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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1932年1月23日—1968年4月29日)
“因为我心中还有个林昭”
——访林昭挚友/难友甘粹
时间:2013年11月28日、30日、12月1日
地点:北京甘粹先生住所
访问人:艾晓明
甘粹先生接受采访,2013年11月28日。
作者与甘粹先生合影,2013年12月1日。
林昭与甘粹的合影(甘粹先生在照片反面写道:林昭与我摄于北京景山公园。)
谨以此文,纪念林昭和她同时代的思想者,并向他们致敬。
前篇:
艾晓明:“因为我的心中还有个林昭”(1)
艾晓明:“因为我的心中还有个林昭”(2)
艾晓明:“因为我的心中还有个林昭”(3)
八、队里的苦日子
1、越辩越倒霉
问:那您当时没有站起来申辩?
答:你还辩什么辩啊真是!没有辩的,不可能辩。你越要申辩,越遭到批斗啊。
问:有人辩过吗?
答:没有,越辩越倒霉。再说申辩,后来我在兵团二十几年,年年申辩。当时情况是这样,在农场,每年的五一、国庆节、元旦、春节,只有这几个节日放假。每次放假在三天以上的情况下,我才能得到一天真正的休息。农场如果放两天假他至少叫你干一天的活,这一天活不是大田干活,是叫你挖三十公斤甘草,打六十公斤柴火。有这个定额任务,而且要过秤。你完不成就没有饭吃。
平常放假,我们是十天算一个礼拜,叫大礼拜。过大礼拜也要安排挖三十公斤甘草,在沙漠里头你自己去找去挖,或者打六十公斤柴火。你就是个强劳动力,也要得半天才能完成,何况我不是。
所以说我逢那几个长假时间,才有一天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而每一次这种假日,我都不休息;我就写信,给中央、组织部申辩:我这个右派是冤枉的。但是都没有回信,石沉大海。那二十几年,年年这样的假期我都要写一封信,我心里是不服的。到后来就不写了,没办法。
2、苦日子
在我们队里,什么人都有。兵团开发时主要的基础是国民党的部队,今天宣布起义明天就是解放军了。用这些人来管我们。另外全国各地,各个省市县的,十五年以上的,全部都送来给兵团。兵团就集中开垦荒地。还有我没有经历过,但是听说过,有的去开矿,那也是灭绝人性的。什么矿呀?是制原子弹的铀矿,叫挖绿宝石矿石。到那里去活不到三年,最后过不了五年都病死;就是因为矿石的辐射。
但是我没有到那里去,我们队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国民党的军官、大地主,还有我说过的峨眉山的和尚。还有一个人跟华国锋还是同学,他跟我们讲华国锋在大学跟他同班的故事。有一个年轻的中学生,在四川因为吃不饱闹,给抓起来判刑送来了。这个人说话有点神颠颠的,他姓赵,叫赵四横。我们都不叫他赵四横,给他取个名字叫赵科学。
在队里不讲理,你只要不听管教的话,戴脚镣,戴手铐,那是家常便饭。林昭不是写戴反铐戴了多少天嘛。戴脚镣,戴了铁的脚镣还要你劳动,还要挑土。有一次我跟我们的班长吵起来了,那班长跟管教一说,结果我就受处罚了。晚上我被反铐起来,铐了一个礼拜才给我把铐子去掉。
问:反铐是怎么个铐法?
答:这样铐着(演示)。
问:那怎么睡觉?翻身怎么办?
答:这个不管你的,没有法律的。我刚才说的赵科学,他跟我岁数差不多大。他也就是个高中文化。有一次,师部师长下来视察,大家都站一排,请师长讲话。这个赵科学他说:报告政府,我有话说!没有办法就让他说,他就说盐碱地开荒是违反科学的。他去讲这些名堂,师长听听也就哈哈一笑就走了。从此他就得了个名字,大家就叫他赵科学。
他已经期满了,但是兵团那里对他这种人不让走;就是给你工资。队里大家都没有工资,每个月国家按人头发每人28块钱;钱由队里掌握,给你伙食费。另外规定夏天三套单衣,冬天是两年一套棉衣棉裤。每个人发5毛钱,即所谓零用钱。
我们当右派的在那里不同,每个月还有32块钱生活费。这32块钱每个月发到我手上,我再拿这32块钱在食堂买饭票买菜票。一般人是不发他手上,由政府掌握。结果那个赵科学,他后来逃跑了。但在那个戈壁滩,没有办法生活。在外面的荒漠,他自己挖一个地窝子,上头搭一个棚子,再从我们队里偷一些粮食,在那里开伙。
队里就最怕你逃跑,你有什么冤屈,你要纸他就给你,你写我给你转。他就给你讲,判你的不是我们;是外面哪个县哪个市,我们只是接收你这个人在这里改造。跑了说明他管教不严,对他的成绩有影响。
结果,赵科学跑了,他们就找。找到最后,队上的一个警卫,还有卫生员,在荒野里头把他找着要抓他回来。他反抗不回,因为知道回来更没有好处。结果警卫就一枪把他打死了,那个人命啊,跟死了条狗一样。
后来时间等长了也就绝望了,大概是这样。“文化大革命”闹得厉害的时候,大概是1967年还是68年,就是这里头,我是3月17号跑的,逃跑时做了准备。首先,我不是还有点钱嘛,我那时每个月32块钱,去掉吃饭,能剩个几块钱吧。这样攒了一百多块钱,在队长指导员手里。我不知道用个什么借口,把钱要回来了。然后我买了一斤伊拉克蜜枣、一斤饼干,我说的是公斤。
3、大饥荒怎么过
问:六十年代您在队里,大饥荒怎么过的?
答:那时不是有个定量吗?原来我们干体力劳动的时候,像挖排渠体力活重,每天就定量两斤粮食。也就是说,每个月有五十多斤到六十斤定量。国家给的定量有那么多,平常一般的定量是每个月三十几斤。但是大饥荒时,定量就变成了十八斤,这十八斤根据人头来给。
队里头有个事务长,由他管这些事,还有个炊事班,粮食由他根据定量到农场团场场部的面粉加工厂,在那里加工出来领粮食领面粉。每人每月定量十八斤,但是我们吃不到。为什么?这炊事班的炊事员有十几个他不定量,敞开肚子吃。另外连队队长、指导员、会计、统计他们也是在厨房里头,随便吃。他们多吃的部分也就是我们的,所以说我们定量虽然是十八斤,但实际上吃不到那么多。
那个时候发明了“高产饭”,就是把苞谷面打成糊糊上笼蒸,很薄很软,一个人也就巴掌那么大一片,像手那么厚,叫发糕,那怎么吃得饱啊?吃不饱,饿,也是饿。饿到什么程度呢?我后来不是给你讲过,我就给我哥哥妹妹写信,让他们寄饼干水果糖猪油。还有把毛衣这些都脱掉,给当地人换肉吃。那里有维族人放牧,放羊放牛的维族老乡,拿衣服给他换肉换羊吃。
到最严重的时候,也不上工了,也不像过去天不亮就把你赶起来到地里去劳动,就放任了。每天早上起来也没事,就拿个缸子,带上锄头,就出去了。大家分散各走各路,到外面找野菜。找了野菜放在缸子里头,找点水这么煮一煮就吃。
我有时候偷麦子,春天麦子要播种了,麦子是撒了农药的;拿来先洗,洗上好几遍,再跑戈壁滩荒漠上,把那些树枝挖一个坑,烧一堆大火。等树枝烧完了成了火炭,再拿报纸把偷来的麦子包上,丢到坑里头。先用烧的热沙把它埋上,过一段时候再扒开。吃那个麦子、麦粒,就这么过来的。
我说没有饿死,主要靠哥哥妹妹每两三个月给我寄一个月的粮票。那时候饿啊,有的一个队全饿死,没办法。饿就是人开始发肿,从脚开始肿,一直肿,肿上过了腰,就没救了。那时医生卫生员,你生病了,没有药,也就是给你发一点黄豆,叫救命豆,也就这样。
4、逃跑被抓回之后
问:你逃跑被抓回去没有挨整吗?
没有整我,但是给我讲,你得在大会上作一个狠狠的检讨。要我检讨,说党的法网是铜墙铁壁,像甘粹这样能干的人,也抓到了。队里的人都知道,甘粹很有本事,除了不会生小孩,别的都会。把我说到这个程度。
我检讨说“碰得头破血流”,被抓回来。他们的目的就是教育大家不要跑,跑在外头没出路,起这个作用。我就根据他的意图做了检讨报告,就放了我一马,没有别的处分。
问:您被抓回去,一直到“文革”结束右派改正,那几年怎么过的呢?
答:就改造。每天天不亮就扛着锄头,带上扁担就去地里劳动。我后来想一想总结了一下,逃跑在外面的日子很自由,但是也不自由。经济压力太大,因为你每天要生活,要吃饭。在外头当流浪汉时,一天得有十块钱才过得去。两块钱住旅店那个大通铺,另外再一天三顿饭。我还要花一毛多钱买烟,那时候我还抽烟。这一天十块钱我不会偷也不会抢,就靠照相挣钱。
后来我也累了,干脆就在队里头劳动,求个稳定。在队里,有坏处也有好处,坏处是每天劳动确实太累,好处是“文化大革命”斗啊斗地我们都免了。在队里他还斗你什么呀,所以说“文化大革命”那些我都没有经历,等于在队里又是个保护伞。
要说在队里,每天都是那个场景。千篇一律地反复,没有很多特色,不到日出就要出工,日落了回来。
5、猫与罐头
问:您那时还有什么印象深刻的经历?
答:我想起来,那时天不亮就出去劳动,太阳落山了天黑了才回来。我们住一个大房子,二三十个人都是通铺。有些人回来发现,他吃的东西给偷了。什么东西来偷的呢?有猫!有一只黑的花猫,偷吃了他的饭。这个人也狠,抓住猫狠狠地打。在房子外面想摔死它,摔了他就走了。我看了心里不忍,去把猫捡回来。
猫摔断了一条后腿,我就护理这个猫。给它断腿外头找两根棍子夹着,然后缠起来,我也只能做到这个。缠起来以后,我就喂它,为了它我还专门跑去买鱼罐头、鸭子罐头来喂。喂了半个多月快一个月,它好了,腿这两块骨头大概接上了,反正我是不懂。
以后这个猫就跟着我,它就在我床上守着。早上我走了,晚上我回来吃,也给它吃一点。喂了一段时候,小花猫怀孕了。怀孕了我就没有办法了,我就把它抱到麦场。那个地方老鼠多,麻雀多,我把它放在那里,那儿离我们住的地方有两三里路呢;我说对不起,我没法再养你了。
这个猫就记住我了,每天晚上它从麦场跑到我睡觉的地方,从窗子跳进来,跳到我床上,对我闻一闻。又过了一段时候,它又带着小猫,是它生的,来看我。你说这个怪不怪?
后来,我走了,去水库,割苇子,就再没见着它。
就这一只猫,通人性,它知道我是它的救命恩人。
说到这里我给你讲个事情,我不是买鸭子罐头来喂它吗?那一箱罐头是24个。买罐头我不可能买一箱,礼拜天我去场部赶场买东西,大家就叫,老甘,你给我带一个!这个带一个那个带一个,就凑够一箱。我就去买了背回来。但有一次背回来一箱24个罐头少一个。第二个礼拜我再去找那个商店,他就不承认了、他们说罐头都没有开箱,怎么会少一个?但是我就遇见了。现在我要买什么东西,都要当面打开点一下。
问:罐头多少钱一个?
答:一块多将近两块钱一个,我一次也只有买一个罐头的钱,没有多的钱。这样,我吃了一次亏。又花了钱又出了力,结果有一个是空的。有个队员就悄悄对我说:老甘,你真傻,以后你就不要给他们带东西。他们叫你买东西你都答应,把钱收了。结果你说合作社关门,回来再把钱退给他们。
兵团里头什么右派都有,上海第二医学院的一个右派,现在还在上海。我跟他在32团塔里木农场认识,现在还联系。上个月我到上海,还去他家拜访他。他也是从塔里木农场跑回上海,跑回上海这么多年,刚开始自己打工,拉板车过生活。现在还在上海住着,比我小十岁。
还有一个在上海化工学院叫许天道,他是厦门的。原来是厦门鼓浪屿多少号,现在没有联系,忘掉了。还有个上海交通大学的胡启华,也是右派。
这些都是人才,兵团收去干什么?劳动!......像我们这些右派,你可以利用啊,都不用。像中学里缺老师,我可以教书吧,不用的!(插话:您还是教过一段时间?)我教过一年两年。
6、摘掉右派帽,再戴右派帽
问:您教过书,是什么时候?
答:1958年打成右派嘛,1959年给我分配到兵团。在兵团大概过了两三年,1961年还是1962年,全国右派摘了一些人的帽子。中央下的文件,就第一批右派摘帽子,把我的摘掉了。我们队不同意,说甘粹这个人劳动不好,磨洋工。但是农场里头政法股长说不行,根据政策该给他摘帽子,就把我帽子摘了。
但是环境没有变,我就去团部找他们。我说我现在不是右派了,你们又不用我每天挖大土挑大土,你们就缺挑大土的吗?这样就给我安排到中学教语文,教了两年三年,就碰到“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把我揪出来斗,又戴上右派帽子。
问:“文化大革命”在学校里挨斗?在中学里挨斗?
“文化大革命”斗我,又宣布戴上帽子,把我送到劳改队。我想不通,我就偷偷地写了封信寄给师部,就问我到底判了几年刑;我说,如果没有判刑,把我放到劳改队不合适。结果这封信起作用了,师里头把我的信批了一下,转回来,这样就把我从劳改队——还在劳改队里头——但是不再跟劳改员一起,带到另一个地方监督劳动改造。就是在那里过了段时候,我就逃跑了。
问:这时的监督劳动改造与之前有区别吗?
答:干活没有区别,拿钱有区别。劳改员的28块钱是国家发给劳改队,劳改队来掌握;我是所谓有工资的,每月32块钱生活费。这32块钱每月是发给你自己,你用这个钱去买饭票菜票。
问:当时那么多人,女性又很少,那这些年轻人成家怎么办?要是不能成家他怎么过日子呢?
答:劳改员嘛,还成什么家?除非你刑满了,所谓叫刑满就业人员,但也不放你走,还在那里。就是所谓你有公民权了,可以让你回家或者在当地找老婆成家。
问:那时有没有家里人给您想办法介绍对象?成家这个事怎么考虑呢?
答:没有考虑。后来给我摘掉帽子,我在学校当老师教了两年书;那时校长给我介绍对象,我看了一看,不满意,我不要。因为我心里头还有个林昭,我在兵团二十年,没有结过婚。
问:那时候林昭也没办法联系。
答:联系不上,后来我知道,林昭病重住院了。
问:您估计就是住监了。
答:关起来了。
问:那您一直从1970年到1979年都在那里?
答:一直到1979年2月份。
九、右派改正,再回北京
1、找人民大学,找工作
那时北京这个同学叫陈敏,给我写了封信,说中央有个55号文件,右派一律改正,你回北京来吧。我接到他的信,就正式打报告请假,我说要到北京去,我是右派不是劳改员。后来得到批准,我就从兵团跑到北京。在北京站下了火车,坐蹦蹦车,不是出租车,是蹦蹦车,到我同学家去。
我同学她丈夫是以前《中国青年报》的副总编辑,后来是中宣部新闻局局长。到她家里一去,我同学基本上不认识我了。那个时候很狼狈,同学叫我吃饭,留我在她家里睡,她叫我跟她老头子睡一个床。我说不行,我身上全长的是虱子。她说你赶快洗个澡,又把她丈夫的衣服给我换上,把我的衣服全扔了。我就睡她儿子的小房间。
然后她就替我去找人民大学,我自己也到人民大学去,它那时有个右派落实政策办公室。人民大学有招待所,就给我安排在那里住。但有时候我不住,晚上还是回到我同学这里,在三里屯。那时,我同学她丈夫官复原职,通过他找到当时人民大学副校长张腾孝,说我这个事情。校长就找人民大学党委组织部部长,那时右派改正根据政策,我应该是安排工作。先恢复党籍,恢复工作,恢复工资级别。
那时北京市公安局也落实政策,给了中国人民大学二十个户口名额;不管你给谁,都是这样。通过我同学丈夫的关系,就把这二十个户口名额中的一个拨了给我,我这样才回到北京。
人民大学开头答应我回新闻系去工作,结果一想,我这个学生右派又调回北京又在那里安排工作,怕别人知道了影响不好。就对我说,你自找工作吧,户口给你办回北京了。
我就自己找工作,当然我这个同学钟沛璋也想了办法。我还到杭州去了一趟,找了浙江大学,浙江大学党委书记接见了我,看了信以后也是推脱。说我们是工科大学,不是文科大学,你学文的,我们不好安排。
后来我同学知道了又写封信,说你到浙江义乌去,义乌地委宣传部部长跟她以前是同事。结果我没有去,我去了在那里干啥?说可以安排到义乌剧团当编剧,但义乌剧我都没有看过都不懂,当什么编剧啊?就没有去。
我再回北京,没有工作;我这个同学的丈夫就找到当时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党委书记,叫李岩,后来是中宣部副部长。就找了他,他把我安排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党委宣传部。因为我是学新闻的嘛,他说你在宣传部办院报吧。
办了一年半院报,反正也就是个闲人。又叫我到中央党校去学半年,回来叫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办党校;学员都是司局级和处级以上的党员干部。这样,办党校认识了王光美,这样一个来龙去脉。
2、重回体制内
问:经过了这二十多年的苦难,您重新回到体制内工作。1979年回来右派改正了,有没有给您改正的文件?
答:恢复党籍,文件大概没有什么文件吧,我也记不住了。
问:恢复党籍有没有文件呢?
答:也没有文件。文件肯定有,不一定给。
问:您的党籍恢复了,关系落到哪儿呢?
答:我的关系在社科院。
问:您的关系先进到人民大学。
答:人民大学又把户口迁到社科院。
问:您有了党籍,恢复了工作;有没有赔工资?
答:不赔的。
问:不是有一些人都赔了工资吗?
答:没有赔的,右派不赔的。“文化大革命”挨整的老干部,全部赔工资。但是右派不赔,右派叫改正,不叫平反。一个钱都不给。所以说现在右派不服气,要求补二十年工资。现在我也不想补,补也补不了几个钱。二十年前几十块钱一个月,补不了多少钱。
问:您回到体制内,当时你被打成右派时心里很反叛的。这个心理状态怎么调整过来?怎么能够适应呢?
答:调整不过来呀,我怎么调整得过来!
问:但是您当时还在党校讲课?
答:我没办法,那是任务。党校又学马列主义,又学党史,又学政治经济学,我在人民大学都学透了。现在我讲马列主义,我可以从中国共产党成立到现在,我能给你讲得头头是道。
3、假如一生可以重来
问:您觉得一九五七年反右政治运动,作为亲历者,您希望后人记住什么样的教训?
答:后人能记住什么教训我不管,反正现在这个社会......一句话,千辛万苦就挣人民币。认钱,别的都不认了。你说我们这些事情,他也不感兴趣。就像你们现在搞林昭这些东西,我不反对也支持,但我说没有用。因为现在还有多少人能够听得进去?那正义的、热血的青年已经没有了。
社会也没办法,年轻人现在好,不搞运动了,不整人不害人;但是现在的职业竞争很激烈。你要生存,要日子过得稍微好一点,有房子有吃有住有汽车,你就必须兢兢业业地工作。或者你必须有后台有关系,否则你再有本事,你考得再好,狗屁没有用。
问:如果您的一生可以重新来过,还是这样的社会和制度,哪些事您会做,哪些事您不会做?
答:如果叫我重新来过,我就赶快下海,自己去奋斗,去游泳......我不会参军了,我想一想自己走错了,因为1949年的时候,我应该跟着我大哥走。我大哥他在中国保险公司,就靠我父亲活着时的那点资本。我父亲原来是中国银行汉口分行的襄理,所以说我们等于是公子哥儿。我大哥哥是大少爷,二哥是二少爷,我是三少爷,我妹妹是四小姐。我就不会搞这些,不会了。我会想办法在49年跟我哥哥走一条路。
我哥哥也犹豫了,没有走。他有这个条件,他是上海保险公司总经理的秘书,跟着他的总经理,可以到美国纽约去。要是走不了我就接着继续读书工作,走自己的路,不信这一套。
十、1980年代末的记录与回忆(略)
后记:
80年代末,甘粹先生以新闻工作者的敏感每日做出逐日记录。日后,他写下《北大魂》一书,其中的最后一句话是——
人有魂,国有魂,民族有魂……英勇献身的林昭,历史将宣判你无罪。
该书于2010年出版,一位曾经迫不得已采取“装死狗”的策略而求生的人,历经磨难,保留了他不屈的灵魂,在这部书中昂头站了出来。
甘粹先生去世十年了,愿他的灵魂安息,并与他一生挚爱的林昭在天国团聚!
2014年3月25日根据采访录音整理
2024年4月29日更新,再删再改
备忘:
感谢huanghuang协助记录采访录音稿,感谢J.W做整理校对。我最后对校订稿作了压缩和整理。为阅读方便,对内容作了时序调整,例如将谈反右的集中在一起,将XJ的叙述调整到一起,未完全按照录音时间顺序。
(全篇完)
【作者简介】艾晓明:学者。曾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已退休。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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