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年没有给老爷子打电话。
父亲节那天,我在小区楼下旋转如陀螺。邻居的老金毛凝视着我,天光尚亮,照不亮我那点陈年的心事。
电话拔过去,一阵白发苍苍的声音。
雅安清润的周末,青衣江在他晚年最后一套居所的旁边缓缓流淌。吐一口老痰,在我面前班门弄斧点评几句楼市行情,他理解的那种。然后没来由的,讲起他三十多年前承包食堂的事。
九一年,雅安石棉矿,大山被公路和矿场拉开永恒的伤口。山与河的夹角处是楼宇,步行街和赖宁的雕像。小县城,河风大,万物干裂。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拿着锅和铲,用了半年时间,一铲子把彩电冰箱录音机舀进了我的家里。
当时不觉得什么,只是放学回家家里突然就变成了迪斯科舞厅。咚次哒次实现了四个现代化。如果我是个外向的小孩,当时就应该亲吻红领巾,感谢培养了我爸的党和人民。
具体一点,他那年承包了川矿招待所的食堂。很新鲜,很勇敢。
跟原来的班子画了两个饼。第一是保留原班人马,此为义;二是保证大家收入翻番,此为利。他在电话里添油加醋讲当时如何激励团队解决刺头我并无兴趣。直到他讲到后来翻的倍数有多惊人,他自己当时也没想到。
总之,这个改革开放的男人甩开膀子,在大渡河边倾倒料酒,腌制季节,翻炒日夜,时针一圈圈转动撩起一团团焰火和锅气。
第一个月,他作为承包人加厨师长,收入就超5000;副厨师长4700多。小伙快疯了,娶两个媳妇儿的打猫儿心肠都快岀来了。财富想象力的猴皮筋失去了弹性。钞票似乎已经铺展成星光大道。那是工人和农民都没有见过的场景,唯有去伊拉克开大卡四年的万元户略懂。
要知道,在那之前包括他在内的普工的工资是200块。一下子25倍,谁吃得消?当工人时每月为了喂饱我和姐姐。还得找之前的厂长高飞龙借上二三十。以保月底的蛋白质和维生素。从小到大我姐一直比我圆乎,估计最后几天抢食期是关键。
老姐,知道你在减肥,冒犯了。
一个十七岁就没了爹的人,接过“何大案”(我爷的江湖名号)的面点衣钵,又在汉源国营食堂打下的童子功,也没有被日后铸工组的车床削去红白案之间的灵性。
那年月,能把钢块切成零件,能把面团揉成早餐,又凭厨艺硬控了石棉县的好吃嘴半年。还和厂长处成了哥们儿,厂长还能帮他解决困难。说实话,不简单。
当然,现在就是坐在雅安的沙发上,心上三根弹簧的业余二胡演奏家。
小富之后,妒忌随之而来,承包整个招待所的领导首先坐不住了。妒忌不讲逻辑不讲理,只讲上下关系。
因为那时候不南下去闯荡在原地一个月就挣5000块的人,是有原罪的。就像玛莲娜素面朝天穿过意大利西西里岛小镇的广场,点烟的男人们咽着口水,但磨得发亮的石板上也会映过来老嫂子们喷火的眼神。
这一切反噬都是因为现实太过惊人,还是大家都归于平庸才能一团和气。
绊子实在太多,厨子无可奈何。
于是半年后,又通过高厂长的推荐去了供电所。工资400-500,电随便用。再不用借钱度日了,但刚起飞的厨师长被人性和他对人性的反应摁下,一个急刹车变成供电所温温吞吞的厨子。
但我家的双卡带录音机音质尚好,邓丽君在里面唱:
没有了机制的驱动,承包人变成了摸鱼划水的打工人。不但如此,他还打工人。零星记忆中,他跟食堂另一个瓜娃子干过一架。用圆形的食堂大铁勺给对方脸上留下一钩下玄月。
这位瓜娃子叔叔别哭,我觉的那是我爸给你的厨艺授勋仪式,你看好了,他只教一招。以父之名,浇你face以灵魂的汤汁。我劝你不要不知好歹,要耗子尾汁。
总之,九一年,42岁的他结结实实干了一票。把家往前狠推了一把。
让我看到那个时代展示出的框架,澎湃和永恒的人性。也充分展示了以我爸为代表的个体的能力,高情商和性情中人疾恶如仇的局限性。
后来这份局限性原封不动地遗传到我身上,让我实在是对一些钱无法下口。这可能就是穷人的一种定势吧,脸皮薄反应慢做不到彻底的功利,基因里带的。当然,这也是我多年后才彻底明白且无法再改变的事情。
但这就构成了我,和我喜忧掺半的生活。
不觉聊了一个小时,看他实在停不下来,我帮他刹了车。而关于父亲节快乐的口头表达,我只字未提,他也浑然不觉。
就像1991年的自己浑然不觉小富过半年那样。
讲完了,好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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