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红烧肉(上)
屈少华
从小我就听过这个故事,因为每过几年我妈就会讲一次。小时候只知道是个故事,听听就是了,那时候不能理解为什么她每次提起都会特别的伤感,讲完以后都会长叹一声;“哎,你舅舅真是个本分的人哪……”
在那个知识青年下乡的年代,一九七0年,我妈也终于接到了通知。那一年她十六,出发前一天晚上,她高兴得睡不着,只是一直躺着。半夜里,她偶然听到隔壁她母亲(也就是我外婆,但是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正经地叫过她,我每次称呼她都是“嗯”或者“哎”这样混过去,到了初中高中后,我连“嗯”的称呼都不用了,就是一句“你来哒哦”就过去了,我也不习惯这样称呼,那是因为……)的对话,大概意思就是家里有两个箱子,一个破旧,一个是新的,她母亲毋庸置疑地认为明天她会把那个新的好箱子带走,语气里也带着气愤和不舍的意思。
第二天早上,我妈就收拾好她那简单的行李,装在那个破旧的箱子里就走了。我不知道她当时有没有赌气的意思,但是我肯定她离开家的时候心里是非常失落的。在那个贫穷的年代,这些知识青年都不能说攀比,就是拿得出手的也没几样东西。谁都知道带个好看的箱子出远门,多少也可以让人高看一眼,但是她妈妈就是没有想过给她。
就这样,她一个人跟着下乡的知青队伍走了,下乡的地点是贺家桥五七林木场。现在打开百度地图也就两个小时不到的车程,但是在当年那个没车路难走的年代,这离家90里的路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山长水远。她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队长的带领下去山上种树、护林,有时候也要伐木头,还有种菜摘茶籽等等。过年放大假的时候就会回去,平常几乎很少回去。一年到头吃的最多的就是笋,然后是萝卜丝、刀豆丝、黄菜汤、鸡蛋汤、白菜汤。白菜做成汤,不是纯白菜,鸡蛋汤也是二十多个人,三四个鸡蛋。每年春天,漫山遍野的竹笋冒出来的时候,林场就会安排人大量采摘,然后晒干。一个笋季过后,储存的笋干最少上可以吃上大半年,以至于她们在往后的几十年里,大部分人提到笋都会条件反射地后退,直摇头。
她们的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每天大清早吃完饭后就集体去山上劳作,中午有人送饭,天黑之前赶回来晚饭,然后嘻嘻哈哈地吵闹着,在队长大喊一声:“关灯了”之后就都开始入睡。在雨季不能出门的日子,队长就会找齐所有人一起唱歌或者学习《毛主席语录》。所有的菜都没什么油水,可是她们最少的也能吃下两三碗。只有在端午节、中秋节这种大喜庆的节日她们才会有个盼头,会有点肉,最好的是萝卜干炒腊肉丁。其余的日子里,唯一可以改善生活的就是谁家里捎来的或者自己带来的一罐霉豆腐。这个人最少半个月里都是焦点,吃饭时候就会有很多人凑上去。霉豆腐会被收藏在箱子里,而且只有跟她关系最好的朋友才可能分到一点。但在那个没有交通、物资贫乏、又多子多女的年代,这也只是极少数知青才有的待遇。
我妈就这样跟所有知青一样在山里生活着。过年放假的时候才会回到城里的家,年后又跟所有人一起返回。她们的生活和日子就这样重复着,又毫无波澜地过着。所有人都很努力工作,那时候的人还没有偷懒的想法,最期待就是等着月底发工资。开始工资是13.5元,两年后才涨到15.5元,但是伙食费最少要11元。剩下就是零花钱,就也可以去供销社购买一点零食。最高档,最奢侈的就是猫耳朵和法饼,然后是奶糕。但是我至今还是不知道奶糕是什么样子,什么味道,尽管我问过几次。只知一包猫耳朵要吃十来天,一般的睡觉熄灯以后才会悄悄地从箱子里拿出几片,或者是出发上山前带上几片。一路上如果你突然被人悄悄地塞上两片猫耳朵,那能高兴一早上,也说明了你有好朋友。法饼买的人不多,因为法饼大,一次吃一个太奢侈了。只有在有爸妈来林场看望孩子或者知青回家探亲的时候,大家才会考虑买一两筒。买得最多的还是奶糕。
我妈就这样在林场生活学习着。家里从来没有给她捎来过霉豆腐或者其它东西,更没有人来看望过。她虽然也想过,但知道那只能是幻想,想一下的事。家里只有外婆上班又要照顾着一家子,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最大的11岁,还有一位病人。她也极少写信回去,因为写了,她们也不一定有时间看或者回复。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妈去林场的第二年,端午节那天,天才蒙蒙亮,外婆早早地起来去市场挑了三斤最好的肉,没有犹豫就买了回来。一到家就开始做菜,一个小时不到菜就做好了。居然是碗纯肉还是红烧的,这可是过年都不常见的菜,然后去叫醒熟睡中的大儿子:
“驼伢及,快起来。”
驼伢及还迷糊着眼睛,但是他突然闻到了一阵肉香,一下子清醒坐了起来。
“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快起来吃饭,吃完后去一下林场,送一碗肉给你二姐。”
“哦!”
外婆端了一大碗饭,又夹了几块红烧肉给他。驼伢及一边吃一边问:“林场在哪里?我等及怎么走?”
“你等及到码头坐船到书院,就往前走,先到孙家湾,然后经过泗汾到贺家桥林场就到了。先走到没有大路了就右拐,然后一直走,就可以到林场了,万一找不到了就问路。只要问贺家桥五七林场别人就会告诉你。早点出发,中午在你姐那里吃饭,然后就快点回来,留了几块红烧肉给你当晚饭,再带两个法饼给你路上吃。”
“好,我吃过饭就走。”
等驼伢及一吃完,外婆马上就揭开热气腾腾的锅盖,端出一碗红烧肉一块一块夹起来放在带饭的铝盒里整整齐齐地码放好,整整装了满满一盒红烧肉,又拿出两个法饼递给他。
“一路上好生及,去赶中饭,也好早点回来,找不到就问,记清路。”
“好。”
驼伢及吃完饭,把法饼装在衣兜里,抱着饭盒就往东门上出发了。他先到河边坐船过河,然后沿着大路一直走,他想早点送到然后晚上回来吃留给他的红烧肉,这也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使命感和沿途的风景让这个11岁的少年感到各种新奇,但他想得最多的是快去快回。快回来吃在等着他的红烧肉,这样还可以省下两个法饼当零食,这些都让他喜从心头起而把脚下的速度提到了最快。
他只知道沿着大路走到尽头再右拐就可以到孙家湾,但是他不知道哪个是尽头,总感觉前面有路。就这样,不确定让他放慢了脚步,又不好意思问地走走停停。此时路人也不多,他心想不问是不行,无奈的他终于鼓起勇气向一个路人走去……路人告诉他右拐沿着主路一直走就会到孙家湾然后就可以到泗汾,到了泗汾以后再问路。他很高兴自己的判断是对的,觉得还是很简单,于是又高高兴兴地往孙家湾走了。这时天已经完全亮了,路人也多了起来,乡下的路狭窄的多,但路上的轮胎印上能明显看出来是条主路,他就沿着路一直快速走,走了一个多小时就看到路标写着“孙家湾”。他很高兴,终于到了,估计现在才十点左右,接着走就可以到泗汾,然后中午就可以赶到农场,想到这里他高兴起来,于是脚下又提了速度。
走了一会,脚步自然慢了下来。端午节的太阳实在是太大了,好在沿途都有水井和小溪,他只能不停地喝水,又感到有点饿了。虽然有两个法饼,但是想留着回家当零食的。他一边走一边考虑是不是可以吃半个饼,只留一个回家,终究他还是下定了决心,就从兜里拿出一个隔着衣服摸了很多遍的法饼,来到一个井边坐了下来。放好饭盒以后,正式的就着水小口快吞地吃了一个饼,饼很香,很好吃,但还是饿,饿也舍不得吃另一个。
他坐在井边,远处零星地传来一点鞭炮声,肯定已经是中午了,还没有到泗汾,午饭前饭盒是肯定不能送到林场了。想到这些,他开始有些沮丧,也忘记了饿,短暂的休息一会他又起来赶路了。中午的太阳实在太大,又有些打瞌睡,但还是只能继续地前行。一里,三里,脚累脚酸的,又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了泗汾的路牌。他很高兴,泗汾一过就到贺家桥林场了。半小时后他终于到了镇上,他忙去问路,别人告诉他去林场最近是走彭家堤、田家冲、牢坡冲……要不就先到船湾再往右,直接往贺家桥方向去。他决定走最近的路,就往彭家堤方向走去。
中午太阳辣劲十足,路上行人稀少,就连狗都躺在树下懒得叫唤。他就这样顶着日头走。农村的小路太多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却也不敢休息,只能凭着直觉继续走着,努力地寻找路牌,可根本看不到路牌,他就这样没有停留,时而快时而慢地一直走在乡间的路上。有时候走着走着就到了别人家门口,有时候走着走着就没有路了,又只能往回走,终于开始有人出来干农活了,他只好又把勇气鼓起再去问路。
“你要到林场去啊?你走错了,那你应该走……然后……”
“好。”
编辑:醴陵作家协会
一审:刘 丹
二审:田标兵
签发:张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