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琼瑶翩然离世，我没有太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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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1938年4月20日 - 2024年12月4日 （图片来源：琼瑶Facebook）

1、

美国西部时间12月3日晚，我正在加班，忽然看到群里朋友转发的一条消息：

台媒：琼瑶自杀身亡

我吃了一惊，忙打开新闻看：

12月4日下午1时22分许，知名作家琼瑶在台湾新北市淡水区家内自杀身亡，终年86岁。

这“自杀”二字，一开始惊住了我。

新闻里说，琼瑶的63岁儿子表示，母亲留有遗书，并交代秘书中午回家查看，入屋后发现琼瑶已在房间内轻生。琼瑶秘书见状立即通知救护人员，但救护人员抵达时，发现琼瑶已无呼吸心跳等生命体征，呈现明显死亡状态，最终并未将她送医急救。

随后，我在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里，读到了她的遗书。在遗书里，她说，各位亲爱的朋友知音们，不要哭，不要伤心，不要为我难过，我已经”翩然“地离去了！

各位亲爱的朋友知音们：

不要哭，不要伤心，不要为我难过。我已经“翩然”的去了！

“翩然”是我最喜欢的两个字，代表的是“自主、自在、自由”的“飞翔”，优美而“轻盈”，我摆脱了逐渐让我痛苦的躯壳，“翩然”的化为雪花飞去了！

这是我的愿望，“死亡”是每个人必经之路，也是最后一件“大事”。我不想听天由命，不想慢慢枯萎凋零，我想为这最后的大事“作主”。

上苍对于生命的过程，设计得不是很好。当人老了，都要经过一段很痛苦的“衰弱、退化、生病、出入医院、治疗、不治”的时间，这段时间，可长可短，对于必将老死的人，是多大的折磨！万一不幸，还可能成为依赖“插管维生”的“卧床老人”！我曾经目睹那种惨状。我不要那样的“死亡”。

我是“火花”，我己尽力燃烧过。如今，当火焰将熄之前，我选择这种方式，翩然归去。我要说的话，都录在我《当雪花飘落》的视频里了。希望我的朋友们，多看几次视频，了解我想表达的一切。

朋友们，不要为我的“死亡”悲哀，为我笑吧！生命的美好，就在于“能爱，能恨、能笑，能哭、能歌、能说、能跑、能动、能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能嫉恶如仇，活得轰轰烈烈……”这些，我都在有生之年，拥有过了！我“活过”了，不曾辜负此生！

我最放不下的，就是家人和你们。“爱”紧紧的系着我心，你们都是我最最不舍的。为了让我的灵魂（不知道人类有没有灵魂），也能“翩然”，大家为我笑、为我高歌、为我飞舞吧！我在天之灵，会与你们“共舞”的！

别了！我至爱的你们！庆幸此生，曾经和你们相遇相知。

注意，我“死亡”的方式，是在我生命的终站实行的！年轻的你们，千万不要轻易放弃生命，一时的挫折打击，可能是美好生命中的“磨练”，希望你们经得起磨练，像我一样，活到八十六、七岁，体力不支时，再来选择如何面对死亡。但愿那时，人类已经找到很人道的方式，来帮助“老人”们，快乐的“归去”！

亲爱的你们，要勇敢，要活出强大的“自我”，不要辜负来世间一趟！这世间，虽然不是十全十美，也有各种意外的喜怒哀乐！别错过那些属于你的精彩！

千言万语说不尽，最后，祝福大家健康快乐，活得潇潇洒洒！

琼瑶写于淡水双映楼
2024、12、3

淑玲代发 2024、12、4

除遗书外，琼瑶的脸书还发布了她自制的告别视频，《当雪花飘落》：

告别视频中的这首《当雪花飘落》，是她在今年11月写的一首诗词：

在视频中，一身红衣的琼瑶轻声念道——

当雪花开始纷纷飘落

我心里轻轻的唱着歌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生命里的雪季没错过

这趟旅程走来辛苦颠簸

且喜也有各种精彩唱和

经过了山路的崎岖不平

挨过了水路的骇浪风波

留下了…留下了…

我那些字字句句的著作

是我今生为爱燃烧的热火

谁在雪地插了鲜花一朵

阳光映着玫瑰如此鲜活

正像我心中的雪与火

无论是好是坏是对是错

那个我…那个我…

始终追寻着日出与日落

相信人间有爱 初心如昨

这是我最后的选择

时间已到 生命不会更好

不拖累所爱 也超越病魔

我心翩然自如奔放快乐

当此刻…当此刻…

有如雪花与火花同时绽放

我将飞向可以起舞的星河

琼瑶 写于淡水双映楼

2024、11

读完了琼瑶的遗书，再看完她的告别视频，我想我理解了她，也不再惊讶，她为什么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翩然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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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七零后，与很多同龄人一样，我的少女时代，有着琼瑶的《窗外》和《情深深雨蒙蒙》这些书的烙印。

三十多年未读琼瑶了，上一次我到网上去搜琼瑶， 是在三个月前的9月4日。现在看来，也与今天琼瑶的离去有关。

今年，因为陪伴红珍的离去（见：《一枚：送别红珍》），我对死亡和临终关怀这个议题，有了更多的思考和学习。在北加州有一个非盈利组织，叫做“美华慈心关怀联盟”（caccc-usa.org)，宗旨是“在生命末期的议题上，为在美华人提供一个有尊严而且受到尊重的社区”。我在今年初陪伴红珍最后的时光时知道了这个非盈利组织，很被他们的“鼓励以开放的心态探讨生命末期的议题；接受这是生命自然的历程” 以及“从事社区教育宣导并训练志工、照顾者和医疗专业人员，加强参与事前疗护计划及疗护决定，以提升重症和生命末期的疗护品质”的使命所吸引，便报名了他们的讲座和课程，希望自己有一天也可以成为一名义工。

9月4日那天上午，我参加了美华慈心组织的关于“食物永远代表爱吗？严重疾病情况下都营养与喂食问题”的慈心关怀讲座。

就是在那一天的讲座上，我突然听到了琼瑶这个我从年少时就熟悉的名字。

那天的主讲人潘欣心医师，是美国纽约长老会皇后医院老人学科及缓和医学科主任，Well Cornell Medical College 医学院医学院副教授。她在鼓励大家为什么要提前填写“医疗照顾事前指示”表格的时候，举出了琼瑶的例子：

她说，为了是否应该给90岁失智的丈夫平鑫涛插鼻胃管，琼瑶与平鑫涛的孩子们产生了巨大的争执，在网络上引起轰动，引发了什么是安乐死和“尊严死”的这个严肃的话题。

我对这一桩“公案”从未听说，所以当即上网搜查了一下。这是我那天找到的BBC在2017年5月14日的报道：

台湾作家琼瑶就应否为患上失智症的丈夫、皇冠文化集团创办人平鑫涛插鼻胃管，与继子女发生纠纷，彷佛变成一出伦理剧，引起华人社会的关注。不过，喧闹背后，如何面对人生“最后一哩路”是每个人都要处理的课题。

根据琼瑶描述，2014年平鑫涛写了一封给儿女的信，信中交代假如他未来病重时应该采取甚么医疗方针。

“一、当我病危的时候，请不要把我送进加护病房，我不要任何管子和医疗器具来维持我的生命，更不要死在冰冷的加护病房里。二、所以，无论是气切、电击、插管、鼻胃管、导尿管……通通不要，让我走得清清爽爽。”

平鑫涛其后被诊断患上“血管型失智症”，亦经历过大、小中风。

根据琼瑶4月发表的文章，2016年3月，医生建议帮平鑫涛插鼻胃管，琼瑶认为应该遵从丈夫想法，反对插管，可是她的继子女认为父亲并未到“病危”的地步。最后琼瑶让步，让平鑫涛插鼻胃管。

琼瑶写道：“这是两种爱的拔河。他们的爱，是只要爸爸活着，等待奇迹降临！我是深知没有奇迹，不忍把鑫涛陷进‘生不如死’的绝境里！”

“这两种爱，注定是平行线，注定无法交集！他们的爱没错，就是缺乏对医学的知识！而我的爱，包涵了太多我对鑫涛的了解和壮士断腕的痛！”

文章一石激起千重浪，平鑫涛儿子平云写了一封公开信反击琼瑶：“您一直念兹在兹插鼻胃管的事，但其实真正的重点始终不在于究竟要不要插鼻胃管这件事，而是我们跟您对于父亲值不值得继续活下去的认知不同。”

“开宗明义的前提就是‘当我病危的时候’，但问题是所有医生自始至终从来都没有判定过父亲病危或陷入重度昏迷，他只是失智而已。”

琼瑶与平云的争论不再只与平鑫涛的医疗问题相关，甚至牵扯出琼瑶当年成为第三者的恩怨情仇。

也就是在那天的讲座上，我记下来了美华慈心关怀联盟的创办人及执行长Sandy（陈明慧护理师）的一句话：填写AHCD表格，是送给自己和家人最好的礼物。

Sandy说的这个AHCD表，是Advance Health Care Directive  （医疗照顾事前指示）。 

潘医师分享的琼瑶为平鑫涛的插管之争的故事以及Sandy的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天晚上，我便去美华慈心关怀联盟的网站（https://caccc-usa.org/）上，下载了这个表格，填写好自己的医疗照顾事前指示表。

什么是“医疗照护事前指示”? 

表格的介绍上这样说——

“医疗照护事前指示”是一个人一旦在无法自我表达希望获得的医疗照护时，一份自己事前口述或书写好的有关医疗照护方面的特别意愿。例如:当您意识不清、昏迷或病重无法沟通时，医疗照护事前指示使得您能够“说出” 在医疗照护上的自我决定。您也可以指定一位您信任的人为您做医疗照顾方面的决定，称为“医疗照护授权书”，您指定的人称为您的“医疗照护代理人”。 

法律上，您有权利指示您接受医疗照护的医疗机构、医护人员或代理人， 在您自己无法做医疗照护决定的任何时候，不只限于生命的末期，按照医疗照护事前指示，执行您的意愿。 

（只要您的意识清醒，有能力做此决定，您有权在任何时候取消或更改这份医疗照顾事前指示。）

我不想让我的任何亲人或朋友为我承担做决定的压力，因此，我没有指定“医疗照护代理人”，而是自己直接在表上，选择了我自己如下的清晰“指示”——

我不希望延长我的生命，如果 ( 1 ) 我的疾病无法治愈，而且病况无法好转，在相当短的时日内，我将因此死亡，( 2 ) 我的意识不清，医学上合理地确定我的意识无法再恢复，或 ( 3 ) 治疗所可能承受的危险和负担，超过期望的疗效。 

我不仅请求，并且要求我的家人、朋友、医师、其他照顾人员、和医护机构遵从我下列的指示: 

- 食物和液体: 如果我无法安全吞咽，我不希望经由静脉点滴或口、鼻、 胃或肠道插管灌食的人工方式，获得食物或液体以延长我的生命。我希望 获得适当的药物减除我的不舒服。如果无法经由正常的给予方式提供我的 营养，我选择死亡。

 - 感染: 我继续接受的唯一治疗是，减除因感染而造成的疼痛。除非造成 疼痛，否则感染本身虽可能导致死亡，就听其自然，而不要治疗。 

- 加强医护方面: 我要求麻醉性止痛药和/或其他药物控制我的疼痛或受苦，但是拒绝因为要延长我的生命，而将我转诊到医院接受手术或做其 他的医疗处理。我认为这样的急救是不适当的。 

- 安宁照护: 我希望在疾病状况恶化期间，我的医师能真实评估我的健康进展的情况，而尽早在适当时间提供我安宁照护的选择。 

- 疼痛的控制: 除了我在下面空栏内所做的陈述，我指示，任何时候， 减除疼痛和不适的治疗应该提供给我，即使这些治疗加速我的死亡。 

- 我希望再度强调，当我的神智不再清醒，而且，如果我的医师已确认我的神智能力无法再恢复，或恢复的可能性很少时，我希望死于自然的情况 下，而不要接受延长生命的各项医疗措施。我特别不希望接受的医疗措施，包括:人工心肺复苏术、 人工呼吸器 、血液透析、心搏器和输血。 

......

以上每一条， 我都一一签名，签日期，并请了我的两位朋友做了目击证人签字。

那一晚，当我在我的朋友圈晒出我填写了我的医疗照顾事前指示的时候，一些朋友看到后很惊讶。也有朋友担心我是否身体出了什么状况， 私信我关心我。 

我身体很好，刚刚做过年检，所有指标都正常。然而，在陪伴与我同龄的红珍离去的过程中，也经过这段时间来对死亡这个我们经常回避的却无比重要的议题的学习，我越来越意识到， 哪怕我还年轻，死亡也是我，也是我们每个人，早晚都必须要面对的。

我曾经背诵过《雅各书》上的这段话，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其实明天如何，你们还不知道。你们的生命是什么呢？你们原来是一片云雾，出现片刻就不见了。

作为一名基督徒，我知道我最后永恒的家在哪里。我并不惧怕死亡， 但是我希望，当我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离开。

那么为什么，我们需要有一份医疗照护事前指示?  这是表格上给出的答案——

基于以下的几项理由，我们需要在自己无法做医疗照护决定的情况发生 以前，事前先准备好一份医疗照护事前指示: 

保护了当事者自我决定的道德和法律权益;

减除了“不确定当事者本人意愿”的问题;

减少了家属友人彼此间因意见不同造成的冲突;

消除家属和照顾者为当事者做生死决定时，可能产生的内心焦虑和矛盾内疚的心理;

解除了当事者对于“接受过度无效治疗的折磨”的畏惧;

减除当事者及家属对于长时间无效治疗造成的经济负担;

完成了当事者爱心捐赠器官组织的意愿。 

琼瑶当时与平鑫涛的子女的争执，就正是其中的第二和第三项：“不确定当事者本人意愿”，以及“家属友人彼此间因意见不同造成冲突”。平鑫涛当年在给儿女的信中写下的是“当我病危的时候”，但是，失智症并非等于病危，平鑫涛自己的心愿是什么？ 琼瑶认为她知道丈夫的想法，他反对插管，可是她的继子女认为父亲并未到“病危”的地步。为此，琼瑶与平鑫涛的儿女翻脸，最后琼瑶让步，平鑫涛还是插了鼻胃管。

插管整整三年后， 2019年5月23日晚21:08，出生在江苏常熟，曾创立皇冠杂志社65年，培育为数众多的作家，成为80、90年代以来台湾重要的人文风景，引领当代小说和戏剧潮流的平鑫涛去世。享年91岁。

琼瑶在社交平台发长文悼念丈夫，说，  “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个声音，在反复低语，鑫涛，放手吧！不要再被这些管子和器具折磨了！” 并感叹道：“鑫涛，你解脱了！我，也放下了。”

我想， 与平鑫涛的孩子的争执，以及平鑫涛这三年的插管经历，一定在琼瑶的心里留下了创伤和深深的恐惧。已经86岁的她，不要在她未来生命的末期，也“被这些管子和器具折磨”。她要像雪花一样，自由飞舞。

实际上，我在网上搜到， 早在8年前的2016年3月，琼瑶就曾经在网上公开发表过一封给儿子和儿媳的公开信，要预约自己的美好告别。她说，这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封信——

在这封信中，她反复叮嘱儿子和儿媳说：

一、不论我生了什么重病，不动大手术，让我死得快最重要！在我能作主时让我作主，万一我不能作主时，照我的叮嘱去做！

二、不把我送进「加护病房」。

三、不论什么情况下，绝对不能插“鼻胃管”！因为如果我失去吞咽的能力，等于也失去吃的快乐，我不要那样活着！

四、同上一条，不论什么情况，不能在我身上插入各种维生的管子。尿管，呼吸管，各种我不知道名字的管子都不行！

五、我已经注记过，最后的“急救措施”，气切，电击，叶克膜......这些，全部不要！帮助我没有痛苦的死去，比千方百计让我痛苦的活着，意义重大！不要被“生死”的迷思给困惑住！

我曾说过：「生时愿如火花，燃烧到生命最后一刻。死时愿如雪花，飘然落地，化为尘土！」我写这封信，是抱着正面思考来写的。雪花从天空落地，是很短暂的，不会飘上好几年！让我达到我的愿望吧！

人生最无奈的事，是不能选择生，也不能选择死！好多习俗和牢不可破的生死观念锁住了我们，时代在不停的进步，是开始改变观念的时候了！......

我其实一开始还是有点惊讶，因为她既然已经在2016年如此反复叮嘱了孩子，并且， 我搜了一下，台湾的《自主病人权利法》已于2019年1月6日正式生效，为什么，琼瑶还是不放心，选择了这样离去呢？

“人生最无奈的事，是不能选择生，也不能选择死。”当我再次读她八年前这封信里的这一句的时候，我似乎又找到了答案。

她不要接受这个无奈。她虽无法自主选择生，但是，她要自主选择死。

善良如她，担心她这个举动，会引发更多人，尤其是比她年轻的人仿效她，还在她最后的遗书里反复叮咛：我“死亡”的方式，是在我生命的终站实行的！年轻的你们，千万不要轻易放弃生命，一时的挫折打击，可能是美好生命中的“磨练”，希望你们经得起磨练，像我一样，活到八十六、七岁，体力不支时，再来选择如何面对死亡。

这是我最后的选择

时间已到 生命不会更好

不拖累所爱 也超越病魔

我心翩然自如奔放快乐

“不拖累所爱，也超越病魔，我心翩然自如奔放快乐。” 这是琼瑶写在她的诗句里的，也是她在最后的告别视频里留给我们的话。

我不会跟琼瑶做出一样的选择。但是，我也不愿像很多媒体那样，用“自杀”或“轻生”这样的话来描述她的告别。因为，她是如她所说，是“翩然离去”。

想起刚刚在艾晓明老师的朋友圈看到的这段话，也是说出了我的心声：

澎湃的新闻标题或可将琼瑶“轻生身亡”改为：翩然身故。她的灵魂飞走了，但有作品留下，又走得这么从容。谢谢你潇洒的告别🙏

谢谢你琼瑶。谢谢你的作品曾经陪伴过我的年少。

愿你的灵魂安息。

（美国西部时间2024年12月4日凌晨4:30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