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了许多年地,仍可大胆说一句,对种地一无所知。无明之人,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确切说来,不见任何。当然,这么说似乎也不对,更像是真实地活在苦痛贫乏中,感受是感受到了,但具体感觉和认知却抽象,毋宁说是混沌,浑浑噩噩,离地很远。对生活,视而不见。确也在生活里,却迷障了似的,雾中挣扎,其余一切,看不真切。或者,竟未去看,推得远远的,就好像这样会好过一些,这样就是与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干的人。
那种状态,很多年来一直想要去描述,去锚定,去标示出来。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会有什么作用,回顾往昔,的确可以看出一个人,在那时是怎样的人,后来,又因为那时的那个怎样的人,成为了后来这个人。
只记得春天时,布谷鸟在清晨一直在叫。清明前后种瓜种豆,那是母亲的事。我们参与的,是苞谷苗和烟苗的培育。具体说来,秋冬季节大人将猪圈里的粪一人挖了装撮箕里倒进一人背的背篓背出院子倒在指定地点晾晒风干可能还有散味发酵之功以备用,这是其一;到了春天选个宽阔地点作为场地,将家里几块地中土质最好的那块地挖出一定量土壤用筛子筛细再备用,这是其二;水井里挑的水或者小河河水水挑个几担将其一和其二混合起来成为湿润的培育秧苗的营养土待用。
时间不等人。节气催促农忙。
营养袋集市买了上场。所谓营养袋,就是一种用于培育秧苗的容器,那时候的形状是圆而上下开口,材质是普通塑料,买了一大沓,几千或几万个,就一个一个往里面塞这拌好的营养土,装好撒上种子,日后秧苗就从里面长出。
裸露春光中或蹲或坐头也不抬一个接一个地装袋,寂寥无比。重复简单的动作让人发困,虽则父母会给出奖励比如装了多少个袋子给几毛钱,诱惑固然大也抵挡不了内心对这事没热情不参与带来的烦闷,常常困得东倒西歪。因此绝不会有关于生命的感受。从种子而长出的一株苗,土壤该松该紧,以后长成与家庭收成直接相关的庄稼,便该如何谨慎对待,是没有意识,也没有概念的。空心人一般。
以后天晴下雨调整应对措施,要么盖薄膜,要么挑水洒水,要么除害虫拔草,要么给它透口气让它稍许晒晒太阳,只是大人的一种命令机械执行。没有任何真正有心参与的记忆片段。
苞谷秧苗的叶片光滑细嫩,烟苗小小叶片却是毛茸茸的娇弱,没那么青绿,浮着一层虚弱的苍白。可毕竟是新生的啊,回忆起来竟从未有过关于生命的喜悦之感。
在庄稼地里无望地一年又一年忙碌,重复并没有带来任何经验和熟悉之感,无论多少年,从孩童到少年,每一次再重头来过都不曾有任何有的放矢的笃定,更多的是茫然和困意。
劳苦岁月给了人那样的体型,脸型,气质外貌。但从未去到心里,让人与植物庄稼亲近或说得上熟悉。若说是防御,说是不用心,说是执拗的拒绝那农民的生活,都说得过去。
时间太长,持续太久,终于对这种痛苦,空心,无明,不着边际的痛苦,心不参与不体会却始终疲惫未得任何一丝解脱感到厌倦。我想,认真去活,没准才是真正该有的路。
如今,水培绿豆,土培大蒜,原只是科学课对孩子的要求,却生出了耐心细细观察。生命是神奇的,不得不说。当你什么都没有,你最要紧、要握紧的,是你的生活。这说的意思不是说要生出占有、依靠之心,以其作舟,横渡人生苦海。而是说,生活,加入生活,会更有力量。心田何尝不需要种植。荒芜终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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