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庆炳:决定我命运的一篇论文

学术   2024-11-12 11:33   江苏  

本文转自“励耘南国”,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童庆炳(1936—2015)先生自述,节选自《朴:童庆炳口述自传》。旨在知识分享,如涉版权问题,联系小编删除。





PART.1

结婚后我在中文系遇到了挫折,被调到社科处。但是曾恬不服气,她也是中文系出去的,我不敢去反映,她就去找中文系说:“你们凭什么把童庆炳调到社科处去?童庆炳究竟哪一点不如你们这些年轻教师?他跟你们年轻教师都是一样好。”她找了延安来的一个干部,“鲁艺”毕业的,那时候已经老了,就在系里做总支书记。总支书记说:“这是大家的意见,我也没办法,这就看童庆炳自己以后的表现。以后他要表现好,拿出什么真的学术成果来,我来替他说话。”

之后,我开始研读《红楼梦》。我对《红楼梦》确有兴趣,那一年也正好遇到曹雪芹逝世200周年,曹雪芹逝世是1762年或1763年,1962年、1963年正好是200周年,于是我开始钻研《红楼梦》。当时毛泽东的口号是劳逸结合,意思就是说缩短工作时间,大家多休息。但是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很关键的时候,是决定我还能不能够继续走我文学研究的道路的一个关口。

我真是把《红楼梦》读了不知道多少遍,毛泽东说要读五遍,还有人说要读十遍,我读《红楼梦》啊,肯定不止十遍。《红楼梦》这一百二十回的章目,我是全部都能背诵的,还有其中几章我也能够背诵。据我所知,中国能背诵《红楼梦》全书的,只有一个人——茅盾,茅盾是能够把《红楼梦》从头背到尾的唯一的一个人。你要说背诗词、背古文,这都比较容易,要背一部长篇小说是很难的,但是我当时就冲着这个目标去。我先把一百二十回的章目都背下来,然后把一些比较重要的章节,特别是介绍性的,比如“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这些带有概括性的章节,都背下来了。林黛玉第一次出现在贾府那一回,我也背下来了,一共背了不少章节。我把《红楼梦》弄得滚瓜烂熟,到最后论文写完以后,脑子里都还尽是《红楼梦》。

我写论文是在学 12 楼,当时还碰上这么个情况。隔壁也是中文系的一个老师,研究语言的,他们是老一届,天天晚上打麻将。学12楼的房间,墙中间有一个四格的书柜,所以他们打麻将的声音会传到我这里,你说什么他说什么非常清晰,经常干扰我,我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读熟了《红楼梦》。最后决定要写一个题目,叫做《论高鹗续〈红楼梦〉的功过》。我要把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作个比较,因为我的确认为,前八十回是曹雪芹的文字,而后四十回的思想和文字,是另一样的,如果深入读的话,是能够读出来的。这不是五四时期胡适那些老一辈的学者们随便乱说的,是真的。所以我觉得通过比较,更能凸显曹雪芹的艺术才 华和他的艺术世界,包括他对《红楼梦》的构思,也确有毛泽东所说的,写出了一个贵族大家由兴盛走向衰落的过程。里面写了阶级斗争,因为里面很多人的死,都是非常可怜的。

于是白天我到社会科学处去上班,喝茶,看看《人民日报》,也没有别的事可做。晚上回来匆匆吃完饭,就钻到《红楼梦》里面去。我爱人也有一张桌子,她自己备课自己干事儿,或者去照顾那两个日本小姑娘。因为我们早饭晚饭都非常简单,无非吃点面条。1962年底,我写出了一篇《论高鹗续〈红楼梦〉的功过》。这篇文章经过中文系五个教授的鉴定,他们都写了一些意见,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黄药眠先生、钟敬文先生,他们写的话是“思想文字皆好,可以在学报发表”。

那时候我们发表的阵地是很少的。《光明日报》影响非常大,专门有学术版,登大块的学术文章。还有就是《北大学报》《人民大学学报》,山东大学《文史哲》,还有一个《新建设》,是刘再复他们搞的。《新建设》杂志跟当时的文学所有一定关联,是一个综合性的社科刊物,算最高级的刊物了。还有《红旗》杂志,但是它不登学术文章。所以学术阵地很少,一般青年教师,甚至教授,要发论文都不容易。

正好胡乔木的妹妹方铭正组织创办《北师大学报》。发表我论文的那一期学报又是学报 创刊以后最早的几期之一,敢把我这么一个年轻人的论文发出来,很不容易的。方铭对《红楼梦》也非常喜欢。她请中文系的五个教授看过以后写下评语,看能不能发表。她自己也看 我的稿子,但她看完,和我的意见却是相左的。她肯定后四十回,而我是批评的。我的论文结构是先讲高鹗续红楼梦的功劳,然后讲他的不足,最后再提出若干问题来讨论。她看了以后,说中文系的老师们反映很好,决定发表,但是要求我调过来,先讲“过”,然后再讲“功”。这就变成说,高鹗对《红楼梦》的修改和续作是有问题的,这问题在哪里哪里,不过最后,他也是有功劳的,功劳在哪里哪里。

当时社科处、自然科学处的两位领导,都是很了不起的。社科处是方铭,自然科学处的叫张刚,当时地质部部长孙大光的夫人。后来这位部长夫人调离自然科学处,换成了彭德怀的妻子浦安修。方铭是我的领导,我当时没有办法,只好按照她的意见进行修改。论文终于发表了,那是1963年,发表的时候,我已经在越南了。

我的论文受到好评,学报决定发表以后,刘漠,这位“鲁艺”出身的总支书记,就在中文系的一次会议上,和那些年轻教师说:“你们都说童庆炳业务不行,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童庆炳一万多字的《论高鹗续〈红楼梦〉的功过》,马上就要发表,我已经看了几页,文章写得非常好,我看还是把童庆炳调回中文系。”其实他们总支是已经决定了,要给大家通报这个决定,最后就以这样的方式通报了。这样,我又回到中文系,还是在文学理论教研室。

PART.2 带学生读书

除了文艺学专题课,当时我还开了这么一种讲课形式,就是我带领大家读一本书,一个班里面大家分工,你读这一章,他读那一章。当然我要做个示范。我读第一章,之后我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比如对这一章进行概括,主要有几个观点,哪几个观点我不太同意,为什么不同意。因为当时我发现学生来学做研究,但是并不会读书,要么全信书,全信书则不如无书,要么是对书里的东西抓不住要点,总是抓一些次要的东西,而这书主要讲什么却不明白,读不懂。所以我就带着大家一起读一本书。

当时处在改革开放初期,所以想先选一本西方的书来读。比较流行的做法,一个是读英国当代文学理论家伊格尔顿的《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这本书在国内有两三种翻译,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翻译,还有香港的翻译。一般选择社科院的来读。还有一个则是读美国学者韦勒克的《文学理论》,他是新批评的创始人之一。

我选择的不是这两本书,而是苏珊·朗格的《艺术问题》。为什么选这本呢?苏珊·朗格是美国美学家协会的主席,地位很高,年龄也很大了,我们读她的书的时候,她已经80多岁了。她这本书的好处是薄,讲的问题很集中,专门讲艺术问题。而且她吸收了西方各种流派的文学理论,融会贯通。其中有西方哲学的,符号论的,现象学的,心理学的,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论述艺术问题,很精彩。

我们一星期读一次,每一次由一位学生负责一章,有时两个人合读一章。要读出体会来, 真正把它读懂、读透,了解西方的文学观念、艺术观念是怎样的。

《艺术问题》这本书章节很少,主要是她的一些演讲,一共十讲。书中讨论了舞蹈问题、绘画问题、文学问题、诗歌问题,以及艺术创造中的各种问题。“艺术是人类情感的表现形式”,是她全书的中心,从第一讲到最后一讲反复讲这个观点。她的这个观点是比较新的。比如我们不谈表现,而谈再现,但是她提的是表现,认为艺术不可能再现。我们不可能将周围的这些树这些花原原本本地再现出来,只能是说这些树这些花引起了我内心的一些感觉、 情感、想象,然后我把通过一种模式把它表现出来。

这本书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它是综合性的,不仅综合了西方的东西,还有中国古代的东西。苏珊·朗格知识很渊博,对中国的画论都很熟悉。读到其中一段,谈转化问题,她说其实这是由五代后梁画家荆浩提出来的,文中是用现代汉语来解释什么意思,我就让学生去找,一定要找到原话,这样才能理解它。学生们很认真,把原话找出来了。这是荆浩《笔记法》“六要”里面的第六要:“墨者,高低晕淡,品物浅深,文彩自然,似非因笔。”就这一句话,苏珊·朗格把艺术转化的思想联系起来了,而且加以引用。当时译者没有译出来,但是我们作 为专业读者找到了原文。可见这本书虽然薄,但是含量很大。

这本书比韦勒克的《文学理论》要深,包含的内容要多,作者的见解常常是很独特的。比如对于“艺术是生命的形式”,我们一般都说艺术是有生命的,但是她说,我不是在比喻的意义上来讲“艺术是有生命的”,而是艺术本身就是有生命的,就应该是活生生的,她强调艺术是一种生命的形式。比如她说我们人要呼吸,一呼一吸,手左右摇摆,走路前后走动,都是有节奏的。她把人类的许多生命特征和艺术的特征对应起来讲,非常有意思。这就启发我们,艺术追求的是活生生的东西,就像生命本身那样真实的东西。艺术不应该是一种公式化、概念化的东西。

我们花了两年时间读这本书,慢慢读,书读进去以后,学生几乎能把书上的话背下来。有一段时间,我们那十几个硕士生写的文章里面动不动就是“苏珊•朗格怎么说”。所以像这些书,读了以后的确是很能开阔眼界的。

这也是我第一次体味到作为教师的乐趣。因为此前我在越南讲课、在阿尔巴尼亚讲课,都是我讲学生听,学生不可能跟我讨论,都是灌输式的。这一次讲文艺理论专题课,再加上读《艺术问题》,完全是和学生平等地对待一个问题。讲课时,你们觉得我讲得不对,你举手,反对,提出理由来,我也可以反驳,也可以吸收。读书也是这样。当时争论得非常热烈,比如说“转化”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翻译者啰啰唆唆翻译出一大段话,真正读到荆浩的话,其实就是几个字,就是说你画出来的东西不是原物,它的深浅跟原物不一样,它经过了艺术家的处理。处理以后你看起来好像已经不是用笔画出来的,不是“因笔”了,那本身就是自 然,但实际上它不是原物,而是把原物转化成一种艺术。再比如周围的树,你把它画出来,画出来不是照搬,而是经过浓淡、各种形状的处理。经过处理以后它是一个独立的作品,你看过之后觉得特别自然,好像不是用笔画出来的。所以我们平时看画和周围大自然是不一样的,比如我们看照片和山水画是不一样的。照片是复制出来的,而山水画是画家是经过自己的浓淡处理,加上各种各样的东西,但又不觉得它是用笔描出来的。苏珊•朗格她讲的“转化”就是这个意思。像这样的问题,我们会反复讨论。

我们从绘画讲到舞蹈,又讲到音乐。音乐怎么表现暴风雨的呢?冼星海写《黄河大合唱》, 写黄河上号子的声音,那是音乐里的声音,它的确是跟原声好像有点像,但是它不是那个号子原来的声音,已经经过艺术的处理,转化了,已经是音乐的一部分了。而它似乎不是冼星海有意做出来的,而是一种很自然的存在。

那个时候真正体会到教学的乐趣。弄懂了一个道理告诉学生,或者学生弄懂了一个道理,跟你交流。这都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我认为,作为教师来讲,人生的乐趣就在这里。老师和学生平等地来讨论一个问题,讨论出一个结果,双方都受到启发,都觉得有一种理在其中,真是非常美妙。

PART.3 1988,创办“作家研究生班”

1988年,我当时还在研究生院副院长任上。开始我是答应朋友何镇邦先生的请求,去给鲁迅文学院作家班上课。何镇邦是作家班的主要教员,我们是福建同乡。他们老是请我去讲课,这样,我后来跟鲁迅文学院的院长唐因也熟悉了,当时的教务长是周爱若,周扬的儿子。我跟鲁迅文学院提过不少的建议,希望它变成一所正规的学校,而不是培训机构,但是他们没有听我的话。

当时北京市给了他们一个办大专的机会,但是他们没有接受。他们认为苏联的高尔基文学院就是专门培养研究生的,不培养本科生。现在要鲁迅文学院从大专开始办,他们不愿意接受。我就劝他们,说这是一个机会呀,现在办一个大专,几年后就是本科,本科办得好,然后就是研究生,这是很自然的过程,放过这个机会,可就没有了。所以它现在还是只办培训班。

由于我经常去讲课,跟唐因、周爱若等谈话也都很愉快,看问题经常是很一致的,这样他们就提出来能不能跟我们北师大合作,以北师大的名义招硕士研究生。我说北师大没有直接招生的权利,单凭自己的作品,不看学历,也不经过考试,这很难办。但是我可以给教育部打一个报告,说现在有一批年轻的作家很有实力,但是他们没有学历,知识不够丰富,要是这些年轻的作家能够读研究生,提高对文学的理解,扩大他们的知识面,从理性的层面给他们讲讲艺术创作的规律,以及中国的古典文学、现当代文学,那么会对他们有很大的帮助。

于是我打了这样一个报告,亲自送到教育部去。当时教育部负责学位办的是一个厦门人,和我是同乡,我们之间说话有一种同乡之情,所以他都是跟我说实话。报告送去以后,他说这个还没有先例,我们研究研究,争取给你一个好的答复。过了若干日子,他告诉我可以先同意试办研究生班,但是读硕士研究生必须要通过英语考试,还要有一定有作品。这样,就在1988年,我们开办了由北师大主持的、和鲁迅文学院合办的作家研究生班,总辅导员就是我和何镇邦。

然后制定教学计划,有十几门课,包括马列文论、现代文学课等,其中古典文学,专门找了韩兆琦老师讲《史记》,我给他们开的是创作美学。

因为这个作家班是教育部批准的,当时几乎中国所有的年轻作家,已经出名、半出名和未出名的作家,纷纷从全国各地来报名,非常热烈。那时候都觉得文学是一个门路,要是文学搞成了,可以靠它吃饭。像莫言,都是首先报名的。他们本来在鲁迅文学院读过一届培训班,现在又来读研究生班。刘震云、余华、毕淑敏、迟子建等都来了。除刘震云之外,学历比较高的是余华,他是高中毕业。毕淑敏是初中毕业。莫言还要低一点,初中都没有毕业。迟子建是从黑龙江的一个师范学校毕业的。当时已经有名气的是莫言和刘震云,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已经发表,刘震云发表了一系列的“新现实主义小说”,《一地鸡毛》《官人》 《官场》《新兵连》等,在社会上产生了一系列反响,文坛上评价也比较高。毕淑敏进来的时候只有一篇作品,叫《昆仑殇》,我印象很深,写“文革”时期在昆仑山上拉练的故事。有的作品还很稚嫩,比如迟子建的。也有知青作家,比如肖亦农,但他现在不写小说了,专门写影视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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