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雪花
|谢拚
那么多脱了缰的飞马我从未见过
(如果它是如此,请允许我这样言说)
当她从呼和浩特发来一张照片:
一片雪景,早晨般灰蓝色的下午
仿佛我就迎来雪花,好像飞舞的手指甲
风中站立着,许多忍不住挠痒的树木
“原来在雪地走路,是嘎吱嘎吱的”
用最不经意的方式,她提醒着我——
真实,就是想象的银靴子
不论如何变化,也始终保持着脚掌的形状
雪,绝不活泼于某种幽闭
雪的马蹄,已踏过她的额头
怀着赤裸着跑到大街上的渴望,我会说——
若雪花永不抵达我,就先让我走出
这一张张白纸
沉默笔记
|吴清顺
平静的痛苦已被驯化,雨还在落,
父亲死时你理亏的样子好像
在反柏拉图。为什么多年后
总还会梦到未经删除的记忆
而落叶淹没在一片虚假的幸福中。
入冬多日了。天色已经太晚。
十二月的贫乏像频发的灾难,
字词与语法在资本扩张中
被毁灭被赤裸的灯光视作贫穷,
你此刻躺着睡着试着确认些什么。
太久没有生活了。太久没有了。
一块腐烂的石头开始发霉。你的窗子
黑了,你的明亮宛如一阵遗容,这样的日子
还要持续,很久。你不感到绝望,也不
感到悲伤,你的寂静就是二十一世纪。
还能告诉你什么呢?告诉你一种陌生
就是整一夜走在光明的道路上,直到
隐入茫茫;告诉你日暮了,要早早
回家,涉过积水时做好离别的准备:
空房间曾经的爱人正引诱另一场危机。
我不止一次坦白我患有
|意寒
我患有,成长强迫症,急性幸福发作
我的童年一尘不染,没有性别与父母的面容
环境敏感,来自于生物遗传
擅长多种表演及讲述断片故事
我患有,语言分裂症,自我同一异常
我和我的姊妹,游荡在任何截面
奏响脑中合唱团,或狂热环形斗兽场
鸽子是比公牛更危险的对手
我患有,蓝色妄想症,海环境紊乱
眼睛跟随月球引力,昼夜不同深浅
季节性汹涌,非生命的命运载体
关心每日琐事和无意识流动
我不止一次坦白我患有,书写形式恐惧
只使用少部分私人情感且屡教不改
我患有慢性应激,女诗人后障碍
我对宏大事物缺乏自知力,我患有
对国家发育迟滞的幻觉和周期迷恋
现在,你与我面对面沉默
再次扭转出一个完全不同的声音
而我没有器质性病变,我坦白。
祈词
|张雪生
风向变了,在瓦沿折返时
她的脸忽明忽暗
手里的短香也随着灯影摇曳
这时候我感觉鞋底渗了水。
她说:别着急,雨很快就会停了
但在那之前
我们必须想起那个数字
他的手像一把沙子:在梅子青时
有个人用荷尔拜因画画
在数学书上,水草和心声缠在一起
看起来像钢丝球,我说
与那些有关春天的谎言相悖的是
他从耳后一路向下,印度人似的
试图用沙子清洗我的身体
我好像是因为几根水草而脏了
反正他言之凿凿,办公椅上
腰带前的铁扣镜子般光洁
世界因此张开:一枚银环
就在一片灼眼的银中
有个人拿水草勒死了他:
那些漂来漂去的植物柔韧至此
我从没想过。
其实没人相信曼波,至少我不信
作为一位工人的儿子
他们把我装在淬火的水桶里
和锤子铲子一起受洗
情况持续到夏天,某次雷雨后
我下定决心,从此把落寞叫作奔命
把愤恨叫作山羊,
而秘密叫作火烧云
我总是说他们,而不是他或她
他们,主人一样,戏谑,审视
一个犯错的客人:用一块磨糙的玻璃
我就是那个可笑的客人
尚未学会走路,就被塞进早高峰
用一生中剩余的时间反刍酒精
再吐出稻子和麦子
——唰。水气冲出来,蒸笼一样
他们打出来的东西就变得坚硬了
世界倾斜,我们因此从数学滑向老子
在解答页损毁的习题册上
用黄纸补出一张云外的谜底
雨很快就停了。
她从木行的阴影中探出半个身子
另一半迟迟不动
将问句落在泥塑长久的凝视里
她是射向隐匿之叶的子弹
公式般通向既定结局
“数字?”她的眼睛却没有看向我
袜子湿了一大片,最开始冷
现在却变得暖和了
卦象不明。下山的时候
我忽然想起来一柄闪烁的剑
那时她也肯定想到了一些事情。
“有个人的水草和心声缠在一起。
他的手。一把沙子。”
雨事
|嗷子
水滴溅在路面上,打开更多
小的雨。黑皮鞋被弄脏了
客人皱着眉头跳开
孩子咀着拇指笑:那敏捷多像
猫的姿势。有人懊恼
留下几句坏话,把桌子拍得
吱呀响。那笑声就更大:这多像
木头窜芽儿的动静。
女人钻出布帘道歉时,作业和功课
已经变成把太轻的山果子
被野兔或风,衔着失去了踪迹
孩子看着母亲,忍不住出神:
这又多像一盏灯中的精灵
天知道,女人还小的时候
也曾作为一枚果子,或是一只
稍大些的野兔,被一只粗糙
但还不大老的手,攥住后脖颈
在山路和野树间逃窜
悲伤的猎人守在山下,等待
剖除她们意外的姓名。
天知道,那时逃亡竟像一类游戏
她也踩上父母焦虑的肩膀,摘下
一枚泛红的树叶——以孩子的口吻宣布:
这是天真时代。后来
靠在医院楼道间,守望曾像野猪般
突破包围的父母,看着点滴像雨水
一样下落。她揭开口罩呼气,预感
那因天真而延迟的秋天,正急速地到来
将父亲的黑皮鞋收入柜底,她转身
继续修缮开裂的桌具。开水面、哨子
提前一天备好的葱花,共同喂养着
小兽一般的生命。夜里打雷时
她仿佛又听见久远的胎动。孩子
听见一场春雨从夜中苏醒,逐渐
淹没白天的水洼,开始好奇
此时熟睡的母亲,是否有别的名字?
独立于陈旧的簸箕、洗手间的咳嗽声
和那些眼泪一样安静的沉默。
那些谨慎而小心的呼噜声中,是否藏着
一些野花的姓氏?
卷帘门外,有路人躲雨的声响,黑暗中
水切刮着他们的灵魂,那稍快的
身体已经远了,影子却还在原地寂静地哀悼
像丢失一件合身的外套,或者
一把回家的钥匙。在黑暗的客厅中
电视仍在昏沉地发光:上面挤满
坏点和国际新闻。欢呼过后
枪声混入屋内,女人的身体因噩梦
而轻微地颤抖。孩子听着雨声
长长地出神,他想问问母亲:
是否有一场雨正在南方杀人
凉山雪
|子玄
1
倚靠在应急出口,看阳光
湿漉漉地延伸,水泥比沥青
更黑。群山匍匐,草地胜过
树木,房屋胜过草地,在岭上
连成列车。公路盘旋着连接
村镇与县城,橘子皮治晕车
什么治傲慢的想象?
2
多稀罕,六个汉字对应五个彝文字母
八个小孩挤半间屋,三岁下地
种土豆,念九年书,姐姐十三岁
嫁人,两年后轮到她自己
而父亲因为一碗酒自尽,多稀罕
3
留在这里开一家鲜有人光顾的店
盯着房檐的铁丝缠绕风声,彩旗
成串摇摆,顶替树叶。一到六月
野外不见一点烟火,只能从隔壁
炸洋芋的油沸里听见。卖熟食的
也用火卤肉,从批发海椒的门前
掳一把辣气去腥。没人会种水果
没人会种不适合在梯田里生长的
蔬菜,这些种子有的干瘪、生霉
有的渴望发芽,钻出塑料包装袋。
4
城里热闹得出奇,到处有广告
关于一种酸奶,凉山雪
白过枯萎的烟蒂,落到远山的
银边,喑哑而断裂的云
天空的尾骨。另一些关于楼盘
城郊如果存在,也矗立
机器和高楼的雏形,召唤雨水
召唤土地或财富的中心
坐拥人的繁华,坐拥山的苍凉。
图片:选自 摄影师 Pia Riverola 摄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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