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层(小说连载二十二)
作者 王联
李小生闪了腰在家中休息,除了给高福他娘做针灸,就是躺下来看书。姜雅欣经常来为他通风报信,顺便帮金凤照顾老太太,干点家务活,不知不觉两天时间过去了。在此期间,林冬旺依然十分关心,时不时到家里来探望,见李小生非但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反而一天比一天加重,心急如焚却一筹莫展。该怎么办?总不能真的把他抬上讲台躺着发言。此事非同小可,自己不能擅自做主,必须如实向卫生局领导汇报,不然要承担责任,于是他急忙赶往县城。路上他想了很多,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后悔不该出这个馊主意,硬要把李小生推出去,结果落了个两头受气里外不讨好的下场。自己图啥,真是吃饱了撑的,他好糊涂啊!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心里再不好受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如何才能把这件事处理妥当。按理说算不上个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就是上台发个言,没想到局长郭志远居然如此重视,以至于视为关乎他前途命运的头等大事,李小生不上台发言就等于打乱了他的计划。
郭志远何许人也?一个典型的泥腿子,跌倒了又爬起来,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不失时机地利用人,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早年,乘着运动的东风,初中刚毕业的他不择手段地夺了大队书记的权。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过五关斩六将,没用几年时间就当上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正当他春风得意马蹄疾之际,不慎因男女关系重重摔了一跤,人们原以为他彻底玩完了。不料两年后他却奇迹般地站立起来,到卫生局当副局长不足两年,硬生生把老局长挤了出去,自己取而代之。可是他依然不满足,一直在寻找机会,终于等到了这次运动。就在他煞费苦心之际,一份典型材料让他眼前一亮。从此李小生就成了他手上的一张牌,甚至被喻为一根救命稻草,成败全部寄托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于是乎策划了这次表彰大会。按照他的要求,此次会议规模空前声势浩大,除了安排县五套班子主要领导出席开幕式外,还特意邀请了省报记者。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在近半个月的时间里,局机关工作人员,尤其材料员天天加班加点,材料改了一遍又一编,累得焦头烂额,直到今天才算松了口气。但他依然不放心,在会场转了一圈又一圈,对每个环节都进行了仔细检查严格把关,生怕有纰漏。这不,今天一大早就他来到办公室,把案头的材料,特别是李小生的发言稿又认真审阅了一遍,感到非常满意,看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就在他得意洋洋地跷着二郎腿憧憬着美好的明天,林冬旺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来这么早,看来你比我还重视。”郭志远急忙起身,主动伸手过来,“当然喽,你那边是重头戏,李小生可要唱红了,你这当领导的脸上也就光彩嘛!”
“别提啦!”林冬旺却颓然哀叹一声,掏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出什么事了?”郭志远心头一沉,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郭局长,我都没法向你交代。这个,这个……嗨,李小生他闪腰了……”
“闪腰怎么了?”
“躺在炕上动弹不得!”
“动弹不得,什么意思?”
“他动弹不得,怎么来开会!”
“你是说李小生不能来参加会议,不能上台发言,是不是?”郭志远直愣愣注视着一脸愁容的林冬旺,良久才如梦方醒,不禁吸了口凉气。
“对,他躺在炕上动弹不得,怎么上台……”林冬旺吞吞吐吐,苦不堪言。
“对个屁!为什么不早说?材料和议程都打印了出来,也发了下去,省报记者马上就到,他不上台发言怎么行?那样的话整个计划不就被彻底打乱了!你说该咋办?”郭志远顿时拉下了脸,双目喷射出熊熊怒火。
“谁想到他会闪了腰,实在不行找个人替他上台念一念,反正大家手里都有材料……”思量片刻,林冬旺讪笑着用商量的语气讪笑道。
“馊主意!”郭志远怒不可遏,厚实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水杯几乎跳了起来,“开会的人谁不认识李小生,记者要拍照,照片还要上省报,难道你不知道吗?那样不就正好中了阶级敌人的下怀,他们就会见缝下蛆,就会制造谣言,就会背后捅刀子,你懂不懂?!”
“那……那……”林冬旺无言以对,额头上密匝匝的汗珠,迅速凝聚变大,顺着脸颊滚落。
“不就是闪了腰,派辆救护车把他接来,到时候就是用担架也要把他抬上台。对,材料里再加上一条,说他下乡巡诊不慎跌落山崖,摔成重伤。或者干脆说,郑老头子为了阻止他为贫下中农治病,在路上挖了陷阱,他不就成了现实版的红雨,不就成了现实版的春苗,不就更感人了嘛!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无论如何也得让他来,要是出了差错,我首先拿你是问,听明白了吗?”郭志远有意识地放缓语气,威胁的意味却十分浓厚。
“我费了不少口舌,可是……那就只能回去试一试。实在不行,干脆免掉我算了!”
“少废话!回去吧,有什么情况给我打电话。小兔崽子,关键时刻掉链子,要是让他给搞砸了,我轻饶不了他……”
看着郭志远咬牙切齿,脸黑得像锅底,林冬旺的脊梁骨飕飕直冒冷气,也就没敢再说什么,憋了一肚子的气黯然离去。原打算说明情况中午找战友们喝上一顿,然后到局里报到住下来,直等着明天开会。没想到还得回去,而且带着巨大的压力。此刻他心灰意冷,追悔莫及。明知郭志远居心叵测目的不纯,却偏偏落入圈套,真是自作自受自讨苦吃!他耷拉着头,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现在刚九点,返程的汽车下午四点才出发,显然等不及,只好和战友借了辆自行车,拼命往回赶路。奔五十的人了,骑着自行车顶着五级大风赶三十多里崎岖平的砂石路真够呛。这倒没什么,可是回去还得做李小生的工作。做通便罢,就是累掉脑袋也认了。要是做不通呢?成那了个样子,总不能真的强行把人抬到会场,你当是押送犯人呢?如果把人家的身体弄坏了,等于故意伤害,他林冬旺算老几,到时候姓郭的肯定不会替他承担责任,除了保不住职务,恐怕还得吃官司,这么大岁数了图个啥!越想越窝火,他吃力地踩踏着自行车,回到东城子已是大汗淋漓,却顾不上回办公室喝口水,就直奔李小生家去了。进了屋,他擦着脸上的汗水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事情经过和自己的苦衷述说了一遍。
李小生却一脸痛苦的表情,丝毫不为之所动。
“看在我的份上,咬咬牙你就去吧!叫辆救护车,让县医院的医生保驾护航。到会场实在坐不起来,领导看到了也就不会怪罪你,然后再把你送回……”说到最后,林冬旺简直就要下跪了。
“我现在除了不能动弹,还伴有头晕恶心的症状,那样会把我折腾死!”李小生双目紧闭,说话有气无力,断断续续,“谁不相信让他亲自来看看,您就别费口舌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您说,我的命重要还是开会重要?”
“难道你真的不能去了吗?那好,我也豁出去了,爱怎么着怎么着!”林冬旺无奈地踱来踱去,汗水不断从额头上渗出,顺着面颊滚滚而落。做了最后一次努力后,哐当一甩门离去。回到办公室,唇干舌燥却顾不上喝口水,他迫不及待地拨通了郭志远的电话,“喂,郭局长,李小生难受得挺厉害,面色苍白,上吐下泄……你要是不信就派人过来看看,我真的没办法!什么什么?喂,郭局长,怎么不说话……”一阵忙音响起,电话挂断了。他半张着嘴,举着话筒木头人似的呆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狠狠将话筒摁在机座上,憋着一肚子气缓缓坐下,掏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颤抖着手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大口吸着,牙咬得咯吱直响,“老子不干了,爱谁干谁干!窝囊,真他妈的窝囊!”
“您这是怎么了,生谁的气呢?”恰在此刻,姜雅欣闯了进来,故作大惊小怪地啧啧两声。
“除了李小生,还有谁!”林冬旺闷哼一声,使劲捻灭了烟蒂。
“这就是您的不对了,人家为工作闪了腰,你们当领导的不但要体谅,而且应该表扬。人都成那样了,还逼着人家去开会,天底下哪有这种事情!”
“你懂啥!这次会议很重要,李小生要扮演一个特殊角色,他不去就等于打乱了原定计划,郭局长所做的一切努力将付之东流,你说我能不生气吗?”
“不就是个郭志远,您也太在乎他了!您当连指导员的时候,他还玩尿泥呢。他不就是靠造反起家,投机钻营,溜须拍马,耍手腕搞阴谋,不择手段往上爬。他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谁不知道……”
“够了,说这些废话有啥用!”没等姜雅欣说完,林冬旺就打断了她的话,“赶快去卫生局报到,别误了明天开会。”
“干脆咱们都别去了。”
“胡说!”林冬旺一听,愤然拉下了脸,“你还嫌麻烦少吗?”
“姓林的已走投无路了!”姜雅欣缩着脖子退出去,直奔李小生家,一进门就咕咕笑个不停,“他是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
“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种地步……”李小生非但没笑,反而心情愈发沉重。
“怎么,你后悔了?我认为你做得很对,凭什么给他姓郭的脸上贴金。你帮他往上爬,就等于为虎作伥。”姜雅欣冷哼一声,又是竭力安慰,“你应该高兴,料他也不敢把你如何。”
“我一介平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不是因为把郑医生牵扯进去,我何必跟他作对,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不管怎么样,既然到了这种地步,就只能硬撑到底。你开会去吧,有什么消息及时告诉我,我也好有个思想准备。”李小生颓然哀叹一声,还想说什么,大门外突然传来隆隆的轰鸣声。他警觉地正要问个明白,姜雅欣却脸色骤变,悄然推门离去。
“你怎么了,生病了?”进来的是吕卫东,见李小生躺在炕上,惊讶之余深表关切。
“下乡不小心摔了一跤,闪了腰……”李小生生硬而笑,弱声回答。
“闪了腰可疼呢,千万不要乱动!下乡真够辛苦,听说治好了不少腰腿疼病人,社会上对你评价很高。不过,这年头也没必要卖命,差不多就行了,不能为了给别人治病搞垮自己的身体。”吕卫东呃了一声,赞扬的语气中不乏玩世不恭的意味。
金凤则不放心,推门一看姜雅欣已不见了踪影,松口气正要出去,大门外突然又停下一辆212吉普车,车上下来三个年轻人,比比划划走进院子。她刚刚放下的心立马又提到嗓子眼,慌忙挡在门口,试图阻止他们进入。
“我们是县卫生局的,过来看看李小生同志。”没等金凤开口,三个人强行挤进来直达里屋,其中一个表情冷峻的小伙子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我们奉郭局长之命,让你准备一下,过会儿救护车就来接你。”
“接我干什么?”李小生心头咯噔一下,冷冷地问道。
“郭局长说这是一项政治任务,让你务必参加会议!”小伙子口气坚决,不容置辩。
“你不看我躺在炕上,我能去自己就去了,何必用你们来接!”李小生一听,不由火冒三丈。
“李医生,别误会!”另一个小伙子见状,连忙解释,“郭局长特别吩咐,要我们精心保护你。先送你到县医院拍个片子,挑最好的医生给你治疗。明天开会你上台亮个相就行,然后再把你送到县医院住下,全部医疗费用由卫生局负担,而且……”
“如果想让我死,我就跟你们去!”李小生怒不可遏,愤然打断了他的话。
“你们这种做法不对,皇上还不使唤病人呢!”站在一旁的吕卫东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不客气地训斥起来,“不就是开个会,李小生有那么重要吗?我就闪过腰,那是真疼,绝对不能乱动。如果把人家折腾坏了,郭局长能负得起责任吗?他怎么就不顾别人死活呢!”
“吕哥少说几句,没你的事。”李小生慌忙拉住吕卫东的手,有意识地缓和了语气,“我又不是有意跟郭局长作对,真的动弹不了。我是专治腰腿疼的医生,知道腰肌严重拉伤只能静养。”
三个小伙子被吕卫东唬住了,面面相觑片刻,悻悻然退去。
“姓郭的那小子坏透了,早有人想整他,你千万不能跟他走得太近,也用不着怕他。”目视着吉普车缓缓离去,吕卫东愤愤不平,特别又提醒了一番。
“你别生气,我会处理好。你有事忙去吧,料他们也不敢把我如何。”生怕惹事,李小生这样说无异于下了逐客令。
“我得等一等,看看是不是真要来救护车。”吕卫东依然很不服气,顿了顿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小生,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要结婚了。”
李小生唔了一声,欲言又止。
“媳妇是百货大楼的售货员,比我小六岁,是个大姑娘。下个星期办事,原打算请你去喝喜酒,没想到……”沉吟片刻,吕卫东直接说了。
“祝贺你!”李小生生硬一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吕卫东脸上掠过一丝窘色,正要告辞,随着一阵汽车的轰鸣声,大门外果然停下了一辆救护车。车上下来四个人,两男两女,都身穿白大褂,其中一人手里还提着副担架。他们有说有笑走进院子,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已推门而入。
“小李,你认识我吗?我姓王,前几天你去医院,咱们还见过面。”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的王医生亲切地说着,打开药箱张罗着就要给李小生做检查。
“王医生,不用检查,我是腰肌严重拉伤,又碰了脑袋,除动弹不得,还头晕恶心得厉害……”李小生抬起一只手,竭力阻拦。
“也好。”王医生停住手,这才说明真实来意,“郭局长派我们来的目的,主要是接你去县医院。你准备一下,跟我们走吧。”
“难道王医生也不相信吗?”李小生苦笑着,表现得十分无奈,“我真的动弹不了……”
“别误会,我只想让你去县医院做个检查,快点好起来。”王医生笑了笑,又是耐心劝导,“你这人真傻,趁领导放话,还专门派来救护车,为啥不利用这个条件呢?!”
“刚才来过一拨人,我跟他们讲清楚了。”见此情形,吕卫东忍不住插话进来,“你们也回去吧,让他在家里静养几天再说。”
“这不是吕卫东嘛,你怎么在这儿?”王医生循声一看,不免感到诧异。
“我以为王医生不认识我。”吕卫东耸了耸肩膀,连忙解释,“小生是我的朋友,他成这样了,我咋能不过来看看。”
“小吕啊,情况是这样的,郭局长给我们下了死命令,要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把小李接到县医院,我们没办法只能遵命。看他确实挺严重,当然不能强求,我们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如果你们有什么顾虑,我去跟郭局长解释。他除了不能动弹还伴有呕吐,必定有脑震荡现象,一路颠簸出了问题谁负责!”
“路面不平坦,好人颠簸一路也会浑身酸痛,腰肌拉伤并伴有脑震荡的病人更受不了。这样吧,我给他开点药输两天液,看看效果如何。都成这样了怎么去开会,怎么上台发言。你放心养着,我们回去跟郭局长讲清楚,想必他也能理解。记住,要按时吃药,按时输液。这几天正好我值班,有事给我打电话。”王医生通情达理,安慰着开了个处方,带领一行人离去。
“小生,我也该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大门外的救护车刚离去,吕卫东也告辞了。
李小生虽然有所放松,心里却依旧很不踏实。他竭力想象着,明天会上没有他的发言,如果真的打乱了原定计划,没能达到预期效果,郭志远必定会恼羞成怒,对他怀恨在心,事后必定寻找机会对付他,给他穿小鞋,甚至干脆把他赶出医院,连赤脚医生也不让他当。如果那样,他无疑会跌入人生的谷底,过去所做的一切努力将前功尽弃,从此只能像父辈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永无出头之日。那倒没什么,最让他担心的是,郑医生交给他的使命将无法完成。他开始反省自己,难道这就叫不识时务吗?谁能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不过,既然发生了,而且是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就不能后悔,何况世上没有后悔药。当务之急是如何挽回局面,尽可能避免那样的后果。这一刻,他想到更多的是郑医生的处境,脑海里再次呈现出那样的场面:郑医生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大纸牌,头上戴尖纸帽,站在高高的凳子上。台下群情激奋高呼口号,一个接一个上台发言,竭尽污蔑之词声讨谩骂他,甚至毒打他……前几年,每当见到那种场面,他就会萌生悲悯与恐惧之感,难道他们也会那样对待郑医生吗?因此,他又觉得自己的决定不失明智,莫说让他上台声讨谩骂郑医生,甚至都不忍心看到那样的场面。郑医生无疑在劫难逃,很可能又会被赶到农村去。他那么大年纪了,吃得消吗?就算生活上难以击垮他,不让他干自己所热爱的工作,他也接受不了。不过从他的言谈话语中不难察觉,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即便被赶到农村,也会排除干扰克服困难,凭着他顽强的毅力继续他的事业。想到此,李小生耳畔响彻了《苏武牧羊》悲壮的旋律,当即有所释然,忍不住开怀大笑。
“亏你能笑得出来,等着挨批吧。”金凤奚落着,又深表担忧,“我总觉得你的做法有点过分,应该随救护车去,上不了台躺在会场,领导能把你咋的?这下可好,得罪了领导说不准真会把你赶出医院里,弄不好还得背个处分,一辈子也别想翻身。”
“去了医院就会给我拍片子,本来没闪了腰,查出是装的问题更严重。事到如今,只能硬撑下去,大不了回家种地,没什么可怕!”李小生这样说,显然是豁出去了。
“那样的结果,你又会整天愁眉苦脸,日子还怎么过。依我看,过几天去求求领导,实在不行就送点礼……”
李小生轻嗤一声缓缓闭上眼睛,竭力想象着王医生如何向郭志远交代,会不会再派人来。
而王医生回去后和郭志远是这样说的:李小生除闪了腰还伴有严重的脑震荡反应,的确动弹不得。其实他很想参加会议,也愿意跟他们走,还说了许多感谢郭局长的话。可是稍一动弹哗哗就吐,脸色白得吓人。路面又不平坦,哪敢带他走,万一出个意外谁也承担不起责任。
郭志远既无奈又懊恼,铁青着脸一句话也没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看来李小生真的不能来开会了,他上台发言这项活动只能取消,剩下还有什么内容呢?毫无疑问,他的先进事迹以及对郑士桐的批判是个有机的整体,没有了他的参与,会议就没有了实质性的意义。临时换谁合适?那样做上级领导和广大人民群众能信服吗?还有省报记者,你当他们是吃素的,弄不好反倒成了某些人的把柄,正好借题发挥对他下手……简直全乱套了!
“小兔崽子,我叫你出名,叫你当先进,叫你当模范……哼,没门儿!”想到此,一股强烈的怒火直冲郭志远的脑门,他噌地站起身,气急败坏地来到门口朝着隔壁扯开嗓门大喊,“张主任,你过来!”
“领导有啥指示?”张之谦急急忙忙赶来,脸上挂满了忧虑的神色。
“李小生不能来开会了,我们的原定计划也就被打乱了,你看有什么补救办法?”郭志远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张子谦。
“要么找人顶替,把他的发言稿念一遍。”
“这我考虑过,不行不行!”
“那就干脆取消他上台发言的项目,反正大家手里都有材料……”
“当然要取消,连同他的发言稿统统取消!关键是,需要找个合适的人揭批郑老头子……”郭志远喃喃说着,突然眼睛一亮,“那次培训赤脚医生,正是你当管理员吗?”
“对,整整和他们相处了两个多月。”张之谦茫然一愣,脱口说出。
“你的文笔不错,工作上又是兢兢业业,口碑很好,跟郑老头子又相处了那么长时间,你上台做个发言怎么样?”
“使不得,使不得!我又不是医生,不沾边!何况我又没什么先进事迹……”
“你会写材料,可以编嘛!只要紧跟形势,对郑老头子批得狠一点就行。老同志该露一手了,说不准上级领导因赏识你的文笔而提拔你,省得老当个办公室主任,多没劲!”郭志远激励的话语中,不乏挖苦的意味。
“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没那种奢望,还是另想办法吧!”张之谦自惭而笑,使劲摇了摇手。
“烂泥扶不上墙头,怪不得一辈子也没混出个样儿来!”郭志远冷哼一声,拉下了脸,“你是办公室主任,你得想办法,难不成你也要撂挑子看笑话吗?”
“我有什么办法,随便找个人不就得了。”张之谦显然被刺痛了,当即一脸愤懑的表情。
“老同志别生气,你应该体谅我的心情。我好郁闷,好憋气啊!为了能够顺利召开这次会议,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没想到让李小生给耍了,搞砸了,我能不生气吗?我不为难你,你赶快去趟宾馆把李小生的材料统统收集起来烧了,这个典型不树了!”郭志远有意识地放缓语气,说到最后攥紧的拳头重重擂在了桌面上。
张之谦瞠目结舌,半晌没说出话,愈发觉得眼前这个人的心胸是何等狭窄。当初树典型是他提出来的,把李小生吹得天花乱坠,为此大家忙得不可开交,焦头烂额,只因人家闪了腰不能来开会,不能上台发言,他就恼羞成怒,大发雷霆,这个典型说废就废了,简直是开玩笑!
“还愣着干什么,时间不早了,快去啊!”
直至听得郭志远又在催促,张之谦才回过神,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去。刚出门迎面走来个人,步履如此之快,险些与他撞个满怀。没等他看清楚楚,就一头钻进了局长室。
“郭局长,你不认得我了?”
听到有人进来,郭志远连忙转过身,吸着气上下打量了一番。此人个子不高,特别精瘦,上穿蓝色的确良中山服,下穿黑蓝色毛哔叽裤,脚蹬铮亮的三接头皮鞋,明显打过发蜡的分头油光黑亮,两道耷拉眉下闪动着一双滴溜溜机灵的小眼睛,说起话来阴阳怪气。好面熟啊,这是谁?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好一阵,也没认出来。
“贵人多忘事,把小伙伴丁杰也忘了!”丁杰调侃着,伸手过去。
“小学时候的同学,好多年没见面,变化这么大,一下子真还没认出来。”郭志远不好意思笑了笑,握住了那只干瘦却绵软的手,“其实,我对你的印象很深。小时候咱俩最要好,整天形影不离……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时间真快啊!你现在干什么工作?”
“在下面公社医院里打杂。”丁杰轻轻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随手从桌子上拿起香烟,弹出一支点上,朝天吹出个烟圈,“听说你当局长了,早就想来拜访,万一能拉兄弟一把。”
“哪个医院?”郭志远唔了一声,又问。
“东城子医院搞后勤,跟李小生和姜雅欣一个单位,林冬旺是我的顶头上司。不过,咱一个小毛卒,默默无闻,平时就像不存在似的。”
“想起来了,你父亲是公社干部,你们家是城市户口。四年级那年,你父亲调动工作,你们就搬家了,从此我们再没见过面。我还记得,你爱写写画画,喜欢看小说。”郭志远端详着,特意回忆了一番。
“不愧当领导,记性真好!不瞒你说,我小时候学习很好,现在依然爱写点东西。只是咱这种人不爱张扬,又不会巴结,没人帮扶出不了色,一直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丁杰有意识地恭维着,却怀才不遇,怨气十足。
“做普通人挺好,不用操心。哪像我,整天不知瞎忙乎些什么,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上。”郭志远这样说,无疑也在发泄心中的不满情绪。
“你太谦虚,我都快羡慕死了。你多威风,也不用受窝囊气……”
“不用受窝囊气?嘿嘿,我受的窝囊气比谁都多,真是一言难尽!”
“我才不信呢!”
见到儿时玩伴,郭志远自然放下了架子,似乎有着说不完的心里话。不过,从眼前这位老同学身上,他似乎得到了某种启发。虽然在卫生系统当领导也有几个年头,即便现在当了一把手,基层医院里的领导和某些臭知识分子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就连一个小小的李小生也捉弄他,林冬旺更是两面三刀,一句真话也没有。在他周围,没有一个诚心实意帮他的人,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从开会这件事就不难看出,自己无疑坐了顶没底的轿子,很多人在等着看他出丑,盼着他倒霉,这样下去如何是好!作为卫生系统的一把手,必须扶持自己的势力,然后才能坐稳这把交椅,才能有所作为,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因此他直言不讳地道出了自己的苦衷:“我在卫生系统没基础,就像聋子瞎子,听不到也看不见,说不准某一天就会绊倒,摔个头破血流!”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丁杰生摇着头,表示怀疑。
“实话跟你说,我在卫生系统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人。就拿这次开会来说,我费了不少心血,没想到被李小生给玩了,彻底打乱了原定计划。”说到这里,郭志远重重叹了口气。
“李小生算老几,不就是跟郑老头子学了几天针灸,有什么了不起!他再怎么狂妄也不过是个临时工,只要你一句话,他就得灰溜溜滚蛋。就算开不成会又如何,你郭志远还是局长,谁敢动你一根寒毛!”丁杰怪笑一声,很不以为然。
“老同学,此话错矣。李小生贴着政治标签,我一时拿他没办法。我又不老,还想进步,难道你就一点想法也没有吗?”郭志远虽然感到一丝宽慰,却很不服气,有意识地激将了一句。
“谁说我没想法,可惜没人提拔出不了色。如果你能提拔我,我愿为你冲锋陷阵,为你肝脑涂地!”丁杰小眼睛骤亮,不失时机地反将了一军。
“即便我想提拔你,也需要经过考验。如果你能挽回残局,算你能耐,自然就会得到提拔。”郭志远心中窃喜,却提出了一个前提条件,鞭策的意思明显。
“让我想想。”丁杰缓缓收敛笑容,果真动起了歪脑筋,“其实表彰不过是个形式,什么典型不典型,重要的是把郑老头子批倒批臭,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不正符合这次运动的要求吗?郑老头子趁回潮的机会,重操旧业,卷土重来,到处兜售资产阶级的一套,是典型的搞翻案。把他从医院里赶出去,不让他从事医疗活动,不就把翻案风反击下去了吗?”
“果然有水平,这样的人才咋能不重用!”没等丁杰说完,郭志远就高高竖起了大拇指。
“我每天收听广播,三级党报更是一字不漏,政策方面不比你掌握得少。”丁杰翘着二郎腿,脸上堆满了得意的神色。
“如果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你敢接吗?”郭志远这样说,明显在考验丁杰的胆量和勇气。
“你敢用,我就敢接!”丁杰语气坚定,毫不含糊。(待续)
作者介绍
王联,退休教师,爱好广泛,十年前开始写作,先后完成两部长篇小说,《断层》43万字,《漠幻》110万字,将陆续在网络期刊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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