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区长安颂离别

文化   2024-10-02 20:19   上海  

01 相遇

清晨,阳光明媚,一切如旧。

我不知道这是我在这个人世间的第几天,我也不记得。就像,一个长期在海里生活的鱼儿,浑然不知水的存在。后知后觉,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好些年,我每天都会一早起来,扛着我的那把锄头,来到田地里干活,去耕种着那块我也不知道属不属于自己的田地。

有时,我坐在草地上,伸出手掌,看着蝴蝶在我手心边徘徊飞舞。有时,我又会站在大海边,卷起裤脚,任凭海水侵蚀我的身躯。有时,我又会停下来欣赏飘到我手中的花瓣,那纯粹的洁白,就像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缕幻梦,时隐,时现。忽而,消逝于一阵清风之后。

只是,这一切都似梦非梦,我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又将去往何处,只是偶尔会意识到这点,就像是在一阵不务正业之后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做。

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她。

遇到她的那一天,我正在种田。她像一缕轻盈的风,不知被哪个丘比特吹到了我身边,我也不知道她从哪来,她也没告诉过我。她一次又一次来到我的身边,而后又飞走,如此往复。每次她来了,我知道,她终要走,每次她走了,我知道,她终会来。

遇见她的那一天,我记得,月明星稀,乌鸦乱飞。

她问我:“哪里来的乌鸦?我怎么没看到。”

“心里的乌鸦。”

“为什么是乌鸦?”

“我也不知道。”

第二天,我又遇见了她。

“我要和你交换故事。”

我停下了手中的锄头,费力地擦了擦汗,告诉她:“不好意思,我没有故事。”

“你骗人!”

“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没有故事。”

“骗人是小狗。”

“汪汪汪!”

“你当真没有故事?”

“有,只不过太长,不想说。”

“那你慢慢说。”

我抡起锄头将她赶走了,因为她打扰到了我种田。

日出,又日落;花开,又花谢;唯有我手心的那一朵花瓣,有如被定格的时间般,从此再无变化。我吹一吹她,她俨然不动,我使劲吹一吹她,她又飘了起来,在空中打着旋,在接近地面的时候,又奋而上扬,连续做着后空翻,迟迟不愿落地。

那一天,我刚种好田,准备收拾东西回去。她又出现了。我假装没有看见她,转身下山,朝着夕阳的方向走去。她跟了上来,问我:“你要去哪?”

“田园将芜胡不归。”

然后她又问我:“你是干嘛的?”

“我是种田的。”

“种田好玩吗?”

“不好玩。”

似乎她顿时扫兴,我也懒得搭理她。她驻在了原地,回头张望了好一会,见我已走远,又急匆匆跑了上来。

“我没有看到你的田哎。”

“那是当然,田在我心里。”

“那你的心里除了田,还有什么?”

“还有乌鸦。”

“还有呢?”

“还有你。”我望着她,不耐烦地说道。

“可是…”她笑得弯下了腰,跑了几步,继续说:“我可没说要住在你的心里。”

“那是你的事。”

事到如今,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这位——就像烟火曾在我生命中绽放之后化作尘埃的——姑娘。她特别喜欢在我种田的时候来找我,有一次,她蹦蹦跳跳地来到我面前,见我没有搭理她,便自主跟我打起了招呼:“你好,我是柏拉图。”

“我不认识什么柏拉图。”

“你好,我是柏拉图。”

“行吧,你好,我是亚里士多劳多得。”

“快叫师傅。”她像是占了便宜一样乐呵呵地说道。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谁是真理?”

“可能是甄宓的远房妹妹吧,她叫甄理。”

后来,我已慢慢习惯她来找我,有时如果没有见到她,我就会失落。这种感觉,就像一个等待日出的孩子,等了好久,最终却等到了乌云一样。她始终不理解我的失落代表着什么,就像柏拉图不懂亚里士多德的经验。

她总是喜欢和我说再见,可每一次再见之后,她又会重新回来。有一次,她在跟我说了再见之后,好几天都没见到她的身影。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顿时泪如雨下。回到家后,将桌上的残酒温热了一遍。转而,天下起了细雨,我静静地望着窗外,上一次她离去的地方,有如彩虹般绚烂。

冥冥之中,我落入了与她相遇的轮回,一次又一次,所谓宿命,便是在无数重复的遭遇中早已泥足深陷。

我猛儿想起来了,我与她的相遇,正如在一潭溪水中遨游的鱼儿。当我回过头发现,她仍旧站在那里,一朵花瓣从我手心扬起,缓缓地向她飘去,带着五彩的缤纷,时而透红,时而泛黄,最终,落在了她的肩膀。我张开了手心,已然空无一物。

当我以为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之后,她又出现了。那一次我正准备远行,在山腰处见到了她。她坐在一块石头上,呆呆地望着远方。她见我过来,先是吃了一惊,而后又变得慌张起来,问我:“你要去哪?”

“远行。”

“你不种田了吗?”

“回来再种。”

“为什么要去远行?”

“我想去看看,远方究竟有多远。”

“一望无际地远。”

“是吗?我要去验证一下。”

“别去了,危险。”

“我不怕。”

“可是我怕。”

“你怕什么?”

“我怕你再也回不来了。”

再后来,我又回去种田了。

因为,我也怕我自己死掉。

一个月后,她又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一次,她像是有备而来,第一次问了我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从出生到现在,我就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叫潺湲。”她自报家门。

“好,好,潺湲好,听起来就像涓涓细流一样。”

“那你呢?你赶紧给自己想一个名字。”

我想了半天,告诉她:“我叫臭臭。”

“臭臭吗?像一条狗的名字。”

“是吗?汪汪汪。”

我总觉得,她就像是一阵风,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又突然消失不见。我曾经以为,我会在这个地方种一辈子田,到了合适的年龄从邻村娶一个姑娘,生一个孩子,而后周而复始,继续教我的孩子种田。我的孩子又将重走一遍我的路,教他的孩子种田。

人世间的事,莫过于此吧。

只是自从我的生命中遇见了她,就像一辆稳定向前行驶的火车脱了轨一样,朝着不知名的方向横冲直撞,最终坠入大海,掀起一阵波浪,不久之后又陷入了寂静之中。

我陪她,离开了我的家园,前往陌生的长安。

02 离开

我问她,为什么要去长安。她垂下了头,缄默不语。隐约之间,我感觉她的眼角有些发亮,在那晚的夜色中,格外耀眼。此刻的她,多像一个走丢了的孩子,就像我一样。我记得爷爷曾经告诉过我,在这个星球上,每个人都是孤身一人,不要妄想会有人治愈你的孤独,因为人本来就是孤独的,孤独是人的原罪。

我不知道我要不要答应她,当她开口询问我的时候,我一时不知所措。从小到大,我就没有离开过我生活的这个村庄。长安距离甚远,我也从未出过这样的远门。爷爷曾经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尤其是不要相信漂亮女人说的话。

“就是想去长安看一下。”过了很久,她吸了吸鼻子,跟我说。

“长安很远吧。”我试探性地问道。

“算了,你不去就算了,当我没说。”

“可是,你已经说了,我却当你没说,我做不到。”

她猛然抬起了头,借着月光,我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脸,有如一轮明月上点缀着两颗黑葡萄,就像是喜鹊停靠在枝头,拍打着羽毛。不一会儿,那两颗葡萄破碎了,从里面流露出晶莹剔透般的露水,在月色下显得格外迷人。此刻的感觉,就像是被用力抛到了一片汪洋大海之中,我奋力地向前划去,有如挣脱鲨鱼群的追逐。最后,我累了,划不动了,任由鲨鱼群撕裂我的身躯。

耳边回想起爷爷生前告诫我的话,不要相信漂亮的女人。

可是,我又怎能对她的话无动于衷呢?正如一个人走在黑夜之中,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他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向前倾倒。如果这个时候他反应过来,头脑会再三告诫他,不要倒下去,不要倒下去。可是身体还是会不听使唤似的,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摔个狗啃泥。

第二天,我把我的房子焚之一炬,看着滚滚烟火,腾飞而起,我顿时泪如雨下。她站在我的身边,嘴角蠕动,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可是我忘了那天她说了什么。

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那时还在种田的我,五谷丰登,自由而又安逸。每天都有一只翠鸟会飞过来看我,为我歌唱,为我舞蹈,为我故事。她会将每一天在外面的所见所闻都唱给我听,那歌声宛如一阵清风,在空中上下跳动着,而我总能捕捉到那束声波的频率与波长,加以解码。我给她取了一个名字——翠翠,这就像是我和她之间的一场默契的游戏。

可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翠翠再也没有回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黑色的乌鸦,她不会歌唱,她不会舞蹈,她也不会为我讲故事,她会的,只有喧哗,与乱鸣。

我想,我的翠翠一定是在外面贪玩,被老鹰叼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

我再次来到了每天都会来到的田地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只乌鸦在我头顶飞旋,时不时发出恼人的叫声。我想,该道别了。爷爷告诉我,临走之前,要做一次最后的道别,任何时候都要如此。

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相信她,尽管每一次的相信,都伴随着被深渊吞噬的危险。我没有地图,更没有向导,我本以为她知道长安的方向。可当我们走出村子后,她竟也问我长安的方向在哪里。那一刻,我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想想看吧,一个水手在下海之前下定了决心要去航海,当他千里迢迢来到港口,上船之后却发现船长失踪了。接下来的海上生活,全部都要靠他的直觉与判断,要提防触礁的风险,还要小心避开海盗。当一切未知事情发生的时候,人才会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是多么地无可救药。这是一种比抑郁还要可怕的情绪,就像在深夜里被抛到荒郊野外无法安然入睡的人,身上挂满了莫名的蛇蝎。

临近黄昏,天色渐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头顶上突然出现了两朵乌云,它们缓缓靠近彼此,交织在一起,随后便是一声惊雷。没有任何先兆,天上落下了倾盆大雨。我见她就像什么都没察觉似的,还有闲情逸致在雨中漫步。

“下雨了。”我说着。

“我没瞎,我看到了。”

“会淋雨,会感冒。”

“我高兴,我乐意,我快活。”

我愤而起身,从路边找了一块大树叶子,像伞盖,盖住了她,将她杠起,转身就跑。当我寻到一处避雨的山洞后,已经在雨中奔跑了好一阵子。我学着爷爷生前教我的样子,找了一根干木头,下面堆放了一些易燃物,钻木取火。

摩得两手通红,火都没有一点要出现的样子,只有零星的火花,突然出现之后又转瞬消失。我多么希望自己有一个叫普罗米修斯的朋友,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可以将火递给我。然而,他可能忙着在奥林匹斯山上和宙斯吵架,全然将我忘在了一旁。

她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靠了过来,朝着木头尖吹了一口气。顿时,就像魔法一样,易燃物最终抵挡不住内心的火焰,烧起来了。

雨声依旧,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停。

我想象着长安的样子,竟沉沉睡去。梦里,我再次见到了爷爷,他一改往日的和善,将我叫到跟前,滔滔不绝。我已然忘记他跟我说了什么,只是记得,他最后提醒我,不要相信漂亮的女人,她们会用蜜罐一样的语言将你麻醉,而后从你身上取得她们想要的东西。最后你还回味在温柔的余热之中,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骗。

爷爷消失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夜晚灯火通明,远胜于我从小待到大的村庄。此时我的耳边又响起了爷爷说的话,那里的人都是骗子。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03 在路上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我们走在路上,也不知道这条路会将我们带向何方。路道两旁的景色让人心烦,因为总是同一副模样。我和她就仿佛是置身于一条没有起点与终点的直线上,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还要走多久。

我发现我们像极了神话里的西西弗斯,传说他得罪了天神,而后受到了诸神的惩罚。他每天都要推一块石头上山,到了山顶的时候,石头又会落到另一边。西西弗斯又会跑到另一边,从另一边将石头推上山。可是,等石头再次被推到山顶的时候,它又滑向了最开始被推上来的方向。

这是一场永恒且单调无聊的惩罚。

我将这个故事告诉给了她,她说:“这就像是吴刚所受到的惩罚一样。”

“一个推石头,一个砍月桂树,永无止境。”

“每个人,都在经历这样的惩罚。”

“人生是一曲没有尽头的赋格曲。”

“为什么是赋格曲?为什么不可以是奏鸣曲?”她问。

“我也不知道。”我接着说:“以后不要总问我为什么,很多东西,我也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我学着苏格拉底的口吻,说:“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

“很好,你有成为哲学家的潜质。”

“算了吧。”我摆摆手,说:“去他妈的哲学,别跟我谈哲学。”

“那我们谈什么?”

“谈数学吧。”

“谁?”

“莱布尼茨。”

“可是,他还是一个哲学家。”

“Oh No!”我惊呼:“我的圣母玛利亚,原来莱布尼茨也是一个哲学家,我怎么没想到这点。”

就像我与她的宿命一样,无论我怎么试图逃脱,最终都回到了与她相遇的轮回之中。

走了很远了,前方依然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我问她从出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多久。她摇了摇头,回答我,不知道。

又是走了很远,我和她之间一片宁静。我这才想到,人类学会说话,是为了打发这一生无聊的时光。如果身边没有一个人陪伴,恐怕会很难抵御这来自永恒的沉默吧。不知道有没有人陪西西弗斯说话,如果没有,那他该有多可怜啊。

“说点什么吧。”她就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开口问道。

“有什么可以说的?”

“随便,什么都可以。”

“那好,让我为你读一首诗吧。”

“也好,不是雪莱的都行。”

“为什么不要雪莱?”这一次换我问了一句为什么。

“没有理由,我不喜欢他。”

“好,那我…”

“拜伦也不要。”她就像是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是我的,半截的诗。”我说了一句,不知道此时此刻读这样的诗是否有些不妥。我望着她,等着她的答复,她眨巴了一下眼睛,伸手打了一个OK的手势,说:“继续,说下去。”

“半截用心爱着。”我回想第一次读到这首诗的样子,记得那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从爷爷的书架上偷偷拿了一本诗词,一翻开就是这首诗。

“够了!别说了!”她冷不丁冲着我咆哮,我还没反应过来,我的左脸就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感。

“半截用肉体埋着。”我没有理会她,继续说道。

顿时,我的右脸也传来一阵灼烧,她用她的行动表达了她的感受。

我没有伸手擦去脸上的灼热,说:“让我说是你,不让我说是你,你可知,说话说一半,最让人难受。”

“有些话,不必说完,就已知晓结局,何必再说?”

“有些人,不必活完,就已知终会死,何必再活?”

她小声抽泣了一会,转而抬起头,问我:“脸疼吗?”

我问她:“手疼吗?”

她想也没想,说:“疼。”

我说:“那我就是双倍的疼。”

继续向前走吧,纵使前路望不到头,可除了向前走之外,很多时候我们别无选择。我又想到,每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都行走在这一条望不到头的人生路上。为了摆脱永恒的无聊,人们开始三两成群,结伴而行,走着走着便也忘了出发时想要去的目的地。

“要不,我们不去长安了吧。”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底冒出了一种恐惧。假使某天,我们抵达了目的地,我们又将面临什么。每次一想到这,我就头晕目眩,甚至内心深处有一股声音在提醒我,那里很危险,千万不要去。

“怎么?这么快就打退堂鼓了?”她没有停下步伐,问我。

“不是,我的意思是,除了长安,我们还可以去别的地方。”

“比如?”

“我们可以一起等待戈多。”

“戈多是谁?”

“不知道。”

“那你等它作甚?你连它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高矮胖瘦都不知道,等来作甚?”

“不知道,反正,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要我们等待戈多。”

“这声音来自哪里?”

“不知道,应该是来自将我们抛到这个世上的地方。”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她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我跟你说了,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

“行了,我们一起去长安等待戈多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的双脚顷刻间顿在了原地,她见我没有跟上的意思,回过头朝我走来,拉起了我的手,问:“你怎么又停下了?”

我想告诉她,在长安是等不到戈多的,可我害怕她又继续问我为什么,到时候我只能回答不知道。

“没什么。”我长吁一口气,踩着她的步伐,走上前去。

等到了戈多又如何,等不到戈多又如何?这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一个字,“等”。

眼看太阳即将落山,我和她走了一整天,丝毫没有任何疲惫。她转而问我:“你觉得爱是什么?”

“不知道。”我早已习惯了自己的无知,但愿她也能尽快习惯。

她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可即使如此,我也做不到无中生有,我爷爷从小就告诉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我根本没法假装知道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骗不了我自己,我也骗不了她。

终于,我们找到了一家酒楼,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走吧,吃东西去。”

落座之后,她在一旁喋喋不休,又再次问我:“你觉得爱是什么?”

还没等我开口,她就自问自答:“我觉得爱是克制。”

我顺手将她咬了一口的牛排抢了过来,放进了自己嘴里,说:“对!爱,是克制,所以,少吃点,会胖。”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了自己先前是有多么的荒谬,正如笛卡尔在某一天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竟犯下了那么多的错误。原来,一切来自过往的经验都是那么的不可靠,我们所以为,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都有可能在欺骗我们,尽管,我们很享受这种被欺骗的感觉。

吃饱了,找个地方歇息,等天亮之后,我们又将出发。一想起明日可能会发生什么,我就难以入眠,正如在波涛上随着海浪起伏的木块,它以为自己的每一个行动都基于自己的选择,就算是被突如其来的海啸卷入深不见底的深渊,或许第二天又会重新出现在海平面上,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

当停不下来的思索将我带入空洞的幻觉之中,我有时会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二律背反。当夜晚来临之时,抬头便会看见那轮明月,如果运气好还能见到周围点缀的繁星。假使有人沉浸在这一刻的宁静之中,谁又会去想明日的太阳是否会依旧升起。

翌日,太阳依旧升起。

我们又将继续上路。

我们的一生,又何尝不是在路上,在这样漫长而又无聊的路上。也就在这样的路上,生命的展开便成了可能。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会遇见谁,甚至都不知道一直陪伴在我们身边的人是否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

04 阿牛

前方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影,不过看样子像是躺着。我们快步走上前去,才发现眼前的人已经奄奄一息。我毫不犹豫地摘下跨在腰间的水壶,给他喝了一点水。当水滴碰到他干枯的嘴唇时,他就像是一个快要渴死的人,大口大口喝着天降的甘露。

他醒来了,看着我俩,费尽力气地道了谢。我很好奇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说着,我将背包中的干粮分给了他一份。他似乎是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抓起面包就往自己嘴巴里塞。我又给了他一瓶干净的水,提醒他不要呛着。

待他吃饱喝足之后,脸上也恢复了一些神气。我看着他骨瘦如柴的身体,问他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他擦了擦满是面包屑的嘴角,跟我们说他的经历。

他来自遥远的北方,从小就被卖身为奴,在主人家里没有任何自由,也没有名字,只有别人给他的绰号“阿牛”。但凡他有一点做的不好,主人就会将他吊起来用鞭子抽打。说到这的时候,他露出了自己的身体,全身上下尽是鞭痕。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而旁边的她,却为此流下了眼泪。

这样的奴隶生活过了好些年,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穿着白袍子的异邦人。异邦人很是亲切,单独跟他说了一些话,正是这些话让他从此有了逃离的信念。他意识到自己本不该永生永世为奴,他应该起来反抗,去推翻骑在他头顶上的暴君。可是,几次的逃离都以失败告终,每次被抓回来便是一顿毒打。可每一次毒打都没有让他屈服,反而让他的自我意识越来越强烈。

就在上个月的某一天,主人家的小女儿过生日,从早上闹到了傍晚。阿牛趁着主人一家喝醉的空隙,暗中与几个奴隶商量,一起逃出了主人家。可是,还没跑多远,主人的家丁就追上来了,其余几个奴隶都被抓了回去,幸好阿牛聪明,躲在了草堆中才没有被发现。

听完这个故事,她哭得泣不成声,而我不知为何,竟无动于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无情的人,我总觉得这些故事并没有他所说的那么简单。

我说,既然逃出来了,那就好好享受自由的时光,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他听了我的话,竟恶狠狠地瞪着地面,咬牙切齿地咒骂曾经欺负他的主人,嘴里不断地说要解救现在还在为奴的伙伴们。

我才意识到,从接近他的一瞬间,我便感觉到了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这股能量。或许正因为此,我本能地想尽快离他而去。我并不是不同情他,相反,我觉得他是一个可怜人,是一个受害者。可我更害怕,受害者某一天突然变成了施害者。他所痛恨的,不是因为自己曾经被暴力伤害过,而是愤慨能够使用暴力的人不是他自己。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给了他一些余钱,正欲起身就走。她拉住了我的衣袖,伏在我耳边,询问道:“他看起来好可怜,我们不该帮帮他吗?”

我看了一眼那个陌生人,又看了一眼她,说:“我已经帮过他了。”

“可是,我们不该把他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吗?”她急切地问道。

“他现在不很安全吗?”我反问道。

“你这人真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说着,她扶起了陌生人,看样子是打算把他送到附近的村镇。

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有那么一刻,我怀疑自己是她那不共戴天的仇人。实际上,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也没有伤害过她。人与人之间总是如此,充满了莫名其妙的仇恨与憎恶,不是因为对方真的做了什么具体的事,而仅仅只是因为想法不同就势如水火。

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她只是埋怨我为什么没有上去帮她一把。

阿牛在我的背上睡着了,回去的一路,她看起来都很胆战心惊。我竟然莫名产生了一丝醋意,她似乎从来就没有如此关心过我,面对一个陌生人,她所表露出来的担心与忧虑甚至超出了与她已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仅仅只是因为这名陌生人看上去是一个弱者,是一个要被别人同情的人。

我多么想告诉她,如果这一切都是别人刻意欺骗你的呢?

然而最终我还是没有将这种可能性说出来,因为这很可能会遭到她更深的厌恶。她肯定会说我的内心有如毒蝎一样。

当天下午,我背着阿牛找到了一家落脚点。他在睁开眼睛环视一下四周后,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就像是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的休息室一样。他急忙跪下来向我们磕了三个响头,再三表示感谢,并发誓自己无论如何都会记住我们的恩情,甚至做牛做马都可以。我告诉他,不需要做牛做马,做你自己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他说,那哪够,有机会他一定要给我们做牛做马。

她好像也饿了,去酒楼叫了一点食物,搬到了屋内。我和她顺势坐在了各自的对面,阿牛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叫他不要拘谨,一起坐过来吃饭。他再三推辞,说自己没有资格与我们同席。

“阿牛,没关系的,你就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我们都是平等的人。”她招呼道。

“我看是奴隶的基因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我漫不经心地夹了一块牛肉放在了嘴里。

她又一次瞪向了我,我感觉桌子底下的脚被她踢了一下。我仔细观察,余光看到了阿牛在听到我这句话后下意识放大的瞳孔,他眼神似乎在告诉别人,他有多么的不甘与愤怒。

阿牛始终都不肯过来,尽管她招呼了无数次。吃饱喝足后,我走出了屋子,她也跟了上来,一上来就锤了一下我的后背,说:“你刚才说话怎么那么刻薄?”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接她的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明天一早我们就继续上路吧。”

出乎我的意料,她说:“不!我决定帮帮他。”

“你打算怎么帮他?”这一次,我转过身,看着她。

她似乎是还没想好,一时之间陷入了语塞。或许在她看来,“帮帮他”这三个字是如此地轻而易举,宛如只要说了这三个字,就能真的帮助他一样。

我摸了摸她的头,告诉她:“如果你决定了要帮他,那就让我来帮他吧。”

“不许!”她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

此刻,我没有必要在问她为什么,因为我心里知道答案。她知道我对阿牛怀有偏见,这种偏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产生的。

“请收回你的傲慢与偏见,你内心是看不起他的,所以你的帮忙并非出于真心实意。”回想起来,这应该是第一次她这么跟我说话,就好像,我不再是她朝夕相处的朋友,而是一个与她水火不容的敌人。

我不知道自己内心究竟是如何看待阿牛的,反正绝不是她所说的傲慢与偏见。老实讲,阿牛的人生已经习惯了他那样子的为人处世之道,他能够在面对主人的时候卑躬屈膝,那么内心必定也想让其他不如自己人也如此对自己。尽管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习惯早已将他束缚在了那个圈子之内。我所希望的,就是他此生安安稳稳过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可是我从他的眼神中,我所看到的尽是不甘。也许在某些人看来,这种不甘是一种上进心吧。

我将自己内心的疑惑告诉了她,她却不以为然,说我钻了牛角尖。总之在她看来,阿牛很可怜,他经历过当奴隶的苦,肯定不会再让别人经历一遍。

我说:“人并非抽象的理念生物。”

她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问道:“那在你看来,人是什么?”

“人是环境的动物。”

我决定不再与她争论这些话题,所幸来到了阿牛屋内。阿牛见我进来,一骨碌从床上跳了起来,就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被发现了似的。我告诉他,这里是你的屋子,你想怎样都可以,哪怕是继续躺着和我说话都不打紧。他却连连摇头,跟我道歉,说自己完全不知道我进来了。

我问他接下来想去做什么。

一想到未来,他似乎就像被点燃了一样。他告诉我,经过刚刚的深思,他决定要去解救那些现在还在为奴的同类,推翻压榨他们的主人。我接着问他,推翻与解救出来又将怎样?他说,目前还没想过,不过不管怎样,肯定能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好。

我问他:“有没有看过奥威尔的《动物庄园》?”

他摇摇头,说没有。他的回答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临走之时,我告诉他,如果有机会,可以先看看。随后我又觉得自己似乎又犯了一个自以为是的错误,问他:“你识字吗?”

他低下头,又摇了摇头。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话。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走出阿牛的屋子后,我看到她一直站在门外,原来她一直在偷听我与阿牛的对话。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她对我一直不放心,担心我会在阿牛面前又说些什么刻薄的话。好在她的担心并没有成真。我见她不想和我说话的样子,便径直走回了自己屋内。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回忆起白天发生的事情,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是对阿牛过于刻薄了些。至于为什么如此,我也说不上来。也许是他抢了潺湲的部分注意力,又或者,可能真如她所言,是我刻在骨子里的傲慢与偏见。

可是,曾经我也理想过,我也浪漫过,可这么多年下来,我发现理想在人性面前是如此地不堪一击。我相信,奥威尔也曾经理想过,浪漫过。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猪,原本性格温顺,只会“哼哼唧唧”的猪,突然有一天长出了可怖的獠牙。它跳出了曾经一直打滚的泥坑,朝着饲养它的主人冲了上去。獠牙准确无误地刺入了主人的身躯。在一滩血水中,猪获得了自由。它叫唤着,就像是在宣读它的独立宣言。随后,它接管了主人的家园,每天都要吃三颗老母鸡下的蛋。

梦醒了,天也亮了,我不知是否应该庆幸,今天太阳依旧升起。

我帮阿牛找了一个长期的落脚点,而后教会了他一些简单的生存技巧。阿牛很聪明,基本一学就会。我从阿牛的眼神中看出来他对未来生活的向往,有那么一刻,我怀疑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否是错的。也许,一切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糟糕。

我将身上的盘缠分了一半给阿牛,希望他今后能将自己的日子过好。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对是错,也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不过我相信,时间会给我所期待的答案。

安顿好阿牛后,我和她继续上路,尽管这些行为延后了我们抵达长安的时间,但她似乎并不在意。

05 失散

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醒来之后头脑一阵眩晕。眼前就像是有几座金字塔一样晃荡。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手脚动弹不得。我这才回忆起来,昨天临近黄昏,我们正欲找一个歇脚的地方,不知不觉走进了一家破旧的酒楼。酒楼的小二很是热心,招呼我们落座,而后沏了一壶茶。我没有多疑,大口大口喝了起来,不久之后就不省人事了。

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糟了店家的暗算,我慌张起来,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小屋子里。当我发现自己独自被关起来后,更加慌了,此时此刻,不知她现在在哪?为何没有与我关在一起?难道是已经落入了店家的魔爪?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爷爷从小教我的祈福语,告诉自己也许是这家店主有洁癖,男女要分开来关。她目前肯定很安全。可是,一种不安从我内心深处涌出,根据我过往的经验,但凡事前我觉得没事的,最后肯定有事,但凡一开始我觉得有事的,多半只是虚惊一场。这种从粗糙经验中得来的结论此刻成了一个悖论,我不知道现在是该想她有事还是没事。

无论是哪个悖论,都一直在折磨着这个世界上聪明人的头脑。我开始怨恨起自己为何如此不小心。这几天发生的事,自从我决定要陪她去长安的时候开始,我就感觉自己的大脑缺了点什么。本身孤男寡女千里迢迢去陌生的地方——至少于我来讲是如此——就已经是一件高风险的事,弄不好会出一条人命,也许更多。最重要的是,当我们昨天跨入那家破旧酒楼的时候,竟没有发现一点不对劲。

我这才想起来了,那家破旧的酒楼,除了我们与店小二之外,根本就没有其他人!

或许当时我就已经发现了这点,但考虑到这里人迹罕至,便也觉得正常。只是事后想起来,才捏了一把冷汗,懊恼自己为何不能多留一个心眼。

如果她发生了什么意外,我不知该如何交代。

再仔细想一想,好像我也没必要去和什么人交代。毕竟这只是我与她两个人之间的事。不过,若是真的、真的、真的有什么闪失,我恐怕会为此愧疚一辈子。

我不想再继续想下去了,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先看看有什么脱身的办法。我随即四处看了看,朝着窗子的方向滚去,希望隔着墙壁能听到一些屋外的动静。除了几声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之外,别无他声。

我松了一口气,至少没有听到她持续的惨叫,亦或是磨刀具的声音。

突然,门“滋啦”一声开了,两个身影出现在了门口。我顺势望去,由于自己趴在地上,屋子内灯光较暗,看不清他们的脸。

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说:“你就在门口等着,我有话要单独跟他说。”

就在我诧异的时候,那个熟悉的人影在我面前蹲了下来,我这时才看清了她的脸。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便开口说道:“我现在已经加入他们了,我来这里就是劝告你一声,你现在除了加入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一时之间,我怀疑自己是听错了,这都是什么跟什么,风马牛不相及也。她嘴里说的“加入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她已经屈身求全,答应做压寨夫人了吗?那我又算什么?加入他们做打杂的小喽喽吗?

就在我疑惑的时候,她突然凑近了我的耳边,低声跟我说:“这都是权宜之计,听我的安排。”

说完之后,她站了起来,转过头跟门口的那人说:“这里就交给我吧,我来说服他。”

正当我试图理清其中的一些逻辑时,门口突然走进来三个人,看身影,都是彪形大汉。其中一人手叉着腰,嘴里叼着一根烟,走到我面前,用力地将烟蒂扔到了我的跟前,上面还残有他的牙印和些许口水。猛地,我感觉自己的腹部一阵疼痛,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发现自己被人重重踢了一脚。

那人操着一股浓厚的地方方言,嚷嚷道:“说那么多废话干吗,直接打到他同意,不是更简单。”

“不要!”耳边传来一声她的尖叫,我能感觉到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只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经不起打。”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那位大汉三两步走到了身后,又是一脚,将我踢到了原来的地方。

“什么经不起打?这不还硬朗着吗?”

我很想破口大骂,但一想到如果这样的话,可能会连累到她。到现在为止,虽然我不知道她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都经历些什么,不过大概可以猜到,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拯救我们。我真希望能够获得单独与她说话的机会,好让她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这样吧,让我来劝劝他吧,他只听我的话,我好好跟他说说,他一定会同意的。”我隐约感觉,她的声音略带着抽泣。

大汉砸了咂舌,随后将跟随自己而来的两名喽喽带走了。门口的人也走了出去,将门关上了。她在我身旁蹲了下来,吃力地解开了捆住我手脚的绳索。

“疼吗?”她问道,看也没看我一眼。

“呵呵,你可真厉害,看起来他们都听你的话。”我揶揄道。

还没等她开口,我挣脱了绑在我手上的绳子,顺势抓住了她的手,问道:“你没受什么伤吧。”

她摇了摇头,轻声告诉我,“没有。”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急切地问道。

她刚要拿起旁边的杯子喝口水,就听到一声撞击声,抬头看了一眼,看到我倒在了桌子上。她立马明白,这茶水里有些不对劲。她使劲摇晃我的身躯,却怎么也摇不醒我。

这时,从后屋内走出来一名光着上半身的大汉,身后跟了四五个人,走了过来。

“求求你们,别杀我们,我把钱都给你们。”她慌张地求着情。

大汉舔了舔嘴唇,冷笑一声,从裤腰带的后面抽出一把菜刀,右手拿着,将左手当成了磨刀石,左右滑动着。

大汉将刀竖着插在了饭桌上,吓得她直哆嗦。

从大汉紧眯的眼神中,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哭了,


襄子的箱子
不要走在我后面,因为我可能不会引路;不要走在我前面,因为我可能不会跟随;请走在我的身边,做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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