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正儿像
六朝至唐,贵族的趣味以豪华为主调。与此相反,进入宋代以后,趋于庶民化的质朴,则成为文人的审美追求。这种质朴的趣味在很多场合下可以用一个“清”字来形容。这个概念可以溯源到道家的“清净”观。魏晋间的清谈是其滥觞,而通过清谈,这种好尚在士人中扎下了根,而至宋,便成为文人趣味的中心。它可以呈现为两种表象,即雅趣和野趣。雅趣是贵族式的,而野趣则是庶民式的。将这二者调和,就大抵得到了“清”的趣致。总体上看,纯雅则流于奢侈有失清致,纯野则失之鄙俚不生清致,皆陷于俗趣。于是雅中加几分野,野中加几分雅,则清致始生。张鎡《南湖集》,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清鲍廷博校,两册,十卷。书影见中国国家图书馆官网。
说了上述这段话,是因为我脑海里浮现出南宋时类型不同的两个风流人物。一位是南宋中兴功臣张俊的曾孙张鎡,另一位是北宋隐逸诗人林和靖的七世孙林洪。前者承蒙先祖的余荫,在首都临安(杭州)环拥南湖构建了别庄,经营起豪奢的生活,历仕孝宗、光宗、宁宗三朝。后者在稍晚的宁宗、理宗时,隐栖于同一地的西湖之畔。张鎡有《南湖集》十卷传世,林洪也有《山家清事》、《山家清供》、《文房图赞》各一卷传下来。不用说,前者是雅趣型,而后者是野趣型。然而二者并非相互背道而驰,而在清致这点上相互融合一脉相通。所以林洪在《山家清供》中对张鎡的清致抱以好意而加以接受,记有以下的逸事。张鎡好招邀山林湖海之士,一天,大家一起午酌,数杯之后,主人顾左右命做银丝供,并说,以此为戒好好调和,使更有真味。于是众客皆以为等一会端上来的一定是“鲙”(做成丝状的鱼身),一个个耐心等待着。不久一张琴被搬来,琴师出场弹奏了一曲《离骚》。众客始悟“银丝”指的是琴,“调和”指调整弦的调值高低,而“有真味”即取陶渊明“书中有真味”的意思。林洪在记述完这件事后,作附记说:张承中兴功臣之家风,而能知此真味,贤也。对其清致大加赞赏。林洪《文房图赞》,台湾“国家图书馆”藏,明刊本,一册,一卷。书影见台湾“国家图书馆”官网。
上述事例中的趣向大抵属于野趣型。与此相反,把雅趣发挥到极致的“清事”,是周密《齐东野语》里记述的逸事。周密曾经举办过牡丹会。宾客已云集,坐在大堂,却静静地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忽听主人问左右:“香已发?”答曰:“已发。”于是帘帷被卷起来,异香从内涌出,郁然满座。一群女伎捧酒肴、抱丝竹,依次出现。别有名伎十人,皆着白衣,头饰和衣襟的图样皆为牡丹,头顶一轮大红牡丹花。一伎取拍板独唱劝杯,歌终,奏乐起,一同退去。帘复垂下,一如原先。顷刻,香起帘卷,和刚才一样,有另外十伎更换衣服与花而出,大抵簪白花者着紫衣,簪紫花者着淡黄衣,簪黄花者着红衣。酒十献而衣与花更换了十次。所唱皆为前人咏牡丹的名曲。酒宴终,歌伎乐人百数十人出来谢场送客,烛辉香绕,歌声和乐曲萦回相伴,客皆恍然若游仙境。出人意表处和前述故事相同,而其豪华则全然为别趣。然而主人并非自我炫耀高贵和奢华,其间清致可掬。张鎡有题作《桂隐百课》的诗集,周密《武林旧事》仅载其序和目录。在这本集子里,张鎡择其宅邸别庄的堂阁亭轩八十余处,如东寺、西宅、亦庵、约斋、南湖、北园、众妙峰山等,各赋小诗。仅看其目录,便可想见其居处的宏丽。同书又载“赏心乐事”一篇,这是他所勘定的每年在自家园林或在近郊游乐的年中活动百三十余件的目录。每种都是三天以内的赏玩之事。除普通的岁时活动外,季节性的赏花也非常多,无不透露出作者的情趣。《桂隐百课》作于宁宗嘉泰二年作者五十岁时,《武林旧事》作于此前一年。更早于此的,有绍熙五年(42岁)作的《玉照堂梅品》,为《齐东野语》所载。据其序,他在淳熙十二年(33岁)时,在南湖之滨买了一块长着数十株古梅的荒圃,从西湖北山的别圃移植进红梅三百余株,又在其中筑数室,名曰“玉照堂”。大约这以后更有增植,因此《桂隐百课》有“玉照梅花四百株”之句。梅花种类不同,开花也有早晚。据“赏心乐事”记载,十二月、正月有“玉照堂赏梅”,二月有“玉照堂西赏缃梅”和“玉照堂东赏红梅”等。而在“梅品”中,仿效唐代李义山的《杂纂》之体,示例有“花之宜称”二十六条、“花之荣宠”六条、“花之僧嫉”十四条、“花之屈辱”十二条。例如“宜称”云:“林间吹笛,石盘打棋,美人淡妆簪发。”“荣宠”云:“扫除地径落花不污,令诗人置笔苦吟。”“憎嫉”云:“谈时事,花时张绯幕,作诗用调羹、驿使之事(平凡的故事)。”“屈辱”云:“主人不好事,被命以下女之名、生于酒食店内。”张鎡与诗坛前辈杨万里、陆游、尤袤交游,其诗才得到诸名家认可。杨万里为他的《南湖集》作序说:始予闻约斋君(张鎡的号)能诗,思为贵公子而未敢近。某时于西湖畔访陆游,偶遇约斋君。深目颦蹙,寒眉臞膝(凹陷的眼眶、带皱纹的脸、贫相的眉、瘦削的膝),却如山中隐者,而非贵公子。始相见恨晚。观其诗,其瘦更甚于面貌之瘦。这篇序作于淳熙十六年,正值张鎡三十七岁时。和他的肉体一样,他的精神似乎也很瘦削。可见虽然生于富贵之门,他的心底仍然像穷诗人那样,涵泳着一片冰心。据元代方回《读〈南湖集〉》诗之序,其诗集二十五卷、三千余首,有嘉定三年自序。即自编于五十八岁(现存本仅存三分之一,乾隆年间摭拾自《永乐大典》)。后来,他获罪贬谪到象州(今广西象县),殁于其地。林洪是以隐居于杭州西湖孤山而有名的林和靖的后裔,他似乎也在那里住了很久。其著《山家清供》有“旧客江西......后归京师”(即归杭州)的句子。《山家清事》记有“择故山滨水之地”,即记营宅之事,所指应该是孤山。而且《山家清供》记载他曾游永嘉,访叶水心(适)先生,叶适卒于宁宗嘉定十六年。书中有“辛卯”的纪年,可以推定为理宗绍定四年。由此可见,他是张鎡稍后的人。其事迹虽不详,但据《山家清事》的“种梅养鹤图记”的自述,其宅选故山的滨水之地,植梅与竹等,环绕篱笆。杂茅屋和瓦屋,藏书籍于尊经阁,教子于家垫。除了迎接宾客的道院外,有寝室、书斋、药室三间,其后有放置酒谷、农具、山具的小屋一间、仆人住房一间,有童一人、婢一人、园丁二人。前面设鹤小屋,养鹤数只。后面饲有犬十二只、骡马四匹、牛四头。客至,用山野饭菜劝酒,暇时读书,筹划农事。在家塾出版了几种诗文集,所藏当世名贤的诗帖和江湖吟卷不少。如此这般,过着相当恬适的田园生活。养鹤是继承其祖林和靖的遗风。此事载于其《山家清事》卷头的“相鹤决”里。同书其次有“种竹法”。其次有“酒具”——这是关于游山所携酒具的记录。其次有“山轿”。其次有“山备”——记每晨饮生姜酒或生姜汤,作为入山前的防病措施。家中有药室,因此主人似乎得进山采药。其次有“梅花纸帐”——记录关于卧具的好尚。其法大略为,在卧床的四边立黑漆柱子,各挂锡制花瓶,插梅花数枝。床角置一只斑竹书架,放书三四种,挂白色拂子,用白纸做帐,遮蔽上端及四周。其外靠左,蹲踞着绿漆的莲叶形状的台子,用来放香炉。帐内床上只用布单、楮衾、菊枕、蒲褥。菊枕用山上采来的甘菊花填制而成,蒲褥是装了蒲穗的褥垫。他把这些和天然松木的扶手并称为“山房三益”。这些设施代表了他的趣味,在野趣中又透露出丰富的雅趣。此外,同书还记载插花的浇水法、诗笺的制作法、排水道的做法等等,最后以“山林交盟”为题,叙述与山林溶融的生活理想,作为结笔。
林洪《山家清供》,台湾“国家图书馆”藏,明万历金陵荊山书林刊本,二卷。书影见台湾“国家图书馆”官网。
《山家清供》记述了充满野趣的百余种食味。它不单记载食谱,也征引了很多关于食品的古今趣事、有关诗文,是文学品位很高的无以伦比的趣味书籍。值得注意的是,取其中任何一条都全无富贵气,而极富清致,令人与其说垂涎,不如说心爽。试举其中简单的几例。“玉糁羹”:据说,苏东坡一夕与弟弟子由对饮时让家人做的。把白萝卜弄碎煮软,加上白米磨粉做成汤。“东坡豆腐”:先炒好豆腐和葱,加进用二十颗香榧和酒一起磨制成的酱和香料煮成。“木鱼子”:在粉丝上放梭鱼(像棕榈籽实的极嫩之物)蒸之,和笋一起用蜜煮,再用醋浸泡而成,可以寄送远方。这是东坡诗歌自注里提到的菜肴,用其故乡四川的做法。“雪霞羹”:采芙蓉花,去除花芯花蒂后浇以热水,和豆腐一起做成汤,红白交错,有雪晴后晚霞漫天的美感。“松黄饼”:春末,将松树的花粉拌上蜂蜜,捏成鸡舌香或龙涎香的形状,“不唯香味清甘,亦能壮颜益志”。“石子羹”:从溪流至清处取二十个带青苔的小石子,汲泉煮之,味之清甜胜于田螺汤,大有泉石风味。如上所述,山家清供至此达到极致,离羽化登仙仿佛只有一步之遥。本文开头提到,宋代文人趣味主导的清致,源于道家的“清净”思想。这的确在此书中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想必读者诸彦读后对此会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