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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讲师
DOI编码:
10.19667/j.cnki.cn23-1070/c.2024.04.014
原文刊发于《求是学刊》2024年第4期第159-169页。为了阅读方便,省略了注释和参考文献。
“回首”是兼具动态感和叙事性的诗歌事象。在诗歌史脉络中,杜甫在继承唐前诗歌将“回首”用于离别、恋阙语境的抒情传统的同时,对其诗意内涵和诗境塑造作出开拓性贡献。杜甫将“回首”事象纳入“事切”“理切”的事态组合中,营造了多样化的恋阙事境,从而使“回首长安”的恋阙情结被拓展为对国家、时代饱含理性的思索和审视。杜甫充分发掘了“回首”事象所蕴含的时空交互特质,赋予“回首”以时间意义,将个人与国家的记忆绾结起来,使“回首”由表行为动作的事象演变为带有时间性的回忆过程。杜甫对“回首”诗境的塑造,典型地体现了“篇终接混茫”的诗歌气象,构成其“老儒”“腐儒”形象的角色要素。
关键词:
杜甫;“回首”;恋阙;回忆;腐儒
正文
“回首”是中国古代诗歌中一个颇有意味的词汇,《辞海》释义:“本义指回头;回头看。引申指回想、回忆。”今天我们往往取其引申义,表示对时间的回溯。然在诗歌传统中,其表“回头看”的本义曾长期占据诗歌世界,如王粲“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杜甫“北阙心常恋,西江首独回”等。为何“回首”的动作成为诗人热衷援引的瞬间?在它由空间动作引申为时间回溯之义的过程中,哪一节点发挥了重要作用?“回首”的诗意内涵和诗境塑造具有怎样的特征?检视诗歌史脉络,杜甫成为考察此问题的关键。据不完全统计,唐前“回首”在诗歌中出现的频率并不高,约有30 余处,至唐代则陡增至550 余处,其中杜诗就有近70 处。唐代其他诗人的使用频次比杜甫为少,如贯休(20 处)、刘长卿(16 处)、白居易(15 处)、吴融(13 处)、戴叔伦(12 处)等,且多是杜甫之后的中晚唐诗人。若再向后检视宋代诗人,苏轼诗词中使用“回首”45 处(诗31 处、词14 处),黄庭坚诗17 处,辛弃疾词16 处,唯陆游诗中“回首”频次超过杜甫,约90 处(这与其现存诗歌的庞大体量有关)。由此透露出杜甫对“回首”有着特别的兴趣。
以往研究者讨论杜诗中的“回首”,将其视为一种意象,并按情感类型分而论之,但这忽略了“回首”作为人物活动的特质。“意象”一般指“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回首”虽具形象性,但并非一个名词性“意象”,被归为一种“事象”更为妥帖。周剑之指出,“事象”之“事”不等同于完整的具体事件,而主要是与事相关的要素。“回首”作为一种行为活动,串联起人物“回头”前后的情态、见闻、思想、感悟,联结着此行为展开的时间、空间,诗歌情感在被串联的特定时空中酝酿、发展,由此构成一个小型的叙事空间。单纯的“回首”动作也许不具含义,但当其被反复植入诗歌,用来构筑特定的情感空间时,便呈现层累的使用惯性,成为典型、成熟的“事象”。因此,要剖析“回首”的诗意内涵,须还原到其发生语境中去,明其古今演变,方可探讨杜诗在此脉络中的开拓意义。
一
恋阙与离别:“回首”纪事语境的演变与凝定
正如意象研究重视其在诗歌传统中表达某类情感的惯性,“回首”作为一个表行为动作的事象,也往往有其约定的纪事语境,不过经历了一个逐渐演变与凝定的过程。
唐前诗歌中,“回首”使用次数不多,但表“回头看”的行为语词在诗歌传统中早已有之。如先秦时期,“顾”是表“回头看”的核心语词,《说文解字》曰:“顾,还视也。”《诗经·匪风》即用“顾瞻”表回视,表达对周王朝政治的眷念:“顾瞻周道,中心怛兮。”笺云:“回首曰顾。”与“顾”同义的还有“眷”,《说文》曰:“眷,顾也。”《诗经》中多处顾、眷连用。如《小雅·小明》:“念彼共人,眷眷怀顾。”《大雅·皇矣》:“乃眷西顾,此维与宅。”它们有时仅表回视本义,有时则表离别怀归。至《楚辞》,出现较多的是“反顾”“顾瞻”。如《九章·涉江》:“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九叹·离世》:“顾瞻郢路,终不返兮。”其与《诗经》中的“顾瞻周道”一同成为后世诗歌将“回首”用于恋阙事境的源头。可见,此时期内“顾”的相关复合词使用频率较高,且被赋予忧伤、不舍等情感色彩,“回首”则更简明通俗,注家以“回首”释“顾”即可体现这点。
汉魏以后,古诗的叙事言情往往借单个场景或事件片段来表现,回视动作更多出现在诗人笔下,“还顾”“回顾”“回首”“回头”等皆有用之。检视其使用情境,主要与两类事件场合相关——恋阙和离别。恋阙即离开都城、朝阙,远赴外地仕宦,“回首”被用以传达政治失意之感。如曹植“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王粲“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谢灵运“总驾越钟陵,还顾望京畿”。南朝诗人尤其对王粲的《七哀诗》句式加以模仿,以长安指代建康,“回首长安”几乎成为构建恋阙事境的程式。如刘孝绰诗:“回首望长安,千里怀三益。”萧纲诗:“灞陵忽回首,河堤徒望军。”离别则是恋阙心理的延伸和泛化,“回首”下沉到与故乡、亲友分离等一般性场合,表眷眷不舍之情。如何逊诗:“回首泣亲宾,中天望宛许。”刘显诗:“回首望归途,山川邈离异。”可见,“回首”在唐前诗歌传统中有其内在的演变脉络和特定的纪事语境。
只是,在诗境塑造方面,“回首”尚不具备独立的造境功能。其一,因为此时的“回首”在构词上更多与览、望、眺、见等具象化的观看语词联用,更侧重“看”的动作,且限定了人物的观看视野,诗歌的多义性及诗境的想象空间随之削减。其二,由于南朝诗人对王粲“回首”句式的程式化沿袭,削弱了这一场景片段与诗人主体情意的浑融,“回首”在诗中的存在时间是短暂的,不足以含摄整首诗歌的情境。如上举萧纲“灞陵忽回首,河堤徒望军”,“回首”只存在于片时的对仗中,诗意仅止于对《七哀诗》的互文而已。另如沈约《登高望春诗》中的“回首望长安,城阙郁盘桓”,后文虽接续了大段对建康宫阙、街衢的描绘,“回首”似在持续参与诗歌进程,但卒章显志的怀人情感却淹没于纷乱景物中,致使情景割裂。相较而言,阮籍《咏怀》(其十六)“徘徊蓬池上,回首望大梁”的诗境塑造就较为成功,“徘徊”率先为“回首”大梁营造了凄惶的氛围,下文“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的荒凉之景则在暗示“回首”动作的持续。诗人的忧怀渗透在回头所见每一种景物中,既延续了瞻望都城的纪事语境,又预示了“回首”在营造感世忧怀诗境中的艺术功能。
二
杜诗对“回首”纪事语境的深化与开拓
降至唐代,初盛唐诗人笔下的“回首”大多不离恋阙、离别的事境,构词上表“观看”的语词逐渐隐去,“回首”独立为一个深情缱绻的事象。如沈佺期《临高台》:“回首思旧乡,云山乱心曲。”李白《寄当涂赵少府炎》:“相思不可见,回首故人情。”而伴随盛唐的漫游、行旅风气,“回首”也成为诗人与自然沟通冥会的诗意瞬间。如王昌龄《独游》:“永怀青岑客,回首白云间。”王维《欹湖》:“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回首凝睇山水,赋予这一动作更鲜明的画面感和浓厚的诗味。需注意的是,这些诗中的“回首”多为行为实词,是在特定空间中展开的活动事象,少有时间意义。
杜甫诗歌中“回首”的纪事语境呈现出不同于前人的特征。以“回首”表眷恋缱绻之情的离别语境在杜诗中大大减少、弱化。检视其近70 处“回首”事象,只有几例被用于离别场合。如杜甫与大云寺赞公分别时说:“奉辞还杖策,暂别终回首。”拟想严武归朝之景:“遥知簇鞍马,回首白云间。”与此形成对比,恋阙语境中的“回首”传统在杜甫笔下得到深化与拓展。杜甫对都城、朝阙的“回首”情结,不再像南朝诗人那般狭隘,仅表达远离政治中心的不舍,而是接续了先秦汉魏以来的诗人传统,将其升华为特定时代下对风尘满目的国家、时代饱含理性的审视和思索。如前所述,早在《诗经》中诗人就以“顾瞻周道,中心怛兮”感叹“下国之乱”,思王政复能振起;后王粲经汉末动乱,以“回首望长安”的含情动作将伤乱情怀寓于无言;至阮籍的“回首望大梁”,所忧也是都城中“走兽交横驰”的乱世场景。这些情境中,诗人“回首”所见都指向政治中心——周道、长安、大梁,作为已逝的清平治世的象征,映衬现实世积乱离的困境和生命焦虑。杜甫经历天宝后期的乱象丛生及安史剧变,与王粲、阮籍同为不能掌握命运之人,其笔下的“回首”自然对这一书写传统有所继承。如《同诸公登慈恩寺塔》,杜甫在看到秦山破碎、泾渭模糊后,接以“回首叫虞舜”的动作,“虞舜”指唐王朝治世的象征太宗,与“回首望长安”的隐喻如出一辙,是诗人处乱而思治的表达。杜甫在《收京》中径直称长安为“回首地”——“莫令回首地,恸哭起悲风”,也可视作对王粲《七哀诗》的异代互文。但同时,杜诗恋阙事境中的“回首”事象又表现出与王粲、阮籍不同的特征。其一,王、阮诗中“回首”所见乃都城、魏阙中的单一场景片段,如前引“回首望大梁”,一气写来,古朴浑成;杜甫笔下的“回首”则被镶嵌在多样化的叙事脉络中,构成不同的事态组合,被他凝视的对象除了长安,还有时局、民生等种种人情世相。如《述怀》诗,写他从贼中脱身来到凤翔,惊魂甫定之际,联想到近来“杀戮到鸡狗”的传闻,忍不住猜测家中情状,继而推及世间惨象:“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无比沉痛之时,说道:“嵚岑猛虎场,郁结回我首。” “回首”收束的是寇乱导致的一系列事件片段,诗人的忧心忡忡在此时空中蔓延。有时本是送别的离筵,杜甫也会将“回首”事象插入,表达忧国情结。如《送灵州李判官》:“羯胡腥四海,回首一茫茫。”《阆州东楼筵奉送十一舅往青城,得昏字》:“岂伊山川间,回首盗贼繁。”诗人“回首”所望,是四海腥膻,盗贼繁多,显然不同于其他诗人在离别情境中的用法。又如他在夔州卜居时,还将“回首”忧怀接到村居场景之后:“步壑风吹面,看松露滴身。远山回白首,战地有黄尘。”可见,“回首”在杜诗中串联起不同的叙事片段,营造的事境空间远比王粲、阮籍诗丰富多样,其“回首”的视野已从传统的“望长安”,转而凝睇整个时局、民生,“恋阙”情结在这里升华为更苍茫阔大的忧国情怀。其二,在王、阮处,“回首”触发的是偶一为之的场景片段,而杜甫则结合其自身经历,通过高频度的重复性书写,将“回首”的行为瞬间与其恋阙思家的形象融汇一体,使“回首”被强化为浓缩了家国情怀的凝眺动作。诸如“秦岭愁回首,涪江醉泛船”,“回首周南客,驰驱魏阙心”,“北阙心常恋,西江首独回”等,既可与王粲的“回首长安”形成呼应,又能嵌入诗人当下的经历、生活中去,不离每首诗的具体事境。由此,“回首”在杜诗中已成为乱世忧怀、恋阙思家的代名词,不需依托前后语境才可阐明意义,可视作一个独立的诗歌事象。
杜甫对“回首”事象更重要的开拓,还在于他赋予“回首”以时间意义,使其正式进入代表回忆的时间之流。如上所述,杜甫之前,“回首”多作为特定空间中的行为实词被使用,较少指向回顾往事的抽象层面。但从杜甫开始,“回首”开始频繁与个人、国家的记忆绾结起来,从一个表回身而视的动作演变为带有明显时间性的回忆过程。扬·阿斯曼曾指出,“记忆”产生于“断裂”的危机:“任何一种连续性或传统被中断并产生深远影响时,以及当人们在中断后尝试重新开始时,均可导致过去的产生。新的开始、复兴、复辟总是以对过去进行回溯的形式出现的,它们意欲如何开辟将来,就会如何制造、重构和发现过去。”所以,“回首”时间意义的被发现,需要诗人的人生或其置身的时代在某些节点发生断裂,促使其回顾、反思,从而得出一种新的认知和体验。杜甫在时间意义上使用“回首”最早的诗例,是作于天宝末年的《上韦左相二十韵》。诗歌在夸赞韦相家世、品望后转入自叙穷困:“回首驱流俗,生涯似众人。巫咸不可问,邹鲁莫容身。”这里的“回首”显然已具时间意义,是杜甫在困顿中回顾过往的自我审视。杜甫更大的人生断裂来自于安史之乱,这场剧变不仅给唐王朝带来巨大冲击,也令每个置身其中的人改变了人生轨迹。乾元二年(759),杜甫“一岁四行役”,在秦州艰困的行旅中思考为何陷入此种境地:“生涯抵弧矢,盗贼殊未灭。飘蓬踰三年,回首肝肺热。”其后流寓蜀中,他再次用“回首”审视人生:“昔去为忧乱兵入,今来已恐邻人非。侧身天地更怀古,回首风尘甘息机。” “回首风尘”虽也可理解为空间动作,但与上句“怀古”呼应,也可视为对置身风尘中的人生之省思,得出甘于避世、消歇仕宦之心的思考。
杜甫对人生的“回首”不止涉及自己,时代动乱中每一个体都与王朝命运彼此联结,不可拆分,在此意义上,杜甫的“回首”便在个体记忆之外附加了他人记忆、国家记忆,内涵意蕴更加沉郁厚重。如其《遣兴三首》其三:“昔在洛阳时,亲友相追攀。送客东郊道,遨游宿南山。烟尘阻长河,树羽成皋间。回首载酒地,岂无一日还?丈夫贵壮健,惨戚非朱颜。”昔日的洛阳少年曾送客东郊,遨游南山,但突如其来的烟尘、兵戈阻断了一切。诗人“回首”的“载酒地”显然已是“记忆之场”,代表着他与亲友在承平年代度过的欢乐时光,而不再壮健的身体提示着一切不复返。诗中“过去-断裂-省思”的时间结构构成诗人“回首”的完整过程,个人不可回溯的命运与他人及整个王朝绾结在一起。在写给旧交刘伯华的长篇五排中,杜甫在叙二人交谊后道:“回首追谈笑,劳歌跼寝兴。年华纷已矣!世故莽相仍。”以“回首”追溯二人谈笑过往,已具鲜明的时间意义。当然,杜甫对个人和王朝命运最深刻的回忆、反思集中体现在晚年组诗《秋兴八首》中。莫砺锋曾说,杜甫夔州诗最引人注目的、新出现的题材走向就是回忆,《秋兴八首》是融合了个人、国家、历史的综合回忆,“回首”事象自然未能缺席。如其六在回顾了曲江池、芙蓉苑的富丽堂皇后,以“回首”引出寓意深刻的历史省思:“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回首”虽带有空间回视的动作提示,但更侧重隔着时空反思长安没落的意味:曲江曾是歌舞宴飨之地,秦中自古为帝王建都之所,也许君主应该由此得到某种警醒?抑或秦中王气犹存,今日之乱会转为他日之治?
可见,杜甫因个人人生的断裂,扩展到对整个王朝历史断裂的感知,他将“回首”的目光汇入时间之流,试图通过回顾和反思嫁接起跨越今昔、盛衰的桥梁,故其“回首”并非一味地感伤和消极唱衰,而是积极地借鉴过去,映照当下,《秋兴八首》《诸将五首》《八哀诗》无不是如此,意欲从过去得出某种历史的镜鉴。杜甫赋予“回首”的这种深层时间意涵,也使“回首”超越了仅表“回头看”的空间语义层,而具备了时间维度,从而摆脱了单纯的离别、恋阙语境,成为回忆过去的事境提示。
三
杜诗“回首”的诗境与诗人形象塑造
“回首”在杜诗中不仅被赋予独特内涵,也呈现颇有特点的诗境。“境”是中国诗学传统中重要的批评词汇,指主观之情(“我”)与客观之物(“物”)相交融所形成的艺术世界。而与传统的意象结构不同,“回首”作为人的行为动作,其构成的诗境并非依托某一具体物象的主客交融,而是形成于诗歌的进程之中——诗人在何时、何地回首,回首所见、所思为何,其串联的各个事件片段营造出怎样的心灵世界,才是探究“回首”构造诗境的关键。
首先,我们需考察“回首”在杜诗中所处的位置,这代表了诗人在怎样的时间节点做出这一动作,意即“回首”参与诗歌进程的时间轴之长短。若以篇首(首二句)、篇中、篇末(末二句)三个位置划分诗篇布局,杜诗中的“回首”以篇末出现频次最高,占一半还多,其次是篇中、篇首。出现在篇首的“回首”,意味着当下诗人的意象摄取、心灵活动都在视野内展开。如《独坐》:“悲秋回白首,倚杖背孤城。江敛洲渚出,天虚风物清。沧溟恨衰谢,朱绂负平生。仰羡黄昏鸟,投林逸翮轻。”诗以“回白首”开端,率先塑造出一位白头老人在江边倚杖望归的场景,其后江敛洲出、天虚气清的秋景皆为即目所望,烘托出主体淡漠冷寂的情绪,也引出下文平生衰谢、素志未展的省思。末尾的黄昏归鸟仍在“回首”视野之内,反衬出人不如鸟、老不得归的悲怆情怀。“回首”贯串了诗歌脉络,构造了沉思的诗境。
而当“回首”被置于篇末,其诗境塑造之功更加明显,它不仅可对前面的诗歌进程作一收束,还可将诗歌韵味延至诗外,营造“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如永泰元年(765)所作《怀锦水居止二首》其二:“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层轩皆面水,老树饱经霜。雪岭界天白,锦城曛日黄。惜哉形胜地,回首一茫茫。”前三联写草堂“形胜”,但读至末尾“回首一茫茫”才幡然警醒,原来一切皆是诗人昔日所历,今已遥不可见。篇终“回首”既是空间上的回望,也是时间上的回忆,不仅承托前文一切景物,也引导诗歌进程继续延展,怀恋、担忧、慨叹随着“回首”的目光弥漫向广漠空中。故“回首”虽是一个定格的动作瞬间,诗人的视野、思绪却在持续扩散。这是杜甫善用的手法。又如于秦州作《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末云:“穷秋正摇落,回首望松筠。”回望松筠,既表达了对山人的思念,也刻画出诗人在万物摇落的深秋沉思出处行藏的形象。作于蜀中的《送陵州路使君之任》,末句如出一辙:“秋天正摇落,回首大江滨。”友人凭“词人”身份拔擢霄汉,而“我”却深陷泥途,深秋大江之滨的“回首”代表诗人无尽的愁绪和省思氤氲向广袤的江面。如同绘画艺术总是截取富有表现力的瞬间呈现复杂内涵,杜诗中“回首”就是这样的时间截面,诗的语言、画面已定格,但时间进程却未结束,读者持续沉浸于诗人塑造的境界中自觉重现、回思,这种“深思”的召唤力正是杜甫“篇终接混茫”之气象的核心要义。仇兆鳌曾评道:“诗到尾梢,他人几于力竭,公独滔滔滚滚,意思不穷,正所谓‘篇终接混茫’也。” “回首”是杜甫混茫诗境塑造中不可忽视的一个事象。
“回首”出现在诗篇中部,一般分两种情况。一种仅表“回头看”的本义,无太多深意。另一种则大多处在长篇古诗或排律的意脉转折处,或承接上文,一抒积郁难言的情绪,如前举“嵚岑猛虎场,郁结回我首”;或开启下文,如“始谋谁其间,回首增愤惋”,将治乱希望寄于下文的“李端公”。可见,即使处在篇中,“回首”也往往被布局在内部小章节的开头或结尾。这一规律也可进一步对照其他诗人对“回首”的布局:杜诗之外,含“回首”的唐诗约490 首,出现在篇首的比例约占16%,篇中约11%,篇末的比例达72%,典型体现了其在诗中或作总结、或作发兴的艺术功能。
杜诗“回首”诗境的艺术性还源于他将这一事象与其晚年“老儒”“腐儒”的诗人形象塑造关联起来。如前所述,“回首”在杜甫笔下开拓了恋阙忧世、回忆反思的诗意内涵,而这也极度贴合老杜晚年理性、深思的诗人形象,成为他对自我角色的一种认知。杜甫对生命的衰老有敏锐觉察,是诗歌美学中“老”境的发现者,身体力行的创造者。所以杜甫不避讳写老、表现老,总以“老儒”“腐儒”自称:“社稷缠妖气,干戈送老儒。”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 “老”代表迟暮多病、衰谢无用的身体;“儒”是忧怀天下、关心民瘼的性格底色;“腐”则指向迂腐不化、拘守成规的“顽固”。这些自称体现出杜甫的性格体认,“回首”是此性格自觉下的形象塑造要素。尤其在生命后期,杜甫往往将“回首”与自己满头白发、忧虑而孤独的形象置于同一画框。如前引“悲秋回白首,倚杖背孤城”“远山回白首,战地有黄尘”等,勾勒出一个跃然纸上的人物侧写:一位白头老儒在遥远的南方江城频频回首。这一事象的丰富意义在于:一则暗示了杜甫与北方故国遥远的空间距离,却始终眷眷思归、愁情满腹;二则寓意着他儒者身份的边缘化,只能作为“边缘人”回味省思,难入权力中心;三则象喻着他是一位经历丰富、痴迷回忆的老人,热衷审视过去,是兼具感性与理性的观察者和批判者。这些意蕴都对塑造杜甫老而弥坚的儒者形象起到了推助作用。
杜诗多处透露以“回首”塑造形象的自觉。如夔州政论组诗《诸将五首》,前三首论罢北方吐蕃、回纥、河北叛军作乱后,第四首以“回首扶桑铜柱标”发端,进入南方局势的评判。“回首”这一动作不可轻易略过,一方面表示方位转移,于组诗篇章间起贯串作用;另一方面,在塑造诗人形象上亦具点睛之功。清人黄生曰:“以‘回首’二字发端,则前三首皆翘首北顾而言可知。他人诗皆从纸出,惟公诗从胸中流出、口中道出,而且道时之神情面目,俨然可想,所以千载犹有生气也。”从翘首北顾到回首南方,国家四方治乱无不在杜甫心中、眼中,“回首”令他兼具深情与理性的形象跃然纸上。这并非出于读者臆测,最明显的是杜甫夔州诗《白帝城最高楼》,末句云:“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诗人用“者谁子”的拗峭音调有意将一个戏剧式镜头拉到前景——这位拄着藜杖忧时叹世的人是谁?他将血泪抛向空中,回过白头深情地凝望北方。诗人仿佛在审视另一个自己,并“隐然有自负之意,犹孟子所云‘舍我其谁?’”戏剧理论认为,“无论在何处,每个人总是或多或少地意识到自己在扮演一种角色”,正是在这些角色中,我们认识了自己,“角色的概念就成为第二天性,成为我们人格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奉儒守官的家族传统赋予杜甫对“儒”这一身份角色的高度认同,而这也形塑了他道德仁爱、忧国忧民的性格本质。“老儒”“腐儒”既是自嘲,亦是自诩,白头回首、眷眷凝睇便是这一伟大情怀的诗意表达,也是杜甫自我形象塑造的重要组成部分。
更为典型的还有其回忆组诗《秋兴八首》,最后一首末句同样出现“回首”形象:“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白头吟望”即回白首望京华之意。诗人曾以五色笔描绘长安盛世,如今只能在夔州江边回白首望之:“一头吟,一头望;又一头望,又一头吟。于是头低到膝,泪垂至颐,其苦有不可胜言者。”极具形象性。若八首视作一章,那么这“回首”便是对前面个人与王朝命运回忆之旅的收束,这位白发老人刚从一场绮丽的旧梦中苏醒,承载着一个人乃至一个时代的记忆,沉重而痛苦。清人徐增评道:“八首中,独此一句苦,若非此首上七句追来,亦不见此句之苦也。此句,又是先生自画咏《秋兴》小像也。” “白头吟望”的形象成为杜甫晚年的角色自觉——他须是盛世记忆的承载者、讲述者,也须是当下时局的省思者、批判者。钱钟书在《谈艺录》中说:“末句于篇章如闭幕收场,而于情韵仍如卷帘通顾,堪为‘篇终接混茫’之的解矣。”杜甫塑造的“白头回首”的老儒形象,虽不总出现在末句,但效果相似:如同一场戏剧闭幕后,角色神情仍历历在目,让读者不自觉沉浸、回思、领悟、感佩。“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以辛弃疾形容陶潜之句移于老杜,或再恰当不过。
四
“回首”的诗学:杜甫对“回首”事象的开拓路径及意义
“诗学”一词,在现代意义上常被用来指称关于诗歌的理论与批评,而这一概念的传统内涵除了指诗歌的“理论之学”,还包括“实践之学”,甚至以后者为根本。它可以概括为诗人从事诗歌创作活动时所凭借的各种诗艺素养,侧重对诗歌传统的学习、模仿、发展乃至超越,在此意义上,“诗学”关乎“如何写诗”的创作问题。通过上文对杜诗中“回首”事象的分析,可看到杜甫在继承诗歌传统的既有用法时,又在创作实践中开拓出了新的意涵、境界,如营造多样化的恋阙事境,赋予其时间追忆的内涵以及有意识的诗境塑造等,极大提升了“回首”的抒情功能。那么,杜甫是如何获得这些个性化体悟,从而构建属于其个人的“回首”诗学的?这其中,除了他作为儒者的思想底色在催动,是否还体现出其他开拓路径?关于这一点,可从杜甫对“回首”事象最重要的开拓贡献来切入。
其一,对传统离别、恋阙事境的习得和超越。杜诗中,一方面可见杜甫对“回首”传统使用范式的习得,如他会与当代诗人一样,将其与自然山水结合,营造有“诗味”的空间,“出门流水住,回首白云多”,“遥知簇鞍马,回首白云间”,与王昌龄“永怀青岑客,回首白云间”无多大差别。在恋阙事境中,他也深受王粲、阮籍叙述范式的影响。但杜甫的超越之处在于把“回首”作为事象的动作特质突出出来,充分发挥将其嵌入诗歌叙事脉络的艺术功能,此点前文已稍述及。而这一开拓性思路与杜甫长于叙事的一贯倾向有关。邹进先曾以“事态叙写”强调叙事在杜诗中的重要性,认为杜甫往往“从抒发情感的需要选取情感包孕最丰富的生活场景、片段、细节、人物言动,经过提炼、加工、熔铸,以诗的语言予以艺术的再现”。这一论断极为中肯,只是邹氏未注意到,杜甫不仅擅长表现“他者”的世情百态(如“三吏”“三别”),还擅长对自我进行“事态叙写”,以达到表现的深刻。他便不满足对王粲、阮籍句式的简单承袭和互文,而是将“回首”事象置入“事切”“理切”的事件情境中。
诗学领域中的“切”,核心意义是契合、贴切,关注诗歌内容、艺术表现是否与特定的时间、地点、事件以及诗人所处的情境相吻合。杜甫注重在“切”的事境中布局“回首”,不仅将之与自身恋阙思家的形象密切关合,也把它嵌入一个个真切可感的事件情境中,生发出多样化的事态组合。如前举《阆州东楼筵奉送十一舅往青城,得昏字》,本是离别事境,杜甫却融入“回首盗贼繁”的忧国情愫,乃在于诗人处高楼宴会之上,恰能“游目俯大江”,继而看到凋零暗淡的秋冬之景,也才引出“岂伊山川间,回首盗贼繁”的事象,“山川间”既可指舅氏去往的青城(正遭蜀中之乱),也可泛指国家山河,那么“回首”事象在此既“切”于诗人送别的实际情境,又与恋阙传统形成互文,末尾“临风欲恸哭,声出已复吞”的情感指向才有了双关性。又如七律《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亦是离别之诗,末句云:“戎马相逢更何日?春风回首仲宣楼。”这里“回首”营造了更为丰富的情境,“回首仲宣楼”,一来契合诗人即将远赴的荆南,《荆州记》云,“当阳县城楼,王仲宣登之而作赋者也”,诗人想象自己在荆南思友,切题之“寄别”;二来杜甫四处漂泊,身份正与王粲一致,和颈联“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形成应和;三来王粲“回首望长安”潜在的恋阙传统被召唤出来,杜甫戎马之际相逢无日的感叹,正是其深层忧国情怀的体现。可见,杜诗中的“回首”既与层累的诗歌传统遥相呼应,又在具体可感的情境中衍生出多样的小型叙事空间。正所谓“诗必能切己、切时、切事,一一具有实地,而后渐能几于化也”。需要强调的是,“回首”事象虽组合了多样的事态叙写,其最终功能还是指向抒情的。作为一个场景性极强的人物动作,“回首”被杜甫用来述离别、表忧怀,并被纳入自我形象的塑造之中,目的就是一种达到“表现的深刻”的抒情策略。
其二,关于“回首”何以在杜甫笔下由一个空间事象转变为回忆性事象,这关涉杜甫的另一诗学路径,即充分发掘了“回首”蕴含的时间与空间结合的艺术。时间与空间互成网络而彼此界定,每一种时间观念都倾向于和一定的空间形象相关联。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杜甫是把时间空间化、空间时间化的典型代表。刘若愚曾就此问题专门讨论,所举杜甫七律“怅望千秋一洒泪”“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都是将时间、空间相互作用的诗句。“回首”的本义“回头”是空间化的,与回看过去的时间意义有着天然的联系。不过,这并不代表“回首”作为诗歌事象其时间内涵是被自然发现的。诗人之所以能够“超越已经习得了的、甚至内化为自觉模式的诗学,是由于来自文本中的诗学经验与日常生活的审美体验之间发生了根本冲突”,安史剧变导致杜甫个人与国家记忆的“断裂”,也催发了他对时间进程的敏感,传统所构筑的“回首望长安”的恋阙模式虽被杜甫反复书写、深化,但单纯的遥望故国已不能满足其表达需求,他与心中“致君尧舜上”的理想不仅隔了“西江首独回”这样遥远的空间距离,还有时间距离,而这时间距离里填满了诗人的班班记忆。所以当杜甫与朝廷、与盛世离得愈发遥远,既需要在空间意义上“回首”,也需要在时间意义上回溯、反思。
当然,“回首”只是杜甫晚年发掘回忆的一种方式。作为热衷回忆的诗人,他进入回忆的形式是多样的,如大量使用“昔”“往昔”“忆昔”“忆昨”等时间提示语。相较之下,“回首”作为回忆事象的表达力,正在于其时间、空间交互作用的特质。一方面,它的表意功能可以在时空层面交融混用。如前引“回首载酒地”“回首可怜歌舞地”“惜哉形胜地,回首一茫茫”诸句,皆是“回首+空间性名词”的结构,但因这些空间存在于过去的时间中,因此将“回首”导向回忆性的时间进程,“回首”事象被时间化了。另一方面,由于人的回忆、沉思是不连续、片段式的闪现,在此基础上产生的新的认知也是抽象的,试图用语言媒介叙述过去,总能发现语言的有限性,而“回首”对往事的召唤却因其本来的空间属性显示出极强的形象性。如“兵戈与人事,回首一悲哀”,诗人既忧眼前之兵戈,又哀过往之人事,“回首”既可是实际的回首动作,又融入了时间性的复杂回忆。“寒空见鸳鹭,回首忆朝班”,“回首”既暗示诗人反身还顾的神情动作,又负载着记忆的沉重性。在时空交融中,“回首”构筑了鲜活的回忆事境。明张鼐有云:“古之人得于中,而口不能喻,乃借事境以达之。……乃后人读之者,悠然穆然,其旦暮遇之也。” “回首”正是杜甫营造回忆“事境”的关键事象,无需依托长篇的追溯叙事即可召唤过往的力量,成为其“叙事如画”抒情艺术的组成部分。在此意义上,“回首”典型体现了文学语言结构与艺术功能的深度融合。
杜甫之后,诗人们习得的关于“回首”的诗学范式基本不出杜诗范畴,且大多发展其一端,未如杜诗丰富多元。如表忧世情怀,有宋陈与义诗:“回首望尧云,中原莽榛芜。”辛弃疾词:“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表时间回溯,有唐李群玉诗:“往事隔年如过梦,旧游回首谩劳思。”罗隐诗:“深恩重德无言处,回首浮生泪泫然。”更走向抽象义一路。而最典型的还是苏轼,他把杜诗中“回首”附带的怅惘、哀伤的氛围和记忆的沉重性转变为潇洒释然的格调,其名句“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两度出现在其作品中,是苏轼对观看过去的隐喻,它代表着人生中不断审视、修正心灵波澜的时刻,强调用内心的容与、自洽削弱时间进程中积累的创伤,从而回归“日常”的淡然平和,重新获得把控和应对人生的智慧。这里,“回首”传达出诗人适意达观的心态,揭示了时间赋予老去之人的沉思与理性之美。曾经那个忧愁满怀、白头回望的老杜形象,至此也被替换为行吟自适、无所系累的东坡形象,代表着宋人开辟的追忆人生、观看过去的淡泊平和的新境界。
排版|韩雯萱
责编|马丽敏
审校|李宏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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