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我的伊甸园

文摘   生活   2023-09-25 12:00   中国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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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參閱文稿》No.2023~16

   作者按

这篇文章回忆了上山下乡年代,我在西双版纳的一段奇遇。

说来惭愧,当年同学们理想主义高涨,流血流汗献身胶园。我却心生旁骛,走进了少数民族村寨,青春游荡不知返。

文章写成后,无人约稿也无心投稿,偶尔拿出来拾掇拾掇,或调整下段落,或增添些回忆,径自把玩推敲,不为取悦只为自赏。后来自媒体风行,这才晒出来与亲友分享。至今大概改了三遍,能在老友王小强的《参阅文稿》上发表,实乃三稿有幸!但愿它像一瓶老酒,越放越醇;也像岁末的“腊八粥”,五味杂陈。

这篇文章我不想被冠以“知青回忆”的标签,无意加入对“知青运动”的批判或歌颂,更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盘点。因为当年去那里,是我的自主决定,而且是成人后第一个重大决定!我要尊重自己的选择、珍惜生命的体验、更要感恩生活的教诲。

文章在网络上传播开,想不到几位80后、90后小朋友来了兴趣,他们说,这不像知青回忆,倒像一篇游记,还是深度游!他们中也有老知青的后代,但很少听父母说起往事,更想不到还会有伊甸园那般的天地。由此,他们希望更多地了解父辈,重新审视那段并非与他们无关的岁月。小朋友们中有几位是设计师,忽发奇想,“刘老师,咱们搞个绘本伊甸园吧,您写故事我们插画。”有人进而提议,“干脆办个绘本公号吧,就叫《听爷爷讲故事》。”“为什么是爷爷,不是爸爸?”我问。“隔辈亲嘛,说话中听!”“父子是对手、爷孙是队友。”“隔代遗传,爷爷的故事才好传承。”……80、90后们七嘴八舌侃出个好创意!

他们有不错的绘画功底,不几天,一套图文并茂的绘本便摆在我案前,我惊喜地翻看下去,竟然像看别人的故事那般着迷!

2023年8月


一、我厌倦了北京

我的伊甸园在西双版纳。

西双版纳,傣语称“勐巴拉娜西”,意即“理想而神奇的乐土”。“西双”是数词12;“版纳”是平坝;西双版纳就是12块精巧的山间盆地,如珠似碧,镶嵌在澜沧江下游的丘陵中。

在周总理的关怀下,首批55名赴西双版纳的北京知青得以成行。

1968年春节刚过,我们55位志愿去垦殖橡胶园的青年,离开北京去了那里。三天三夜火车、四夜五天汽车,西双版纳到了。出发时北京还是残冬,然而一路南行,春季就被跨了过去。长途旅行的困倦,蓦地被绮丽的亚热带风光惊醒。

让我背井离乡的,是对北京的厌倦。

1967年,红卫兵已然从文革小将,变幻成捣蛋分子。我用最后一点热情和几位朋友编了一本杂志《准备》,封面是青年毛泽东的塑像,意气风发的样子。尽管这刊物已经从狂热的政治转向了文学,有人称一开“红卫兵文学”之先河;尽管我的小说处女作,还是为第一张大字报叫好的;但仍被当权的某位大人物钦定为“反动刊物”,于是我彻底厌倦了。

我参与创办的红卫兵文学刊物,问世即寿终。

我厌倦了变幻无常的正反派角色;厌倦了满街流言的大字报;厌倦了阴谋与倾轧的政治。那时,我正值风华年少,本该过另一种生活。

于是,19岁上,我来到这异域他乡。

在开始我的故事前,先转转我的新家~东风农场吧。

我说过,西双版纳是12块平坝,东风农场的十万亩浩瀚胶林,就坐落在其中一个坝子——大勐龙。今天,它以曼飞龙佛塔为万千游客所神往。

南阿河由西南向东北流经大勐龙谷地,最终汇入澜沧江。

傣家曼康寨的一片竹楼散落河边。村头一棵参天古榕,粗壮的枝干向河中伸展,几乎够到了对岸。傣族的能工巧匠,便在这榕树的臂膀上凌空架起一座廊桥。

桥头是曼康寨的缅寺,粉墙绿瓦,重檐的大屋顶像一顶“孔明帽”。几株高大的椰树、棕榈为它遮阳。傣家的缅寺其实就是小学堂,七八岁的男童都要出家当小和尚,颂读经文、修理颇劣。三五年后识字懂礼了便可还俗。

沿河的大路在缅寺分了叉,新开辟的小路通往山里——我们的生产队。那是另一个世界,曼康寨是人烟,生产队像兵营。

农场为了安置我们这首批北京知青,调集了精兵强将组建了一个新队。队长和指导员都是1958年下来垦荒的退伍军人。指导员温和如婆婆,笑眯眯地话不多,却把我们这群人捧手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队长是位精干的云南汉子,嘴里总叼着根草棍,如果那是支雪茄,就很像巴顿将军了。他永远砍刀不离手,“jiba、jiba”不离口,是远近闻名的垦荒能手!

两排崭新的茅草房——翠绿的竹墙、金黄的草顶,夹着一片红土夯实的篮球场。这营地早已静候多时,此刻迎来年轻人的欢声笑语;后面的原始森林也将不再寂寞,只待与我们的心志、肌肉及手中刀斧来一番较量。

知青的茅草房

生产队离国境线不远,那里有一块界牌,朝北的一面刻着中国,背面写着缅甸。要说起来,我平生第一次出国旅行,是在1968年某日,进山砍竹子,特意越过界碑放水留念。

这件事受到老队长的警告,再不许我们乱跑。因为境外还盘踞着残匪(国民党李弥残部93师,解放战争中败走缅甸落草为寇),他们发了悬赏,一颗北京知青的人头十万元!也不知真有其事还是老队长编出来吓唬我们的。

不过,有一件事十分确切地令我们不胜其烦。打开收音机,无论中央台还是云南台,都远隔万水千山、嘶嘶啦啦听不清,唯有对外宣传的统战电台近在咫尺,功率强大,覆盖了所有电波:“境外蒋军弟兄们,现在播送新闻……”

如此这般,必有边防军驻守,我们很快就成了友邻,经常串门。据说,这是一支英雄的连队,从淮海战场一直打到滇南,如今扼守这中缅老泰四国锁钥。连长更是一位传奇人物,整个坝子都流传着他与老虎拼刺刀的故事。在最后一个回合,他蹲身依枪、刺刀指天,老虎扑将过来,呲啦一声,开膛破肚!(环保人士请忽略此段)

有这样的英雄守护,百姓自可安然。不幸的是,这位连长每立一次战功,就要犯一回错误,跟《亮剑》里的李云龙似的。正负相抵,军阶永远是连长。最近一次错误关乎情事,他爱上一位拉祜族姑娘,姑娘少不更事,不知是羞还是慌,跑到境外亲戚家避风头。殊料连长连夜出境,将那姑娘抢了回来!我听侦察排长讲这段往事时,“压寨夫人”就在一旁,怀里抱着一个娃。

哦,侦察排长也有一堆故事,他喜欢穿洗得发白的军装,举止文雅犹如白衣秀士;但他进缅甸出老挝下泰国,探敌营搞情报,却如潜龙入海。

不过,这些都不是《伊甸园》的重点,容我先卖个关子,以后有机会再讲。

二、守望雨林

安顿下来不久,我们就投入高强度的劳动——“砍坝”,要赶在雨季之前,把当年计划开梯田种橡胶的荒山野岭,砍伐清理出来。要知道,那是一大片原始森林哟,但,寸草不留,要全部砍光伐尽,晾晒个把月,再一把火烧光!这是现代版大规模的刀耕火种,非战争状态的“焦土”之战。

我们与大森林的这场较量,对手自恃亘古不变的镇定,有理由藐视我们。树冠如旌旗蔽日、藤葛如巨蟒盘旋,两三抱粗的大树如座座敌楼。……但我们为这场较量已准备经年,甚至上书周总理请战:橡胶是战略物资,自力更生打破帝国主义的封锁——我们是一群有理想的志愿者!我们不仅有青春生命,还有刀斧、炸药和“斯大林100号”(苏制的大型推土机)。

大型推土机“斯大林100号”

数月之后,较量有了结果。歼敌三千,自损八百,我们几乎累垮。但烧坝的熊熊烈火如期点燃了。火如烽烟,传递着决战的信息。不几日,勐龙坝子都燃起山火。这是因为我们带了头,北京、上海、重庆、昆明的知青,几十万援军陆续开来,规模空前的砍伐已在整个西双版纳展开。

我这一生,最难忘的是西双版纳迷人的晚霞,而在烧坝时节,更有火龙与彩霞共舞。入夜,南方璀璨星空下,四野环抱的群山,都镶上耀眼的火环,那真是大勐龙最壮美的时刻。这是我们胜利的焰火,也是大森林隆重的葬礼。

我的表现差强人意,队长见我身单力薄,还算聪明伶俐,就派我一个技术活,跟着他用水平仪规划梯田。我还兼着维护生产队篱笆墙的活计,不,应该叫围栏,因为比起农家小院儿的篱笆墙要高大密实得多,围护的范围也更广,包括生活营地、菜地和饲料田。

我很快学会“篾匠”的手艺,一筒青竹,两剖三剖,劈成篾丝,就可用来捆扎修补围栏了。我常常一个人背着青竹篾丝,沿着围栏巡查、游荡,这是我很喜欢的状态。工地厮杀、炸药隆隆、机车轰鸣近在咫尺,我却与这片森林安然独处。

独处益于思索,思想未必主流:我感觉,这片森林的主人应该是那些野生动物们,而人类似乎才是入侵者。在西双版纳几年,仅我亲眼见过的动物就有各种猴类、蛇类、鸟类、昆虫类,还有麂子、野猪、狗熊、印支虎等大型动物。它们经常来祸害菜地粮田,来无踪去无影,让你急不得恼不得。如此,我们只好像明朝人修长城那样,扎起漫长的围栏将自己圈养起来,而原来圈养的鸡呀猪呀却乐意钻出圈外,混成野种,要宰要吃,拿步枪去打。

生产队的后山上,长着两棵高大的野芒果树,庞大的树冠霸占了阳光,抑制了其他生长,树下就形成一片空场。这是我的私人客厅。芒果熟了的季节,我的朋友会不请自来,那是一群长臂猿,它们不惧怕我,我们已经熟稔得不分彼此。

我第一次见到这群猿猴,立刻跑回生产队报信,想抓它两只。同学们兴冲冲跑上山,两只狗叫着、更是冲在前面。但见,森林里起了一阵狂风,树海翻腾、林涛阵阵。等同学们赶到芒果树下,只见一地果核,连根猴毛也寻不着!原来那阵风便是猿猴呼啸而去的动静!这是我对朋友的一次冒犯,好在它们不计前嫌,与我和好如初。

后来我们真地逮了一只猴,可是,它的故事让人心酸。

工地上,最后一棵大树被放倒,一只栖息树上的小动物无处可逃。初见它毛茸茸的一团,长不盈尺。灰红毛皮、圆头狭鼻,眼睛出奇的大,还有一圈黑眼晕。它萌态可掬,动作迟缓如未老先衰。我们去捉它,它不知道跑,却害羞似地捂住脸。

天呀!这竟然是一只懒猴!她的肚皮上竟然还趴着一只幼崽(你去查查百度吧,她与大熊猫享受同样的保护级别)!

这对母子上门,我们待若上宾,但各种美食这贵妇径自不闻。一日,同学奉上一枚鸡蛋,她似乎有了兴趣,小手摩挲半天,熟练地啄一小洞,一吸而尽。原来这家伙喜食鸟卵。

可惜我们的蜜月短暂,一夜,贵妇焦躁不安,阵阵悲鸣。天明,我们发现幼崽夭亡!不忍她的丧子之痛,遂放归山林。

什么?你问我真的见过老虎吗?

你这么突然一问,把我也问蒙了。我真的见过老虎吗?

说实话,我在版纳的许多经历,回忆起来亦真亦幻,倒不是记忆力减退了,实在是因为那片土地太神奇。好吧,我就讲讲老虎,反正你也是听故事,甭较真。

有一回,队里挑了几个精壮男生,由老工人带着进山伐木,准备盖瓦房的木料。我随队做饭。工地林深叶茂,又临着水溪,湿度很高。汗水浸透的衣服终日不干,我们索性脱了个精光,任由大汗流淌。热了、累了就跳进溪水,一爽解百乏。这段光猪的日子,我以为是劳动的最佳状态!

芭蕉树下,我(左一)与同学们

上好的木材、一抱粗的红椿放倒了三棵,再扯开大锯改剖檩椽。儿时歌谣“拉锯扯锯,姥姥家唱大戏”,此时方知这“大戏”不好唱。两人若是别着劲儿,累死也枉然。老职工教我们“三花锯”,类似“三浅一深”(偷笑,你懂的)。一锯吃木,两锯走空,以便带出锯沫减少阻力。这才找到“大戏”的节奏。一时间大锯呲啦啦欢唱、艳红的锯沫四下飞扬,一群野人裸身而舞!

到了夜晚,那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哪怕满月,寸光也漏不进密林。只有窝棚里的一盏马灯,孤守这森林之夜。有几日,林子里突然有了动静,黑暗中似阴风骤起,又似猛兽长吟,那声音低沉威严,令人恐惧莫名。老职工细听,警觉地说,别是来了老虎吧?顿时窝棚炸了窝,磨刀的磨刀,擦枪的擦枪。队里有支枪,我们背了来,虽然十发九不响,但毕竟是条真正的汉阳造。

然而那低吼只是威慑,并不前来。

我出了个鬼点子,让老职工持枪上树,他是退伍军人会放枪。树下拴起我们的狗,权作诱饵,我们要猎杀那只虎!殊料狗比人类本分,绝不敢有我们这般妄想,始终夹着尾巴,蜷缩一团,毫无动静!

如此对峙了几日,虎啸渐渐远去,留下这亦真亦幻的故事。

咱们说回芒果树下,我巡山走乏了,来到私家客厅歇脚,靠在树下翻书。那群朋友,正在上窜下跳地采食芒果,间或,会丢给我几个。嘁!我不屑一顾更不会领情,我知道,那肯定是酸的,它们啃过。

我看的是《麦田守望者》,塞林格写的,是我离京时随手带的小说。我喜欢主人公歪带着帽子,四处游荡的样子。他才16,要守望悬崖边上的麦田,担心有小孩子掉下去。我比他大几岁,没那么天真幼稚,可我,守望什么呢?

三、走近少数民族

来到西双版纳,我有幸进入一个未知的、神秘的多民族社会。

一位爱尼老伯给我讲过一个传说,很久以前是他们的祖先开辟了这脚下的坝子,后来傣族人来了,垂涎这片丰饶之土,就提议用一场竞赛来决定权属——各找一条狗,谁家狗跑过的地方,就是谁家的领地。爱尼人宽厚地说,有福大家享,这个法子公平。哪知傣族人聪明,狗尾巴上系上蒲公英,狗一跑,蒲公英四下飞扬,于是普天之下莫非傣土,爱尼人只好悻悻然搬到山上去了。

我讲这个故事,绝无意挑起民族纠纷,只是想说明一个现象——西双版纳的诸多民族,大致按地理等高线分布。坝子上住着傣族,半山腰栖息着爱尼族,山顶上则散落着佤族、拉祜族、布朗族等等。一般说来,海拔越高,生存越不易,文明程度越低。

这里,我很不情愿用“文明”这个词,因为它带点儿殖民者的味道。对西双版纳的少数民族,你了解得越多,就越怀疑所谓的“文明”。诚然,居住在平坝上的傣族,有文字、信奉小乘佛教、生活在成熟的宗法社会中,温婉沉静、柔情似水。而其他山地民族大多结绳记事、多神崇拜、刀耕火种,但他们更多地保留着自由、粗犷、炽烈的原始天性。

其后几年我终于明白,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自己的价值尺度。我最终放弃了大汉族的优越感。比如那场跑狗圈地的领地之争,你如何评价傣族人的表现呢?可以谓之智慧,也可以说是狡猾。

这样的“智慧”,我也回敬过老傣一次。曼康寨缅寺的旁边有片果园,密扎扎、绿葱葱长满甘蔗菠萝。初到版纳,正是甘蔗榨糖的季节,村村寨寨的傣家人都架起榨机、支上大锅熬制红糖。坝子里终日弥漫着甜腻腻的蔗果糖香,这使我们对那片果园提高了关注度。

一天,我邀了几个同党,赶上马车去打劫,秘密武器是台相机。家时,我把父亲的“莱卡”偷了出来。只是边疆很难买到胶卷,聪明如斯的我就常常端着空相机做拍照状,乃至今天,同伴们还埋怨我浪费了他们许多青春的表情。

几位看园子的老傣,闻讯要拍照,立刻换上新衣挎上腰刀,笑眯眯地听我摆布。同伙们便毫不客气地砍了一车甘蔗菠萝扬长而去。数日后再过此地,老傣拦住我要相片。哎呀!这事儿我早丢到了爪哇国,再说根本没装胶卷呀。一时情急搪塞道,相片,寄给毛主席了!于是老傣们欢喜若狂,再次邀请我们打劫。

嘿嘿!这件事算是我替爱尼人扳回一小局。其实,说不上为什么,我对傣族以外的山地民族更感兴趣。有一两年,我在西双版纳最热衷的事,就是每逢周末,收工后扒拉几口饭,邀几位同伴,便钻进原始森林,连夜去探访那些鲜为人知的村寨。

林深莫测玄机重重、荒草没人蛇虫潜行,出发前必要有所装备。揣上火柴,不用说这是必须的。

挎上砍刀,这要多说两句,砍刀人手一把,砍树伐草,是主要的生产工具;走山路时披荆斩棘,也是生活必备。记得一位新来的上海女生小阿拉,举刀向青竹、刀刀砍不进,急得满头大汗。老队长上前一看,把砍刀扔出老远,气哼哼地嘟囔“jiba整哪样?没开刃的么!”小阿拉清纯得可爱,追着老队长问,啥是jiba?咋叫开刃?所以,“归来涧底磨刀斧,又作全家明日谋”,正是生产队工余的写照。

穿上蚂蝗袜,更要细说一二。山地蚂蝗细小不过厘米,却厉如吸血鬼,不得不防。否则走不出一里地,腿上便不知不觉叮满蚂蝗。它们会分泌溶血素,吸多少血还要让你白白淌多少,乃至灌满鞋窠落!一进山,老职工中的尖滑者总要抢在前头走,我们过了好久才弄明白,原来旱蚂蝗这种低等生物感觉迟钝,只有受到较大扰动,才会群起攻之!而对付蛇,则相反,要尽量整出动静,正所谓打草惊蛇。别怕,蛇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

这样的穿越探险是受到一位乡村教师的触动。那一天,我正指挥“斯大林100号”造梯田,就在这庞然大物进退之间,土坡后倏地冒出一排小脑袋,每个脑袋都瞪着一双大眼睛。从这排脑袋上的织锦小帽判断,他们是一群异族的孩子。在他们身后,伫立着一位中年汉子。后来才知,他,是他们的教师!

他的学校在密林深处,一个拉祜族寨子。这个寨子没有历史,仅仅几年前,政府才从山里聚拢起一些散户,每家发一口铁锅、几床线毯,就让他们从原始社会,一步跨入社会主义。政府还慷慨地派去一名小学教师——就是我面前的这位汉子。他从昆明师范学校一毕业,就被扔到边寨,从此少有人理会。其实他还不到30,却已然被部落高度同化,粗糙的手脚、黝黑的肤色、木纳的笑容,看上去竟有40!相谈才得知,他带着学生们赶了半天山路,从原始森林钻出来,原来是想让他的学生们见识见识推土机!我想,这个不寻常的举动对孩子们意义重大,却又何尝不是为他自己,那一丝离群索居的乡愁。

敬意油然而生,举目远望那莽莽苍苍的原始雨林,那里竟然还有人烟?竟然还有学校?这促成了我们的第一次进山,去回访他。

我对少数民族的兴趣,还受到历史大家尹达的点拨。老先生是我战友尹正的父亲。一次回京探亲,前去看望。闲谈中说起少数民族,老先生饶有兴致,问了许多在我看来莫名其妙的问题。印象最深的是关于火塘,它设在哪个位置?什么形状?火塘上有哪样器皿,又是何等材质和造型?后来才知,那不起眼的火塘,竟然是专家们研究人类进化、文化断代的重要物证。老先生在20世纪30年代即投身田野考古,曾参与过殷墟的发掘,著有《中国新石器时代》。这样一位巍巍大家,竟认真地问询一个小知青的点滴见闻,让我从此不敢小觑少数民族。那些看上去野人似的人群,没准就是我们的祖先,起码,他们仍像我们祖先那样生存、生活着。

我的探险事业,还受教于一位乡邮员。他可能是这片原始森林中,那些星星点点、民族各异的寨子,与外界的唯一联系。他的交通工具就是那双脚,他有充分的资格充当我们的向导。他给我画了一张地图,还教我许多野外生存的本领。比如,如何根据水流判断地形山势;如何沿着溪流冲开的甬道,穿过密不透风的灌木丛;如何劈开竹子饮用竹筒里的纯净水;如何顺着藤蔓刨出天然面包木薯……

他只身一人走在山里,经常会碰到野兽,甚至虎呀、熊呀之类的猛兽。但他说最惊险的一次是遭遇野猪,十几只一大群!他慌不择路爬上树,不料,野猪虽不会爬树,却有超级的智慧,但见它们在几米开外列好队阵,依次向大树冲来,每冲锋一次,树干就被獠牙豁开一道口子!所幸,野猪们没那个耐性,没等大树倒下,便了无兴趣、扬长而去。哈哈!一群高贵的骑士,略示警告而已。

四、爱尼人的批沙寨

其后几年,我渐成同学中的另类,身在农场,兴趣在少数民族。我记不清走过多少个民族的村寨,但,有个小小的寨子却至今难忘,那是个爱尼族部落,叫“批沙寨”(音译)。

爱尼族是部分哈尼人的自称,“哈尼”才是他们正式的族名。起源古羌族,游牧于青藏高原,战乱迫使他们不断迁徙,四世纪进入亚热带的哀牢山、澜沧江下游地区(本文仍用“爱尼”,以示对他们自称的尊重)。

我到农场不久的一天中午,无意间邂逅这个爱尼小寨。

其实,它就坐落在我们生产队旁边的山凹里,虽然近在咫尺,却似乎并不真实地存在,农场的人对它视而不见,鲜有人造访。而且,它也没有爱尼寨通常都有的“龙巴门”,要知道,“龙巴门”可不是简单的寨门,那是社神的象征。说白了,批沙寨未经注册。

从老职工那里,我得知批沙寨的秘密。原来,爱尼传说中有一种厉鬼“批沙鬼”,凡是被巫师判定为“批沙鬼”的人,就要被逐出“龙巴门”,从此得不到社神的保护和族人的认同。渐渐地,许多寨子的“批沙鬼”凑到一块儿,便组成了这个“批沙鬼寨”,且一直处于流浪状态,刚刚迁徙到这里不久。

他们都是被族人遗弃的可怜人,而我呢,也算是自我放逐的北京“批沙鬼”吧。那天,我独自信步走进寨子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种自嘲的心情。

中午时分的寨子,静静地了无声息。北回归线的毒日头,灼烤着这个边陲小寨。十几座破旧的竹楼,蔫头耷脑地躲在野竹、野芭蕉的树荫中。没有院墙篱笆、没有猪圈鸡舍,寨子简陋得如同临时营地。大概是午饭时分,外面见不到人,连鸡呀、猪呀、狗呀都不知躲去了哪里。当时的感觉就像从二维空间闯进了第三维……

我贸然推开一扇竹笆门,里面黑黢黢地不见光亮,适应了好一会儿,我才看清楚火塘边席地而坐的一家人,他们停下饭食也怔怔地盯着我呢。迎门而坐的是位矮小瘦弱的阿伯,手里抓着饭团正要往嘴里送,我猜他是这家的主人;他身边是一个瘦高挑的阿利(爱尼语:小伙子),细脖子上已长出明显的喉节,他直楞楞看着我;还有两位阿布(姑娘),环肥燕瘦,瞄了我一眼便垂下头;背门而坐的是一位阿媲(年长女人)。

这家人的午餐,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也没有碗筷杯盘。一个竹簸箩盛着红米饭,一片芭蕉叶上放着盐巴和辣椒,还有一只陶罐煮着菜汤。他们直接用手去抓饭,捏成饭团,包上辣椒、蘸点盐巴就此下肚。想喝汤,有小竹筒做的勺子。

后来接触多了,我才知道他们吃的米是旱稻,产量虽低却有七千年的种植史。爱尼人不会种菜,好在林子里的野菜四季皆有采集不尽。常见的有蕨菜鱼腥草,珍贵的有香菌鸡枞。肉食则大部分来自狩猎。

爱尼人的饮食,唯一可称道的是喝鲜茶,茶叶是现喝现采的老叶,甚至带着枝杈。冲茶时先将鲜茶在火上烤至微黄或焦糊,然后投入沸水中,煮沸即可饮用,鲜茶苦涩,但别有风味。而且冲茶多是男主人操作,以示对客人的敬重。

我正惊异地打量着这家人午餐,阿媲扭过头来,模样十分丑陋可怖,脸上满是皱纹,扎着两条细辫子。她那个年纪,稀疏的头发还编成辫子,显然是不适宜的,因此,越发显得怪异。再说辫子也不是爱尼女人的发型,她们盘头,长发用几个藤圈箍起,上面还挂满零零碎碎、象征着财富的饰物,有银制的手工艺品、有历代流通的钱币(截止到人民币一分钱钢镚儿),还有一根银签。据说那是用来解决头皮搔痒的,因为爱尼女人自打出嫁,头发就盘起来,这辈子再不散开。而这位阿媲却扎着汉人的辫子,也许是因为身为“批沙鬼”一文不名,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规矩?

却是这个女人打破了双方的面面相觑。她最先露出笑容,顺便露出一口嚼槟榔染黑的牙。她招了招手,我猜是邀我共进午餐。顿时,一家人定格的画面重又活动起来。

从此我就成了批沙寨的常客,尤其与这家人熟络。每天工余的乐趣,就是到寨子里围着篝火,跟阿利阿布们戏闹、歌舞。或是用阿伯的水烟竹筒,呼噜噜吸一口云南刀烟,听他讲边寨的故事。当然,最大的享受莫过于阿媲的爱尼式按摩,混身上下捏个遍,力道之大,是我忍耐的极限。

有一次我感冒了,头疼。阿媲让我躺下,又将一片陶片扔进火塘,烤得发红、取出,若无其事地踩上去(爱尼人从不穿鞋,一双赤足上得刀山下得火海),稍顷,再把烤热的脚踩到我脑门上。喔哟!好舒服!

我接触爱尼人,最初是出于好奇,他们接纳我,我猜大约也是好奇,后来我发现错了。他们对我这个远道而来的青年,既不问身世来处,也不关心北京在何方。在爱尼人看来,进门的就是客。他们热情宽厚地接待每个怀着好奇心,或是其他什么心而来的客人,献上最好的饭菜、最浓的酒、最香的茶……当然,所谓的好是他们的标准,外人未必能接受。橄榄坝的一家爱尼人,就曾拿出一坛长了蛆的腐肉款待我,我知道,那是他们舍不得吃的美食,但我实在没口福受用。

他们自由地迁徙游耕,今年这块山地贫瘠了,明年就迁往另一片山坡,好在家当不多,背起背篓就走。

他们也不必为屋舍发愁,就地取材,一蹴而就。他们向环境索取甚少,能维持生存就够。他们甚至没有明确的国籍,而被称为边民。

他们似乎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恬然自得地生活在这片原始森林中。不知哪位学人,把这种纯真坦然的生活态度,冠之以“不追求主义”,好一个不追求,反倒给了他们尊严。

就说有一次我纯属猎奇,换上阿利的衣服,当我走出竹楼,阿利呼喊一声,全寨人闻声而出,整个寨子竟然欢腾一片。女人们在楼台上指指点点、笑逐颜开,孩子们在我身边乱翻跟头,连平日难见笑容的阿伯也裂开了嘴。阿利们索性把我抛了起来,抬着在寨子里游行。如此盛大的庆典所为何来?后来才知道只因为我穿上了他们的衣裳。这就意味着我不嫌弃他们、瞧得起他们——更何况他们还是一群“批沙鬼”!

在西双版纳,每个民族都有鲜明的性格,如果说傣家人温柔似水,爱尼人就是热情如火。

这火,温暖了我的心,平复了我的嫉世愤俗。批沙寨竟成了可以安放我心的驿站。

今日批沙寨

五、禁大烟

我和批沙寨真正密切起来,爱尼人不再把我当外人,是在我干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之后。

有一段时间,我热衷于到寨子里宣讲毛主席的“老三篇”(毛泽东的三篇经典短文,《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一到晚上,全寨人都聚在阿媲家,他们很喜欢这件事,乃至后来连一句汉话都不会说的人,也能字正腔圆地用北京话背诵“老三篇”。

顺便说一下,爱尼人很热爱毛主席,虽然他们对社会主义,或者说现代工业社会的认知,仅限于政府分发的铁锅、线毯,但他们仍然热爱毛主席。甚至带动边境那边的人也热爱起来。缅甸人八成把毛主席当作了转世佛陀,他们过来赶街,常常要买一张毛画像带回去供起。

有一天,阿利神秘地把我拉到一边,骄傲地敞开衣襟,我赫然看到,一枚毛像章就别在他的胸膛上!皮肉之间插进钢针,不几天就会溃烂,那枚像章周围已然伤痕累累。阿利的举动着实令我震惊,我自以为“无限忠于领袖”,但比起他自愧不如。阿利呀阿利,说你什么好呢?爱尼人的爱憎,非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表达吗?

当年,我就像个牧师一样,天天到寨子里去宣讲。但这并不是那件大事,下面才说。

一天我正在宣讲,竹楼里忽然飘出一股说腥不腥、说骚不骚的怪味,回头一看,几个阿伯蜷曲在床上,就着油灯吞云吐雾。我问阿利“什么味儿?”他若无其事地答道:“吹大烟。”

什么?吹大烟?!

过去只在电影中看到的镜头,此刻就在我身后真实地上演。只见两个阿伯对向而卧,中间是一盏油灯,他们用扦子挑起一小块褐色软膏,在灯火上细致地、极有耐心地旋转烧烤,待那东西膨胀冒烟,就一下子塞进烟枪,乘势猛吸几口。片刻享受之后,又开始烧下一个烟泡。看着阿伯身形歪斜、神色迷离的样子,我怒从心头起!

这就是历史上引起一场战争的那个鸦片烟么?!眼下,在我宣讲伟大领袖之时,竟有人公然吸食,是可忍,孰不可忍!因为不仅我,就连毛主席他老人家也受到了嘲弄。

其实鸦片本无罪,还是重要的医药原料,危害在吸食。有意思的是,当我在祖国最南端的批沙寨禁大烟的时候,我大妹妹正在最北端的黑龙江农场种罂粟(当然,她们的收割工具是严格管理的,使用后要悉数上缴)。云南也有长期种植鸦片的历史,“滇土”还是名牌,吗啡含量很高。

解放后,虽然全国禁绝了以毒品为目的的鸦片种植,但在西双版纳境外不远处,缅泰老三国交界地,就是国际著名的毒品产地“金三角”。前文说到的国民党93师残部,靠种鸦片生存下来,成为金三角最大的毒枭。自由出入境的边民们,可以很方便地用盐巴去换。因此这里压根没断掉吸大烟,即便是在无产阶级专政极其强大的1968年。我们不过是初来乍到,少见多怪罢了。

当晚,我如临大敌!回到生产队,几个同学闻听也亢奋异常,连夜准备标语、宣传画,从东亚病夫一直画到鸦片战争。第二天我们风风火火把全寨人赶到寨子中央,挂上宣传画就慷慨陈词。但爱尼人大眼瞪小眼不明就里,对中华民族的历史更是一头雾水。担任翻译的阿利也急得满头大汗,因为,就那天我的讲演而言,爱尼人的词汇少得可怜。最后我只好略去林则徐、东印度公司,指着那几个狼狈不堪的阿伯喊道:“你们抽大烟,把家里那点儿盐巴都换了烟土,那点儿猪油都点了烟灯,日子还过不过啦?”没想到这几句大实话,倒引起阿媲们的热烈响应,群众,终于被发动起来了。

接下来,我们把烟鬼们锁进生产队的谷仓,除了家里送饭,严禁闲人出入。头几天谷仓里鬼哭狼嚎,老司务长出了个主意,用包谷酒灌他们!十几天后,里面终于安静下来,打开门,阿伯们蔫头耷脑,委屈地看着我。不过,神情中已然没有了痛苦。那天晚上,寨子里燃起一堆篝火,在忠字舞、语录歌的伴奏下,阿伯们极不情愿地把烟灯、烟枪丢进火里。至此,继1839年虎门销烟之后130年,批沙寨禁烟运动宣告胜利。

那一晚,我难以成眠。入夜,似有乐声飘来。推开门,只见月色朦胧,夜雾正从山林升起,又顺着山谷流溢到操场上,一个身影捧着芦笙、伴着乐声踏雾而来。我怀疑这是梦境,但近前细看,那吹芦笙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熟悉的阿伯。

早就听说阿伯是远近闻名的芦笙手。他吹的芦笙,欢乐的曲子让人起舞,哀伤的调子叫人落泪,但那只是一个传说,我从没听他吹过。而此刻,他笑眯眯地说,戒烟以后,饭也香、睡也甜,他这是特意跑来为我吹芦笙……

遗憾的是今天,听说毒品在云南那边再度猖獗,大烟升级为海洛因,最简单的易货交易成了祸及全球的毒品产业;尤其是听说帕那——当年生产队的爱尼族职工、一起参与禁大烟的翻译——后来也染上毒瘾。这些消息,除了令我悲哀,很难再唤起当年的义愤了。

六、阿媲的心思

干完这件大事,我在批沙寨的地位明显提高。阿媲,我的基本群众、禁烟的积极分子,也对我流露出更多的关爱。每去寨子,她总是不由分说为我按摩一番。还常常在我午睡时分,将芭蕉叶包着的山果野味,从窗外偷偷丢进来,顺便还丢下一串咯咯咯的笑声,就像个顽皮的孩子和我捉迷藏。

你可记得,初见时我形容她面容丑陋,而现在,越相处越觉得她可敬可爱!

爱尼女人的家庭地位较高,大概残留了母系氏族的习俗。她们终日操劳,承担着大部分农活及家务,连走路的时间都不肯闲着,一边走一边还要用纺锤把棉花捻成细线。于是,爱尼女人在山路上叼着竹烟斗、背着竹篓、边走边纺线的镜头,成了西双版纳人文一景,堪与傣女裸浴媲美。

爱尼女人离异或丧偶回到娘家,不会受到歧视。她们再嫁,即便带着孩子,男方也会欣然接受。我有个感觉,一个爱尼孩子,不分姓氏,就好像全体族人的后代。像阿媲的两个女儿,其实并非亲生,但外人完全看不出来。

而爱尼男人就太过幸福了。他们似乎只有犁田架屋时才正式出场,平日里背个火枪去林子里转悠,空手而归的情形居多。

但男人对于孩子的影响和教育,却不可或缺,否则,孩子成人后很难应付严酷的生存环境。因此,那些失去父亲的孩子,舅舅要承担起管教的直接责任,这是生存法则。

一天我病了没上工,跑去和阿媲拉家常。她说阿利并不是她的独生子,她曾生过九个孩子!但那八个,不是病死就是饿死,还有一个是在境外躲残匪(国民党93师残部)时,在背篓中活活颠死了!最后她用磕磕巴巴的汉语说:“你阿爸阿妈,远远地在。我,你阿妈;你,我的阿利。”边说边伸出手摩挲我的脸颊,那手终日操劳太过粗糙,顷刻,我的脸就又红又热了……

有了“阿妈”的庇护,我在批沙寨更加无所顾忌,得意之中就干出荒唐事。这事儿要从舂米说起。

爱尼人打谷用舂碓,像踩翘翘板,咕咚、咕咚蛮好玩。一天我见阿媲舂米,就上前帮她。阿媲忙拦住我:

“使不得,使不得。”——我以为她是客气,继续踩。

“使不得呀!这不是男人干的活。”——我仍不以为然。

“要是哪个男人舂米,全寨的阿布都要来抢他呀!”——我立刻停下脚,大惊失色,“什么?您说什么?全寨的阿布来抢?!”

初到边疆,我们曾受到老职工的告诫,进了寨子切不可造次,因为各民族都有些奇风异俗,而尊重这些习俗关乎民族团结,是边境地区的头等大事!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曼康寨就闹出乱子。

傣家有个风俗,每到傍晚,姑娘都要穿上花衣,搬起纺车聚到打谷场纺线。不一刻,便有邻寨的小伙儿们骑着单车、成群结队呼啸而来,接下来自然是男女调情。若是哪位姑娘看中心上人,就会收起纺车回家转。小伙儿要跟上去,到她的竹楼下唱情歌,一直唱到姑娘再次露面,小伙儿就抢上前用毯子一裹,背起她到森林里野合去了。这是傣家青年的恋爱方式,叫“串寨”。

那天我们正好赶上,缅寺前、大榕树下、打谷场上欢声笑语。姑娘们盛装登场,头上插着缅桂花,香气袭人。小伙儿们也穿得鲜亮,车铃摇得山响。这场面让一位同学很是兴奋,连连赞叹,还卖弄地夹杂着刚学来的傣话,“真美啊!”“多漂亮!”不料他身边的姑娘抬起眼,羞红了脸,竟然回家转了!同学哪儿懂这一套,没理人家的茬儿,害得姑娘在竹楼里忐忑着不见人上来。第二天村长跑来交涉,老队长把那同学好一通臭骂:“刚学几句傣话,就jiba胡说!险些让老傣招了女婿!”

我在批沙寨停下脚的时候,想到的就是老队长的训斥。好在阿媲后面的解释,才使我回过神来。原来我并没有冒犯什么习俗,而是爱尼男人从来不屑于舂米,但如果哪个男人去舂米,就证明他是天底下最勤劳的男人,最体贴女人的男人,自是女人最中意的男人!

大概是舂米勾起阿媲的心思,一天拐弯抹角问我她家的阿布怎么样。在这个家里,我跟阿利最要好,经常一起嬉闹,而对阿布们只是敬而远观。

记得参加民族工作培训时,上面规定,所有人必须声称已婚,孩子都两三个了,这是纪律!因为,爱尼人的性观念是自由开放的,没有汉人那套男女大防的规矩,尤其你若还是单身,姑娘们往往会表现出“过分”的亲热。

自由恋爱、自主婚姻。爱尼人没有什么私人财产,也没有严格的等级之分,他们的婚姻,就是纯粹的男欢女爱。文革前,爱尼人家的“龙巴门”上就刻画着男女交欢的图案,既是生殖崇拜,也是性教育。遗憾,我们错过了这必要的教育,寨门让咱们汉人破了四旧,烧了。

所以,一边是爱尼姑娘的“开放”,一边是民族政策的“红线”,我对阿布只能保持距离,不敢有非分之想。

阿媲问我,家里的阿布怎么样?我说很好啊。

“那么你喜欢哪一个?”我顿时警觉,什么叫喜、欢、哪一个?

阿媲没有理会,兀自陶醉在她的心思中。她说了很多,最后我总算听明白了,阿媲打算把其中一个阿布许配给我!但懵懂之中我没搞清楚是哪一个,胖的还是瘦的。

七、性感的版纳

阿媲的心思出我意料,却为我打开了另一扇窗。

我这才发现家中的阿布有多美。

姐姐纤瘦,欢快开朗;妹妹丰腴,羞涩含蓄。像大多数爱尼姑娘一样,她们天生卷发,睫毛长长的。

服装是自纺自织自染的土布,藏青色调。上身一件绣边短衫,只掩住隆起的胸,露着曼妙的腹(已婚女子则不再留意上身的遮掩,常常赤裸着,挺起结实而饱满的乳房)。下身与傣族拖曳的筒裙不同,是一条百褶短裙更方便山地生活。那是名符其实的超短裙,系在胯部,上不遮肚脐、下不掩膝盖,后面还露着股沟。小腿上一段织锦裹腿,再下面是一双赤脚。这样暴露的服饰,即便今日,也大胆前卫,却尽显爱尼女人野性中的妩媚。一个当地职工曾向我透露,爱尼族女人不穿内裤,我惊愕他的下流。在我看来,爱尼女人的美,是上天的赐予,岂容半点亵渎?

我也才发现西双版纳是如此性感。

爱尼姑娘一袭黑色,神秘而妖娆;傣家女人则秀丽淡雅,白色短衣及腰,紧裹着上身,不多一寸冗赘。素色筒裙及地,尤显下身修长,勾勒出女性的曲线之美。亭亭玉立、绰约多姿……美好词汇书之不尽。

傣家女头上的缠巾值得单写一笔。在商品匮乏的年代,据说那是上海纺织厂专为傣族定制的棉织精纺。规格超大,展开竟相当于一条小毛巾被。这么大的毛巾,不知她们如何缠到头上?有女同学想学,一时半会儿还真学不会。更搞不懂在亚热带,为什么要顶这么大的头巾?

傣家女人裸浴,是当年西双版纳最迷人的风景。如果你现在还能看到,那定是商业性的旅游表演,而我看到的却是傣家人的原生态。

傣族按生活习性分水傣、旱傣、花腰傣,西双版纳的一支是水傣,在他们看来,水是最圣洁的,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始于水,于是就有了祈福的盛典泼水节(傣族新年约在公历四月中旬)。

水傣亲水而居,寨子边上必有河溪,随时可见女人浣衣、淘米、沐浴。就是在大路边,也处处有水,架起竹筒引来山泉,犹如花洒喷淋,可饮可浴。常见傣族汉子走热了、出汗了,就旁若无人地脱光衣服跑去冲凉。他们黝黑的皮肤、结实的肌肉和混身的刺青,引得路人瞠目。

再说傣女入浴,她们的“羞处”不曾刻意遮掩,却又滴水不漏,那是一幅极优美的画面,容我慢镜头播放一下:夕阳、波光,三五傣女撩起裙摆走入水中,水渐深、裙高绾,水及胸,裙上头。与长发一盘,舒展双臂,水花飞溅(音乐起)……镜头倒放一遍,就是傣女出浴图。你看到的,是她们不介意袒露的美,除了心存感动、由衷赞美,还能别作它想吗?

与傣家女的优雅坦然相比,我们的第一次“裸浴”却狼狈不堪。生产队食堂边有条小溪,溪上一根独木桥,也是傣家人上下工的必经之路。初来乍到的一天,我们下了工正洗澡,一群傣家女路过,我们连忙没入水中,掩住了下体。谁知,这群傣女竟然站住、好奇地围观!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到底要看看北京小伙儿与邻家哥哥有何不同。我们还饿着肚子,总不能就这样蹲在水里吧?但她们越赶越不走,好奇变成恶作剧,居然嘻嘻哈哈在岸边坐下了。

还有一次“走光”是在橄榄坝。我和一位女同学仗着水性好,去横渡澜沧江。哪知一下水她便抽了筋儿,只好拉着她顺水漂流。要知道这可是澜沧江最下游呀,水阔浪急,在苍莽山中肆意奔腾。乱石浅滩、急流冲岸,都在我们的惊吓中一闪而过,不知道漂了多远,再漂可就进入湄公河啦,我瞅准一个机会,大喊一声,冲呀!

江,算是渡过来了,可怎么回?别再提游泳,只有走!光天化日,一对男女,只穿泳衣泳裤,长距离“裸奔”,总不是那么自在。但岸边劳作的傣家,却兴高采烈、高声叫好。大概在他们看来,人体天然,何羞之有?

常言道入乡随俗,天长日久我们也渐入旁若无人、袒然裸浴的佳境。改革开放之初,首都机场悬挂出一幅傣女沐浴图,引起轩然大波,我以一个过来人的心理优势,宽容那场集体偷窥的兴奋;当代欧洲,流行男女裸泳,我以一个先行者的会心一笑,赞许他们自诩的“天体运动”。

西双版纳的情色侃不完,咱们还是说回阿媲的心思吧。

如你所料,我婉拒了阿媲,但她似乎在我心中播下一颗神秘的种子。从此我对阿布,再也把持不住无邪的相处,相反,生出许多恼人的燥动;我的所谓审美式观照,愈发显得假模假式;我也意识到,再去寨子,是那位丰满的阿布总爱凑到我身边,当那逼人的少女气息袭来,我总是面红耳赤地躲开。

这种朦胧的局面终于有了一个结果。那一天,我和寨子里的伙伴们进山砍竹子,他们好像都知道了阿媲的心思,故意将阿布往我身边推,见我手足无措的样子开怀大笑,阿布也丢掉羞涩,格外欢快。她挑逗地从我身边跳开,往山上就跑。众人的戏谑中我恼了,索性放开胆子去追。阿布的身影在前面隐现,就像林间一头灵巧的麂子,噢噢尖叫着、跳跃着。我气喘吁吁追过一道山坡,抬眼寻她。突然,我刹住脚,心头狂跳,犯罪般赶紧将目光移开。因为惊鸿一瞥,短裙在风中掀起,那魅惑的大腿和浑圆的臀部,再没有寸缕遮掩,是那么白、白得晃眼……

这就是我把批沙寨比作伊甸园的原因。因为在那儿,我20岁的时候,第一次受到性的启蒙,第一次窥见女性的胴体,一股灼热的欲望、更加狂野的血性,从我心深处升腾。

结局,我跟阿布就此打住,无疾而终。我没有对她解释什么,只是再一次远远躲开……

美丽善良的阿布呀,你浑然不觉这伤害(我甚至没有记住她的名字);慷慨好客的批沙寨呀,你容忍了我的年少孟浪。我,一生愧对却无以回报!

八、别离

转眼间,将近一年过去,我要调往一个新连队,我不忍心将这消息告诉阿媲。临行那天,我把行李往拖拉机上一扔,最后望了一眼山坡掩映的批沙寨,忽见一群奔跑的黑点。近了、跑近了,看出来啦,打头的正是我的阿媲一家人!

阿媲最先扑上前,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衫。其他人也都呜哇、呜哇叫着,伸出手争着在我身上摩挲。阿布挤不上前来,只好站在后面,欲说还羞。是阿利一声呼喊把人们唤醒,他将一个鸡蛋郑重地放在我手心,接着,人们忙不迭向我塞鸡蛋,十几个鸡蛋,不多,刚好一家送了一个。旁边的老职工见状啧啧称羡,连说没没桑!没没桑(云南方言,惊诧的感叹词)!他们告诉我这是爱尼人的最高礼遇。原来,爱尼人遇到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意思,常常用自然界的事物来比喻——鸡蛋易碎,必须用手握着、攥着——送你鸡蛋,就表示他们和你的关系是紧紧握着、死死攥着的!

几十年过去了。今天的游客可以乘坐波音737直飞景洪;竹楼里,有装扮成傣家的小姐三陪;走到哪里都可以吃到川味的傣家菜;不论什么季节都能赶上泼水节……或许你以为这就是西双版纳的风情,但它的魂魄你却难以触及。或许你猎奇到所谓的“原生态”,但你想像不出少数民族原本的模样;或许你有机会进入森林,但你有所不知,那只是次生林,真正的亚热带原始雨林,早就以垦殖的名义,毁于数十万知青的刀斧之下。这些只留在我的记忆中,你无缘见识……听说今天的西双版纳就是这个样子,因为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不回是个遗憾;但,不回也罢。

当年我身为知青,拖着对文革的厌倦来到西双版纳,邂逅批沙寨。今天我回忆起我的伊甸园,写下这篇文章,亦是在一个下海书生漂泊半生,心已疲惫之时。我常想,在那场政治浩劫中,尚能找到一处世外桃源;而今天,在商品化的大潮席卷中,一方净土怕是万难寻觅了。

后记:

全篇真实。

本文为纪念凌瑜同学,他与我同宿舍、“批沙寨禁烟运动”的主将。他干活拼命,重病不治,永远留在了版纳。本文还为纪念王开平同学,他是“打劫”老傣果园的同党、一起穿越原始森林的驴友。在一次力阻拖拉机滑坡事故中牺牲。他俩,是北京首批赴西双版纳知青的55分之二。

本文还想献给老友塞外,我们一块儿在北京办“反动”杂志,又一同去边疆“犯坏”。献给新增、芳洁、艳华等禁烟战友。献给同去橄榄坝民族工作队的宏志,献给澜沧江边携手“裸奔”的继新……

最后献给车三、帕那,他们是农场爱尼族职工,引领和帮助我进入爱尼族社会。

又记:

我在朋友圈发了〈我的伊甸园〉之后,当年同赴边疆的龙江,转来他的博客〈记忆碎片:车三与帕那〉。文中提到了批沙寨禁烟一事,也算是我述不伪的佐证。

令我唏嘘的是帕那。我记得他矮个子、圆脸,非常可爱的爱尼族小伙儿,貌似我的跟屁虫。他跟着队长和我规划梯田,教我“篾匠”的手艺,但凡要去批沙寨干些勾当,他更是现成的翻译。可是从龙江近年所拍的照片上看,帕那竟然两腮凹陷、形容枯槁,完全认不出来了!

龙江的博文说,知青返城后,他与帕那又见过两次,一次是1990年在昆明,帕那穿了一件不合体的西装,却踌躇满志,说经常到缅甸去搞矿。现在有钱了,娶了仨老婆,中国一个缅甸俩。还让她们竞争,谁 对他好,财产就分得多。

唯一发愁的是儿子吸上毒,拜托龙江劝劝他。

第二次是2015年,帕那不仅没劝了儿子,自己也吸上毒,刚刚从戒毒所放出来。龙江回农场急去探望,见了面帕那惊喜过望、热情如初,说刚杀一条狗,正好下酒。但见他家徒四壁,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牙也掉光,话都说不清了。问他吸毒的事,他倒不回避,问他钱从哪儿来,他说农场给。龙江说,“那时他已经没有多少实话了。”

从1990年改革开放之初的张狂失矩,到2015年的窘困落魄,这两面便勾划出帕那的一生。我想,帕那当年堪称我们的老师,他的族类亦是那片热带雨林的主人,尽管生活近乎原始,但活得有尊严!而现在呢?他们一无所长,被称为弱势群体,苟活于底层。在社会大变革中,他们无所适从、随波逐流、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

此刻,我好想知道阿布的下落……


[注]:文中插画源自《我的伊甸园》绘本,陆璞画。

摘自《參閱文稿》No.20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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