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的迟暮:康熙晚年的帝国变局

文摘   2024-10-31 16:33   山西  

在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的这个初秋,玄烨一手开创的大清盛世,正在走上顶峰。他朝所思,夜所梦,想为大清争正统、证明大清得国之正无与伦比的那个夙愿,正在按照自己严丝合缝的计划,一步步变成现实。

但这大好的局面之下,仍然有一些隐忧。眼下最令他焦虑的,十八阿哥胤祄。

胤祄对我们来说是较陌生的存在,鲜少在小说电视剧显露峥嵘。时年八岁的他,是这一年木兰秋狝随行皇子中最为年幼的一位。这位幼年皇子生来聪明乖巧,眉宇间颇有父皇当年的勃勃英气,再加上老父舔犊的人之常情,玄烨对这位幼子格外偏爱,特地带他随驾出行,好让他小小年纪尽早领略塞上边关的雄浑气魄,锻炼弓马,磨砺筋骨,做一个万民景仰的皇家健儿,将汉人朝廷那些长年圈禁、饱食终日、一无所能的皇子皇孙,比得无地自容。

谁知造化弄人,也不知是塞上罡风凛冽,还是长途跋涉水土不服,自小甚少生病的胤祄,刚出古北口,便生了一场病,高烧不退,浑身无力,勉强躺在车上随行几日,病势竟越发沉重。玄烨从京师急召太医,将幼子搬到御帐旁边亲自照料,均无济于事。他不忍让幼子再跟着大队人马颠簸,便让胤祄在行宫暂歇,留下太医、宦官、宫女若干,令其好生服侍照料。

离开行宫之日,玄烨及众皇子与病榻之上的胤祄别过。他见幼子病势沉重,还要晃晃悠悠挣扎着起身行礼,心中甚是酸楚。胤祄的诸位兄长,也是各自垂泪,满脸戚容。但当中唯有一人,神色如常,漠然以视,仿佛与己无关。

玄烨定睛一看,乃是皇太子胤礽。此子这番模样,对玄烨来说,既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皇太子胤礽是玄烨发妻赫舍里皇后所生,两岁便被昭告天下立为皇太子,至今已三十三年。胤礽天资极高,加上父皇亲自培养教育,出落得一表人才,文武兼资,二十多岁就能在父皇出征时坐镇京师处理政务,足以担当大任。

但是,时间久了,玄烨也发现了胤礽身上的毛病,他天性凉薄,骄横任性,对属下动辄打骂凌辱,甚至对贵胄重臣也是上手就打。吃穿住用无一不精,需索无度。对兄弟全无友爱,甚至对于父皇的拳拳之心置若罔闻。

这里面究竟有多少是太子自己天性使然,又有多少是玄烨长期以来的溺爱纵容所致?恐怕没人说得清楚。

说起来,对于这个嫡子,玄烨向来恩宠有加。即便出征或是出巡在外,也不忘挤出时间,给胤礽亲笔写信,分享旅途见闻,寄送各种好吃好玩之物。

但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当时玄烨亲征噶尔丹,大战在即却高烧不退,在大臣劝说下回銮调养。回程途中,玄烨命皇太子胤礽、皇三子胤祉前来迎接。父子在行宫相见,玄烨病容憔悴,胤礽却毫无戚容,言语之间也没有多少关心的意思。玄烨十分不快,命其立即回京。此前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关系,从此出现裂痕。胤礽在玄烨心中的样貌,从此多了一重冷漠无情的阴影。

这样的裂痕,一旦在心中种下就很难弥合,更何况是阴谋、猜忌充斥的皇室天家。而胤礽自己的表现,还在不断加深自己在父皇心中的冷漠形象。

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玄烨又一次远征噶尔丹。行军途中,他像往常一样,见到新鲜有趣之事,便写信给留守京师的胤礽,想和爱子第一时间分享。结果,连续几封书信都得不到回音,惹得玄烨在朱批中直截了当发起火来:

“朕因遥远恐皇太子惦念,故将朕等于此处妥善而行之情由,反复缮写遣之。为何与朕无一复信?缮写如此多之书信,亦有毫不辛劳之理乎?嗣后朕不再多写矣!”

皇帝的委屈与愤懑溢于言表。这样的事件,会对父子关系造成什么影响,可想而知。胤礽不是笨人,在察觉了父皇的恼怒之后,做出一番诚恳悔过的姿态,阴云看似烟消云散。

玄烨在逐渐察觉胤礽身上的诸多毛病之后,也采取了很多手段,限制太子权力,控制太子待遇,甚至不惜降罪太子的舅家索额图家族,以此对太子进行严厉敲打。太子似有所悟,看上去也恭顺了不少。

但这一次胤礽在十八阿哥病榻之前的表现,一下子又让玄烨想起诸多不快往事,让他怀疑起自己这个嫡子的本性本心。他甚至不由得往最坏处想:难道好不容易造就的皇皇盛世,就要坏在一个逆子的身上吗?

玄烨又想起,这一年正月初一,自己按照满洲老规矩祭堂子,当时忽然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觉得将有大事发生。玄烨将此事告诉了皇太子胤礽。数月之后,打着崇祯之子“朱三太子”旗号的江南反清起义首领一念和尚,在杭州被清廷处死。

胤礽顺势开解父皇,那个冥冥之中的预感,应该就是此事,现在作乱者已经诛杀,也不用再担心了。

玄烨却始终隐隐约约觉得,真正的大事还没有来。直到这次木兰行围,他心爱的十八阿哥罹患重病,生死难料。多年来悉心养育栽培的皇太子,又薄情寡义,不仁不孝,望之不似人君,实在令人神伤。

玄烨恍惚间又心生一念,这个不祥之兆,难道就应验在自己的这些皇子身上吗?

康熙四十七年的这个秋天,辉煌的盛世之下潜流暗涌,有一些是玄烨能够看到的,有一些却还不曾察觉,或只有一些隐隐约约的感知,看得却并不真切。

比如说,皇恩浩荡,轻徭薄税,恩惠并没有真正落到黎民百姓头上。财政制度的顽疾正在一点点蔓延,贪官污吏在宽纵之下日渐滋生,钱粮亏空成为帝国肌体深处的毒瘤。骨子里坚持满洲至高无上,嘴上却高唱满汉一视同仁,靠政治技巧和宣传姿态勉力维持的平衡,在很多地方显露了破绽。甚至连看上去最为辉煌完满的边关武事,都潜藏着陷入新一轮动荡的危机——准噶尔在噶尔丹败亡之后,并未分崩离析,它如同一只受伤的猛兽,一面舔舐着自己逐渐愈合的伤口,一面虎视眈眈盯着东南方的繁华世界,等待着再一次暴起的机会。

竭力打造的帝国盛世也好,精心描绘的大清正统也罢,在康熙四十七年初秋的顶峰时刻,一切的一切,呈现出向事情的另一面发展的可能性。更不用说,与此同时的另外一些事情,完全超出了玄烨作为一个传统帝国君主的视野范围。

斯时,世界已进入波澜壮阔的十八世纪,正处于一日千里狂飙突进的蓄力阶段。这一年,英国已完成“光荣革命”,安妮女王在位,英格兰和苏格兰议会的合并完成,对王权的限制与制衡更加圆熟。两家荷枪实弹、拥有贸易垄断权、代表英国殖民拓土的特殊“企业”,组成新的东印度公司,准备在东方大展拳脚。兰开夏的纺织工厂欣欣向荣,产业革命已在呱呱坠地的前夜。

这一年,法国的“太阳王”路易十四执政已半个世纪有余。法军在欧洲大陆的漫长战线,与英国、荷兰、奥地利、普鲁士等国组成的联军,为争夺西班牙王冠的支配权连番苦战,剑指欧陆霸权。孟德斯鸠从波尔多法学院毕业,伏尔泰即将升入大学,他们将掀起启蒙运动的浩荡大潮,荡涤社会与人心,并为日后的法国大革命埋下火种。

这一年,俄国彼得一世的改革进入深水区,他大刀阔斧地重新划分全国行政区,学习西欧制度,改革军队组织,传统的贵族势力大为削弱。俄国和瑞典为争夺涅瓦河口和波罗的海沿岸地区鏖兵十余年,即将进入决战阶段。一个帝制国家即将走上新的轨道。

也是在这一年,在新大陆,一个叫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小孩,正在牙牙学语。成年之后,他会用风筝引来天上雷电,还会和一群志同道合之士,在那片遥远的土地,建起一个没有君主的国家。

这些生发的事物,在玄烨的视野之外,暂时也处于他的事业之外。但后来的历史证明,它们将如浩浩荡荡的历史洪流,改变世界的面貌,让玄烨的事业,以及他的继承者们,无可逃避地裹挟其中。帝国华美的锦袍千疮百孔,天命所归万世不改的神话,最终变成陈腐的笑话。

诚然,历史没有如果,亦无法假设。但后世之人总忍不住去联想,在玄烨的时代,在传统意义上的帝国功业已经接近顶峰的情况下,这个古老国家的走向,是否蕴含新的可能?它们有没有被有意扼杀,或是被有意无意地轻视忽略……

这些,可能是比单纯评判康熙大帝够不够“大”、康乾盛世够不够“盛”,要更多出一些趣味。

历史没有如果,亦无法假设。

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初秋,在玄烨执政的最后十四年,华丽而沉重的画卷徐徐展开,盛世从顶峰陡然滑落,很多历史的可能性闪现一瞥,随即消隐无形。

考古与历史
以物见人探寻历史细微,以史为鉴求索人间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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