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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1932年1月23日—1968年4月29日)
复活——甘为玉碎 粹血成林
作者:北海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陶潜《挽歌》
有幸看到艾晓明老师十多年前对甘粹老先生的专访《“因为我的心中还有个林昭”》,当在前记中就看到他“度过了地狱般的二十二年”时,心为之一痛,眼为之一润——
二十二年!该是怎样炼狱般的征程......长征也不过走了两年,而他却是一个人走了漫漫的二十二年!
看完全文,感觉他就像陈年的老酒,浓得化不开,让人分不清是血还是酒,在雪白中看到几分血红;而他的经历就像冰一样寒冷坚硬,让人难以消化,可在冰山下分明看到地火在运行。
转念一想,二十二年,不也正是他和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标准时间”?他们如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璞玉,即使被弃置荒野,碎成一地,依然能发出莹润的光,如野火照亮黑夜。
遇见
听见冬天的离开,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我想,我等,我期待,未来却不能因此安排。
阴天傍晚车窗外,未来有一个人在等待,向左向右向前看,爱要拐几个弯才来……
——电影《向左走,向右走》主题曲:《遇见》
人生就是一次次的遇见,直至再也不见。此间的祸福荣辱,皆在自己的选择和际遇,谓之命运。
无论遇见的是什么样的时代,你都只能接受,必须迎面而上,一肩扛下,因为无处可逃。
甘老的革命历程起始于一九四九遇上新朝鼎革,当解放军气势如虹,一路南下的时候,他参军加入了这如水的大潮,随部队涌入西南。由于是学生军,他们幸运地没有参加第一线的战斗,但也亲见了尸横遍野的战场惨况......
在西南做了几年新闻记者工作之后,甘粹在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招生考试中经过激烈竞争,从重庆两百多名考生中脱颖而出,成为考取的唯二幸运儿。而这份幸运,却也为以后漫长的苦难埋下了伏笔。他来到北京,开启了一系列人生际遇。在这里,他遇见了改变后来人生轨迹,或陷他于险境,或救他于危难的老师和同学。
在人民大学,甘粹学习努力,表现优秀,但也难免自视甚高,看不起那些不如自己的同学,因此不见容于人。后来因为看不惯学校里的不合理现象,他便发表了一篇刘式批评小品,引起舆论轰动,又开罪于领导。最后,因为他在主持辩论会(“实际上是批判会”)时,坚持给女同学林希翎平等发言的机会,终于被以“同情支持林希翎”(林后来成为全国学生右派的标志性人物)的罪状打成了右派。
从此,他从天之骄子一下子跌落到社会最底层,开启了长达二十二年的在权力夹缝中求生、地狱般的生涯。
这是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这是个困扰许多人(尤其是右派们),让他们思考了很多年都始终不得其解的天问。看艾老师对甘粹老先生的访谈,同样会冒出许多个“这是为什么”。
甘粹在大学学习努力,表现优秀,不免有些自高自大,看不起不如他的人,便在“补课”中被划为右派,这是为什么?而他作为“辩论会”主持人,坚持给弱势的“反方”平等发言的机会,却被批“同情支持”,成第一大罪状,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和右派谈恋爱,甘粹“激怒了新闻系领导”,他毕业前请求学校批准结婚,结果不仅不被批准,毕业分配时还被“惩罚性”地发配遥远的边疆,而学校的其他右派大多分配在城市,有的甚至在学校一直待到了1979年,他却在西部荒漠里前后待了二十几年,这是为什么?
被划为右派后,甘粹起初“就在校园里头扫垃圾、捡香蕉皮”,后来则是在沙漠深处的农场从早到晚“挑大土”,干重体力劳动。而队里“什么右派都有”,很多还是大学生,是那个时代难得的人才,即便许多中学都缺老师,却不让他们去干更合适的教书工作,而是做低效而繁重的体力活,这是为什么?
在农场,甘粹和其他队员干着重体力活,却经常吃不饱饭,有时还要被迫去偷粮食,饥荒时期甚至“有的整个队一两百人都饿死了”,而那些队长、指导员和炊事员们却可以“不定量”,敞开肚子随便吃,这是为什么?
文革中被整的老干部,后来都赔了工资,而右派虽叫“改正”,但不是“平反”,所以“一个钱都不给”。既然是错误的,改正了却没有一分钱赔偿,这是为什么?
正如龙应台女士曾经写到的:太多的债务,没有理清;太多的恩情,没有回报;太多的伤口,没有愈合;太多的亏欠,没有补偿……
太多的“为什么”,在风中飘荡。
成为“我”,保卫“人”
我们一路奋战,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让世界改变我们。
——电影《熔炉》
回首深陷囹圄不堪的二十多年,甘老说道:“我也不甘愿被奴役下去,去当个奴隶。我以前说过,我情愿当奴隶,但是我不当奴才。”为了生存,在高人指点下他被迫选择“扮死狗”,而不是做一个常“汇报思想”,爱打小报告的“先进典型”,这体现了他正直的品格和对“人”底线的坚守。
后来,他冒死沙漠逃亡,到处流浪当盲流照相师、卖烧饼,甚至一度沦落到要饭,最后被当成“苏修特务”拷打,这传奇一般的历险记,让人不禁想起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的那句话——“有些鸟是注定永远不会关在笼子里的,因为它们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而甘老总结那些岁月,说到“逃跑在外面的日子很自由,但是也不自由,经济压力太大。” 后来他也累了,“求个稳定”,于是他决心在农场长期劳动,不再逃跑。及至1979年改正后他回到北京,重回体制内,竟然是在中国社科院办党校,给党员干部讲课。这整个过程,又像极了《肖申克的救赎》中那段入木三分的话:
“监狱里的高墙实在很有趣,刚入狱的时候,你很痛恨周围的高墙,慢慢地,你习惯了生活在其中,最终你会发现自己不得不依靠它而生存。这就是体制化。” - 《肖申克的救赎》
面对质疑,甘老无奈地说“我没办法,那是任务。” 我当然理解甘老的苦衷。他已经足够努力地守住了“人”的边界,捍卫了“人”的尊严。我所强调的是环境对人的强大影响。
时代的力量是巨大的,更是无情的,当黑潮铺天盖地袭来,几无人能幸免,即便是最善泅的弄潮儿,也要呛几口海水,甚至昨天还立在潮头浪尖,今天就可能被潮水吞没,永沉海底。黑水步步紧逼,我们步步后退,我们先是失去了习惯的语言,然后失去了自己的言说,后来又失去了独立的思想,最后失去灵魂、失去了自己。于是,一个个的“我”被淹没、消失了,存在于世间的只有一个叫“RM”“的波涛汹涌、吞噬一切的汪洋。
作为一个普通人,我无法左右局势,更无法改变世界,我所能做的只是保持真实,保卫“真我”——成为自己而不是别人,守住“人”的疆界。
把人当“人”看,首先不要忘记自己是“人”,其次也要把别人当成“人”。当我看到甘老被当成“苏修特务”严刑拷打,最后被迫交代自己是“农二师哪个团跑出来的牛鬼蛇神”时,不禁哑然:好好的人,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同胞,为何要被这样卑劣地污名化、妖魔化?——先是被动,后竟变为“主动”。此刻,到底谁才是“牛鬼蛇神”?到底谁才更像个“人”?
当甘老被问起那些岁月中有什么印象深刻的经历,他兴奋地提到一只小花猫。那是一只因为偷吃,几乎被一位气急败坏的劳改员摔死的可怜猫,甘老看到实在于心不忍,便收养了它。为了呵护猫被摔断的腿,还专门买罐头来喂养。后来猫怀孕了,实在养不起才放弃,但那只猫懂得报恩,每天都会带着小猫从外面回来看望甘老。
这实在是那灰暗生活中人性的闪光,最温情的一幕。这种“非必要”恰恰是人之为人的必要组成,这段温馨的经历,大概也是作为“牛鬼蛇神”的甘老活得最像“人”的日子。
我想到甘老那位才华横溢,本名叫陈海果的女同学在自己的墓碑上写下的一段话:
“我在中国看到的是一种愚昧的幸福,很少有所说的智慧的痛苦了,可惜我至死不会愚昧。我恐怕与任何当权者都难以合作,是一个永远的批判者。幸运的是,在民间我有大批的朋友,志同道合者。感谢上帝,在我九死一生之际,总会派出天使,将我带出死亡的幽谷。我也无怨无悔,将身上的十字架背负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 林希翎
最初看到时,我以为她说的“十字架”就是那个像五行山一般压迫她一生的“罪名”,现在终于意识到,那“十字架”不是别的,而是“人”,是天赋的人的权利。
寻回“灵魂”,找回失落的坐标
你们要谨慎,恐怕有人用他的理学和虚空的妄言,不照着基督,乃照人间的遗传……就把你们掳去。
——《歌罗西书》
对于那段天翻地覆、风雨如晦的岁月,作家冯骥才曾有过一段精准的描述:
“雄厚的古老文明奇迹般地消失,人间演出原始蒙昧时代的互相残杀;善与美转入地下,丑与恶肆意宣泄;千千万万家庭被轰毁,千千万万生命被吞噬。无论压在这狂浪下边的还是掀动这狂浪的,都是它的牺牲品。哪怕最成熟的性格也要接受它强制性的重新塑造。坚强的化为怯弱,诚实的化为诡诈,恬静的化为疯狂,豁朗的化为阴沉。人性、人道、人权、人的尊严、人的价值,所有含有人的最高贵的成分,都是它公开践踏的内容。
虽然这不是大动干戈的战争,再惨烈的战争也难以达到如此残酷——灵魂的虐杀。”
- 冯骥才
抚痛追昔,可以说那时我们是一个失魂落魄的民族,肆虐大地的洪流里涌动的不过是一具具有血无灵、随波逐流的僵尸、偶人,那一个个血脉喷张、面目狰狞的都是活死人、死魂灵。蒙田说,“人总是出租自己。他们的天赋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奴役他们的人用的。”在那个黑白颠倒、是非混淆的年代,只有最善于出卖自己灵魂的人才能苟活,那些坚守自己灵魂、守道信义之人,许多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是,正如那首诗所说:
她把带血的头颅,
放在生命的天平上,
让所有的苟活者,
都失去了——
重量。
在不义的年代,每个灵魂都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所以,当我看到“找回灵魂”这样的字眼时,先是一震,继而想到我们要找的到底是谁的灵魂,寻找别人的只是第一步,归根结底,每个人都需要找回自己的!
无论向左走、向右走,还是向前走,如果我们选择的坐标系是错误的,那么无论向哪个方向走,大概率都是错的!即便一时对了,也不过是一次偶然,总有一天,还是会回到错误的轨道。
我们需要找回蒙尘已久的“真善美”的坐标,让自己时刻活在真实中,因为只有“真”才是一切远大理想的原点。如果没有“真”的基石,便没有“善”的柱廊,更不会有“美”的殿堂,即便有也是海市蜃楼。
而一切善意如果不是建立在“真”的基础之上,那就是伪善!
活水
甘老说“我心中还有个她”,听来真是字字泣血。
尼采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他心中的那个“她”以血沃林,用血写的文字刻下了那个时代观念的水位,“她”就像长江上白鹤梁的石鱼一样,成为历史水位永恒的标记。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但愿有一天我们每个人心中都能有个“她”,到那时“她”将复活,“我”将复活,“人”将复活。每个人都将成为一泓活水,正本清源天光鉴,海晏河清或可待。
哥大黎教授在高耀洁奶奶追思会上发言的视频。 我尤其喜欢他那句“真的中国”。
【作者简介】北海,迎寒而立,向阳而生,致意大地,一枚园地耕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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