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钰 ：悼高耀洁去世一周年

高奶奶房间的书架。（林世钰 摄）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从不太平。转眼高耀洁奶奶走了一年整。

去年12月10日上午9点多，她在纽约的寓所里干净利索地告别了这个日益混乱的世界，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这颇像她行事为人的一贯风格。

她走后的这一年，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我想，她所去的那个世界应该比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好许多，她肯定是满意的，不然为何去而未返。

还记得，高奶奶去世那天是主日，大纽约地区雨横风狂。当天我去教会参加敬拜活动，突然头疼欲裂，心思不宁，午饭没吃就回家了。到家一看手机，发现错过了哥大黎安友教授的电话。回拨过去，他告诉我：高医生去世了，我在她的公寓处理后事。

顿时天摇地动，泣不成声。那是一种永失我爱的锥心之痛。

我在后来的一篇文章里说，我们失去了一个慈祥的奶奶，一块民族的压舱石。过去几年，因为像高奶奶这样的人渐次凋零，所以这个世界越来越轻佻放浪。

世间有很多政客、富商、科学家、艺术家，但是高耀洁只有一位，她光耀长空，圣洁明莹，是我们的瑰宝。

她在花中笑。（图片来自网络）

为了悼念高奶奶去世一周年，就在昨天——美东时间12月9日下午，我在华盛顿DC的JF书园分享了自己和高奶奶相处的点点滴滴，以及我和佳忆合作的纪录片《穹苍那颗星》。同时，纪录片导演王利波也分享了他拍摄的纪录片《道.别》，呈现了高奶奶人生最后三个月的生活状态。

去DC之前，我特意在新泽西的家中打印出了五张有代表性的高奶奶的照片。第一张是高奶奶被绣球花环绕的照片，因为她生前很喜欢花；第二张是高奶奶和艾滋孤儿在一起的照片，因为她生前最牵挂艾滋孤儿；第三张是高奶奶去世前一天（2023年12月9日）的照片，这是她留给世界最后的模样；第四张是高奶奶2018年手写的“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这幅对联曾经悬挂在高奶奶郑州房子的墙上，如今刻在中央公园她的纪念长椅上；最后一张，是2023年12月18日高奶奶追思会的照片。

有心的书店工作人员，买了两束洁白素净的雏菊，插在花瓶里，放在高奶奶的照片旁。她若见了，一定内心欢喜——她平素爱花如命。

纪念照片。（林世钰 摄）

当天虽然是一周中最繁忙的星期一，但是书店座无虚席，其中多数是年轻的面孔，还有外国朋友。这让我颇感欣慰——高奶奶的肉体虽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但是精神永存，像薪火一样传续下去，照亮后来者。

一个人只要未被遗忘，就从未死亡。

有人问我高奶奶骨灰的去向，关心是不是带回国内撒到黄河。说实在的，出于一个中国人“叶落归根”的传统文化惯性，以前我也纠结过这个问题，但是现在内心疏阔了——一个真正的人道主义者，应该属于全人类的。骨灰放哪里并不重要，因为整个世界都是她的家。

今年7月，我替高奶奶回了一趟郑州和开封，我去她小时候走过的街道、生前工作过的医院、生活过的小区、读过书的学校走了走。还去花园口替她看了一眼黄河。那天的黄河很平静，远远望去是一片凝滞的苍黄。我仿佛看到高奶奶的脸浮现其间，苍凉的画外音传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林世钰|关于河南，我想的全是你）

高奶奶生前工作过的医院。（林世钰 摄）

高奶奶工作过的妇产科。（林世钰 摄）

请把黄河之水，洒在这位母亲的骨灰里吧。（林世钰 摄）

为了让悼念高奶奶去世一周年的活动更有仪式感，我特意邀请与高奶奶有邮件往来的国内诗人苇剑为其写首诗，现场请观众朗诵。诗中这几句尤其让人动容：你早早就立下遗言/要魂归故土，骨灰撒在黄河里/可是，故土无言，黄河无声/何时何日才能如你所愿？/神啊/请把黄河之水洒在/这位母亲的骨灰里吧”。

现场诵诗。（林世钰 摄）

重温我和佳忆2019年完就的纪录片，高奶奶音容宛在，但是在物理空间上，我们已经阴阳两隔。虽然知道“死亡是众人的结局”，虽然知道身处的这个世界是虚幻的，暂时的，天上佳美的故乡才是永恒的，但是依然舍不得她走。

她走后这一年，我几次到纽约，但都没有勇气去她生前居住的百老汇街3333号看看，更没有勇气敲开她曾经居住的C8D公寓的门。“重来故人不见，但依然，杨柳小楼东”。门外那株白玉兰花，依然绽放在春风里吗？窗外飞来飞去的鸽子，还是从前那群吗？离大楼不远的哈德逊河，依然静静流淌吗？

高奶奶住过的大楼。（林世钰 摄）

回到2023年12月10日，一个悲伤的日子。

就在几天前，朋友一枚说要来纽约，想和我一起去看高奶奶。刚好柴静也联系上我，说想要采访高奶奶。我给高奶奶写了一封邮件，告知12月11日我们要去看望她，顺便带上柴静的问题，帮她完成采访。

没想到高奶奶急匆匆走了，一天都不等。可能这个世界太让她失望了吧。她曾经和我说过，人生是一出滑稽的戏，好在我的快演完了。我想早点离开这个乱糟糟的世界。甚至有那么几次，她想爬上窗台跳下去，但是由于行动不便，终未果。

高奶奶走的那天傍晚，一枚从纽约过来住我家。我开门迎进一身雨水的她，初次见面的我们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拥抱在一起，任由泪水漫流。

那天夜里，我们坐在桌子两侧，我写纪念高奶奶的文章，她做视频、编辑文章。凌晨三点多，文章和视频发出，我们这才去睡觉。

当夜，一枚提议在中央公园给高奶奶立一个长椅，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高奶奶追思会结束后，我开始筹款，加上一枚园地在奶奶去世后所有相关纪念文章的读者赞赏，不到两天就筹齐了立长椅所需的一万美元。此后由我联系中央公园，终于在今年8月成就了这件美好的事情。

高奶奶去世那天，虽然黎安友教授告诉我，警察已经封锁了现场，我过去也进不了门。但是我还是想去看看。次日，我和先生及一枚买了好几束花，带上各路朋友让我们转达哀思的卡片，摆在高奶奶的门口悼念她。

斯人已逝，走廊静寂。（林世钰 摄）

那天刚好碰到了照顾过高奶奶的护工熊姐。我们紧紧拥抱，泪水交融。下午，我们把一枚送到机场，她回加州。我们初次见面，竟然是为了一起告别高奶奶。这足够让人刻骨铭心。

一枚走后次日，先生也回国了，留下我孤身一人面对失去高奶奶的悲痛。夜里睡不着，就翻看高奶奶的照片，一点点回忆我们相处的时光。早晨醒来，想到世间从此没有高奶奶，内心塌陷下去一个巨大的空洞。

从2015年春天初见高奶奶，到2023年12月10她离世，我们相处了8年半。在写作《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的三年时间里，我一趟趟地往她家里跑，几乎每周都“相约星期二”。如果有段时间没见我，她就会给我写信：林，我想你了。我在卧室一探头，她就笑着说：你来了，我想你想得肝肠断！

林世钰和高奶奶一起校稿。

远离故国亲人，疾病缠身，长年困于斗室，虽然生活有着落，医疗有保障，但是耄耋之年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和文化环境，高奶奶仍不免精神寂寞。虽然有很多人去看她，但是她还是常怀故国之思，经常吟诵“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2015年，高奶奶告诉我，她的中国护照过期了，让我帮她换新护照。可是，当我从纽约领事馆的网站下载了表格让她填时，她却犹豫了。她觉得儿女都忙，回去恐怕没人照顾她；而且四五千元的退休工资，雇个护工都不够，遑论生活。同时，她也担心自己的身体坐飞机吃不消。从此，她断了回国的念头，决定客死异乡。

但是她对中国的传统节日依然念念不忘。她说中国传统节日热热闹闹的，有人情往来，很有意思。她喜欢吃粽子，但是胃在“文革”中被打坏了，切了十分之九，所以不宜吃粽子之类不易消化的食物。

某年端午节，我决定偷偷“宠”一下高奶奶，带了几个自己包的粽子过去看她。见到粽子，她两眼放光，吩咐护工把粽子剥好放进碗里，护工叮嘱她只能吃半个。奶奶吃完半个后，偷偷咬了一口另一半粽子。见我在看她，不好意思地冲我一笑，像个天真的孩子。

高奶奶的浓浓乡思，化作了诗词。2019年，我帮她编辑出版了《诗词札记二百首》。今天翻看其中几首，不禁潸然泪下。其思之切，其心之苦，更与何人说？

月 夜

人生多少悲惨事，水灾风灾不容情。

明月高悬在天空，伴我深夜难入梦。

透过明窗来仰视，满天星光耀天空。

深夜月光分外明，谁人解我思乡痛。

在这首诗后面，高奶奶注：写于2018年秋，时值中秋，深夜仰望万里天空，月光朗朗，星光闪闪，令人触景生情，夜不能寐。夜幕沉沉，游子悲伤难自抑。

2018年中秋节。（林世钰 摄）

还有一首写于2019年除夕夜的诗，表达了对儿女的思念之情。见下图：

和高奶奶相处了8年半，采访了她近三年，阅读了所有关于她的书籍，我自以为对她的一生了如指掌。但是，在JF书园看到王利波拍摄的纪录片《道.别》时，居然看到了一个我从来不知道的细节：高奶奶当年救助的一个艾滋孤儿，后来不幸在一次车祸中丧身，留下了呱呱待哺的孩子。高奶奶知道后，从每月200多美元的政府救济金中省下钱，买了十罐奶粉，托人带回国给孩子。

在生活成本极高的纽约，每月200多美元生活费已经捉襟见肘，但是高奶奶依然要从牙缝里抠钱，救济艾滋孤儿的家庭。若没有大爱，如何能行得出来？

我想起了许多她的“抠门”往事。高奶奶经常从外面捡回别人不要的绳子，洗干净后用来捆扎自费印刷的防艾资料，一捆捆往艾滋病疫区寄；她获得一百多万元（人民币）国际奖金，孙子让她给钱买车，她拒绝了，“艾滋孤儿饭都没得吃，你买啥车？”她把钱花在印刷防艾资料、给艾滋病人买药买食物、给艾滋孤儿付学费、下乡收集资料；到美国后，她几乎都是吃蔬菜豆腐馒头和少量的肉，一张餐巾纸掰成两半用。省下来的钱，用来资助国内的同道中人在美国出书。

我曾经接受高奶奶的委托，帮助国内一个调查艾滋病的学者联系出版社出书。高奶奶为其资助了两千美元。高奶奶每个月生活费200多美元，一度还降到186美元。想想看，赞助那位学者出书的2000美元，高奶奶需要攒多久？

2023年11月，我和高奶奶最后一次见面。（林世钰 摄）

高奶奶是个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的人，很纯粹，但有时有点不近人情，让人难堪。

2021年，我和一个自己熟悉并信得过的非营利机构合作，策划在Zoom上庆祝高奶奶的94岁生日。虽然我知道高奶奶一向拒绝接受别人的捐款，但是出于一个晚辈的好意，为她募了4000多美元，计划帮她出版下一本书。由于我知道高奶奶对钱的态度，所以事先没有告诉她。

我本来计划12月19日她生日当天，开车去她公寓举办庆生活动，好让全世界敬仰高奶奶的人可以看到她。不知道她从哪里得到消息，12月18日，高奶奶突然给我发来一封措辞激烈的邮件，说我违背她的意愿，以她的名义募捐，她非常生气。那句“明天你不要来我这，来了我也不开门”像尖刀一样，插到我的心尖上。

虽然我不能去她的寓所，可是生日会不能不办吧，海报都发出去了，很多人翘首以待。当晚，我一夜无眠。

次日早上，我在桌上摆上生日蛋糕和国内朋友托我买的富贵竹，强装笑颜，撒了个小谎：高奶奶突然身体不适，无法露面。然后忍着满腹委屈，主持了这场庆生活动。让我意想不到的是，高奶奶中途突然出现在Zoom上，气呼呼撂下一句：任何人都不能以我的名义弄钱，然后就下线了。后来才知道，她找了楼里的一个年轻人帮她上了Zoom。

2021年12月19日，为94岁的高奶奶庆生。（林世钰 摄）

活动办完后，我大哭了一场。那种被至亲至爱的人误解的感觉，如万箭穿心。

接下来，我一直给高奶奶写信，试图说服她收下晚辈们的一点心意。她一开始死活不同意，要求我把钱退回去。我告诉她，钱是一百多个人捐的，退回去工作量太大，你可以留下来出你的下一本书。许是这个建议打动了以出书为人生头等大事的她，她勉强同意把钱留下，但是要交给哥大黎安友教授保管。高奶奶还让我帮她写一个字条，拿过去给黎教授签字，字条大意是，这笔钱只能用于出书，不能用于其它用途。

高奶奶去世后，这笔钱的一千多美元为高奶奶出版了她的最后一本书——《人祸杂谈录》。（林世钰 | 高耀洁遗著出版：“不要再让悲剧重演”）剩余的钱怎么办，黎教授征求我的意见。我提议捐给杜聪的智行基金会，帮助高奶奶生前心心念念的艾滋孤儿。他欣然同意。今年春节我回国后，把这笔钱转给了智行基金会，也算没有辜负高奶奶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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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真的，当时被高奶奶误解后，一度伤心至极，鲜去看她。可是，某天想到她为了天下苍生所付出的巨大代价时，觉得自己受的这点委屈算不了什么。而且，如果她不这么纯粹得不近人情，估计早被人攻陷了。于是，我和她的关系又恢复如初。

夜已深。此刻，外面冷雨敲窗，在灯下追忆高奶奶的故事，内心温暖。高奶奶是个极其丰富的人，要写的实在太多，笔墨无法穷尽。先写到这吧。

如果说这些年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她没有亲眼看到我和两个留学生为她编辑的最后一本书《人祸杂谈录》出版。她把手稿交给我的时候，我想慢慢编辑，好让她的生命因此延长一点。去年12月初，我把编辑好的书稿发给她，她未来得及看就匆匆离世。

我后悔莫及——我该知道生命如一阵云雾，出现少时就不见了。人的寿数几何，是掌握在神手里的，愚顽的人如何得知。我该尽快出版此书，好遂了高奶奶的愿。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我想托天空自由的飞鸟和流动的云彩，捎去我对高奶奶的问候——亲爱的奶奶，你的纪念长椅在纽约中央公园Sarafi Playground里面，记得有空回来坐坐喔。椅背的铭牌上，刻着你生前最喜欢的那句话：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经常给你送花，你又可以坐在花中笑了。操场上，每天都有孩子在玩耍奔跑。你生前那么喜欢孩子，应该很高兴吧？

中央公园纪念长椅。（林世钰 摄）

你走后，这个世界依然水深火热，人类社会危机重重，一切充满不确定性。但是你用自己的一生证明了一个确定的真理：爱，可以遮掩许多的罪。

（2024年12月10日夜 ）

【作者简介】林世钰：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一枚园地耕耘者。个人微信公号：哈德逊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