醴陵作家 |《苦涩的茶汤》- 田云

经理正坐在办公台前很卖力地“啪嗒啪嗒”敲击着键盘，这段时间堆积了很多体系文件需要编制，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像针筒一样把经理的脑汁一点点在慢慢地抽干。

打工是一场不知道何时开始何时结束的旅行。经理是一个有能力也有责任心的人，职业操守使得他每到一个公司，都会尽心尽力地做事，用自己的真才实干帮公司摆脱不规范的过往。

办公台上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给冰凉的天气增添了一份温暖，他却没顾得去嘬一口，继续埋头“啪嗒啪嗒”敲击键盘。

很多时候，真正让人放不下的，难以改变的，仅仅是习惯而已。遵循习惯，能让人感觉安心。

一阵凉风悄然吹过，经理下意识抬头看了一下，只见一个斜挎着小包的五短身材背影没入了会客室门内，是总经理驾到！曾一度怀疑总经理是个武林高手，绝对身怀绝顶轻功，不然也不会落地无声。

隔壁的会客室“噼里啪啦”响了一阵，接着传来了饮用水注入茶壶的声音，像极了男人尿到尿桶里的响声。随着一声清脆的按键声，茶壶“滋滋滋滋”唱起了欢快的歌，即使隔着一扇门窗都听得真真切切。

每在这个时候，经理都条件反射地紧张起来，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有些坐立不安，总觉得有一双鬼瞳在阴冷地盯着自己的后颈窝。天气依然很凉，经理的额头却无故沁出一些极细小的汗珠。

“经理，过来一下！”会客室传来一声听上去毫无暖气的话。经理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立马心里一紧，像领了一道催命符一样，小声“哎”了一下作为回应。

迟疑片刻后，经理觉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暗暗吐纳了几次，调整了一下心情，硬着头皮走进会客室，在总经理的对面小心谨慎地用半边屁股坐下来，像是随时做好逃命准备似的。

总经理自顾着冲茶，正眼也没瞧经理一眼。冲好茶后，总经理在自己和经理面前用竹镊子各放了一个小茶杯，随手斟满了金红透亮的茶水，一股上好茶香在会客室内弥漫开来。总经理亲自给自己斟茶，经理有些惶恐起来，赶忙五指并拳且拳心向下在茶杯前恭恭敬敬地轻叩了三下，以示感激。

总经理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芙蓉王和火机放在茶几上，良久却没有打开抽的意思。经理马上掏出自己的红双喜，双手恭恭敬敬递给总经理一根，又殷勤地替总经理点上火。趁着点烟的时间，经理打量了一下总经理，想从他的表情上卜算一下今天是福是祸。

总经理几乎每次都戴着一顶间或不同颜色和款式的棒球帽，帽檐下隐藏着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向外透着寒光。颧骨高高凸起，脸色永远跟十一块钱一包的五叶神香烟盒颜色近似，铁灰中隐隐泛着青光。很有幸看过一次没戴帽子的总经理尊容，头型上尖下阔，略嫌短促，像是被拉宽了的水滴，可能连他自己都意识到还是戴着帽子掩饰一下好看些；帽檐和脸型搭配起来，活像麻将中西风的“西”字。

古人云：“相由心生”，古人又云：“人不可貌相”，在古人云雾缭绕的话语中，经理很纠结到底相信哪个云。没在总经理表情上找到一丝端倪的经理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郁闷地端起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杯送到嘴边。

“昨天那件事是怎么回事，你能解释一下吗？！”总经理冰冷而坚硬的话语像冰锥一样锥过来，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冷漠。经理心里一惊，刚送到嘴边的茶杯微微抖动了一下，几滴茶水洒出来滴到大腿上。经理放下茶杯急促地回顾起来，昨天发生的事很多，好像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能引起总经理如此质问的，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事呢？

望着这个上了擂台自己三秒钟就能KO的总经理，经理却有些莫名的心虚，有点气力全无的虚脱感，不知是因为那双鹰一样的眼神，还是那张铁灰中隐隐泛着青光的脸。

在总经理的威视下，经理的脑子直接浆糊了，隐约间，会客室变成了衙门公堂的模样，眼前的茶几不再是茶几，变成了公审经理的案台，竹筒里插着的茶具也成了可决定生死的令签，总经理坐在“明镜高悬”牌匾下面，脸黑得胜过包龙图。经理在这样的目光里流下了冷汗。被这样的目光盯着，他仿佛觉得自己就是个罪犯，正在接受正义的审判。他什么都不敢说，只能笔直地坐在那里。

为了打破僵局，一脸茫然的经理以向衙门老爷纳贡的姿态再次双手递了一支红双喜给总经理，为他续上火后唯唯诺诺地询问是哪件事。

“你还问我什么事！昨天一车沙从门岗运进了小区装修单位，是谁那么大胆同意放进去的？你是怎么管理的！把我的话当做耳边风，你眼里还有我这个领导么？啊～！”冰锥再次锥了过来，带着愤怒的呼啸声。经理陡然明白过来，连忙解释说这个装修单位的业主是开发公司的重要客户，开发公司大老板早就交代过必须开绿灯放行，我们不是不去管，而是根本管不了。经理罪人一样低着头，完全不敢看总经理的眼睛，那双眼睛像嗜血的匕首，一戳一个血窟窿。

总经理听了经理的解释后，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但仍然充满愤怒：“这点小事都不会处理，你不会想办法暗地里匿名向主管部门告他一状，开发公司最怕这个！”经理连连称是，在心里鄙视了自己一下，再偷偷地鄙视了总经理一下。

“你们就只会忽悠我，上次忽悠我的事还没找你算账！”总经理恨恨地说，“批给你们三千块员工聚餐费用，你就非得花个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不多不少报销了三千整，明明吃饭只花费两千八百多，把烟填上都要凑齐三千块，公司的财产在你心里算什么！你就是这么做经理的？！”总经理的牙齿一定非比凡人的好，否则依他现在的恨意，钢牙都要咬碎，这时的他把经理切丝剁碎磨粉喂乌龟的心都有。

一个人卑微时，连呼吸都是错误的。经理的脸慢慢红了起来，不是羞愧的红，是憋屈的红。在总经理喋喋不休的训斥声中，经理慢慢抬起了头，目光勇敢坚定地映在总经理脸上，那张嘴还在快速地一张一合，但经理已经听不到在说的是什么了。

狼如果放过了一只羊，那就是仁慈。羊除了吃草，与世无争，从不伤害谁，但所有人都认为，羊就是软弱可欺的象征。如果一只羊被逼到走投无路了，也会低头挺角，尝试着发起抗争。

终于等到质问和训斥告一段落，总经理也看到经理平时不应该有的异常，在心里画了个问号，只是拿眼神在经理身上戳着血窟窿。

“老总，我想跟您说几句心里话，希望您听了不要生气。”经理定了定神，开始化解总经理心中的问号，“我这段时间情绪很低落，也很迷茫。最近我一直在深刻反省我自己，从去年八月份有幸进入这个公司开始，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处理的每一个问题，都是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我做这个行业将近二十个年头，从来没有现在这么迷茫过，我现在已经失去了方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您满意。我觉得自己在工作上一无是处，对公司的价值一文不名，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不合适这个岗位，是不是要向公司引咎辞职，退位让贤。”总经理心里一愣，收回了那把戳着血窟窿的匕首，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来。经理没有等他开口，继续说道：“有些事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就拿刚才您说的聚餐的事，您应该说的是今年中秋节聚餐的事，那时我身在外地为公司的项目‘扑火’救急，中秋节聚餐的事从策划到安排，最后到结账，我全程都没有参与，甚至公司划拨了三千块聚餐费用我都不知情。我只是接受了主任和助理的一再邀请回来参加了员工的聚餐宴会，我可以拍着胸脯摸着良心说我从来没有抽过一根公款烟。这一年多以来，在我经手的公款就只有那么两三次，我可以用自己人格担保，我从没有拿过公款中的一毛钱！我自认为我对公司的财产很是爱惜，就拿喝茶来说，有来访客人或者找员工谈话，在会客室冲茶我每次都是用自带茶叶，不敢动用公司茶叶。我还告诫公司其他管理人员不得动用公司茶叶，因为那是招待客户的……”

这个世界真的很难，有时候我们坚持了，我们输在了执着；有时候我们放弃了，我们却又输在了不能坚持。我们该坚持什么，该执着什么，该放手什么，谁又知道，谁又能回答？

这人啊，只要你自己苛求自己，世人就会越来越苛求你。越往后，吃饱了撑着挑剔好人的闲人，只会越来越多。世道越好，闲言碎语只会更多，因为世道好了，才有力气说三道四，世道也愈发容得下自私自利的人。世道真不好，自然都闭嘴了，吃口饱饭都不容易，哪有这闲工夫去管他人好坏。

然而此时，经理已经全然没有了想法，也没有了顾忌，该说不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出来了，心里反而一片坦然。

总经理脸上的尴尬在渐渐地集结，这种刹那间的变化是他始料未及的，脑子开始火速转动，把思路打散开又迅速重新组合，能做总经理对这种战场转换的快速反应能力是必修课程。他下意识伸手在自己芙蓉王烟盒里拿了根烟放到嘴里，顿了顿，回过神来后又重新抽出一支递给经理。

“聚餐费用的事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告诉你这个案例，和你一起分析研讨，以防止再次出现同类事件。告诉你就是体现我是充分信任你，如果不是出于信任你的话，我的处理就不会是这样的。我只是借这件事提醒一下你，对你以后在这方面的管理是有好处的。”总经理瞬间找到了契口，并且很坚信自己说的全是真心话。“我一直对你信任有加，你是我最最信任的人，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有经济问题，你这样的表白伤害了我对你的信任，你对不起我，辜负了我对你的无限信任，我为此感到十分难过！”总经理开始责怪起经理，因为他深谙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的道理。“我把管理好公司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你身上，我还要全靠你来把公司发展壮大，对你期望很大，所以要求自然会高。”总经理缓了一缓，观察了一下自己的战果，继续挥刀长驱直入。“当然，也许是我的工作方法有些问题，我这人说话太直白，每次来都给你带来太多的问题，给你带来很大的压力，这也许是造成你迷茫的原因之一。再加上你家里的事也分散了你不少精力，我是十分理解的。”总经理看到经理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面部表情没有多大变化，于是祭起一张感情牌，希望扩大战果。“我一直在寻找一些商业项目，可以使你们个人收益得到提高，但又担心你信不过我。可能我这人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过于天真和单纯，而你呢，把事情想得复杂了，所以才会产生误解。你好好琢磨一下我说的话，这段时间把工作跟进一下，心情放轻松一点。”总经理做了一个简单的结案陈词，他知道一个巴掌始终会拍不响，只求尽快结束这次谈话。“已经过了午餐时间了，你先下班回家吃饭，有什么事我们下次再谈。”总经理翻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宣布谈话结束。

人性中最大的恶，不是自私，不是贪婪，不是虚伪，也不是狂妄，而是为难他人，尤其是在获得某种权力和利益之后，用尽各种手段，为难他所能为难到的所有人，以此来获得他的成就感和满足感，这种人才是世界上最大的恶人！经理心里是这么想着，却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怀着复杂的心情起身退离了会客室，只留下那杯一直未喝过的，红得有些发黑的茶汤冰冰凉凉地躺在茶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