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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英(1930.09.03——2024.08.28)
上海市第二工业大学副教授 一九五七年北大反右、劳教幸存者
艾晓明摄于 2023 年 6 月 26 日
相逢不识鬓如霜
——送别北大反右幸存者谢英老师
作者:艾晓明
一、他的名字是谢英
2024 年 9 月 3 日,早上打开微信,从胡猎猎的朋友圈里看到一个祝福生日的视频。
在那欢快又有点陌生的生日祝福歌里,我听见快递员的声音,看见雨衣下蒙着塑料袋的蛋糕盒子,看见了穿着病号服的谢老师,高高兴兴地拿起小叉子把蛋糕送进嘴里,那大大的蛋糕上,有 93 的字样。
谢老师的身边没有人,拍摄者显然在场,听不见他笑呵呵地在说什么,只是听见了那配乐的歌声:
Happy birthday to you 老于......
还有很多烦恼 但是你不要在乎太多
即使你生活中还有很多迷惑
还有我是你的依靠
甚至有面包 甚至有咖啡
就让我们干了这一杯
所有的不快乐都抛到一边
把快乐变得正当
在视频画面下方,猎猎留下了说明文字:
疫情期间,给住院老年人过个生日不容易啊......在医院附近的蛋糕店定了个双层寿星蛋糕,不到两公里,为了给店主省下 15 元骑手运费,我提出自己骑小黄车送。店主看有点飞雨,怕我把蛋糕颠糊了,开了电瓶车载我去。买卖双方相互敬重的感觉真好!
老谢 1930 年生人,他很自豪自己的生日也是抗战胜利纪念日, 但住了一年医院,他好像变回到了三岁!
我买的是够 15 人分享的双层动物奶油蛋糕,目的就是让他同病房的病友和护工,还有医生护士一起吃。可是,他觉得好吃,但就是谁都不给!
#老年#生日#二工大#北京大学校友#寿星......我都没看完猎猎的留言,就把这小视频转到了我所建的老友群里,还附上了一句: 祝福谢老师生日快乐!我们那个群里有许多和谢老师的同时代人, 也都在耄耋之年了,我愿大家都能分享到寿星的快乐啊。
且慢,猎猎的留言为什么说到两年前?一年前我和她还见到了谢老师啊。谢老师,天啦,他叫什么名字,我一下竟想不起来!
今天是老谢的生日,翻出两年前的蛋糕画面,淡淡的悲伤涌上心头。
天上的他,正在笑眯眯地俯瞰人间吧......
对,这就是我见过的谢老师啊!那还是去年的 6 月间,我查阅照片信息,对,6 月 26 日。“天上的他”?谢老师去世了吗?在去年的照片文件夹里,我查到了,谢英,他的名字是谢英!
二、 一本未曾打开的书
2023 年 6 月 26 日中午,我在上海办完事,友人胡猎猎说我应该去看看谢英。头一天我们一起拜访了一位当年北大物理系被划右派的老人,猎猎就说,还有一位老先生也是北大物理系的同难,应该去见见啊。
我这是第一次听说谢英的名字,他本来也不在我的采访计划里,因为我知道一个人的生命故事,不是你去一次就能了解到的;而我又不可能在上海久留。更何况,老人已经高龄九十三了, 记忆是否清楚,能否承受长时间说话,都很难讲。但猎猎说,老人家清楚得很。还有,老人家身边无人,独自住在医院里。
正好那天中午有一点空,我就和猎猎约了。我们一起去医院, 我自己可以说是毫无目的性,只是和猎猎一起去拜访一位长者,甚至仅仅是因为和猎猎的友情,如同去拜访她的一位亲友师长一样。
我们在医院外面的一个快餐店点了两份快餐,猎猎就说要给老人家带一副老花眼镜去,周边简直没有眼镜店,她就去了马路对面, 我则在马路这边买了一点水果点心。然后我们从医院侧门进去,先经过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挺大的雪松样的树。再乘坐电梯到了 21 楼,在 69 床见到了谢老,那是一个靠窗户的床位。房间里还有一位病人,印象中也有一位护工过来照顾(大概是一位护工照顾几位病人那种性质)。
出现在我面前的谢英先生,完全是在生命最后阶段的样子了。他应该是个高个子,但他的腰弯了,说话时也因为腰直不起来而显得头也向下坠。他的头圆圆的,头发应该是很多的,但好像刚刚从光 头上长出来。很可能这一切都是我的成见,因为我就没打算翻开这 位老人的生命之书,我看到的一切只是那封面,可能和其他同类的故事一样。所以,我觉得老人看我,大概也就是一个好奇的陌生人, 他也没打算跟我有更多精神的联系。
后来我看到一本书的扉页上,有莎士比亚《奥赛罗》剧中人物埃古的台词:
人们所认识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
谢老师去世以后,我才从猎猎这里知道,那本书《间谍和卖国贼——第二次世界大战间谍史话》,有三位译者,领衔者是大名鼎鼎的现代派作家、翻译家,华东师大教授施蛰存,另有两位译者,分别是周松龄、谢英。对,就是眼前这位谢英。
这是他留在身后的唯一一部著作,和他的专业基本没有关系。但是,谁说间谍不懂物理呢?谁说一个人,在那样一个指鹿为马的时代,不需要像间谍一样掩盖自我,以另一种谍工般的假面示人? 如果我当时知道我今天要写这篇悼念文章,要来重读谢英老师的人生故事,我那天何至于见面即别,如此草率匆忙,连认真拍张照片的事都没做呢?
埃古那句台词,好像中国古诗也有类似的句子: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苏轼写的是纵使当年的至亲至爱,历尽沧桑也难相认了;何况我这样的匆匆过客,对一位劫后余生的高龄老人, 你怎能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那天谢英老师给我的印象,其实也有点意兴阑珊的。我没想深究,他也没想多讲。我以为我了解,1957 年,那当头一棒,将年轻的生命击碎四散......二十二年后,人们惊魂甫定,从社会各个角落, 连滚带爬,重新进入社会正轨;现如今,孤身在医院里,余年是一步步缓慢的陷落,全面失能,直至停止呼吸。
我和谢老师客套地辞别,不过我知道,猎猎会一直去的。他们之间有微信联系,猎猎一直把照顾这些因历史的狂澜而遭遇不公的 老人,当作自己的责任。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过客啊,竟要从回忆谢老师的名字开始,写这篇讣告式的文字,也才第一次打开那日手机录下的几段视频。
三、 犹疑与欢畅
猎猎说,你讲讲你的故事嘛。我们到了病房外面有电梯的一个空间,那儿有椅子、桌子。虽然是六月初夏, 病房里开着空调,恒温大概在二十几度。老爷子在病号服外面披了一件深蓝色的外套。
听老爷子开言,我就打开手机录了两段,没头没尾的。老人家 说话有点断断续续:
也改造过,在大丰县,在海边一个城市,劳动教养,哈哈哈,他妈的!这个事......现在老了,这个事情也记不得很清楚 了,反正,后来很久了,它主动给我寄证书来平反。我在上海 就打短工。反正,这个事情。
老爷子提起了谭天荣,说他住在楼上。我说不是啊,谭天荣老师在青岛啊。
谭天荣还在吧? 我去看过他的。那楼上住着谁啊?
老爷子回过神来,说在这个医院住了两年多了,快三年了。
人老了,九十以上了,好些事情也记不起来了。反正,这种地方,它主动给我平反的。那都很晚了。唉呀......不然我在上海打临时工,什么都干。平反以后他也不安排我,我也不去了,没什么意思了。我自己嘛,反正什么事都干吧,也教过书, 做点什么事情现在也都记不起来了。唉......
您还看书呢?
唉呀,这个,消遣嘛。
老爷子笑眯眯地拿着的一本书,一本封面已经磨损很多的书, 不知被翻过多少遍,也不知被多少人翻过了的那本医生回忆录。看他笑嘻嘻的样子,我其实判断不了,老人家是多少有点失忆呢,还是头脑很清楚呢?因为他回答“好看吗”这个问题,语言很流畅也很轻松:
还可以。他是私人医生嘛,从他这个角度看......哈哈哈!
那从您这个角度怎么看呢?(后知的我,这个弯儿转得平顺啊, 呵呵。)
唉呀,这个人嘛,怎么评论他呢?(欲言又止)这个人也是一个很独特的一个人,很难说的一个人;也就是中国环境下能够出这么样一个人。哈哈哈。(沉吟,摇头)唉......(长叹,手 指头敲窗边暖气管上的木板,木板发出清晰而沉闷的声音。)
我见老人家沉默了,就离开了这个话题(因为我没想深问,因 为这是医院,因为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谈完的),我找了个闲话: 这里生活还好吧?老人家的回答还是断断续续的:
生活还可以(沉吟,停顿)......我现在脑子,人已经九十几岁了。这个本身,只有大概情况,具体情况,我自己很难说 了。唉呀,我是去年已经是九十四了,我是 1930 年生的,是吧? 对吧?劫后余生了。(笑了,叹气了)唉呀,没法说。生活在这样一个年代,唉呀唉呀(摇头了)没什么好说的。(继续摇头)
这时猎猎就插话说:您身体还可以。老人家似乎没听清楚,就 用手遮着耳朵倾身向前,确定听清楚了才回答说:
健康还可以,还可以呢,就是说,说得难听点,脑筋坏了...... 有些事情,我知道大致情况怎么样(嘟囔了几句,没听清说的啥),具体很难想象。老实说,那种制度体制之下,也不敢写什 么,一搜查,就不得了。所以不写了,写了也没意思了。因为自己也没有这个路,没办法出版,只能记在心里就是了。没办法。
中午过了一点,怕再问下去影响老人家休息,我和猎猎就告辞了。我记得猎猎是给老人家带去了什么东西的,是拖鞋还是武侠小说?我记不清了,猎猎也不记得了。但她就像谢老师的家属一样, 她和护工交流,又在手机上记录下谢老师需要的东西。因为猎猎那天没有买到老花眼镜,我就摘下了自己的老花眼镜,留给谢老师救急。
后来我看到谢老师微信上给猎猎的留言,哪里是什么说话会断片的老人?明明是个开心少年郎啊——
带点面巾纸来!
想吃的东西太多了!酱汁包、汤包、蒜烤鲫鱼等等。
最好将老正兴一起装包带来!
早点来聊聊天就行,东西么我假牙亦吃不了什么(现在是半流食伙食),用上次的零钱带瓶火腿腐乳就行!
再买点蛋糕豆包、豆沙团子。
猎猎答他:有可能把牙齿都黏掉了!软籽的石榴吃不吃?
老爷子的意识流顿时流返至八九十年前:
石榴之类的水果,中看不中吃!曾经沧海难为水,作为一个曾经爬上荔枝树,躺在树上随手攀折新鲜荔枝吃的人来说, 什么果品都不会感兴趣的。
看这些留言,还有多少热爱和回忆在他内心深藏啊。我甚至有点疑惑,那天老人家就给我一个老年忘事的状态,也许是个假面具吧?所以呢,一面之交的人,怎么能写出魔都老江湖的人生故事?
今天,我特别惊喜的是,我没有来得及了解的事情,猎猎都记录下来了。她一直遗憾,谢英老师退休几十年,竟没有留下一篇文字。她在探访和陪伴谢英老师的几年间,把他的经历和故事,也融 进了她的工作文案里。在这篇文章《一个 90 岁的老人和他 100 岁的老房》,她以老房子的岁月,写出了谢英老师的家世。(点击文末“原文链接”阅读:https://k.sina.cn/article_6141556616_16e10b78801900l13w.html)
她核实了谢英先生的简历,描述了他晚年喜怒哀乐的生活。
今年9月3日,是谢英老师九十四岁的生日。哦,我还忘了,猎猎告诉我,他档案上的出生年是改过的。本来是 1930 年出生,他改成 了 1931 年。为什么?劳教后打零工,年纪大了人家会嫌弃;写小一岁显年轻,好找事做。
谢英先生 8 月 28 日晚 18 点,在我们去过的医院老年病房与世长辞。我一上午都在看猎猎写的文字,时而泪下,时而笑倒。一枚说今天先发我的印象记和谢英老师的简历,回头再接着发猎猎的回忆。我就将昨天写的文字重新整理了。9 月 3 日也是谢老师的头七,应该是他的魂魄回家的时候,我编发了这些文字,忽然觉得和他的距离拉近了——1957 年,为了保护鸣放中的同学,拒绝交出日记,在北大物理系被划右派。1958 年,为阻止疯狂的“大跃进”,上书国家领导人,被判劳教退学,然后......
谢老师啊,因为您的离去,我才清晰地看见了您的经历,这,就是您还给我的老花眼镜吗?
谢英老师,天堂安息!
(2024年9月3日初稿,9月4日改定)
附录:
谢英简历
(武宜三初编,胡猎猎据谢英口述核实修订。)
谢英(1930.9.3—2024.8.28),男,上海市人,原名谢承雄, 参军后改名为谢英。
1949 年,毕业于上海育才中学,高中时参加中共地下党外围学联组织。后参军到福建,在社会部工作,但未入党。
1953 年,以调干生身份,考入北京大学物理系,为半导体专业 57 届毕业班学生。
1957 年,不喜欢搞运动,没当学生干部,学习兴趣广泛,到外系旁听很多课。但关注国是,想当历史事件的见证人、旁观者。鸣放时,抱着这种态度看了很多大字报,一边看一边抄。他抄写大字报原文时,也记录了大字报作者的名字和学号;他还把自己的看法和对大字报的评论写进了日记。结果,这被人当做学生动态举报了。
暑假他回到上海后,同学写信来说:“现在在讨论你的日记问题, 要你回校后交出日记。”他想到,如果交出日记,就会连累同学,担心他们都会被抓住,他内心的回答是:“不能交。”他与一个在清华读研究生的朋友讨论此事,朋友也认为不能交。于是,他们商量了一个重抄日记的办法。清华同学回京后买了一个北京的日记本,寄给在上海医学院读书的妹妹,由她转来给谢英。谢英用这个日记本重抄日记,隐去了一些人的名字和内容。写了一个半月,因此晚到校一个多月。但是重抄的日记被识破,他受到大字报批判和批斗。
开批斗会时,第一个揭发他的就是那个清华研究生好友。但谢英仍然坚持不交出原来的日记,只回答说“已经烧了”。即使被打成右派 分子,他也没有在结论书上签字。
因为没去参加考试,谢英被勒令退学。北大物理系共划右派 156 人,其中教员 9 人,学生 147 人。
1958 年 4 月,得到肄业证书,上书写原因为功课不及格,勒令退学,是极右分子等。回到上海后,无法找到工作。看到“大跃进” 的荒唐,他大着胆子给刘-少奇写信,对现行政策提出反对意见。
1959 年,因给刘少-奇上书一事,于当年底被捕,到江苏盐城海丰大丰农场,劳教五年。
1965 年,农场干部同情他,跟他出主意让他母亲来信,说她需要照顾,这样有理由让他回上海。解除劳教后回到上海,做临时 工,干过多种体力劳动,包括搬运类重体力劳动,也包括卖糖炒栗子这样的零活。
1966 年,“文革”开始,“文革”中没挨整。
1979 年,获右派改正。改正后到上海第二工业大学工作,先教物理,后管实验室。《人民日报》说,北大划了 715 名右派分子,还有未戴右派帽子但受了各种处分的 842 人。
1988 年,评为副教授。
1991 年,离休。50 岁结婚,不久离异,有一个女儿。
2024 年,8 月 28 日在上海同济大学附属医院去世,享年 94 岁。
(资料来源:沈克琦/赵凯华:《北京大学物理系九十年》(2009.10 再修订)、王书瑶/沈克琦等:《北大物理系、数学系部分右派名单》)、 郭力:《北大右派名录》(2024.2.14)等。)
【作者简介】艾晓明:学者。曾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已退休。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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