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关注⬇️
摄于老谢的92周岁生日,2022年9月3日
老谢,一个非典型离休干部之死
作者:胡猎猎
老谢的追悼会仪式离预定时间还差几分钟时,一位工作人员探头进来问:“人都齐了的话,现在就开始吧!” 那口气,那表情,活像个餐厅服务员在催:“可以的话,现在就上菜吧!”
房间里的亡者家属们忙说:“好的,OK。”
等遗体推进来,我才意识到,刚刚走廊上那辆随意停放的轮车上躺着的就是老谢,因为面色处理过且戴着一顶红色帽子,我居然没认出来,误以为是隔壁人家的老太太……
追悼会很仓促,除了香港赶回来的老谢女儿,只有七八位亲戚和两三个好友,并没有单位的人,也没有“光荣伟大的一生”之类的念悼词环节,甚至连遗像也没准备。他毕竟是位94岁高龄的日益稀缺的离休老干部啊,我真有点意外。
简单的瞻仰仪式结束后,遗体被送去焚化车间,门口工作人员嘱咐说:马上走,别回头……我们一群人虔诚地遵守着这条规矩,沿着阴冷的走道来到户外,刹那间,眼睛被艳阳天无情地刺痛了一下。
2024年9月7日,老谢的肉体正式化为灰烬,包括陪伴他几十年的8个血管支架,以及一身铮铮傲骨。
(一)呆萌“狠人”
老谢去世那天是8月28日,距离他9月3日的94周岁生日只剩5天。这个坏消息,是老谢的女朋友,退休工程师小凌阿姨在三天后的凌晨一点多打电话告诉我的。当时我的第一感受不是悲伤,而是:他再也无法听见、看见这个世界了!
我翻出朋友圈里的零星记录,凑成了下面这篇没什么章法的纪念文字。一边回忆一边写,越写越长,我时不时有种胸闷感,只好隔一会儿就“踩一下刹车”,让泪水流得慢一些,让思绪更清晰一些。
大约是2015年的夏天,在一次老年人为主的聚会上,我第一次见到老谢。出席者都是经历坎坷的摘帽政治犯,个个名校毕业,能说会道。唯有老谢不怎么插话,全程偏着脑袋微笑着听,看上去有点呆萌。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座唯一的离休干部,是当政优待的极少数“红人”,但同时,他还是一个年轻时给国家主席写过“翻案信”的狠人!
摄于2021年6月端午前后
老谢(中)和老右派朋友们在一起
不久,我受人之托给老谢送书,发现他家离我家很近,只有两公里左右,步行可达,而且一对一聊天时的他非常健谈,和饭桌上的拘谨判若两人。我这个“右三代”对他很感兴趣,之后便常来他家串门。
我还清楚记得,送书那天,没聊几分钟,他突然冒出一句:“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不知该怎么接话,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当时他八十多岁的年纪,在现代医学概念下还不算太老,但毕竟也是人生暮年了!
(二)染红的“富三代”
老谢有一张红色的卡片,上面记录着他的离休干部身份。但是和大多数穷苦出身闹革命的离休干部不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富三代”。
1930年9月,老谢生于上海一个富商家庭,他是“王谢堂前燕”典故中谢安的后代。他出生前,家族就涉足暴利的房地产业,据说为了和著名犹太商人哈同争地皮还打过官司。
后来,谢家看准时机,在今天的闸北大统路一带,用极为便宜的价格买下一大片地皮,建成住宅小区。没多久,大量移民涌入上海,租金暴涨。谢家很快就富得流油,后来还和一些名门望族结为儿女亲家,比如水产大王家族,以及能和荣家比肩的无锡匡家等,老谢的伯伯还娶了当时上海副市长的千金。
老谢从小就有专职保姆,他对童年的最早回忆就是:每天自由自在地在自家大院子里跑来跑去,一张九十多年前老照片上,站在C位的他个性十足,是兄弟姐妹中唯一一个手里拿着点心的,而且是通过拒绝拍照争取来的。
将近60年后,他用拍桌子的方法拿到了本就该属于自己的离休待遇,令那个故意刁难的工作人员仕途夭折,这是后话了。
大约摄于1933年的自家宅院,三岁的老谢在前排正中不肯拍照,大人只好给他手里塞一块点心。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谢家的产业在战火中被日军炸平,全家被迫流离失所,寄人篱下地在各个亲戚家轮流借住。老谢还记得,在苏州河南岸亲戚家的露台上,看着北岸的火光与黑烟,大人们落泪,不懂事的小孩子们却以为是放鞭炮,还高兴地拍手。
因为常常搬家,老谢小学时总转学,直到后来父亲做贸易赚到了钱,在新闸路买下一幢房子,家里才安定下来。家道中落后,好几个佣人情愿不要工资也不离开,依旧像家人一样守护着东家。
摄于大约1942年,小学毕业时
民国时中小学有制度,考到全班第一名就可以免学费,考第二名只能免一半学费,天资聪颖的老谢每年都能考第一。七八岁时,嗓音嘹亮的他还被选去广播电台唱过抗日歌曲,也算是个小明星了。小学二年级时,老谢被父亲拉去陪自己下棋,赢一局就给一块钱,一开始老谢完全不会,但两三个星期后就掌握了窍门,每次都赢钱,尝到甜头后追着父亲下棋,把父亲吓得逃走了。
老谢在中学时读的是著名的教会中学——育才中学,当时是不收女生的男校,他在学校德智体全面发展,打排球,撑竿跳,非常活跃。
那个时代,教育界风气很正,老谢班上有个同学是警备区司令宣铁吾的公子,出入都是小轿车接送,一帮人围着巴结,还有夜总会的舞女贴上来。这样的学生成绩当然很难过关,学校不留情面地坚持要他留级,最后他不得不转学。
看到国民党的腐败,老谢雄心壮志想改造世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接触到了学校里一些进步学生,加入了地下党的外围组织,组织学潮闹罢课,成为组织信任的人。
当时有首歌特别流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呀,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年轻学生一听就热血沸腾,所以中学毕业后,老谢没按家里安排去国外留学,而是选择了参军。
在家里收拾行李时,他走进走出,不和父母说一句话,青春期的他,觉得自己满身正义,而父母是陈腐的资产阶级,恨不得和他们决裂才好。
(三)长衫“调干生”
一大批上海学生被一辆南下火车送到了温暖的福州。每天要学习,要训练,都是年轻人,日子过得很快乐,老谢还光荣地为陈毅将军站过岗。为了表达和旧时代的自己决裂,老谢把自己的本名谢承雄改成了谢英,英雄的“英”。
名牌高中毕业生,在那个年代就是高级文化人了,老谢受到重用,帮助处理一些国军留用人员,他惊讶地发现,所谓的处理其实是故意诬陷的成分更大,这不是整人么?部队里的腐败与不公远超社会。老谢意识到耿直的自己不可能在军队有发展,于是请假回上海,家中备考几个月后,顺利地在1953年考入北京大学物理系。
当时的大学真的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尤其是北大物理系这样的强系,不仅要求总分高,而且,数学和物理这两门课必须满分。可以说,同班新生都是全国掐尖儿的高智商学生。但是,象牙塔里的真正的塔尖人群,是老谢这样的部队里锻炼过的调干生。政治上有优待,凡有深造,出国留学等好事都优先享受,而且每个月还有工资,日子过得很滋润。
绝大多数调干生都自带优越感,常常穿军装,随时随地向组织靠拢。只有老谢很另类,他不喜欢参加任何组织活动,有军装但不愿穿,喜欢随心所欲穿着长衫在校园里走来走去。因为北大崇尚自由,奇装异服的人很多,所以他也不算太显眼。
原本以为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未来搞科研或当工程师,吃技术饭,但没想到,毕业前的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事件,让老谢的人生轨迹大变。
1957年5月19日,北大校园里贴出了全国第一张大字报,然后一张接一张,越来越多。北大学子文字水平高,而且年轻人喜欢炫耀才华,所以大多都会署真名或写上学号。
那个狂飙的年代,林昭、林希翎等风云人物,老谢都亲眼见过,他不无欣赏地和我形容过林昭:“那丫头!厉害!跳到食堂桌子上演讲!”
大约摄于1954年考入北京大学后的24岁时
老谢敏感地意识到,自己是个重大历史的亲历者,而这大字报就是最鲜活的历史足印。没有照相机,他就每天用日记本把大字报尽量多地抄下来。但没想到,这个很普通的举动被人汇报给了组织,很快就引来了灾祸。
暑假时,有同学偷偷告诉他说,他抄大字报的事已经被组织上列为重点事件,他返校后会被要求交出日记本接受调查。老谢大吃一惊,他在部队待过,知道组织调查的严重性。他抄大字报都是连作者名字和学号一起抄下来的,这个日记本要是交出去了,要连累一大串人啊!思前想后,他决定托自己的高中好友,在暑假留在北京的清华封同学帮他买本北京日记本重抄。为了保险起见,日记本还是寄到封家再由封家妹妹交给老谢的。
老谢当过兵,有点反侦察意识,抄写时还故意用了不同颜色的墨水,抄了一个多月才抄完,但返校后这个抹去所有同学的名字和学号的“重抄”的伪日记被识破了,举报者居然就是那位清华同学,事后两人一对,才知道,对方被诱导了,说是谢英出卖他,不说出实情就身败名裂。
很多次批斗会上,老谢态度一直很强硬,但他也有自己的智慧。一些证据材料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时,用袖子拂开表示不认可,但尺度把握得很好,不能拂到地上,那样就太不给对方面子,很容易挨揍,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那场风潮中,很多北大学生倒霉。物理系学生喜欢较真辩论,右派分子比很多文科系还多。老谢班上除了他,还有谭天荣这样被国家领导人点名的大右派。
是人都知道明哲保身,校园里大家纷纷孤立右派学生。但有个场景老谢终生难忘。有一天批斗大会后,老谢独自走回宿舍,熟人见了就躲开他,但一个不相识的外系同学快步超到他前面,背在后面的手,悄悄地向他竖起大拇指,并把拇指转了好几圈才快步离开。老谢一下就明白了,这位同学不能公开支持,但用这种隐蔽的方式对他表达了敬意!一阵暖意涌上心头。
(四)命悬农场
坚决不认错的老谢,最后还是被学校勒令退学了。《证明书》上,教务处的工作人员用很秀美的毛笔字,写下了“在鸣放期间猖狂向党进攻,为极右分子,闭关拒绝接受劳动考察……”的字样,等于是给囚犯脸上刺了字,老谢无法正常找工作,只能出卖体力打零工。
社会混乱,怀才不遇,前途无望。老谢天真地以为,这种情形国家领导人可能还不知道,是被小人蒙蔽了,于是给刘少奇主席写了封信。而这幼稚举动带来了更大的灾难。他很快就被当作“翻案典型”,被送去苏北盐城的大丰农场劳动教养。
1959年的一个清晨,连同老谢在内的一群倒霉蛋,被一辆大卡车像运生猪一样粗暴带走,一路上老谢腹泻不止,在拥挤的车厢里十分狼狈。从又红又专的天之骄子,到“墨墨黑”的政治贱民,仅仅一年时间。这翻云覆雨间,多少有点黑色幽默的意味。
接下来就是艰难的饥荒年代了。农场劳动强度大,老谢和难友们常常被饿得浑身浮肿,眼睛肿成一条线,虚弱得连门槛都迈不过。有一次,他偷偷抓住一只刺猬,怕人抢,剥皮后三下五除二生吃掉。后来,靠妈妈从上海寄来的罐头才勉强活了下来。
老谢的妈妈是苏州人,一位典型的江南女子,能识文断字,家务也是一把好手。老谢爸爸在外面包二奶,生了三个私生子,老谢妈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但当别人怂恿她去闹时,她却大度地原谅了对方:这女人一定是穷苦人家的女儿,才会偷偷摸摸给人家当偏房。丈夫去世后,她尽量不给子女添麻烦,子女送来钱物,她都用小本本工工整整地按日期记上。
因为老谢当兵,妈妈作为军属,有了份橡胶厂保育员的临时工作,因为业务出色光荣转正,还当上了劳模。在那个年代,对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来说,这是难得的荣光。老谢倒霉后,妈妈立刻失去了工作。可是她人缘太好,厂里工友写联名信又把她请了回来。后来,为了给儿子腾出婚房,善良的她独自住进厂里宿舍,并且坚强地活到了九十几岁高龄。
老谢说,在农场所受到的精神折磨其实比肉体折磨更甚。他们常常被逼迫着执行一些毫无意义的任务,比如:命令他们在无劳动防护的情况下去沼泽地里劳作,很多人的脚背被尖锐芦苇根刺穿,感染化脓,截肢甚至丧命。春天到了,要求他们把荒地开垦出来却不播种,等它继续荒一次再去开垦,寒冬腊月也要下地翻冻土……目的很明显:你们这帮右派坏分子,怎么能闲着?!
摄于2018年11月24日上海公交车上
不幸中的万幸,老谢后来遇到了一个姓朱的军人出身的安徽籍管教,他虽然是另一个阵营的人,但他本质善良,看出来老谢有学问,人品好,对老谢很欣赏,在自己职权范围内尽量安排老谢轻活儿,还曾让老谢管理图书室。
有一次,他偷偷透露给了老谢一些内部保密的政策松动信息。在他的帮助下,在农场吃了五年苦的老谢,打报告申请回家照顾母亲,得到了批准。
上世纪80年代,已经退休的朱管教来上海办事,特地来和老谢见面,朝着已经成为大学副教授的老谢说:“看,我说的吧,你总有一天会出头的!”
(五)学会狼嚎
故乡上海条件比农场好了很多,但生存还是不容易。老谢和母亲挤在一间小屋里,不得不四处打零工,出卖苦力,今天装卸水果,明天蹬三轮,后天扛大包,过几天又要光着膀子炒糖炒栗子……这些底层工作辛苦且低贱,但为了不饿死还得干,为了增加竞争力,老谢还偷偷把户口本上的年龄改小了一岁。
要说心中没有苦闷也是不可能的,老谢的发泄方式是,穿着家里从解放前富裕时期留下来的高档呢子大衣踩三轮车。
苦日子里也有“美味”,老谢最怀念的是,为某事业单位装卸货物时,单位食堂提供的例汤。几十年后提到他还眉开眼笑:“里面有虾壳、鱼肚肠,咸鸭蛋的蛋黄拿去做菜,蛋白就给我们吃,这个汤有营养又好喝!最关键的是免费!” 这么一碗下脚料材料的汤,被描述成美味珍馐,他说得轻松,听着的人心酸。
只是,这样“好工作”并不多,大多数时候是一整天下来,累得浑身是汗也赚不到几毛钱。天一下雨,装卸工的工作就不好找,当天的口粮钱就得找人借。
工作中,他接触了很多三教九流,偶尔被羞辱欺负,但依旧不改善良纯真本色,多年后,难友有经济困难,来找他借钱解困,他二话不说就掏给人家。
说到这十几年的临时工经历时,老谢很平静,虽然偶尔会爆几句粗口,“娘个冬菜!”之类的,但马上会认真地为自己辩护:“没办法,劳教时学的,当临时工时熟练的!在狼群中必须学会狼的嚎叫!”
2017年12月20日在延庆路自家房子的院子门口
上世纪70年代末,文革结束,老谢终于迎来了好日子。摘帽后的他得到了一份体面的教职——担任第二工业大学物理讲师,但这时候他已年近半百。
过去几十年里,世界物理研究的日新月异与他绝缘,激光之类的新事物更是让他瞠目结舌,专业上近乎白纸一张,必须通过自学迅速把内容弄通,才能去教课。他没日没夜地埋头在图书馆,时间永远不够用,连吃饭都匆匆对付。稍微空闲一点还要去代课或翻译,赚点外快,还掉之前欠下的外债。
老谢在北大的同班同学里出了六个院士,早早移民的一位同学还被美国名校聘为终身教授,差点拿到诺贝尔奖。而他自己,干本行才十年多年就到了退休年龄。
提到这个,老谢总是不自觉地捏起愤怒的拳头。是啊,谁甘心自己的青春被这样武断地砍断、剁碎、丢到荒野里去呢?
(六)躬身女儿奴
49岁那年,摘帽右派老谢结婚了。对方是别人介绍的一位年过40的小学老师,听说老谢是个平反知识分子,就非常主动,有一天夜里给老谢送来几只蒸熟的螃蟹。两个没有尝过禁果的中年人,珠胎暗结。
在风气拘谨的七十年代末,怀孕了只能领证结婚。这场婚姻太草率,以至于,蜜月时新娘才弄清楚,学生时代就被打成右派的老谢,拿不到国家赔偿。一怒之下,把婚床的棕绷从头剪到尾,搬回娘家去住,不回来了,生孩子上户口也没通知老谢,孩子还随女方姓了。
老来得子,女儿是老谢的心头肉,可是,老婆不给他看孩子,带去的礼物会被丢出家门外,再多待几分钟,脸上可能还会被抓出血印子。
干临时工时认识的混子朋友听说了,自告奋勇说要帮老谢把孩子抢回来,但老谢拒绝了,下三滥的事,别人可以对他干,但他不能对别人干。
鸡飞狗跳的拉锯战持续了几年,终于来到了法庭。太太公然揭发:“他在家里咒骂毛主席!”老谢捶胸顿足:“这分明是想要我的命啊!”污蔑领袖在特殊时期是掉脑袋的重罪,而八十年代距离那个特殊年代仅仅几年而已!
判决离婚那天五岁幼女哭喊的样子,老谢晚年说起,依旧会落泪。
离婚后老谢更加没机会接触孩子。有一次他打听到了女儿上的幼儿园的地址,就偷偷送了双皮鞋去。第二天,孩子就被母亲转校了。
老谢说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四岁女儿出麻疹,孩子妈妈照顾不了,把孩子送回谢家的二十多天。他无数次回味:“你不知道她多‘霸道’,每天都要爸爸抱,爸爸喂,爸爸买,哎呀,就是个大的活的洋娃娃……”
女儿读中学了,老谢辗转打听到了女儿的学校地址,请老师找来已经是15岁大姑娘的女儿。处在青春期的女儿,眼睛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老谢叹口气,托老师给女儿送去了写着自己地址电话的纸条和500元现金。
摄于2017年6月25日
三年后,女儿职校毕业,主动给老谢打了个电话,说她想转行当健身教练,需要3000元钱学费。这在九十年代是一笔巨款。老谢决心要让女儿“有出息”——在老谢心里,“有出息”不是赚大钱,而是去读大学,将来读博士,当科学家。
离休了的老谢,有的是时间为女儿辅导功课,但女儿拒绝了考大学的建议,坚持干自己喜欢的健身教练工作。
之后,女儿每周瞒着母亲来老谢家吃一顿饭。可惜老谢有一次住院时,大声责备女儿不及时来看望,父女关系再度决裂。
之后十几年里,女儿恋爱,结婚,生子,老谢都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也换了,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女儿过得好不好?”成了老谢最大的牵挂。
85岁以后,老谢真的服老了。他被白内障、高血脂等老年病缠住,两条老烂腿也黑乎乎的,像是穿了双黑色丝袜。身上装了8个支架,但他还有点骄傲——没花钱!说来也是老谢的幸运,因为1947-1948年正在读高中的他参加了地下党,所以60岁后享受到了离休待遇,养老金是一般人的好几倍,去门诊看病只要一角钱挂号费,住院全报销,全国范围内旅游景点和地铁公交免费,而且还能在专属俱乐部享受5元的四菜一汤餐食,4元的理发服务等等。
可是,物资上的丰裕并不能阻挡衰老的来临。
生命最后的七八年里,老谢几乎每年都要住院。好几次春节,都是孤零零地在医院里过的。最凶险的一次是2017初夏,他被急性胰腺炎折磨得口吐乌血,由于身边没有亲人,腹痛打滚了好几个小时,才被邻居送去医院急救。
一般人到了老年,性格都会变得温和,但是这规律在老谢身上不存在。他病了后,仿佛变成了一个愤怒少年,病房里高声讲话的护士护工也被他当面斥责过……而且一辈子积攒下来的看不惯,他都要骂出来,他操心越来越糟糕的教育,痛恨着大老虎们的贪腐,跺脚数落不规范的英文字幕……
有次我去探望,三周没吃一粒米的老谢心情坏到极点,我送去的杂志和书被他当面批评“不好看”,于是,我决定帮他找到心中“最珍贵的东西”。
浩瀚网络里我找了很久,终于通过一个邮箱搜索到了他移居香港多年的女儿的博客,我惊喜地差点叫出声来。
我把老谢中法混血外孙的照片打印下来,带到病房考他,“认不认识?”
老谢以为是明星,戴上老花镜瞄了一眼就说,“这是谁?我不认识”。
我哈哈一笑:“以后会认识的,两个都是你的外孙!”
“——啊?!乖乖!”
接下来,他捧着照片,足足看了十几分钟!
第二天,护工偷偷告诉我,老先生一整天没骂人,晚上也睡得很好!
手术前,十几年没联系的女儿发来短信,祝老爸手术顺利。老谢的回复终于像个正宗的上海老克勒了:A thousand thanks!
(七)富裕的吝啬鬼
老谢有20多年股龄,不知是不是因为精通数理算法,他在股市里获利颇丰,据说是抓住了几次机会,本金翻了上百倍。加上丰厚的养老金,晚年的老谢经济是自由的,但他的节俭程度堪称吝啬。
最经典的段子是:90岁那年夏天,他冒着39°C高温,坐不要钱的地铁到杨浦区买回一小车西瓜,来回二三十公里,只因每斤便宜五毛钱!
住院时,他和医生商量,能不能晚几天住进来,因为家里的冰箱里还有几盘剩菜没吃完。
也许是年轻时的饥饿经历带来的痛苦太深刻了,晚年的老谢非常热衷于请客吃饭:请老同学、老同事,请难友,请女朋友,请亲戚……人越多越好,圆台面满满的菜,吃不完就打包带回家,一个星期都不用烧饭了。
但是你说他节俭到可笑吧,他对别人又很大方。农场难友,临时工时期的朋友,需要买房的老战友女儿……只要开口借钱,他都一口答应,甚至直接慷慨奉送。
摄于2018年10月14日。我网购的便宜的裤带他很喜欢,说旧时代有身份的年长男子流行穿这个。
步入老年,老谢的日常生活的主题就是——“寻找”,最常找的是老花镜。他买了几十副几元钱的便宜眼镜,戴着都头晕,但他想着,反正便宜,丢了也不可惜。直到2023年,武汉的艾晓明教授来医院看他时,把自己的正用着的老花镜送给了他,他才知道好眼镜戴着有多舒服。
老谢的丢三落四,除了和记忆力衰退有关外,住房窄逼也是一个原因。
单位分的法租界梧桐区老房子,虽然地段绝佳,但房子只有一间,而且是阴暗的底楼,总共只有20平方米,同时要兼做卧室、餐厅、书房、客厅……卫生间和厨房两家合用。
一只红木衣柜,一台二手市场淘来的台式计算机,一张被前妻剪坏、自己修补后又用到现在的老棕绷床,积满灰尘的桌面,吃的用的乱堆放着……只有几架子旧书,默默彰显着他知识分子的身份。
由于房间小,老谢一辈子没有买过大屏幕电视,而且一辈子没用过洗衣机,他说没有洗衣机,钟点工就可以天天来,他就有人陪着说话了,我说,有洗衣机帮忙,钟点工不是有更多时间和您聊天么?他听了表示有道理,但后来还是没有买。
有次聊天,正好到了饭点儿,老谢不由分说地去了厨房,说要做顿便饭请我吃。我拦不住就随他去了。我也很好奇,腿都伸不直的房间,杂物堆满连只手机都放不下的桌子台面,饭菜来了往哪儿搁呢?
不一会儿,只见他从厨房出来,一边嘴里喊着“哎哟嘿,哎哟嘿……”一边变戏法似地搬来一块木板,一头搭上一只矮凳,另一头搭上拉开的抽屉,一张“饭桌”就做好了!到底是会利用空间的上海人啊!我不禁感叹,当年她可是家里房产有几十幢楼的富家小开啊!
其实,认识谢老师以后,我也常常在“寻找”。特别是面对他佝偻的背影、氧气罩下的白胡子、杯子里的假牙时,我偷偷问过上苍,当年那个活泼的教会学校优等生哪儿去了?那个健壮的撑竿跳运动员,神气的合唱团团员,英武的年轻军人,潇洒的未名湖畔学子……都到哪儿去了?
(八)各色红颜
有一次,老谢托我帮他网购“盘龙云海”排毒胶囊,理由是听说吃了可以淡化脸上的老年斑。快90岁了还这么爱美?后来才知道,他有时会和一些女士约会,有修饰容颜的需求。
老谢风趣幽默,英文很好,曾和著名翻译家施蛰存合译过书籍,英文歌张口就来。所以我觉得,日渐老去的他是用才华吸引住几位红颜知己的。这几位女士,个性不同,职业各异,给老谢寂寞乏味的晚年生活带来了不同色彩的光。
(1) 洁癖护士长
老谢认真地和我说过,他理想中的保姆的样子——苗条但不瘦弱,五大三粗的绝对不行,最好学过医,懂护理,脾气不能大,能好好聊天,年纪55-65岁之间,最好会烧上海小菜。我琢磨了半天,突然恍然大悟,这说的就是他最喜欢的护士长女朋友呀!
这位漂亮的退休护士长,已经当外婆了,但依然看得出年轻时的美貌,身材妖娆,皮肤白皙,吊眼梢,时髦卷发扎成低马尾……
一说起她来,老谢就眉开眼笑:“告诉你哦!她可以饭不吃,但水果一天不能断!”而且她总能找到让老谢掏钱的理由:她过生日老谢请客,老谢过生日老谢请客,天气不好老谢要请客,天凉快了老谢应该出来走走请个客,新出来一款包包,不用费心陪她挑,她早看好了,老谢你只要去付下款就好了……而老谢每次都乐颠颠地去付款。
老谢不傻,知道自己不是提款机,但讲这些故事时依旧笑嘻嘻的,仿佛在说自己的一个调皮女儿或孙女儿。
护士长有洁癖,绝对看不惯老谢家里的脏乱,但绝不会动手收拾,娇滴滴地骂了几句“猪窝”了事。
令人寒心的是,老谢日益衰老后,护士长就不怎么来往了。有一次老谢住院,夜里八点多忍不住打电话给她,一个男人接的,很不客气地问:“你找她什么事?我来转告……”后来才知道,那是护士长的新丈夫。但是不管那么多,老谢出院第一件事就是请护士长吃大餐,因为恢复健康了要庆贺一下么!
有一次,我买来一只十几斤重的大西瓜到老谢家,试着问老谢要不要邀请“护士长”一起来吃,他气呼呼地说:“不叫她!她都结婚了!”说完,孩子气地把啃干净的瓜皮狠狠丢掉!
(2) 小凌阿姨
老谢和讲究生活品质的护士长交往的同时,还有别的好几个红颜知己在交往,而且她们各自都有自己的优点:要么漂亮,要么温顺贴心,要么文化高和他特别聊得来……不知他用的是什么科学统筹方法,让几个女人不“撞车”的?
老谢的众多红颜知己中,最让我感慨的是小凌阿姨。
她是个退休女工程师,七十几岁,终身未婚。人很瘦弱但力气又很大。而且神奇的是,从不化妆的她,脸上总带着青春少女般的红晕。在淮北农村当知青时,她通过努力成为了工农兵大学生,从研究所退休后,她又通过给中小学生补习数学和英文,赚钱补贴家用。她收入不低,但非常简朴,钢筋锅底坏了她都能找到地方换一个,至今还穿着80年代流行的“假领子”,出门坐公交也尽量挑不带空调的。
50岁不到的时候,她就认识了年长19岁的老谢,交往十几年来,极为善良的她每次来老谢家,都会把被褥拿回她七宝镇的家,洗涤干净,晾晒干爽,再大包小包地送回来。武汉疫情时,她换乘好几部公交车,用小推车给老谢送来珍贵的米、面、油,老谢住院,她又是横穿大半个上海送菜送饭。
摄于2020年12月29日。老谢出门不喜欢戴帽子围巾,那天特别冷,戴了我的女款帽子,像个慈祥老太。
我很为小凌阿姨鸣不平,觉得老谢应该给人家一个名份。可是老谢也很委屈:“她一辈子省省省,请她出门吃碗面都不肯,坐在对面看着我一个人吃,我们怎么相处?”
有次,老谢偷偷和我说,他为小凌阿姨准备了一笔钱,年老生病的时候可以用,我兴奋地打电话告诉了小凌阿姨,谁知她淡淡地说:“我才不要,我自己存款几百万!”
(九)谢幕
老谢生命的最后三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而且医院位置很偏僻。以前交往的女性朋友基本都没有来过,只有小凌阿姨隔段时间就花一整天时间去医院探望。有次老谢送她到电梯口时,嗫喏但认真地说:“将来出院,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小凌阿姨当即红了眼圈。
老谢的级别是离休干部里最低的,所以享受不了单独的病房,但他的红卡特权又能够在医院长期免费住下去,而不受两三周出院的规定束缚。
一开始,老谢的病情并不严重,只是下肢动脉栓塞,腿部有溃烂但绝对不致命。前两年他完全能自理,有时候还会偷偷溜出去吃碗小馄饨,被护士责怪时吐个舌头,扮个鬼脸算数。
2022年春,上海封城,认识老谢的人都很为他庆幸:物资匮乏到差点闹饥荒的时期,一个不会做饭的腿脚不利落的92岁老先生,如果没有住院,而是独自困在家中几个月,可怎么活啊!
疫情期间,我有次夜里从内部小门偷偷溜进去,见他正穿着病号服就着床头台灯看书,见到我,他猛夸我本事大,听我说了外面新冠的凶险后,他压低声狡黠地说:“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活这么久,比国家领导人还久,我现在92岁,我不要100岁,就取个平均值吧,96岁就好了!”唉,最后他还是没有如愿。
摄于2021年8月
2023年秋,我在杭州工作时,给老谢买了双防滑底的拖鞋,因为快递只能送到医院门卫,怕遗失我决定回上海休假时亲自送去。没想到,就晚了一个星期,11月的一天夜里,老谢上厕所时滑倒,摔断了股骨头,被送去ICU抢救。
我非常自责,要是早点送去,他也许不会摔倒,可能还会延寿好几年!
脱险后,酷爱请客吃饭的老谢再也没机会吃正常餐饭了。一根管子把营养液从鼻孔或胸口灌进去,供他活命。清醒时,他会给病友们唱英文歌,大段背诵英文小说原文,还会给护工说自己女朋友们的故事……但一到夜里,他就控制不住地大声喊叫,弄得同屋人都睡不好,以至于后来每晚被喂四粒安眠药,七八点钟就睡着。不过,老谢也有自己的反抗方式,有一次护士来扎针,被他又踢又咬吓退了,接下来几天,不进行任何治疗的他,状态反而更好。
但老谢的人生大幕,还是不可避免地,一天天地慢慢合上了。
2024年8月23日,距离老谢去世前5天,我和两个90后小伙伴去病房看他。当时已经是晚上七八点钟了,他下午的大便还没清理,手脚分别被四根绳子绑在床架上,因为是活结,越动越紧,小腿上的溃烂创口怕污染床单,护工用一个旧塑料袋严严实实地裹住,腿上皮肤都紫了,我们和不负责任的护工吵了一架。
那天,瘦弱的老谢全程闭着眼睛,但握手时能感知到他的手和婴儿一样温热,而且抓得紧紧的,设备显示他的血压脉搏都很正常,所以我们觉得他短期内生命无虞,还商量着怎么给他换个护工,给他过9月3日的生日。
但是没想到,几天后,他一句话都没留就匆匆走了……
我翻出这些年随意拍下的老谢照片,惊讶地发现,几乎每张他都在笑。虽然他有很多老年人羡慕的离休待遇,可是,他一辈子住在20平米小房子里,没用过洗衣机,没看过大屏幕电视,婚姻生活不到一个月就结束,两个外孙十几岁了却一次都没亲眼见过......他完全没有享受过一天和他才华智慧相匹配的幸福人生。
他明明是一个苦命人啊!
2024年9月10日
(作者注:本文信息均来自于谢英先生的生前口述,作者纯粹记录,信息内容不作法律依据)
【作者简介】胡猎猎:广告人,文字工作者。曾担任抗战老兵志愿者,长期为老年难友服务,现居上海。
相关阅读:
我手写我心。
谭红波:别没事找事(2)
马一舜老师:“为个人争一份自由,便是让国家添一丝文明”
清如许:快意!莫过于吃饱,喝足,笑到流泪!
江棋生:棋生的棋缘
艾晓明:相逢不识鬓如霜
清如许:用记忆来重建和捍卫生命的意义
一枚:纽约中央公园的三个长椅
林世钰:在纽约中央公园,为高耀洁医生立一个纪念长椅
郭学明:是“闪思”,不是沉思
朱国华:文科何为
一枚:今天,我只想敬你
你是一粒落地的麦子
吟诗作赋:海祭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 -悼念张思之先生去世两周年
安然:不害人的父亲
清如许:从不求饶
江棋生:南昌有个万红珍
一枚:送别红珍
一枚:纽约中央公园的三个长椅
林世钰:在纽约中央公园,为高耀洁医生立一个纪念长椅
郭学明:是“闪思”,不是沉思
朱国华:文科何为
一枚:今天,我只想敬你
你是一粒落地的麦子
吟诗作赋:海祭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 -悼念张思之先生去世两周年
安然:不害人的父亲
清如许:从不求饶
江棋生:南昌有个万红珍
一枚:送别红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