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迈克

家里后院夏天的荷花。（摄影：一枚， 2024年8月2日）

1、

认识迈克的时候， 我二十八，在读商学院。 他二十四，大学刚刚毕业。

那是1999年的夏天， 我独自一人到遥远的得克萨斯州的达拉斯 （Dallas）去做暑期实习生。开着朋友借给我的一辆已经开了二十万英里的老手动车，我在经过了朋友短短两个小时的手动车的培训后，一个人从朋友住的德州农工大学College Station开到了达拉斯。

有两百多英里呢。那时候我连手机都没有。年轻时可真无畏啊。

在达拉斯我谁也不认识，事先联系好处， 在公司旁边的大学宿舍里 - 正好一个中国的女生那个夏天要回国，把房子转租给了我 —— 天热得要命，每天都是一百多度。 我的老爷车的空调还不工作。

开手动车最怕停下来再启动。刚到的一天晚上，下班， 暴雨。 我在一个略有斜坡的红灯前停住，然后就再也启动不了了。 后面的人纷纷鸣笛，我一次次试，可就是不行。 好心人把车停在我旁边， 摇下窗户问我， 你需要借手机给朋友打电话来帮助你吗？ 我的眼泪和雨水流在一起——“我在这里没有朋友。 没有人可以帮助我。”

平日里在家，车胎破了，找到先生就会马上就来解决问题。 可是那时候， 我的救世英雄远在加州伯克利。

那天折腾了二十分钟之后我总算有一次成功启动了车......再也不敢停下来， 一路开回了宿舍，给先生打电话哭诉。　可是他除了安慰又有什么办法？实习期才刚刚开始，还有漫长的三个月在等待呢。 天不怕地不怕的我有点害怕了。

幸好这时候，迈克出现了。

我实习的北方电讯（Nortel Networks）公司那时候是达拉斯数一数二的大企业。 公司福利很好，对于外地来的实习生， 也多有照顾。 其中一项，就是安排公司的志愿员工做实习生的buddy （伙伴）。 于是一周之后， 迈克被分给我， 当我的buddy。

初见迈克， 我吓了一跳。 他身高至少有一米九，还膀大腰圆， 结实无比。那时候的我比现在至少要轻二十磅，站在他身边，横向竖向感觉他都是我的好几倍。 我要使劲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就这么一个巨人，却是想不到的温柔和细心。

一辈子受到的最绅士的照顾，就是那三个月了吧？ 每一次出门， 迈克来接我，务必会先下车， 为我打开旁边的车门， 等我坐好了， 再自己坐回驾驶座去。 进屋子门，一定是他先打开门然后等我进去再关上。 每一次脱下外套， 他也一定等着会接过去，然后好好地帮我放好。

他对他buddy的任务看得非常认真，要带我熟悉达拉斯的生活和文化。 差不多每一两个周末， 他都会安排一些节目给我。 他带我去参观肯尼迪遇刺的博物馆，讲解给我听那个历史事件，找到当年枪手藏身的地点给我看。 我们一起去看乡村音乐表演， 去各种不同的餐馆吃饭， 去看电影 —— 记得他带着我一起去看了当时最新的星球大战， 还有一个忘了名字的恐怖片， 吓得我好几个晚上不敢关灯睡觉。

那个夏天要结束的时候， 崔健要到达拉斯地区演出，地点好像是在郊区的某农场仓库里？ 挺远， 又是晚上， 我不敢一个人开我的老爷车去。 可又怎么舍得不去？ 迈克看到我那么想去， 告诉我没问题，他可以开车陪我一起去。 于是， 在几百人疯狂地跳着唱着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和花房姑娘的场子里， 迈克这个唯一的非华裔的巨人陪我挤到最前排，和我们一起嘶吼着，摇摆着， 虽然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这是一个特别为别人着想的人。 相处时间长了， 我发现他会因为我喜欢做什么事或吃什么东西而奉陪， 虽然他自己不一定会享受。 和他在一起时我得时常提醒自己， 要多为他想，因为他尽顾着我， 不大会提出自己的要求。 他把我照顾得太周到了， 其实他还比我小好几岁呢。 不过老外的年纪还真看不出来。

那个夏天很快就结束了。 我回到了加州， 先生在家已经自己搬好了我们在UC Village的家， 从那个马上要被拆掉的早已破旧的二战时期的studio搬去了学校分给我们的一居室。 总算我们不用吃饭睡觉都在一间屋子里了！

商学院的二年级轻松无比 —— 实习一结束，公司就给我了一个很好的毕业回来全职工作的合约， 工作地点随便挑， 还有一大堆股票期权。 Dotcom（网络公司）那时候风头正健， 未来看上去灿烂无比。

毕业，工作， 买房， 生孩子， 很少会想起来迈克，可我们仍然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 2001年我怀孕了女儿告诉他， 他还给我寄来了一个包装精美的婴儿礼物包。

是什么时候断了联系的呢？ 我不记得了。 或许是生瑶瑶之前网络公司泡沫破灭公司一轮轮裁员我终于也被裁了吧？ 有一次偶然想起来他， 试着发个Email过去， 被退回来了—— 有些遗憾。 觉得可能他在我的生命里可能就这样消失了。没想到今年初， 忽然有一天在Linked-In （领英）上收到一封加我的申请 —— 一看， 居然是迈克！我高兴极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再次找到迈克的欣喜过去，我们也没有多少联络。

上个星期，忽然收到他的一个语音留言，说他来了旧金山，正在城里参加一个培训。他说，你要是太忙就不用来看我了。可是这怎么行呢？当然要见。虽然我极少去城里，心里对于在城里开车停车是很有些害怕的。

上路后我给他发短信，告诉他我还有多久到。他秒回：停止一边开车一边发短信！我要看到一个完整的你！

他在约好的地方等着我，看见我的车拼命挥手。我居然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十一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么巨大，可是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的迈克了。

他上车来就说不好意思，更胖了一些，还掉了些头发。他说，你和十几年前还一模一样。我大笑，怎么可能，都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我问他是要吃美国饭还是中国饭。他毫不犹豫地说中国饭。我心里叹了一口气，知道我曾经告诉过他有中国饭吃的情况下我绝对不吃美国饭，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在为我着想。

我们去了附近的一个唐人街吃早茶的地方。路上满满都是人。我很不习惯在城里开车，心里一直很紧张，担心会不会一会儿找不到停车位，　或者找到了，就凭我这个平行趴车的臭水平会也停不进去。他像十一年以前那样安慰我，　“别担心，有我在呢，我可以帮助你。”

我们点了很多早茶点心，一边吃一边聊天。说完了我的情况，我忍不住好奇，到底下决心问他，结婚了吗？他说没有。谈了几年的女友最后还是分手了。

我真替那个女孩子可惜。这么温柔细心的人，如果嫁了他一定会被照顾得很好的。

他在业余的时间喜欢弹吉他，写歌词。拿过他的iphone，　我看他写的歌词，　他一边轻轻唱给我听。非常温柔的调子。

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他要回去接着培训了，我也要赶紧开回郊区的家接孩子们放学了。拥抱，告别。希望下一次和他相见，不需要再等十一年。

2、

上面这几段文字，是我在2011年12月11日写的。当时贴在了自己的blogger（谷歌博客）上。

今晚又想起，是因为晚上忽然想起来今天，12月12日，是迈克的生日。

认识迈克后，他记住了我的生日是哪一天，几乎每年都会给我发来生日祝福。 然而我，却总是忘记问他他的生日是哪一天？或者问了也没记住。 

2011年那次我们在旧金山相见，我终于又问了他。他说是12月12日。我告诉自己这个日子好记，是西安事变的日子嘛，就记下来了。

记下了日子，也并不表示每年到了那天都能记得给他送上生日祝福。但是今晚既然想起来了，那我就告诉自己，不要单单在心里想一下，而是要对他说出来。

我跟他之前是用脸书联系的。 脸书我都很久不用了，要更新版本，然后登陆要密码，我一开始都不记得密码是什么了。 

很高兴，今晚的我很执着。找到了密码，进去了脸书messenger，找到了与他的对话框。对他说，迈克，生日快乐！

又说，对不起，好久不用脸书没有跟你联系了，都不知道你还在不在用。无论如何，希望你还是可以今天看到我的生日祝福。

我发信息的时候是美国西部时间的晚上9点半。达拉斯是美国中部时间，比我们早两个小时，他如果还在达拉斯，已经是他生日的夜里11点半了。

很幸运，发出去后，我立即看到屏幕显示对方在打字..... 然后看到他惊喜地回复感谢我。 我问他还好么？他说，还好，工作，照顾年迈的妈妈。我想起来，上一次联系时他告诉我，他和妈妈照顾了爸爸很多年，直到久病的爸爸春天去世了。

他问我怎么样？家里都好吗？我说都好，然后有一个大消息要分享给他：我的女儿今年夏天大学毕业后就结婚然后工作了，她工作的地点，就在达拉斯郊区！

所以，我开心地告诉他，下一次我去达拉斯看女儿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再见面了。

他也高兴极了，世界这么小，兜兜转转，我的女儿毕业后居然去了他在的达拉斯工作。把女儿的工作地点告诉他，他说，离他住的地方30分钟车程，没问题，到时候我们约，他来看我。

又把女儿婚礼的录像发给他，告诉他录像里可以看见我现在的样子。他立即打开看了，说，女儿跟妈妈看上去一样呢。

其实瑶瑶那么年轻，怎么会跟我看上去一样？不过他这样的话，我听着也还是觉得温暖。大概他心里记得的，也还是我二十几岁年轻时候的模样吧。

他那边已经很晚了，彼此问候，祝福，下了线。我想起我多年前写过他的那篇文字，就又去找了出来看。

当时写的内容，我有些已经不记得了。但是读下来，最让我感触的，却是文章里最后一句话：希望下一次和他相见，不需要再等十一年。

我赶忙去看我当时写这篇文章的时间。 谷歌博客的时间戳是，2011年12月11日，下午，16:53分。

我默默地做了一下算术。 今天是2024年12月12日。 上次见面之后，已经又过去了整整十三年。我们没有再相见。

日子如河流，就这样一天天流淌，一日比一日快。那些曾经有过交集给我带来过温暖的人，也许一转身，就是多年不见，或者，甚至，再也没有机会相见。

心里一下子又有点难过，又觉得感恩，在这个下着大雨的冬日的夜晚，我想起了今天是迈克的生日，跟他重新联系上了，对他亲口说了生日快乐。

3、

写着写着，又想起今年感恩节的时候，我去教会参加感恩节聚会，教会的一位弟兄分享的时候说的一段话。 

他说：这一年，参加了两个婚礼，又参加了三个葬礼……. 人生就是这样，有来，有去。（大意）

这一年，我也是， 参加了两个婚礼（女儿瑶瑶的，还有她的好朋友Olivia的），也参加了至少四场葬礼：从年初的教会百岁田雅各牧师归天家；到后来教会弟兄的父亲归天家我在教会参加老人家的追思会；然后五月底，网络上追思送别亲爱的红珍； 然后十一月，送别Mark弟兄， 从11月3日在教会为他举办的生前的生命庆祝分享会，到一周后的11月10日的深夜，鞠躬送别他被灵车拉走；再到11月19日， 在天堂之门墓园里，我们唱着《耶稣恩友》的圣歌，目睹他落葬。

他们都归天家了。我知道未来的一天，我也要去那里。

因为这样的笃信，这人生一趟的“有来，有去”，多了多少感恩和平安！

岁末。每年的感恩节一过，美国就进入了假日的季节。 商场里大家都在采购圣诞礼物，我们住的小区里，上个周末，包括我们家在内的很多家，都挂起了节日的彩灯。

感恩节那天，我在朋友圈写： 感恩节快乐！我亲爱的朋友。 也许我们才见过才聊过，也许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无论如何，感谢我们的生命曾经有过或短暂或长久的交集。 希望这交集给彼此留下的是温暖的记忆。

迈克给我留下的就是温暖的记忆。我很高兴在这个雨夜里，重拾这段记忆，并且在他生日的这一天，让他听见我对他说：生日快乐！

道谢，道爱，道歉，道别。 这四道人生，我不要等到人生的终点才来做，而是把每一天，都当作人生可能的最后一天，把要道的谢和爱以及歉都尽可能说出来。这样，到真正的终点来临必须道别的那一天，才会少一些遗憾。

谢谢亲爱的迈克。让我再次，在这样岁末的夜里，提醒了自己这一点。

（2024年12月12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