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起浮世绘中最显著的颜色,答案想必是“蓝色”,以《神奈川冲浪里》为首,可见于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诸国瀧迥》,广重的《名所江户百景》等等的“普鲁士蓝”,又被称为“北斋蓝”、“广重蓝”。近年来日本国家足球队的球服颜色,也被称为日本蓝,实际上源自自古以来日本人对蓝色的钟爱。自万叶时代(公元7世纪-8世纪)起,蓝色就开始出现在和歌作品中,并从此一直应用在日本艺术作品之中。
序
日本的最早的蓝色颜料技术同样来源于中国,荀子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首次将蓝色与绿色加以了区别,这是战国时期的事情。“出蓝之誉”于公元4、5世纪传入日本,首先被应用于丝棉的染织之中。一般常认为“蓝”是某种特定植物,但实际上用于蓝染的植物不止一种。在印度等热带地区使用豆科植物「木蓝」制成印度蓝,中国南部与冲绳等亚热带地区,则使用蕨床科植物「马蓝」,扬子江流域与日本等温带地区则是蓼科植物「蓼蓝」,西方国家与北海道等寒冷地区,则
是有十字花科植物「菘蓝」,各地均可见蓝染植物,色调也有所出入,反映出不同的风土文化。只要是拥有可以染布的蓝色色素植物,均为蓝染植物。
印度蓝在地理大发现时传入西方世界,因为色调浓厚,取代了菘蓝的淡蓝,广受欢迎,被称为靛蓝色。也因为靛蓝色太受欢迎,导致贸易逆差,对西方国家经济造成打击,德国便在长年的研究下,于1880年发明借由化学合成方法从煤焦油中提炼出靛蓝,甚至因此获颁诺贝尔奖,喧腾一时。取得这样的成果,与176年前同样在德国偶然诞生出的「普鲁士蓝」事迹有密切关系,并在后人不断研究下达成的。「普鲁士蓝」为遥远日本的北斋所爱用,而西方人也拜倒于「北斋蓝」的魅力之下,东西方在蓝色这个主题上相互影响的过程中,造就「日本蓝」的存在。
植物蓝
古代日本,在奈良时代就以植物染料蓝染来染衣服的技术。自古流传下来、使用于布料上的蓝染染料,是将蓼蓝放入瓮中发酵后制成,制成的蓝色有著浓淡不一的色调。江户时代更诞生出「甕覗」与「纳户色」这些特殊的颜色名称,称为「蓝四十八色」,实际的颜色数量其实更多。现在不常听到的「缥色」是打从飞鸟时代便存在的蓝染颜色。而形容忙到无暇顾及自身事务的「绀屋的白袴」(染房工作的人却穿白裤子)也是诞生于江户时代的俗谚。木棉的栽种始于江户时代,由于蓝染与木棉相当适配,因此被广泛运用于衣物、暖帘、包袱巾上,生意兴隆的绀屋也因此成了染料廠的代名詞,其中深蓝的「绀色」多被用于工匠与农民的工作服上;武士们则是将黯淡的绀色称为褐色,也因名称吉利(日文褐色的读音与胜利相同)而被用于铠甲的糸缄上。
日本传统蓝染中的蓝色其实掺杂有绿色,这样的现象与原料的植物性质无关,而是因为传统蓝染多了一道加入「黄檗」的工序,制成了带有绿色调的蓝色。以现代的观点来看,特意加入黄色这样的行为或许让人感到费解,但对当时的日本人而言,带有绿色调的蓝色却是理所当然不过。绿色与蓝色的界线模糊,反映出的是日本有着丰富大自然的事实。日本人在为传统色命名时,采用了许多植物的名字,绿色也不例外,像萌蔥色、草色、柳色、裹葉色、松葉色、若草色、蓬色、苔色、海松色等,跟蓝色一样充满了变化。这些绿色全都是以蓼蓝为原料制成,使得蓝与绿的区别更趋暧昧,若要定义古时候人心目中的蓝色,现代人认知中绝大多数的蓝绿色系在古时候都被归类为蓝色,木贼色和古时候的蓝色就是这种暧昧难分的颜色。
矿物蓝
桃山时代的狩野永德在金屏风中首先使用了华贵的矿物蓝,这种蓝色颜料使用的是是青金石,以及磨碎后比青金石更鲜艳的群青色
蓝铜矿粉末,但这两者均产于中东或印度,价格不斐,因此无法用于以大众为对象的浮世绘版画上。
普鲁士蓝
「普鲁士蓝」是于普鲁士(今日德国)的柏林偶然发现的一种化学合成颜料,在日本别名为「柏蓝」(ベロ蓝)。1704年,柏林的一位炼金术士炼制出这个颜色,但其未公布自己的制炼法门。直到1726年,英国人研制出可以便宜生产这种蓝色的方法,并普及开来。这种方法于1763年由平贺源内从中国引入日本,最先见于伊藤若冲的手绘肉笔画《群鱼图》,之后日本逐渐普及这种颜料,人们将「柏林蓝」简称为「柏蓝」,成为江户时代后期相当流行的一种颜色。
依前文所述,蓝色是江户时代日常生活中相当熟悉的颜色。但蓝染(植物)颜料用于从版木转印至纸上的木雕版面上时,並不像布料或丝绸那麼容易上色。也因此即便是到铃木春信主导的多色印刷(锦绘)的时代,在浮世绘中也很少出现蓝色。
铃木春信·杭州为一艺术空间展览中
到了江户末期,「普鲁士蓝」的制法从英国传入中国,再传至日本,让这个颜料变得容易取得,即使被稀释后,显色佳及不易褪色的优点依旧不受影响。浮世绘历史上,普鲁士蓝最初先是被溪斋英泉使用,其后北斋盛赞其适用于描绘水面与天空,自《富岳三十六景》系列开始用于风景画中,歌川广重同样善用这个颜色,甚至还出现「广重蓝」的称呼,「普鲁士蓝」于是透过优秀的浮世绘画家们瞬间普及开来。
溪斋英泉·杭州为一艺术空间展览中
Japan blue
自古以来为人熟悉的蓝色在浮世绘中被自由地发挥,众人对于浮世绘本身的颜色观念也为之改观。植物蓝跟绿之间暧昧不清,而「普鲁士蓝」这种清楚明白的蓝色,在当时的日本人眼里看来,想必是更加显得鲜艳。
对「北斋蓝」开拓出的蓝色日本「Japan blue」的憧憬。「Japan blue」现在虽是日本体坛国家代表队的象征色,但西方世界对于日本蓝有著更甚于此的理解。最初将日本的蓝色命名为「Japan blue」的,是1875年在日本政府的聘请下前往东京成学校(今日东京大学)任教的羅伯特·艾金森(Robert William Atkinson)博士。艾金森博士的专长为分析化学与有机化学,他对日本的蓝色极有兴趣,曾发表一篇名为〈Japan Blue〉的小论文,因为是明确的文献,被认作是Japan blue的滥觞。此外,1890年来日的拉夫卡迪欧·赫恩(小泉八云)也于随笔文《踏上东洋土地的那一天》中写道:“蓝色屋顶下是小小的房子,挂有蓝色暖帘的店家也小小的,穿着蓝色衣服、脸上挂着笑容的人同樣也是小小的”,这段内容经常受到引用,被视为介绍「蓝色日本」的源头。
但西方世界拜倒于日本蓝魅力的历史,可上溯至17世纪以及更早的江户时代初期的日本蓝色陶瓷;日本的陶瓷深深掳获了当时西方王公贵族与富裕阶级的心。这种被称作「青花瓷」(染付け)的陶瓷,是在有田烧的白底瓷器上以钴蓝颜料(吴须)进行绘制,与景德镇瓷器同样经由荷兰被引介至西方,在1659年左右,包含青花瓷在內的日本瓷器,累計共输出了56760个,当中初期的青花瓷小碟与带有盖子的食器被西方广泛复制。有田烧的原始作品至今依旧被保存于西方王室或皇宫中,荷兰的台夫特蓝陶与德国的梅森瓷器等名瓷,也是在东方(包括中国和日本)的影响下诞生,其中日本所带来的影响可见于绘制于瓷器上的蓝色花纹。17世纪以来西方人对于日本陶瓷的兴趣其实未曾断绝,他们现在也普遍网罗古伊万里的收藏。过去在佐贺有田制成的有田烧是从伊万里港出货,所以被称为伊万里烧,而古伊万里则是以青花瓷为主。年代较旧的有田烧,产于日本的「青花」掳获了西方人的心。
又过了200年之后,北斋的画作《神奈川冲浪里》再度为西方带来冲击。不过日本的「Japan blue」有别于绚丽的东方风情或是中国的青花瓷,相形之下显得朴素许多。
蓝色之所以不分中外掳获人心的理由,或许可就光谱层面中视觉所接收的波长来说明,但在此我想以文化人类学的视点,聚焦于佛教经典中记载的四宝:金、银、玻璃(水晶)、琉璃(青金石)。琉璃越过大海传入西方后,造就了被命名为「大海另一端至高无上」的群青色,被用於达芬奇的名画中与维梅尔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中的头巾,超越国境与时代的藩篱,让人痴迷。蓝色带有一股力量,能诱发出被这个颜色感动的创作者才能与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