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确定又不确定的时代。
确定的是年复一年，一切如常；大家好像用麻筋在过日子。比如今年的春晚，还没开播就被网友们诊断大致类似《初见照相馆》。
不确定的是惊吓越来越多，而且少了惊喜的调和。
比如挣不到钱的时代，和挣到钱但回不了款还得回老家的春节。
长大后的春节返乡，其实是不够纯粹的。
曾经《常回家看看》的MTV有一种样板戏式的美好滤镜。这是一个祈使句，就像小时候“学雷锋”和青春期“戒网瘾”一样有脱离生活的样板性质。
后来当你发现马路上的老太太来回走了十几趟；当你发现有一天爸妈抱着手机茶饭不思的时候，你就能从回忆里电击的疼痛中感觉到那种超现实。
就像春节返乡，所有的公益广告和房地产视频都是美好样板戏，但现实情况是，你要过五关斩六将。
刚进村口，就要路过村里平均年龄八十的情报中心。她们是全国最大的情报机构，是你是否出人头地的鉴定所。她们火眼金晴，众口铄金，眼角的每一道褶子都可以让你的奥迪A6抛锚，当然可能也是五菱宏光翻下机耕道。
你要提防她们，她们会重新界定你的身份，或者用一个谣言为你建造一个结界。让你的春节七天乐变成可以无缝衔接到明年的笑话。
最不济，她们会在某个宴席里顺走一包本该属于你的华子。甚至生生从你的筷子下，用塑料袋裹走那坨品相完美的蹄膀。
你会遇到七大姑八大姨，她们是情报机构的非遗传承人，是成功人士鉴定所的练习生。
如果你没结婚的话，她们也可以是乡村版《非诚勿扰》的主持人兼嘉宾。她们会在你爹妈的默许下围猎你在城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爱情护城河。
她们亮出所有储存着适婚男青年资料的内存条，在村支书儿子（或女儿）以下，守村人树先生以上的区间内为你物色对象。不管是离婚带娃还是守身如玉，直至烧穿你的主板。
她们会在你穿着秋衣秋裤在乡村潮湿的被窝里醒来的时候，围在床沿当你爹妈的嘴替。她们是二老的希望之光，有她们在，天下就没有做不成的媒，月老来村里都只能从学徒干起。
她们热情又无情。洞穿了婚姻的真谛，直抵生活本质。
她们会有意无意打听你的收入，不管你是否说的是实话（建议不要）。
如果比她们的娃收入低，她们会把嘴撇到隔壁村去：咦，还没我娃在县里跑摩的挣的多哩。
如果高一点，她会说城里钱咋经花，不知道多久才能买上房。
如果你说的数字远远超过她的想象。她们会沉默半晌，眼神放空，带着一副不相信的表情离开。
然后第二天找你爹妈借钱，不想打借条的那种。
你会遇上儿时的发小，中学的同学，曾经的校花。你们在聚会上回忆的是青春期的美好。但现在他们更多的是镇政府的秘书，法院的副院，是城管的队长，他们是公检法一条龙，他们是家乡的肉联网，相互缠绕又保留距离。你只是特定节日里的不速之客。是他们板结的熟人社会里最熟悉的陌生人。
除了看着眼线粗如蚯蚓的校花时短暂的失神，他们用体制内的，生意场上劝酒的架势试探你的底线。他们看着你手里的车钥匙，看你掏出什么牌子的烟。大家都在是似而非的玩笑和县城KTV光怪陆离的氛围里相互推手，哑谜，太极。
你会遇到你的父母，或者是父，又或者只是母。因为很多人就是这么残缺着长大的。
如你所知，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是像《家有儿女》一样的样板。即便睿智如刘梅，宽厚如夏东海，他们也是组合后呈现出的样板般的完美。
老罗最近也说，他春节回家，他妈的惊喜最多维持到第二天午饭。之后的饭就要自己热了，并且不要打拢她看电视剧。
是的，归乡的意义似乎只是在亲人见面的那一刹那就产生并完结。母亲的拥抱也好，父亲的微笑也罢，只有在那一刻才被升华如电影片段般的意义。之后就回到日常，琐碎和矛盾。
除了不擅表达的爱意，更多的是程式化的劝说和无意识的服从测试。用他们已经尘封在时间里的逻辑和认知，去封堵一个他们用尽最大力气，接受尽可能多的教育后偶尔归来的灵魂。无论话题是婚姻、事业还是带娃。
我们不能否认父母对我们的爱，但故乡的确只有辽阔的土地或者山海。辽阔的父母只是小概率事件。
我们和父母相互爱着，却无法长久相处了。
所以春节就是这样的构成，一刹那的爱，迅速恢复的日常，和一波又一波的冒犯。
回想起来，惊喜似乎只会在不谙世事的年纪降临。
就像小时候的某一天，爸爸出差或赶集归来，给妈妈买了的确良的连衣裙，给你和姐姐买了巧克力，玩具枪和洋娃娃。
那天天空湛蓝，阳光刺眼，姐姐在房间里摆弄洋娃娃，爸爸在沙发上抽烟，妈妈在做饭，你在院子里开心地朝着远方的大树开枪。
那一刻就像豆瓣评分9.5分的电影片段。
直到多年之后的一个春节，你启动车子开往回家的高速公路，突然一颗子弹呼啸而来，你猝不及防正中眉心。
那颗子弹，就叫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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