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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參閱文稿》No.2024~7
我的小姑姑,我爸妈叫她阿平,她比我大6岁,从我记事时起,她就是我们家中当然的一员——爸爸妈妈、小姑姑阿平及我和弟弟金矛,还有一位虽然没有生活在一起、但始终关注、始终疼爱我们的小姑婆金铃。
……
靓丽小姑姑
1937年宣侠父、金铃夫妇携女儿宣平平与儿子宣安安在上海
我爸爸常讲起小姑姑阿平童年的精彩瞬间,她自幼聪明“狡黠”,以至于我爸爸——年长于她27岁的哥哥,被她“整治”得吃饭时不敢轻举妄动。那是1935年前后,我爸爸追随宣侠父在香港、广西,支持桂系李济深部和19路军将领“反蒋抗日”,宣侠父担任中共南方工委书记。那时因中央红军离开江西长征,侠父与我党中央失去了直接联系,只有一部电台直接与莫斯科第三国际联系,经费拮据,生活艰苦;李济深住在香港太平山上,侠父每次去见他,都是步行至他家附近,才打一辆出租车到他家门口,为自己撑面子。但是侠父生性乐观,为了解馋,有时买来花生米加豆腐干,他笑对我爸说,二者同时咀嚼,可品尝出金华火腿滋味!爸爸一尝果然如此。
在延安,小姑姑还有一件值得自豪的经历——11岁的“抗小”学生宣平平,曾经应邀“列席”中共七大,她闪亮登上杨家岭中共中央大礼堂的讲台,代表烈士子弟向大会致词,对七大胜利召开表示祝贺。小姑姑有一帮烈士子女同学,她经常给我讲起烈士项英的儿子项阿毛如何如何可怜;烈士张永清之子张燕林如何如何可怜;监狱之花黄曼曼……悲悯之情,溢于言表,让我从小就对革命先烈十分崇敬,对烈士子弟充满同情与友善。所以,小姑姑在我家无论怎样受到爸妈“优待”,我和弟弟矛都觉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小姑姑一生的精彩,主要表现在她的学业和导弹研制事业上。但是,她从事的是保密工作,爸妈给我们从小制定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不准问”的家规。我只知道她的工作尖端、崇高、神秘!她是党和祖国最信任、最可靠的人。所以,对她的神秘感和崇拜心理油然而生,对她的工作从来不敢打听。另外,她高端做事,低调做人,淡泊名利,见荣誉就让。我退休后本想好好给她写篇文章,写出她在神圣事业中,在与她的团队合作中人生的精彩——尽尝酸甜苦辣,却不断进取的性格;豁达、乐观、仗义、包容的鲜活个性;开掘其美与善的心灵……,但很遗憾,未能如愿。因为,她的追求是研制导弹;而我,有我人文专业的兴趣——研究研发导弹的“人”,特别是她这样的“大写的人”。小姑姑喜欢欣赏导弹带着曳光灯划破夜空——有如仙女提灯飘飞的美景,我却喜欢发现那些让导弹飞翔命中靶心的“仙女”本人,发现她(他)们外在与内心的真善美!破译他们——怎么能让那些冰凉的钢铁变成了有生命、有意志、会自动飞行的神魔?这神魔又怎么会带着爱憎情感、满怀英雄主义、献身精神,准确飞抵目标,在轰鸣与光华中与来犯之敌同归于尽?……但是,业不同,不与谋!小姑姑断然拒绝了我。不仅是我,就是任何媒体想访问她,也屡遭婉拒。她淡泊名利,只是一方面;她,也有我们这一代“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精英知识分子普遍的傲慢心理——学文的,你算老几?跟你能谈高科技?纯属“对牛弹琴”,你们这些舞文弄墨的文人!只差一个“臭”字未出口了吧?……
于是,我只能从与她平时接触中知道的点滴来回忆、推断与想象了……
小姑姑从小就是一个刻苦钻研,求知若渴,不断进取的人。她的童年在战争和动荡的年月中度过,小学没有毕业就跟着小姑婆跋涉几千里,穿越封锁线,到东北去。初中也是因为工作需要,断断续续……直到北平解放,她就急不可耐地离开小姑婆从东北跑来,找到我爸爸,成天催着爸爸给她找老师补习功课。
她对知识的贪婪渴求是一贯的,学习永远拔尖也是一贯的。1960年她到5院报到后,分配在“冲压发动机研究室”当技术员,她有幸参加了地空导弹“红旗1号”超音速冲压发动机的设计,选择运用了在苏联学习时毕业设计和课题研究学得的知识成果。1960年代,“红旗1号”就是可与美国“波马克”、“黄铜骑士”相媲美的先进导弹,遗憾的是我国经济遇到了困难,“红旗1号”停止了研究。
1961年,小姑姑被任命为空气动力所空气动力学理论研究室飞行力学组担任副组长。为了完成梁守槃副院长下达的“导弹动力装置最佳选择”的课题,这是一个偏向于理论研究的课题,需要把工科自动化知识与理科飞行力学知识结合运用,她深感工科出身的自己,理论功底欠缺,虽精通俄语,却查不了大量的英语资料——力不从心。便努力拓展知识空间,恶补了英语、数学和查普曼的《空气动力学》,经过钻研,她的课题组出色地完成了课题,荣立二等功。理论知识的拓展,也为她成为导弹设计师奠定了更坚实的基础。她的刻苦钻研精神、扎实的学术根基和开阔的知识视野,被航空、航天技术专家梁守槃这位伯乐相中,1965年,小姑姑升任空气动力理论研究室副主任不久,就被调到总体设计部担任总体室副主任,终于如愿以偿,开始实现导弹设计师的梦想。
在这个岗位上,梁副院长亲自给她布置了一项设计任务——为冲压发动机设计一个代号为SF~1的试飞器……就在她领导着30多人的设计团队,经过方案论证、提出指标和要求、完成强度计算、弹道计算、气动计算、飞行器模型的风动计算……1966年,选择了到上海进入生产试制阶段的节骨眼上,小姑姑年富力强正当时,奋马扬鞭刚腾飞……谁料想,一股妖风从天降,文化大革命疯狂的“一月风暴”无情地击打摧残着她的凌云壮志,……从此,一心科学报国的小姑姑,跟她的伯乐们一起开始了不断被怀疑、审查、批斗、下放……的漫漫岁月,小姑姑困惑、痛苦,她和好朋友黄曼曼在一起倾吐着自己的迷茫,黄曼曼幼年时是国民党南京老虎桥监狱的“监狱之花”,随母亲黄海明一起坐牢,与我婆婆陶桓馥是女牢难友和战友,她的爸爸也牺牲了……面对波涛汹涌的江水,谈起文革,她俩双双叹息道:难道我们的爸爸脑子差吗?为什么选择了这一条路?……现在,让这帮家伙搞成这样,难道父辈的生命和鲜血、无数革命先烈的生命和鲜血都如这滔滔江水,付之东流了吗?难道我们这一身本事也就这样报国无门、付之东流了吗?……
批斗、审查、下放劳动,母亲、儿子、兄妹……天各一方。就这样,度过了5年,熬过了5年,荒废了5年……哎,苍天啊苍天,你真是昏天黑地枉为天!……一个满腔报国志、身怀绝伦技艺的高端技术人才,一生能有几个5年?!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刚刚开始起飞的国家,走向现代化的脚步又要拖后几个5年?!知识分子的悲剧,就在于是思考的动物。中国知识分子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的思考,永远离不开一个主题:忧国忧民!我们被剥夺了实现自我生命价值的权力,被剥夺了话语权……我们失去了创造性思维的自由,但是,我们的心脏还在跳动,我们的胸中还涌动着无数的问号:人才的浪费、生命的无端耗费、国家发展机遇的无端荒废,还有比这一切更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情吗?结束这样的荒唐,何时才是边啊?……一颗心,跌入了深渊。……
小姑姑的心,并没有冷却。但,只能无奈地等待着,期盼着……
重任在肩的小姑姑,感到业务荒废了5年,脑子空空,自己亲爱的妈妈仍然在关押中,生死不明……两个年逾花甲的老哥哥,一个关押不准探视,另一个流放口外劳动……文革前景一片茫然,自己应当怎么办?“负戟独彷徨”?……人,最大的幸运是“群体动物”,特别是中国人,中国知识分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定式决定了——“自我”只有在融入“家国”集体之中,才能汲取无穷无尽的生命活力,才能激发光华灿烂的生命创造力,特别是在新中国,以钱学森为首的“两弹一星”科学家群体,一个个多是在刻苦耐劳、聪明智慧的灿烂群星中迸发出自我的辉煌。小姑姑一旦投入到这样的团队里,立即被炙热的激情点燃,“还犹豫什么?我必须尽快熟悉业务,迎头赶上!”她立即抛弃了所有的空虚与彷徨,导弹设计师的梦想重新升腾,她甩开膀子,挽起袖子,指挥着这支在文革疾风暴雨中被摧残过、被摔打过的铁军,继续演奏起导弹研制的新的乐章……
但是,极左思潮妖风肆虐,一线工作最起劲的时候,突然来了个“批唯生产力论”,一桶冰水泼来,工厂工人们垂头丧气,院里不少女同志生娃娃,打毛线,没有精神干活了。小姑姑和她的同事们冲破阻力自觉加班干活,承担的任务占全院总任务的三分之一。她骑着自行车到工厂去,请求工厂协助工作,工厂的人不相信,居然还有这么些“疯子”在坚持加班干活,竟敢坚持“唯生产力论”!?1977年,当他们在紧锣密鼓的完成“海鹰2号”的总装和出厂测试时,“白卷英雄”的宣传铺天盖地而来,小姑姑咬紧牙,狠狠地说:“国家归根结底是人民的!”为国家、为人民,干!
要想把梦想变成现实,最需要的是实干精神。不要以为设计师就是坐在办公室里翻翻资料、拉拉计算尺、敲敲计算机,苦思冥想、画画图纸……更为重要的是要有灵巧的双手,不是一双手,而是各方协作者的手,科学家、技术员、工人、战士的手,要在实验室里一次次试验,要做独立的子课题试验,要与协作单位进行一次次联合试验,再到海军基地进行导弹武器系统耐高温、耐高湿的环境试验、……只有通过每一次试验,才能反复证明设计方案的正确,才能发现某些环节上的错误或失误,然后加以改进,逐步达到完善、完美。当然,设计是第一位的,是试验的基础和前提。符合科学规律的设计,能够有更高的成功率,能够减少试验次数,节约经费和时间,尽早投入生产。“海鹰2号”正是因为有小姑姑和她的团队的科学设计,能够一关又一关,顺利通过一系列试验环节。小姑姑在院领导的得力领导下,冲破无政府主义的涣散困境,协调半官方、半民间的协作关系,到1975年,进行了第一次持续50多天的试验,结果是3发弹2发命中,达到了预期目标,回京后,3院给他们开了表彰会。大家欢欣鼓舞地戴上了大红花。
这些设计师们,还要亲手去做本不该他们做的工作,为了做环境试验,她和她的团队一年三下海南岛,要经过公路运输、海路运输,从联系车皮、联系船只的“公关员”,到货车、轮船上的“押运员”,她的伙伴们“一专多能”!干了许多杂事,这样的“一专多能”,在苏联和美国都是见不到的。
那些年,我们见面很少。小姑姑经常出差,不是到天津,就是到上海、锦西、舟山、海南……出差无论多少天,没有一分钱补助。那一代知识分子,几乎没有人会为自己算计,“为国家节约每一个铜板”却成为风尚。为了节约差旅费,他们十几20来个人,只买3~5张火车硬卧票,大家都坐硬座,轮流去卧铺上睡几小时。一到上海,下火车排了1天队,才能入住旅馆,却是10人相拥挤的大通铺,或者是住澡堂子,再不就是睡协作单位的办公桌……;有一次出差住锦西海军招待所,一间10平方米的屋子里摆4张双层床,住8个人,起床后排队上厕所,马桶是坏的,得端缸里的水冲马桶。工作实在太忙,他们一行18个人,吃饭时只能派一个人去排队,买18份西红柿炒鸡蛋,一个一个往后传……他们把去海南岛戏称为“三下南洋”,坐着火车硬板去,颠颠簸簸几千里,骨头都快散架了。那时海南还是蛮荒之地,刀耕火种,少数民族过着原始共产主义生活,睡木床、枕木枕。这些搞尖端的精英们,不得不体验一把部落的原生态生活,男人们住在山上的营房里,小姑姑和李安娜住在山下实验室里。山下更为潮湿炎热,只能用大芭蕉扇打蚊子、苍蝇,还有蚂蟥、竹青蛇突然造访。上厕所是茅坑,突然,一条蛇窜了进来!小姑姑连忙抡起棍子打……一次,一条5~6寸长的大蜈蚣咬死了1位工兵战士!多么恐怖。伙食也很差,顿顿菜只有“无缝钢管”——空心菜,最好吃的东西就是花生米。
小姑姑在工作中锻炼成长,自身科研能力不断提高的同时,领导能力、组织能力、协调能力和决断能力全面迅速提升,成为一名成熟的科研技术骨干和领头人。从1971年到1981年,小姑姑和她的“海鹰2号”团队,在老一辈权威专家的直接领导、组织下,一次次冲破了四人帮和极左思潮的重重障碍,攻克了一道道技术难关,克服了恶劣天气、工作条件和险恶环境的种种艰险,经过了多次单项试验和两次地面联试,到1980年夏天,在103天的暑寒交替中,以6发5中的好成绩,通过了设计定型飞行试验,凯旋回京,院里为他们开了庆功会。1981年,设计定型被国家批准,正式投入生产,装备海军部队。小姑姑领导的“海鹰2号武器系统改型”荣获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小姑姑说,这是她“一生最宝贵的财富和骄傲”!
小姑姑是一个人缘很好的人。这一点来源于父母的遗传基因。宣侠父就是一个十分有魅力的革命者,无论在黄埔军校或黄埔系国、共两党的军官中,在冯玉祥西北军及后来的察绥抗日同盟军中,无论1920年代在甘南藏族部落的几百土司面前,还是1930年代在上海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文化人当中,在香港李济深及抗战的19路军将领面前,或在抗日统一战线的前沿阵地西安、武汉、太原……他到处以自己坚定的信仰、出众的文韬武略、自由洒脱的风度赢得各方人士的信任甚至崇拜,成为周恩来最得力的助手之一。蒋介石痛恨他,不仅因为他在黄埔一期学习时一眼识破蒋介石篡党篡军的阴谋而公开与之叫板,更害怕他的魅力赢得国民党高级将领的钦佩,影响日益扩大,胡宗南常请侠父去部队讲“论持久战”“山地游击战”等课程,总是赢得官兵暴风雨般的掌声,蒋介石担心连自己的嫡系爱将胡宗南都有可能被宣侠父“统战”过去……所以才亲笔密令军统特务采用了最卑鄙、最狠毒的暗杀手段……
小姑姑的妈妈、我的小姑婆金铃也是一位工作泼辣、性格豪爽乐观的女中豪杰,她在工作中敢于负责、敢于拍板。我在杭州时,她担任省经委主任,经常下到工厂、县市去调查研究,检查工作,发现问题,把问题解决在基层。这位老太太待人平等,群众关系极好,生活情趣广泛,下班后不是与单位里的小青年在乒乓台上抽杀,就是与传达室的看门老头下象棋;每天早晨,她都在院子里打一套漂亮的太极拳;下班回家后,带着我给院子里种的“油冬儿”菜浇粪水、拔草,还要喂鸡;春光明媚的星期天,她带我到姹紫嫣红的苏堤去给我拍了许多照片……她给了我许多爱与温馨,她是一个慈爱的祖母。
小姑婆也有“厉害”的时候,她对我们孙辈充满温情;但是对侄子辈却有着她独特的“家长式”的示爱方式,虽然她比我爸爸还小3岁,但是,姑姑的架子一直摆得十足。我爸爸尊敬她,一直称她为“小孃孃”。凡事敬让她三分。我记得1962年春节快到了,她老早宣布要带我去省委的大会堂看电影,她用犀利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着我的衣裤,看见我衣裤上的补丁,直摇头,接着打开我的箱子,翻不出一件“像样”的衣服,就开始数落起我爸爸不疼我:“一个堂堂部长,一个月300块钱,给女儿穿得像个叫花子!……”我辩解说:爸爸要求我艰苦朴素,我在北京去怀仁堂、人民大会堂看节目也穿补丁衣服,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呀……小姑婆更火啦,她不容分说,一方面从自己箱子里翻出一块布,请来一个裁缝亲戚为我赶制新衣;一方面立即取笔给我爸爸、姨姨写信,指责他们“虐待”我,狠狠把我爸爸教训了一顿,并命令他立即寄来钱,带我到街上买了好几件新衣服。……
小姑姑继承了父母的侠肝义胆、高尚人格和非凡才干,是她成为导弹设计师的优秀基因。但是她没有继承小姑婆的“家长架子”,对我和矛弟都十分平等,是我们的良师益友,对她的同学、同事也是如此。这得益于继承了她父亲宣侠父的平等和宽容,无论是我爸爸、叔叔,还是金家的孙子辈,乃至金村的大人小孩,都可直呼其名——“侠父!”。听我爸说:当年,他与小姑婆结婚的消息传开后,我的堂兄楚书追着他好奇地问道:“侠父,侠父!小姑婆要给你做老婆啦?!”侠父哈哈大笑,抱起他来说:“是的。是的!”……小姑姑的包容性格中可见其父的性格基因。
另外,小姑姑自幼在延安八路军的保育院、保小、抗小过集体生活,培养出团结友爱、互相帮助的品格。所以,在生活与工作中,她不但克己让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有一双特别明亮而敏感的、善于审美的大眼睛,像照相机似的专门从周围的人们身上发现美、摄取美。她经常由衷地感叹:“我们那个莫斯科航空学院的同学王之任啊,可了不起啦!埋头苦干的女中豪杰呀!……”“你的那个同学王可立啊,可棒啦!航天部2院的掌门人啊!……”“我们那个副院长梁守槃,那才是大科学家呢,人家是美国麻省理工大学的,陈赓下令调来的,那才是海防导弹科技奠基人呢!”“我们那里好专家可多啦,庄逢甘——钱学森的弟子,加州理工的博士!最年轻的‘老专家!’……”
小姑姑即使在退休以后,她依然在不断的点赞中汲取美,在她给我的马拉松电话中,经常听到她由衷的赞叹:“告诉你,我又发现了一个榜样,你猜是谁?伍绍祖的姐姐,她比我大,80多岁了,那天,刮大风,我正犹豫,还去不去游泳?结果看见她只穿一条薄裙子,骑着自行车,弯着腰,顶着西北风,很费劲地蹬着车,坚持去游泳……我可佩服她了,受她鼓舞,我也就下定决心去游泳!……”小姑姑已经快80岁了,还一年四季坚持游泳,多么有毅力啊!
在我小姑姑的词典里没有“仇人”、“可恨”这些词,她不背后议论人、更不会打小报告,即使在文革那样乱世里,她也从不投机、不整人,不害人,反而冒着风险护人救人。她的内心善良,永远充满阳光。一般女人的鸡肠小肚、蜚短流长、期期艾艾、怨天尤人……等毛病,在我小姑姑那里根本找不到踪影,我几乎没有听到过她说别人的坏话。不是她身边没有“坏人”、“小人”,而是她对这类人,只有“怜悯”,只有“不屑于顾”,只有“惹不起躲得起”,三十六计走为上!小姑姑就是这样一个擅长于从生活中发现美、汲取美的人,她不断地感恩、报恩,用美来充盈自我,朔造自我善美与崇高的灵魂,所以,她和她的父母一样有魅力,她的朋友遍天下。
小姑姑谈起她的工作,十分自豪。但是谈起小姑婆,谈起小牛和二牛,总是深感歉疚和自责。我的小姑婆在宣侠父烈士遇害时,年仅29岁,那时,她刚到抗大学习,不久,她的爱子、我小姑姑的小弟弟安安又病故。我妈妈宋素明(钟华)与小姑婆是同乡,又是抗大同班同学,她曾悲痛地对我妈妈说,“我是以丈夫的死,开始了我抗大的开学典礼;又以儿子的死,成为了我的毕业典礼。……”但是,她没有被痛苦击倒,孤独而顽强地走过了不平凡的一生。文革开始后,她与所有那些努力工作的干部一样,遭受厄运,林彪毁灭后,她从监狱里出来,顶着压力工作;批邓开始,她又遭批判……所有的压力,她都是一个人孤独的、默默的、顽强的承担;她唯一的女儿,远在天边,不是受迫害,就是为了她的导弹事业努力拼搏忙碌。小姑婆爱女儿,更爱女儿的神圣事业,她为女儿自豪;她从来不向女儿示弱,从来不向她提出什么要求,但是,她最后唯一的希望,就是让小二牛回到自己身边,陪伴自己;也为了减轻他们的负担,让他们全力以赴去研制导弹。她为此,还曾经专门给我写信,让我去了解:他们为什么不赶紧把二牛送回来?……字里行间,充盈着深沉的爱与期盼。
我的小姑婆,她是一个胸怀大业的伟大母亲。……四人帮被抓的消息传到西子湖畔,小姑婆扬眉吐气,她与所有老百姓一样欢欣鼓舞,上街游行。人们惊奇地看见,在游行队伍里一辆大卡车上,一位白发飘逸的老太太,双手挥舞着飘着红缨的鼓槌,娴熟地击打着战鼓,敲打出雄浑激越的鼓点,引导着人们去迎接新的征程……
1977年的春天,重新走上工作岗位的小姑婆,代表浙江省来京出席“工业学大庆”的会议,可惜那时我不在北京,没有见到老人家。听说她除了开会,还抽空探望了亲朋好友,与许多迫害后重获解放的老同志互相慰问,互相鼓励。会议一结束,她顾不上与小姑姑一家团聚几天,一心返回浙江,一心想把被四人帮耽误了的宝贵岁月追回来!她回到杭州,一下火车,顾不上回家休息片刻,立即直接赶往会场,传达“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精神,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她侃侃传达之时,她竟然突发脑溢血倒在了主席台上,倒在了神圣的工作岗位上,她被送进医院抢救……小姑姑当时正面临“海鹰2号”的总装和出厂调试,也不得不请假到医院陪伴病危的母亲。小姑婆终因四人帮横行时期遭受长期迫害,身心憔悴,不堪重负;四人帮倒台后,她没有体检,更没有休养,又担起重任,紧张的会议,让她兴奋,更让她过度劳累而离世。……小姑婆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小姑姑悲痛欲绝,我们全家悲痛欲绝,我从太原寄去一首悼诗,寄托我对亲爱小姑婆的哀思,我爸爸派弟弟金矛代表全家到杭州帮助小姑姑料理后事,参加了葬礼。小姑姑处理完后事,满怀悲痛、满怀对母亲永远无法弥补的深深愧疚之情,急急忙忙赶回北京,投入到急切等待着她的另一个宝贝儿子“海鹰2号”身边……
小姑姑研制导弹最紧张的年月,正是小牛和二牛上小学时期,她每次出差,小牛和二牛就抱着她的腿不让她走,因为她一走就是一个月、几十天。孩子们早起上学,家里没吃的,就喝自来水充饥……中午、晚上也吃不上正常饭菜……小姑姑走不脱,只好承诺给他们买“好东西”,这“好东西”是什么?开始是5元一双的“呱哒板”,后来不断升级,要康乐棋,再后来就是要猎枪——天呐!买一支枪要用去小姑姑半个月的工资!买了猎枪还要抽空带他们到山上去打兔子……小姑姑每次出差思想斗争都很激烈,但是小姑姑还得走,坚决走!如果你不努力工作,将来孩子也看不起你,在社会上,在家里都没地位、没尊严。为了活得有价值、有尊严,小姑姑不得不一次次忍心割舍下两个宝贝的牛,踏上新的征程……然而,她对两个儿子的学业十分关心,只要在家,就会检查作业,小牛、二牛学习成绩很好,先后考入北大、清华,这是与小姑姑的悉心教育分不开的。小姑姑对儿子也很平等,像“哥儿们”一样,亲密无间。
我不知道作为女导弹设计师的小姑姑获过多少次奖,只知道她当过室主任,后来又担任过航天部科技委副主任,担任过全国政协委员。荣膺俄罗斯宇航科学院院士的称号。只知道她以自己在苏联留学而庆幸,而自豪;她的母校——莫斯科航空学院也以宣平而骄傲。
摘自《參閱文稿》No.20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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