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荷塘随想
文/一砚
每逢夏日，总是要去看荷花的。
去过几处荷园，布局大同小异：围起一大片田地，灌以浅水，密植荷藕，木质栈道曲折其间，这便有荷有园了。
那种在良田沃土中的荷，加上人工照料，长得自是蓬蓬勃勃，肥肥大大。入夏，莲叶叠翠，荷花绽放，所谓红妆翠盖，煞是好看，更有清香四溢，十分怡人。
若逢荷花节、荷藕节，那更是了不得不得了的喧阗。荷花搭台，经济唱戏，领导莅临，明星助阵；栈道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不时有手执团扇的粉妆女子走过，莲步款款，裙裾飘飘，人面荷花相映红。可谓热闹非凡。
美则美矣，闹则闹矣，然而也有缺憾。百亩千亩，是绿的堆积，千朵万朵，是花的聚拢，堆红砌绿，满满当当，没有一处留白，给人拥堵之感，无空灵之气。
看花需要这么多么？好花一朵、一池，或一树、一丛，足矣。岂不闻花多不艳？
花喜静静开，也须静静看。闹中看花看在眼里，静中看花易于入心。
每每如此沉吟，心中的一池荷总会不时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那是一池野荷，长于芦荡深处，无人照料，却自成一番别样的美丽。我们曾在儿时相遇，每次回望，依稀似去年风景。
湖水溶溶漾漾，小船悠悠荡荡，行驶在童年的时光里。
小小的我坐在前左舷，哥哥坐在后右舷，人手一支桨，划进芦苇荡。
芦苇荡离我家只有几块田远。这是一个盛夏的午后。哥哥悄悄告诉我，等一会带我下湖游泳，到野荷塘摘莲蓬。我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我们是趁父亲午睡的鼾声响起，悄悄溜出家门的，脚步比猫步还轻。像冲出樊笼的鸟，一翅膀飞到湖荡边，“飞到”时已是浑身大汗，水泼的一样。
先到湖里洗个澡，凉快凉快。野孩子不用脱衣服，本来就是赤膊、光脚。嗬！湖水被毒太阳晒热了几寸，进入水中，上半身是暖的，下半身是凉的。
船早已借好，是放鸭用的鸭艄子，顶多乘载两个大人，小人也划得动。
我才七八岁，人没有桨高，在前面吃力地划，一桨轻一桨重，把船头弄得七歪八斜。哥说，算了，别划了，你越帮我越忙，还不如我一个人划，定当。当哥的总要多吃些苦。
先在沟河港叉里转悠，采摘了四、五捧野菱角。哥哥关照，翻过来摘完一棵要再把它正过去，这样野菱不受伤，还会结。哥哥真会关心它。
我佩服哥哥。别看他10岁刚出头，可他本领大着呢，上树能捉蝉，下湖能捕鱼，芦荡中哪里有熟窟好掏蟹，哪处荡槽（小沟）里鱼虾多，都摆在他脑子里。
那池野荷就是他发现的。他告诉我，去年冬天到荡里打冻鱼，跑到远处一片荡，发现一个池塘，冰面有枯荷梗和残荷叶。还说，现在肯定结早莲蓬了。
打冻鱼，就是看到冰层下有鱼游动，一榔头砸下去，鱼被震昏了，飘浮在水面，伸手可得。这是水乡孩子冬天的一种乐趣，我也会。
冬天是湖荡枯水期，柴草割了，荡滩露出水面，一览无余。现在是盛夏汛期，湖水漫上荡滩两尺多深，芦苇又高出水面两尺多，哥哥找不到那个荷塘了。
凭大概的印象，我们试着划进一片荡。小船刺开草丛，芦苇向两边披纷。蚂蚱和蚱蜢在叶尖上跳着，纺织娘（蝈蝈）在近处“唧唧、唧唧”地唱着，远处偶尔传来苇莺的一两声鸣啭。大芦荡更显得寂静、旷远。
芦荡深处像个迷宫，我们摸索很久，还是没有找到荷塘。后又经七拐八绕，迷失方向了，不辨东西南北，前不见去处，后不知来路。
我们站在船上，同芦苇差不多高，看不到远方。怎么办？哥哥想了想，停下船，要我骑到他脖子上，这叫骑加马。哥哥马步下蹲在船舱中央，我上去的动作不利索，小船一晃荡，差点摔倒。试了几次才成功。哥哥慢慢站起身，问我：
“看见没有？”
“没有。”
哥哥小心挪步，转个方向要我再看看。
“尽是芦苇，平的，一眼望不到边。”
湖荡茫茫，杳无人影，静得怕人。哥俩深陷其中，孤独无助，大眼瞪小眼，干瞪眼，聪明的哥哥也没招了。
谁料想，为难之际，天边飞来了大救星。
飞来的是一行白鹭，在头顶上空盘旋，久久不肯离去，有什么心事似的。一碧如洗的晴空下，白鹭舞动轻盈的身姿，洁白似雪的羽翅划出优雅的弧线，像是大自然凌空挥毫，在蓝天碧水间拖出一笔简约的画。
不一会，白鹭突然改变行踪，缓缓地朝右前方斜滑下去。哥哥见此，急忙蹲下，对我说：“快骑加马，白鹭要降落，看它们落到哪里。”
我骑上一看，白鹭果然降落在右边不远的地方。
哥哥调转船头，朝白鹭降落处奋力划去。桨不能划的地方就用手拽着柴草向前。我问为什么跟着白鹭走？哥说池塘水深有鱼虾，白鹭爱吃，它们降落的地方可能就是野荷塘。
很快就有一阵荷香飘来，验证了哥哥的猜想。加快速度，循香而行，没多久，一池野荷果然呈现在眼前。
未进荷塘，我就高兴得“哇”的大叫一声，那是孩子才有的大惊喜、大惊讶。
这一叫，惊动了一众野鸟。白鹭呼啦啦腾空而起。一只野鸡发出啯啯的尖叫，像说了两句牢骚话，很不情愿地飞走了。几只翠鸟不想完全撤退，站到不远处的芦苇梢头，观察动静。一群黑水鸡钻进对面的草丛，不时探头张望，以为我们看不到它。
真想说一声：对不起，朋友，打扰了！它们是否把我当朋友，不知道，反正我认它们是朋友，真心实意的。
要不是白鹭这个朋友指引，我们真的为难死了！
赶紧摘了两张稍大的荷叶戴在头上当遮阳帽，又围着荷塘转一圈，采了十几支莲蓬，然后将船靠在一丛芦苇的荫凉处歇息。
哥哥累得躺在舱中。我在一旁剥莲子和菱角，我吃一粒，也替他剥一粒。莲子很嫩，吃起来有清凉的滋味。野菱角米白生生，甜津津，既当饱，又解渴。
在这悠闲的享用中，我记住了野荷的样子；此后的漫漫岁月，看自然退化，人工日盛，屡屡回首，始知野荷难能，美得可贵。
较之人工种植，野荷塘美在有纯天然的野趣。半亩方塘，苍郁的芦苇环绕，间有茭白、香蒲。野荷也不是连接一片，而是丛丛簇簇，分散在苇岸四周，或清圆在水面，或迎风高举，更有浮萍夹杂其间，睡莲点染其中，高低错落，疏密有致。
一方天地中，各种植物尽现各自独特的美。芦苇挺拔如少年，荷花秀雅似少女，蒲叶青青，有剑舞之潇洒，睡莲开着醒着的花，红的紫的白的，朵朵清新优雅。跳跃式的配色，对比鲜明，丰富多彩。
大自然中的美，都不是孤立的，它们相互依存，相互辉映，既成全了对方，又彰显了自己。就说荷花与香蒲吧，它们就是天然的匹配。早在两千多年前，蒲就作为美的形象，同荷站在一起了，站成一行竖排的诗：“彼泽之陂，有蒲与荷。”（《诗经.陈风》）我们的先祖总要先以美的植物起兴，然后再言咏美好的爱情故事。难怪唐诗宋词那么多，那么美，原来我们的先人审美境界一开始就很高。
今之造园者，何不向老祖宗和大自然学习，在园中间植一些香蒲和芦苇，既收移步换景之效，又增加一点天然之趣？却又为何将它的好邻居移除在外，直教荷孤孤单单，独自美丽？
难得有盈盈一水，营造了满塘诗意。水是清纯的水，捧起来就能喝，我是喝这湖水长大的；水是活水，南通长江，东注黄海；水是澄澈的，池底水草一眼可见，鱼儿往忽东西，嬉戏其间；是绿水，宛如铺开一面碧玉色的绸缎。骄阳斜照，塘中倒影清晰可见，凝然不动。若有微风吹来，掀起鱗鳞细浪，倒影则揺摇晃晃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缥缥缈缈，如诗如幻。当此时也，叶漾花摇，共舞翩跹，灵动之美，赏心悦目。
瘦瘠是野荷的生存状态。野荷比人工种植的小一两圈也不止。叶没那么硕大，花瓣也没那么肥厚。然而瘦也亭亭，瘦得精气神满满。想那园中之荷，被喂得饱饱胀胀，常呈慵懒之相；而野荷，生在寡荡薄水之中，反显得叶翠欲滴，花红欲燃，神气多了。何能如此？吸天地之灵气，贮日月之光华，这人工夺不去的天工，造就了它别样的新姸；艰苦的环境反而更激发了生命的潜力，把生长的力量发挥到极致。
野荷性野。野，即所谓心向无界，肆意生长是也。大自然尊重个体生命的独立性，从不设置固定的生长模式。
见到一支荷，窜出荷塘外两丈多远，在芦苇丛中一柄高举，十分显眼。当年我把它想成与同伴捉迷藏的淘气鬼，在大家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冒出来，大喊一声：“我在这里！”惹得满园的荷笑得乐开了花。
今天我看它，是一个不想被体制化的特立独行者，一池之地，难以安放鸿鹄之志，“绝类离群”，才能奔向崭新的天地。
自此，我们同这池野荷成了好朋友。我也常一个人到那里玩耍。我们相互守望，我看它叶卷叶舒，花开花落，它见证我懵懵懂懂地成长。
遗憾的是，这段美好没能持续，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在“以粮为纲”、“围湖造田”的浪潮中，大湖荡被开发了，那池野荷塘也随之消失。
那方圆几十里的大湖荡，位于苏北里下河地区，我查看过旧版地图，上面标着：西射阳湖。
（写于2024年8月，改于2025年1月21日）
【作者简介】一砚翁：一个喜欢说真话的八旬老头。一枚园地耕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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