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孟的剁饼
屈少华
(四)慢慢游
在我进初一时候,醴陵街头突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开始流行三轮车,跟北方的倒骑驴相反,这里的三轮车是扶手在前面,然后全体迅速升级都加了一个彩色油布做的避雨棚和一条小长凳,这样就可以同时托运货物和乘客,人们管这种三轮车叫“慢慢游”也有叫“踩式”的。它价格灵活又便宜,三块五块的按路程和货物重量谈,也经常有几个学生一人出一块钱包一辆绕城一圈旅游的。本来在我们醴陵一直都只有摩托车出租的,但是“慢慢游”的出现带来了新颖感,也弥补了摩托车下雨天的不方便,只要你不着急,“慢慢游”会把你连人带货全部送到目的地,还会帮你装货卸货。就这样,“慢慢游”一时间成为了一个高收入工作。当然,这种发财的机会从一开始就被老孟敏锐地发现了,所以刚开始流行时候老孟就买了一辆全新的三轮车,自己花了一天时间装上了避雨棚。白天我们才起床刷牙的时候就看到他骑着车出去了,一直到晚上才回来,然后他接上水管洗车,接着晚上他又可以守着自己的店。大概半年后,老孟的儿子初中毕业了,大家都叫老孟的儿子“林宝”,由此知道了他的名字应该就是“孟林”。他只有发型像老孟,个头比老孟高一截,大概有一米七四,圆圆的脑袋,不太像个十五岁的孩子。初中毕业后第二天,老孟就把三轮车给了他,告诉了他哪里接客比较多,收多少钱,然后就要他出去了。林宝就这样叼着烟开始了“踩式”的生活,自从他接过老孟的三轮车后,就经常听到晚上他回来后被老孟骂,大概意思就是质问他为什么出一天车就赚这么点钱回来,但是老孟已经不再打他了,应该是这么高大的儿子,他已经打不动了。记得以前看过老孟打他,把他绑起来打,吓得只有他隔壁的邻居才敢去劝阻。林宝挨骂成了家常便饭,但是他不在意,他牛肉筋一样只是叼着烟不停地解释着。后来听我妈说,林宝每次赚了点钱以后就跟三轮车司机们一起赌去了,所以经常没有钱拿回来。又过了半年后,因为下岗潮越来越严重,很多下岗工人无奈加入了“慢慢游”行业。街头三轮车已经是车满为患,加了挡雨棚的三轮车严重影响了其他车辆的视线,导致了各种阻塞和车祸频发,政府决定取缔“慢慢游”。于是,林宝这次有了正当理由失业了,但是他没有高兴很久,老孟把三轮车处理完后,马上就花了大价钱买了一辆崭新的“板车”。“板车”就是用木头做的拉货车,板车一直以来就是托运货物的主要工具,以速度慢、载货量高著称。这是用两个轮子和木板做的一种很长的车,全靠拉车人的手臂力量和跨在身上的绳子拉动车子。不管上坡还是下坡,都是靠人力来支撑,车子本身就很重,加上货物后三四百斤算正常,七百八斤也常见。街上看到拖板车的基本上都是穿着背心搭着毛巾再加上黝黑又发达的肌肉。拖板车虽然累,但是收入高。这种辛苦的工作也只是极少数人能担任。老孟自己外出拉了一个多月的板车,总结了经验,然后就把车交给了快满16岁的林宝。林宝没有发达的肌肉,但是依旧被老孟推出去了。老孟看着新买的板车,他觉得林宝再锻炼一下,以后肯定能合格又轻松地拖板车。邻居的男女老少们都在怀疑他这个身板和态度能不能拖板车。果然,很快,不到一个月,林宝的板车就丢了。他沮丧又害怕地回来了,一辆板车可要不少钱。大家都在担心他这次肯定会被老孟打个半死,他自己也知道这顿打肯定跑不了。奇怪的是老孟居然没有打他,只是连骂了他四天。他也不敢答话,四天后,老孟安静了两天,没有再骂他了。就在众人以为这个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的时候,又传来板车被找到了的消息。事情过了好几天我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老孟经常跟踪他,发现他赚了钱就去赌,于是他找机会偷走板车藏了起来,就是想吓吓他,给他个教训。看着吓得差不多了,他就宣称把车找回来了,但是这个事情没有瞒好,让街坊邻居都知道了真相。白白挨了这么多天骂,不知道林宝什么感受。或许老孟就只是希望他能好好做事,从来就没有在乎过他的感受。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老孟依旧是每天守着他的店子,林宝也是每天早出晚归,但是依旧是赚不到多少钱。老孟几乎是天天骂他,也经常提醒他不要真的把板车丢了,他也麻木的用各种理由应付着。不久,老孟提醒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才两个月不到林宝的板车又丢了。他胆战心惊的回来,但是他心里还是存着很大的侥幸,他觉得肯定是又被老孟偷走的。邻居们也劝老孟不要吓他了,赶紧把车拿出来给他,但是老孟这次是直接疯了,拿出皮带就打,吓得打牌的都出来拉架,哑巴子也哭着拖住他求情,林宝才算逃过一劫,但是也挨了不少打。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孟这么严重的情绪失控,但是不久后我又看到了更严重的。家门口那个花纸厂老板居然给这些进城打工的年轻人买了一套卡拉OK音响,还拉上了几根彩色灯条。那时候这种音响设备只有状元洲那几个露天的舞厅才有。第一天晚上他们打开音响唱歌跳舞的时候,人们才第一次注意到原来这默默无闻的厂里也有不少人。后来连续几天晚上音响都是一直吵到九点多才停下来,老孟家离花纸厂最近,音响声已经有些影响他的生意了。那天晚上可能因为是星期五,厂里的音响声将近十点了还没停下来,老孟忍不住了,于是对着楼上喊了起来。可是音响声太大,他的喊声根本听不到。或许也是那群年轻人故意不理会,在他喊了十多分钟后声音才停下来。楼上也没有一个人出来回复,这种沉默的挑衅把老孟气得脸红脖子粗,但是也没办法,只能对着二楼又骂了很久。第二天一大早,周围邻居就被一阵叫骂声吵醒,原来老孟一大早就对着花纸厂骂起来。邻居们一边洗脸刷牙一边看着热闹,应该都对花纸厂晚上的音响声不满,所以没一个人来阻止老孟的叫骂。哑巴也在旁边指着二楼“咿咿呀呀”愤怒地表达着不满,老孟不停地骂着,嗓子渐渐地有些嘶哑,气也有些不顺。他开始捶打花纸厂的木门,然后开始用头撞门,即使这样,花纸厂也没一个出来回复。这些年轻人谁也不敢当这个出头鸟,哑巴开始哭了,但是她哭不出声音,就是一个劲地跺脚指着二楼哭,老孟情绪越来越激动。终于,他哭喊着用头撞击着花纸厂的墙壁“碰!碰!碰!”那声音让远在三十多米外的我听得是心惊胆战,哑巴用尽全身力气拖着老孟的腿,坐在地上无声又无助地大哭起来。老孟依旧是努力摆脱着哑巴的拖拽要往墙壁上撞。邻居们都害怕了,这样再来几下老孟肯定就把自己撞死了。七八个邻居赶紧上前拉住他,把他拖回了店里。花纸厂很快也派出了他们的老厨师来道歉。这场风波一直到中午才算平静下来。一上午都有邻居轮流去老孟家安慰。众人逐渐散去后,只有哑巴一直守在他身边无助地哭着。这天晚上,老孟的棋牌室早早就关灯了。第二天、第三天也是,一直到第四天才逐渐恢复应有的喧闹声。很奇怪,这几天里,老孟没有去医院,居然也没有邻居想到过要送他去医院或者是起码的提醒也没有。或许在大家的认识里,老孟的脑袋是理所应当可以承受住这种撞击吧。这个事就这样地过去了,老孟似乎没有影响到健康,店里依旧是灯火通明到深夜,但是花纸厂的音响再也没有响起过。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老孟这种四肢健全的人也会是福利厂的工人,也逐渐明白了为什么在那个时代没有人欺负这对残疾人夫妇。大概是九年后,这天我从北京回来,坐了一晚上的火车,一大早还没醒过来,两个以前南门中学同学就来看我,非要把我拖起来,坐上他们的摩托车。神神秘秘地说要带我去吃个好吃的早点。我迷迷糊糊地坐着摩托车,只感觉眼前的这些越来越熟悉,等他们叫我下车,我才发现居然到了老孟的店门口。我是既惊喜又尴尬。“特意带你来吃南门最有名的牛肉粉,你攒劲吃,米粉不够可以免费加。”我这才确信,眼前这个转身成为厨师模样的就是老孟。他比以前瘦了,头顶白茫茫的一片,穿着一件绿军衬衫,系着白色大围裙,哑巴也系着白色大围裙在一边收拾桌子。她现在有些苍老了,依旧如故的发型里也已经有了些许白发。她似乎有些认出了我,但是又不太敢相信眼前这个长头发的就是以前也住在附近的我。老孟一句话都没有,也不跟顾客客气打招呼,只是忙忙碌碌地煮着米粉。米粉摊就在花纸厂门口,有几张桌子,老孟的炉台依旧是以前做剁饼那个大炉子,现在就挡在花纸厂的大门口,而且就直接摆放在那里,不用再每天挑来挑去。估计以他们现在的年纪,两个人应该也挑不动了吧,从花纸厂破旧的外观看来,它肯定已经关门好几年了。哑巴很快把三碗牛肉粉端上来了,我一看吓一跳,第一次看到用这么大一个碗装粉,这差不多是两个人的份量。虽然我半年没有吃过醴陵的米粉了,但是我实在不确定我能吃完。“快点吃咯,老孟的牛肉粉是很有名的,吃完再带你去别的地方看看。”我尴尬地开吃了,这么大一碗,一点不符合我现在是个斯文人的形象,而且周围总有人不经意地打量着我。也许是好奇我的长发,也许想确定这到底是不是我。哑巴走近看了一下,她确定这就是我,于是转身去夹了很多牛肉直接放在我碗里,一句话没说,也没有眼神就忙去了。我很努力地吃着这一大碗牛肉粉,也开始打量身边的其他人,发现几个顾客都是奶奶爷爷带着孙子来吃粉。粉端上桌后,“哎呀,看样子你是肯定吃不完,算了,我来帮你吃一点算了,老孟,再帮我拿个小碗来咯。”话还没说完,哑巴就送来一个小碗,然后祖孙俩一起吃完。我似乎又明白了,为什么老孟可以突然无师自通,转身就可以成了一个开米粉摊的厨师,还可以垄断周边邻居特别是爷爷奶奶们的生意。我还是没有吃完,两个同学也没有吃完,但是也吃得差不多了。同学去结账了,是六块钱一碗。我记得当时牛肉粉的市场价差不多是八块一碗。吃完后,我们就走了。尽管我努力地寻找机会给哑巴一个感谢的眼神,但是她一直忙忙碌碌的,我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她应该是就没想到要这个感谢。坐上摩托车后我问他们知不知道老孟以前最有名的是什么,结果他们都知道是“老孟的剁饼”,然后告诉我因为麻将馆的增多,老孟的生意早就不行了。两年前他又重新置办了新工具,去菜市场老地方开张了剁饼店,但那时大家已经不再喜欢这种早点了。于是三个月不到店子就倒闭了。不久后在花纸厂他开了个米粉摊到现在。这是我最后一次知道老孟的职业又换成了一个煮米粉的厨师。从那以后我再没去过那里,尽管我现在已经回到了醴陵,也偶尔会从附近路过。时间一转眼已经到了2022年,我也回家十多年了,却始终没有再去过那里。不过每过几年我妈还是会回去看看,每次她停留的地方也只是老孟的店。这天她回来说今天又去看了一下。哑巴很远就看到了她。她热情地跑过来拉着她的手往家里拖。我妈惊呆了,以前那个矮旧的老房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两层楼的新房。哑巴去家里面给她拿出很多零食,还用两只手得意地比划高度。我妈猜出来她已经有了两个孙子,当问起怎么没看见老孟,哑巴就变得很难过,眼眶也红了,比划着说老孟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建房的时候,他为了少请人,一个人顶两三个工人,拼命干活,挑砖、担沙、抬水泥.....房子建好后他就病倒了,又固执地不肯去医院,在家里拖了大半年就去了。我妈很疑惑怎么他们这公家的房子也可以重建,问了邻居才知道,原来多年前大家还没有购房概念的时候,老孟就以白菜价向房产局购买了房屋的所有权。所以周围邻居里,只有他们的房子可以重建。老孟的店还是开着,在如今遍地都有小超市的年代,他们早就几乎没有什么生意了,但是哑巴说要一直开着这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店。她现在就是每天在店里等着两个孙子幼儿园放学回来,等着林宝他们下班回来,等着她也要死去的时候老孟会来这里接她......很感慨老孟就这么走了,这辈子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享过福。现在想来,原来在还没有下岗这个词的时候,老孟就已经下岗很多年了,在麻将馆行业还没有兴起的时候,他也已经默默地收了好几年租金了。在大家都心安理得住着最便宜的公租房的时候,他居然懂得去购买房屋的所有权。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老孟这种没读过书的福利厂工人,每次失业后就能马上找到新职业,而且还会想在我们前面。这些年来没看过他走亲戚,也没有看过有任何亲戚朋友来看望过他们。如果以前有人能帮他们一把,老孟会不会是个有点成绩的商人。老孟的“剁饼”已经算是失传了,虽然哑巴还在,但是她不能说清楚具体的秘密,也不会写字,或许老孟的剁饼的秘密就在他们夫妻俩的默契配合中。这个味道终究不会再有了,它只会存在少数老南门人的记忆中,再随着时间慢慢地彻底被大家忘记。
编辑:醴陵作家协会
一审:刘 丹
二审:田标兵
签发:张 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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