射杀命令,可东德人依然无从过境。
匈牙利反对党适时挺身而出,决定在肖普朗郊区的一块草地上举办“泛欧野餐会”,号召欧洲人停止分裂,建立统一的欧洲。奥匈两国政府也极有默契,约定开放边境三小时。8月19日下午,约万名匈牙利民众聚集在肖普朗郊外,一边野餐一边听演说。数百名东德人也来参加野餐会,在现场热烈气氛下冲入奥地利,假道前往西德。
有人曾这样记载当天的场面:
“八月十九日还不到下午三点,边境上就挤满了人,但大部份都不是匈牙利人,而是在匈牙利渡假的东德人。他们把车停在路边,什么行李也没带,只提着少量的食物,拖家带口的冲向边境的铁丝网。他们的目的很明确,进入奥地利,然后到西德,再也不回东德了。
还没等匈牙利的警察完全打开边界的水泥栅栏,男女老少的人潮就把边境上的铁丝网冲开了一个口子。路边的小车排起了长龙,没有人还惦记着它们和车中的行李,什么都不要了,只要早一点踏上铁丝网另一侧的自由土地。
摄影镜头为当年的人潮留下了永久的定格:人们摩肩接踵的从开了口子的狭窄的边境栅栏通过,黑白照片的右侧,人群把两个身穿白色制服的匈牙利警察挤到了铁丝网前,但他们无动于衷,低着头往地上看,对人潮视而不见,嘴角似乎还有笑意。”
文中还记录了一位名叫阿帕达.贝拉(Arpad Bella)的陆军中校,他是当时的值班负责人,带着五名部下当班。按以往规定,对任何企图越境去西方者都可直接枪杀。只因为他一句“不许开枪”的命令,使六百多名东德人得以成功逃往西德。
贝拉因此一度受到同事和上司的歧视,但不久后,柏林墙倒塌,他也成为留名于历史的英雄。
贝拉曾回忆,当边界一开放,他看到上百名男女和小孩往他们这里跑过来,不到几秒内就进到了奥地利的领土,抵达了西方。
当年“泛欧野餐会”就发生在这样的平原地带▲
此后,大量东德人借旅行之名来到肖普朗,试图在此出境逃往西方。匈牙利政府干脆于9月11日正式宣布开放边境,此后几周内就有超过七万东德民众借道肖普朗逃到奥地利,然后曲线前往西德。此事大大动摇了东德社会,11月9日,柏林墙倒塌,欧洲长达半世纪的分裂宣告结束。
埃里希·昂纳克当时曾就泛欧野餐向《每日镜报》发表如下声明:“哈布斯堡把传单发到波兰以远,邀请东德的度假者前去野餐。当他们去了以后,有人送给他们礼物、食物和西德马克,接着便说服了他们到西方去。”接下来的几周,“铁幕”彻底改变。
留名于历史的还有奥托·哈布斯堡,他是奥匈帝国末代王储。1914年,奥匈帝国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被枪杀,奥托父亲随后被推为皇储,一战爆发。两年后,奥托的父亲卡尔一世登上奥匈帝国皇位,4岁的奥托被立为皇储。1918年奥匈帝国战败,奥地利和匈牙利宣布独立。
卡尔一世曾两次企图复辟,但均失败,本人也被流放,1922年死去。父亲去世后,奥托随母亲在欧洲各国颠沛流离,但潜心好学,获得政治学和社会学博士学位。年轻时的奥托也曾幻想复辟,但受益于现代文明的熏陶,他很快明白历史大势不可阻挡。
希特勒曾向他提出,可以帮他在奥地利恢复君主制,条件是奥托必须信仰纳粹主义。奥托对希特勒的建议断然拒绝,因此被盖世太保追捕,所幸在罗斯福出手帮助下,得以逃到美国避难。二战后,他年幼时生活过的匈牙利和奥地利分别在冷战的两边阵营。
1954年,在德国定居的奥托成为巴伐利亚基督教社会联盟成员,后来他以这一身份成为欧洲议会代表。1961年,奥托宣布永久放弃跟了他半辈子的皇储地位,在奥地利引发很大反响。五年后,他被获许回到久别的祖国奥地利。当时欧洲一体化进程正在加速,奥托也将此事视为终身事业。
上世纪八十年代,奥托当选为民间组织“泛欧洲联盟”主席,努力推动东西欧人员自由流动。他也正是泛欧野餐的组织者之一,当东德人来到聚会地点时,奥托派人送来礼物、食物和西德马克。2011年7月4日,奥托在德国因病去世,享年98岁。
当然,历史更多是由一些默默无名但兼具魄力和勇气的人所主导。除了奥托等政治人物外,参与运作这次“泛欧野餐”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名字,他们共同塑造了新的欧洲历史和世界历史。
仅仅一个月内,匈牙利正式开放了其西部边境。“泛欧野餐”成为两德统一过程中一块重要里程碑,此后每年8月19日,在当年突破边境的地点都会举行纪念活动。
泛欧野餐虽然发生在匈牙利,却被视为推倒柏林墙的先声,这个最终促成两德统一的里程碑事件至今仍被人铭记。它的蝴蝶效应显而易见,几百人的逃离祖国,刺激了成千上万东德人以“用脚投票”的方式离开并不爱他们的祖国。
几周之后,潮水一般的难民迫使多个国家全面开放边境,接着发生了东德人创造的“莱比锡周一大游行”,该市每周一晚都会爆发市民游行,以和平有秩序的方式表达不满,逐步积攒热情和勇气,其它东德城市也纷纷效仿。
几周下来,东德政府已经无力约束民众,西德社会发动民众在自己家中接待逃亡的东德人,柏林墙终于到了倒塌的时候。
奥匈边境公路边▲
图源 |叶克飞摄
作者| 叶克飞
编辑|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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