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死亡

文摘   2024-07-12 08:01   浙江  

童年的死亡恐惧

我大概是四五岁的时候吧,第一次经历了死亡。那时我住在姥爷姥姥家的四合院,我和姥爷姥姥住在北屋,姥爷的叔叔我叫太姥爷一家住在西屋。有一天,姥姥对我说:“我们去看看你太姥姥吧,她快要死了。”那时我懵懵懂懂并不太明白死是什么意思,但看到姥姥那异常严肃的样子,我也顿时严肃起来。

太姥姥躺在炕上,天气并不冷她却戴着黑色呢绒帽子,帽子的正面还镶着一块碧绿的玉。老太太闭着眼睛,苍白的脸色有点发黄,但神态很安详。现在想起来那时她应该还没有断气,因为大人们都还在安慰她祝愿她能早日康复。记得那时我也学着大人们说:“太姥姥,您多保重”......

下一个镜头就是在院子里了。唢呐声中,四合院正中停放着一副黄色的棺材,正面正中贴着一张条幅,上面写着“封门李氏......”太姥爷姓封,太姥姥姓李,后面的字我忘了。棺材前面有一个瓦盆,人们在不断地烧纸,女人们轮流跪在棺材前面哭灵,三分像哭,七分像唱。

再下一幕,就是深夜我一个人的镜头了。可能是两三天后太姥姥出殡之后吧,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一个人躺在被窝里,突然想到将来总有一天我也会死,而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姥爷姥姥爸爸妈妈、再也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而且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什么也不知道了!想着想着我就流下了眼泪......

童年的我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与死亡有关的工作

一晃半个多世纪就过去了,我还没有死。半个多世纪以来,我像大多数人一样长大、上学、毕业、结婚、生子、工作、创业、老去......其间我经历过姥爷、姥姥、奶奶、岳父、岳母、父亲的死亡,我自己也有一次感觉到自己就在离死亡两三公里的地方,但我幸运地离开了那条死亡街道,于是就活了下来。

后来因缘际会我开始从事与死亡有关的工作。最早是石材、墓碑,后来是陵园、公墓、再后来是殡仪馆、火葬场。当然即使是火葬场我做的也是管理工作,并不需要到第一线去。可是不知是责任感还是好奇,我竟常常到现场去,虽然自己能够身体力行的工作并不多,可还是喜欢琢磨,无论是入殓还是火化、当然更多的还是为逝者的家属们服务,和陷入人生低谷的他们交流。

2015年笔者(中)在婺源殡仪馆参与遗体接运

记得刚刚在陵园工作的时候,看到墓碑上刻着的逝者出生年月大都是1930年代或1940年代,我几乎是熟视无睹。后来又看到不少1950年代的,我就像是听到夏日天边隐隐约约传来雷声一样,心中微微颤动。直到有一天,忽然我看到一座墓碑上刻着1963......我的心猛然被揪了一下,似乎感觉到死亡离我并不遥远。再后来,我看到过很多1960年代,甚至还有一些1970年代、1980年代......当然偶尔也有夭折的少年儿童或者婴儿。正应了那句老话:黄泉路上无老幼。

看得多了,我也并没有因此而变得麻木,相反我却常常心中充满了感激!我深深地感激上帝对我的眷顾,让我比很多人都活得长久,让我活到了今天。

笔者在东京生命文化学院的模拟入殓式

“资本主义的掘墓人”

半个多世纪以来,虽然我几乎没有再体验过对死亡的恐惧,但我也从来没有忘记童年的某一个夜晚我因恐惧死亡而流泪的事。职业生涯和人生观告诉我人生无常,意外和明天不知哪个先到,但天性大大咧咧甚至有点傻乎乎的我却也盲目乐观地认为死亡离我还是有点距离的。甚至隐隐约约感觉到我这个从小信奉马克思主义、后来在日本从事殡葬工作后给自己起了一个网名“资本主义的掘墓人”,这本来是开玩笑的,但干着干着竟然在内心深处真的产生了一种“使命感”:既然使命如此,那就不可以轻易地先人而走。

2024年元旦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在佐藤善彦先生设计的家族葬殡仪会馆“遥”(日本茨城县神栖市)拍摄模拟入殓式时,我平生第一次体验了入棺。但因是在工作中体验时间太短,而且小伙伴们“笑场”了,所以那次体验就有点像戏剧,但我完全没有“入戏”。

笔者在家族葬殡仪会馆“遥”体验入殓式

“终活酒吧”

今年(2024年)五一,一个我所尊敬的业内老大哥给我发来了澎湃新闻关于村田Masumi女士在东京创办了“终活酒吧”的链接。这位村田女士我在2019年就认识,当时她和她老公在做海葬,我们东京生命文化学院第3期培训班租了她家的船体验过一次海葬。她还送给我一本她写的关于海葬的书。后来听说镰仓新书收购了她家的海葬公司,没想到她居然又开了一家“终活酒吧”!

所谓“终活”是二十几年前日本人生造出的词汇,是“为了迎接人生终点而活动”的简略语,和“就活”(“为了就职而活动”的简略语)发音一样。“终活酒吧”实际上就是“死亡酒吧”,人们来到这里,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边喝酒一边谈论关于死亡的话题。今年(2024年)5月底东京生命文化学院举办第5期培训班,我带着学员们去体验了一场。

“终活酒吧mementmori”位于这栋小楼的2楼

招牌 mementmori是拉丁语,意为“人终有一死”

通往二楼的楼梯狭而陡,被设计成书架

酒吧的妈妈桑村田(右)和“二妈妈”笑脸相迎

c墙上贴满了客人们手写的“理想的人生终点”

“理想的人生终点”

酒吧的墙上贴满了客人们手写的“理想的人生终点”,五花八门、百花齐放:“快乐地活、快乐地死”、“悄悄地死去”、“像樱花一样绽放、动人、结束”、“希望自己的人生无悔”、“死时能说一句——这辈子太有趣了”、“希望亲朋好友们最后说我是个快乐的人”、“香甜地吃完最后的晚餐:纳豆米饭、裙带菜豆腐味增汤、酱油腌蒜,走人”、“葬礼上希望大家为我唱百惠的《再见的另一端》”、“笑道:太开心了!之后死去”、“看着窗外的天空,慢慢地闭上眼睛”、“在家里、在睡梦中不再醒来”、“希望他握着我的手,我在他的守护中死去”、“给亲爱的家人与好友写封信,之后静静地走”、“谁说人生只有一次”、“希望自己为抢救儿童遇事故而死”、“腹上死”......

福田老师和台湾学员李先生很快就进入了角色

除了吧台里面还有一间较为私密的茶室

陈列室里摆满了村田从全世界收集来的宝贝

忍不住上来体验一把酒吧老板感觉的笔者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这个手工编制的火化棺

村田女士几年来从世界各地收集了各个民族各种各样的殡葬用品,其中有墨西哥的骷髅人偶也有中国的冥币。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这个从美国带回来的手工编制的火化棺。此棺用植物枝条编制,边部用好看的花布装饰,棺盖还有“二妈妈”亲手做的手工刺绣,精美可爱。

“入棺体验”

“终活酒吧”的菜单里有一项“入棺体验”,收费1000日元(合人民币50元)。今天的客人们都是从事殡葬多年的专业人士,大家兴趣盎然地参观、交流,应该不会有人“笑场”,于是我就点了一单“入棺体验”——脱掉鞋子,自己躺了进去。

该棺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制的,紧凑而无多余的空间。我闭上了眼睛,调整着呼吸,努力使自己的心静下来,很快就感觉到一点点在远离尘埃。但我还是可以听到人们在低声说话,应该是村田带领着大家开始在我的“遗体”上覆盖鲜花。

我彷佛看到了我的未来

也许因为我很清楚我并没有真死而只是在体验吧,我丝毫感受不到我童年时感受过的对于死亡的恐惧。也许因为是村田盖上了棺材盖子的原因吧,我可以感受到人声渐渐远去,我似乎进入了另一个次元。

也许是受大学时代看过的一部电影的影响吧,突然我的脑海里开始飞速地过电影,从我孩童时代开始,玩耍、上学、演戏、读书、恋爱、结婚、出国、工作、创业、初为人父、全家旅游、和朋友们喝酒唱歌、好友之死、回国、讲课、父亲之死......60年漫长的人生在短短的两三分钟之内“快进”了一遍,接着,就是一片虚无、一片黑暗。在黑暗中我的身体似乎也变得轻了,甚至漂浮起来,在一个空旷飘渺的空间漫游,甚至还可以“看”到一些美丽的星星......

冲绳的日元冥币和墨西哥亡灵节的骷髅人偶

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指点江山至死吹牛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我听到了村田女士的轻声呼唤:“安桑,您没事吧?”说着她打开了棺材盖子,培训班的学员们围着棺材俯着身微笑着说:“欢迎安老师回来!”

我觉得我的这个视角实在是太好了!可惜当时我没带手机,没能将他们那带着阳光的笑脸拍下来。

东京生命文化学院第5期培训班在终活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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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enseian1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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