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裕生:为了新年的美好,坚守所有闪耀着人性光芒的美好

文摘   2025-01-11 17:15   美国  


坚守美好,才会有美好

——写在新年到来之际



作者:黄裕生


一年又过去了。每个人既增了一岁,又少了一年。这对每个人既是一样的,又是不同的,因为对不同年龄段的人,年显出了不同色彩。
对于未成年人来说,增了一岁似乎也就更接近美好,更接近希望,更接近自己。过去的一年未必如己所愿,但是新年的到来,似乎正如他们的身体会长得更强壮一样,他们心里的向往与想象也会更接近实现。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似乎更接近在每个未成年人心里最为骚动不已的一个希望,那就是自主决定。人从来就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物种——在他远未有自主-独立能力的时候,就一直渴望独立-自主,想象着自己筹划一切。正是这种不切实际性,每个未成年人不仅才充满朝气与活力,而且充满差异。
一旦成年,不仅意味着身体定格,而且更重要的是意味着渴望已久的独立-自主不再是希望,而是必须去承担的责任。无论你在什么职位上,都有你必须自主去承担的责任,都有你要独自面对的任务与决断。
对于成年人来说,增了一岁,可能意味着更高的起点,更多的机会或更多的成功,也可能意味着更大的压力,更重的责任,或更不确定的未来。或许可以说,对置身于职业生涯的成年人来说,增加一岁的意义与色彩可能是最千差万别的。相比之下,对于那些退出职业生涯的成年人来说,增加一岁意味着更远离了社会分工,更远离了功能社会,甚至更直接就意味着少了一年。
不过,实在说来,岁与年只是物理时间的一个刻度单位。我们发明出这样的刻度单位,本是标识生命成长、展开的节点,以便调适自己的行动,筹划自己的生活:一个人几岁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所以,岁与年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与事物的变化,特别是与我们生命的节点联系起来后,它的累积就变得富有意义,以致它甚至成了每个人自我理解与身份归属的支点之一,比如人们常说我是60后,她是90后,还有:我是正当年的时候,而他到了退休年龄。这些说法都把年当作人们自我理解与自我归类的一个支点,这使年与岁甚至成了规定我们生命的一个决定要素。
但是,实际上不是。我们的生命的特别之处是超出了自然属性,跳出了天体的循环运动,因此,并不受年与岁的规定。作为物理时间的刻度单位,年与岁最多只能标识我们身体的自然状态,却并不能减少我们生命的可能性,不能改变我们生命的开放性。哪怕你退休了,并不意味着完全关闭了你的职业生活,只要你愿意,你依然可以以各种方式介入分工体系。
所以,每个年的结束既不意味着增加,也不意味着减少。我们生活的增与减,不取决于年与岁,而取决于意志,取决于思想,取决于观念。
有的人还未成年,他却已经老了,因为他的思想世界被植入了古代的观念系统。虽然他活在物理时间的二十一世纪,但是,如果他在意志上放弃了质疑与反思的努力,或者丧失了转换坐标的能力,那么,年岁的增加并不意味着生命的开显与提升,不意味着意义的更新与丰富,倒意味着越返回古代,越朝向祖先的祖先,更直接说,越有爷爷样的爷爷样。
无论于个人还是于族群,没有意志的突破,没有思想的升级,没有观念的更新,没有文化-思维坐标的转换,就意味着没有异质的生活,没有差异的生命,没有新意义的涌现,因而也就没真正的增加。因为没有异质的出现,量的增加实质上只是一种循环,而不是意义的增加,不是高度的提升,不是视野的拓展。爷爷的生活还是爷爷的生活,这里没孙子,没有后代,没有历史。
唯有不同意义、不同观念构成不同的地质层时代,才有历史。否则,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世不换。新年亦是旧年,去年即是今年。这不仅没历史,没有未来,甚至没有生命,因为唯有能不断涌现新意义,才是鲜活的生命。
当然,人类的自由本质决定了人不可能没有新年,不可能没有历史。一个人如果能依其自由本质而生活,那么他的生活必定是一个能不断涌现出新意义、新想象的生活,一个族群、一个社会也同样如此。虽然一个地方的社会与历史可能会被人为封闭了,但是,其他地方的历史仍会依照人的本性继续朝高处敞开,继续接受理性的召唤朝更高人性处展开。在人能依其自由本性朝向更自由的方向敞开历史与人性的地方,年年世不同,岁岁人相异。
在这种基于自由本性展开的历史里,不仅人与人之间展开着差异,每个人与自己也总展开着差异。所以,对于能基于自由而展开其社会、展开其历史、展开其生活的人们来说,不仅年年新,甚至日日新。在他们这里,没有垃圾时间。
垃圾时间之所以成为垃圾时间,是因为人们无法在自由中展开其时间,只能任时间脱离自己的自由而成了他人填充其意志与意义的填埋场。当一个人无法自由地展开其生活,因而无法在自己的生活中亲手打开生活的意义,无法在自己生活的社会里亲自把价值、理念、盼望带上现场,那么,他的时间就必定都成了垃圾时间:他的年,年年都是垃圾年,他的日,日日都是垃圾日。
更深切地说,当你无法充分地自主展开自己的生活,无法充分自主地给自己的生活赋义,无法充分自主地在自己生活于其中的社会展开自己的梦想与未来,那么你就必定生活在垃圾时间里。因为当你无法亲手打开生活的意义,无法亲自端出价值与梦想时,在根本上表明,在你的生活中充斥的是他人的意志及其任意撒落的意义、价值与梦想,以致你生活承载的不是你看重的东西,而是他人以为至关重要的东西。
在这里,时间与生命就象一条漂浮着他人肆无忌惮的意志及其随意抛撒的废弃物的浊流,从你身上湍流而过,而你却无可奈何。所以,只要有人的意志与梦想总能任性地占据着他人的生活,那么,他人就必定生活在垃圾时间里,必定过着没有年的年。
有人问,垃圾时间是不是无聊的时间?我说,不是!无聊毕竟是自己亲自的无聊,所以,无聊的时间还是一个人自己的时间。但是,垃圾时间实质上是被霸占的时间,被从一个人的自由中抢夺出来用以装载他人意志与重物的时间。所以,垃圾时间就是被强行挪用的时间,它与其说是每个人自己的时间,不如说是属于别人的时间——发生在每个人自己身上的他人时间。在这里,一个人对其时间失去了主权。在这个意义上,一个人的垃圾时间就是其主权被篡夺了的时间。
实际上,时间主权也就是生活主权。所以,我们既可以说,在人们自主生活、自主行动的空间被大幅度侵占的地方,一定也是垃圾时间泛滥的地方,也可以倒过来说,在充斥着垃圾时间的地方,也一定是人们的生活主权被无视、被践踏的地方。
在充斥着垃圾时间的地方,意味着历史停止了。不过,基于人的自由本性展开的历史不会等待任何地方,也不会等待任何人。因此,对于那些没有见识去告别古代,没有勇气去承担自由,没有意志去收回时间主权,甚至没认知去发现自己跪姿的人,历史将是残酷无情的——
他们每过一个新年,都离未来与文明更远。他们可能属于物理时间的未来,却永远不属于历史的未来。当开显自由的历史有朝一日在他们生活的地方划过的时候,他们难以避免沦为时代弃民的命运。
悲剧与希望都在于,一个地方的历史可以被封闭一时,但历史本身却不可被任何地方与任何人按下停止键,它总会以自己的方式穿越任何地方,把该埋葬的埋葬,该清除的清除,只把属于文明的带向未来。所以,不管你是强者还是弱者,是贫贱大军还是富贵阶层,只要你没有花费必要的努力去告别古代,没有生出必要的意志、勇气、见识去洞察历史的方向,以便承担起自己的自由与更高的文明,那么,历史只会留给你悲剧的人生,留给你永远的旧年。因为历史从来不会给属于过去的存在留下一丝温情。历史的温情从来只留给自由、文明与人性,正如文明不会给野蛮留下妥协,自由不会给奴役留下空间一样。
如果说没有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生活,那么我要说,没反思的年等于没有年。反思不只是回顾,不只是总结,也不只是以自己为参照系的自我审视——这样的审视无法避免自我审美、自我修饰、自我遮蔽,甚至自我圣化。真正的反思包含着质疑与回应,包含着反抗与和解,这需要他者作为参照系,需要他者的眼光,需要异质的声音,需要别样的世界。
过去的一年,无论你多么辉煌得意,也不管你如何彻底失败,都不意味着你的确如你自己或他人以为的那么辉煌,也不意味着你真的如看起来的那样失败。
这里,每个人,每个群体,每个社会,都需要变换坐标来对自己进行多维的审视与评估,以便在更真实地定位自己一年的终点的同时,更真实地呈现自己新年的起点——唯有在发现自己的错误、缺陷、弱点、劣势的地方,才是自己真正的新起点。好上加好,只是量上的增持;有待改善方面的改进,才是质上的改变,而不是量上的增加。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甚至要说,没有反思就过不上新年,正如人类没有大反思,大启蒙,就不会有大突破,因而不可能有新时代一样。
在每个起点上,在每个新年里,人们都期待更美好。而为了美好,最需要努力与付出的,首先就是坚守美好。
所有美好都与幸福有关,但并非所有幸福都一定美好,所以,为了幸福并为了使幸福成为美好,首先需要坚守那些使人配享幸福的美好,那就是作为衡量一切美好事物的绝对尺度的那些底线道德。尽管坚守这些美好不一定幸福,也不一定更美好,但是,以放弃对这些底线美好的坚守为代价所获取的幸福或美好,都不美好,都是恶之花。
实在说来,为了新年的美好,所有闪耀着人性光芒的美好都有必要坚守。
当周遭已是一片跪态的时候,站姿是一种需要坚守的美好,是一种使你配享美好的美好。以跪姿盼望美好,所有美好都只能以跪姿获取与接受,这本身就不美好。尽管跪者可能享有比不跪者更多美好的事物,但是,需要明白的是,凡是因站姿而失去的那些美好,跪者终究也要失去。
当假大空的声音弥漫世界的时候,沉默是你可以坚守的美好,哪怕因这美好而遭受损害,这美好也值得坚守,因为新年的美好永远无法建立在谎言与自欺之上。
过去的一年,学习卷,工作卷,连生活都卷,卷成了席卷众人的社会病。这种卷本质上就是所有人都被卷进一个比较级世界,在这个比较级世界里,获取并保有对他人的优势成了每个人生活的唯一目标。这意味着,卷这种病本质上是一种争当人上人的社会病。在这种社会病面前,退出比较,坚守自己,以独立自主的自己为目的,就是一种美好,而且是一种朝向救赎的美好,一种足以中断社会病的美好。
人们会担心,退出比较级,告别内卷,将成为失败者。这是出于短视的一种担忧。实际上,在比较级世界里,在内卷的链条中,所有人都是失败者,没有人会成为真正的成功者,哪怕他处在比较级世界的塔尖上。这不仅因为他充当了无数次的失败者而伤痕累累,而且因为他必被超越与取代而总陷于失败者的惊恐之中。在比较级体系里,没有什么位置是非你莫属的,也没有一个位置是你能一直垄断的。每个人唯一不可替代的绝对位置不在别处,只在他自己。
所以,在漫卷时代,退出比较与内卷,是新年最值得期待的美好,这只需你坚守自己。
今天不仅有卷的社会病,还有网络时代病。
在网络时代到来之前,只有那些接受过良好教育并被严格筛选过的知识分子与其他精英人士才可能在媒体世界发表自己的看法,陈述自己的理由;所有非精英阶层直接的声音与看法都被屏蔽在媒体之外。
相比之下,网络媒体是没有门槛的世界,只要你认够字,甚至也不一定,只要你会说话,就可以在网络媒体直接发表自己的看法与见解,而不必陈述自己的理由。可以说,网络媒体的出现,使现代性社会留给精英阶层的最后一块属地也丧失了。
但是,任何时代,精英都属于少数,而生命力虚弱的“末人”总是多数。他们因其生命虚弱而无力承受理论的淬炼,无力承载知识的重压,无力忍受理性自治的约束,因此,无论是思维上还是行动上,他们总充满自相矛盾而不以为非。于是,网络媒体的每个角落都泛滥着逻辑混乱的各种声音,充斥着飘浮无根的各种立场与主张;如果稍加操纵,就可以很容易从中组建一支“网络义和团”,对任何理性的见解、常识性的知识,专业性的意见或客观的评价,进行义愤填膺的咒骂与讨伐,直至将这些文明社会必备的东西淹没在污名化的刀光剑影之下。
于是,理性者保持理性,专业者保持专业,学者保持学术,都成了一件需要勇气的艰难任务。
但是,理性者坚守理性,专业者坚守专业,学者坚守学术,这些都是闪耀着人性光辉的美好。唯有坚守这些美好,我们才可能盼来可欲的文明,盼来新年的美好。在新年来临之际,每个人对新年美好的期待本身都内在地要求每个人坚守这些必须坚守的美好。
实在说来,也唯有我们坚守必须坚守的美好,我们也才配享美好。今年如此,年年都如此。
(写于2025年1月10日)
【作者简介】黄裕生:现任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著有《真理与自由:康德哲学的存在论阐释》《摆渡在有-无之间的哲学:第一哲学问题研究》等;主编有“纯粹哲学丛书”,主讲的《西方思想经典与现代社会》入选哲学类国家一流课程。本文原载微信公众号:思想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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