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2020年,寂静的春节。(林世钰 摄)
今天是2024年12月1日。
五年前的这一天后,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此后,世界江河日下,面目全非,一直到现在都没完全缓过劲来。
普通人经常是健忘的,新伤覆盖旧伤,日子长了,就结痂了。但是,一些伤口看似已经愈合,可是在阴雨天依然隐隐作痛,提醒我们不要忘记那些年那些事那些人。
那些撕心裂肺、愁云惨雾的日子,其实从未被忘记,它以不同的形式存于我们的记忆里。
只是,诚实地说,如果仅凭本能,对当时发生的一切,我们还能记住多少?
我承认,我只能记住一些难忘的片段,大的背景已经开始模糊了。
2020年1月,我回国探望刚动完手术的母亲,结果赶上国内疫情爆发,被困家乡小城三个月。当时正逢春节,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门口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曳着。
那年的千家闭户。(林世钰 摄)
我和嫂子上街买完春联后,县城开始封城,每家每户每天只允许一个人上街购买日用品,而且还要手执通行证。我家的通行证经常都是我在用,因为我想出去拍照,顺便买菜。县城药店的口罩早被抢光了,我们只好把用过的口罩洗一下,下次接着用。一个美国朋友给我寄来了200多个N95口罩,我们视若珍宝,舍不得用,后来捐给医院了。母亲的伤口感染了,可是药店买不到酒精,只能烧热水消毒仪器。
永远“无货”的口罩。(林世钰 摄)
寂静的街道。(林世钰 摄)
工作人员在查过往车辆。(林世钰 摄)
3月份回美国时,长乐机场几乎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候机室空荡荡的,感觉地球人都被外星人劫走了。登机后,发现两三百人的机舱仅坐了二十个人不到,经济舱秒变商务舱。我后排的一个福州女人,14小时的飞行时间里,不吃不喝,只是戴着口罩躺卧在座位上。
长乐机场,空荡荡的候机室。(林世钰 摄)
回忆上述情景时,心头始终回荡着任素汐的歌《那年》:那年的万人空巷,那年的小心喘息,那年的铁栏罩住傲慢人,那年的生灵哭晚清……
当然,我还记住了一些努力为后人留下历史记录的人,比如……他们后来只能保持沉默,但是记录下来的历史片段永远不会磨灭,已经成为民族记忆的一部分了。
因为知道自己健忘,所以2020年困在国内的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在用图文记录家乡小城的疫情动态,估计有一两万字。算是对特殊历史阶段中一个中国小县城具体而微的记录了。
巧的是,那年3月回到美国后,一个朋友把我介绍给纽约一个媒体人,后者想做一组美国华人疫情口述史,我欣然接下了这个写作项目。接下来的两个月,我采访了20位各行各业的华人,写出了他们的真实经历。书于2022年出版,算是给美国华人留下一份历史记录。
此书在Amazon可以买到。
书的封面,用的是女儿拍摄的一张照片。那年夏天,美国“Black Lives Matter(黑命贵)”运动如火如荼,一些不法分子借机打砸抢,纽约曼哈顿一片狼藉。11月,总统大选后的第二天,我和女儿去纽约拍照片。当时她在时代广场附近捕捉到了一个特别好的镜头:两个戴着口罩的少数族裔靠在街边商店的橱窗上,一脸萧瑟。商店已经关门了,门窗用木板钉着,一看就是为了防备极端分子的打砸。那是美国那个阶段特有的社会氛围,将其记录下来很有意义。
隔了四年的时光回头看,如果当年没有记录这段历史,它也就湮没了。
在中国,像我家乡那样的小城多如牛毛,它们在正史中往往是被忽略的,所经历的伤痛和挣扎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我看见了它,并记录了它在疫情中的真实状态,算是对历史的一种尊重;在美国,作为美国边缘少数族裔的华裔,如果本族裔的人都不去记录这段伤痛的历史,难道白人至上的主流社会还会在乎你经历了什么?我无意中成了这段历史的记录者。
人有一种本能,尽管自己未必喜欢,但还是会选择性记住不断重复的集体记忆,因为你感觉自己在这个体系中属于大多数,是正常和安全的;常常会遗忘集体不想让你记住的那一部分,因为它可能夹杂着伤痛,恐惧、羞耻和不堪,而且意味着小众和危险。
可是,正是集体试图遮蔽的一部分,往往是历史最核心的内容。如果没有人去记录,整个人类历史不过是时间的叠加,是无意义的重复。正是因为有人去记录,所以我们才得以和前人建立真实的情感链接,悲欢共通,无数原子化一样的生命才连缀成一条完整的线。
过去十年,我几乎都在做口述历史这项仅有社会价值、几无经济价值的工作。偶尔也会怀疑自己的选择——别人都在埋头捡地上的“六便士”,过得热闹富足,唯你仰头望月,熬得形容枯槁,傻不傻呀?可是怀疑完又开始自我安慰:既然选择了这条鲜有人走的路,那就独自享受沿途的别样风景吧。
去年以来忙于一个写作项目,可能是中年危机到来的缘故,中途精神状态几度跌至谷底,甚至对生命本身的意义都产生了怀疑。身体也出现了诸多不良状况。再加上采访过程中遇到的种种现实难处,几次都想放弃,可是一想到生命之短暂与记录历史之重要,又咬牙坚持至今。目前已经完成了大部分。(此处是不是应该有掌声?:))
哪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几乎要熬不下去的时候,就拿里尔克这句诗激励自己。
昨晚,翻看《柏林记忆:逃离悲恸之地》,作者是玛丽.瓦西里奇科夫,一个二战期间流亡德国的俄国贵族。她先后在德国广播电台和外交部工作。流亡期间,一直坚持写日记,详细记录战时德国的生活。这本书被称为“私人二战史”。
我读到书中一些很有意思的记录,比如1940年4月28日复活节那天的日记:
战争开始后许多必需品几乎完全消失。我的办公室内因此出现一个极为滑稽的现象:近来老板们不断抱怨卫生纸消耗量神秘大增,起先他们以为职员一定得了某种新型的传染性痢疾。但几星期下来,耗损量不见下降,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每个人上厕所时都撕下十倍的卫生纸,偷偷带回家。于是上面发布了一道新规定:所有职员必须到“中央核发处”领取每天所需的卫生纸。
1943年7月到8月,盟军在德国汉堡投下了将近9000吨炸弹,令100万人无家可归,死亡人数估计在2.5万—5万之间。玛丽7月28日的日记记录了当时的惨状:
汉堡现在每天都遭到轰炸,受害人数极多,满目疮痍,整座城市已经撤空了。听到有很多小孩子在街上乱走,哭喊着寻找父母。母亲们大概已经死了,父亲们在前线,所以无法识别他们的身份……
被称为“蛾摩拉行动”的汉堡轰炸。(图片来自网络)
历史往往是胜利者书写的,所以很少看到对失败者的记录。二战末期,苏联和盟军对德国进行反攻占领,德国人民也一样为战争付出了惨重代价。家园变成废墟,难民颠沛流离,女人遭到强暴。可因为德国是战争的发起国,他们获得的同情并不多,成了历史的沉默者。玛丽的这些记录让我们看到,战争只是满足了部分政客的权力欲望,而不管是战争的发起国还是承受国,百姓皆苦。
她的记录提醒我,是不是应该用一种更广阔的视角和更悲悯的态度去看待所有受苦的人类同胞,哪怕在政治上是我们的“敌人”?因为去掉所有的标签和外衣,我们都不过是——父母生养的孩子。
在滚滚的时代洪流中,在集体宏大叙事的背景下,个人记忆可能被视为几朵小浪花,根本不值一提。实际上,它是有重大价值的——整个人类的历史就是个人历史的集成,所以要努力把它记录下来,用记录对抗遗忘。只有对过去的记忆感到疼痛,我们才可能长记性,审慎前行,避免历史悲剧的重演。
在兵荒马乱的时代,静心做一件没有什么经济价值的事情,需要有坚定的价值体系和稳定的情绪内核。愿每个活着的人都可以对往事说,“说吧,记忆”,成为不徐不疾的历史记录者。
(2024年12月1日 )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一枚园地耕耘者。个人微信公号:哈德逊河畔。
林世钰 : 灯塔依旧,尚能亮否?
林世钰:不要绝望,路的尽头未必是悬崖
林世钰:49岁,just那么年少,还那么骄傲
我手写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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