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学研究的回顾与展望
陈伯海
摘 要:唐诗被古人奉为古典诗歌典范,所谓“唐诗学”就是探讨古典诗歌以何为典范的学问。20世纪60年代,起意研究唐诗的发展进程。70年代末,开始大量收集唐诗相关资料。80年代,正式提出“唐诗学”概念,并组织大量人力从目录、史料入手整理资料,继而研究唐诗质性,归纳唐诗六要素,撰写《唐诗学引论》。21世纪初,对已出版诸书增补修订,并新增《唐诗总集纂要》《意象艺术与唐诗》。前后历时30年,“唐诗学”书系终于成套推出。此后继续开拓唐诗学研究事业,则既要从中国走向东亚、走向世界,也要从传统走向近现代。
关键词:唐诗学 目录 文献 理论
作者单位:上海社会科学院
陈伯海,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上海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唐诗学研究中心名誉主任。
很感谢学校有关方面邀我来这里跟年轻学人们谈一谈“唐诗学”建设的经过。“唐诗学”在你们这里是个熟题目,此项工程本就是凭靠上海师范大学同行们的不断发力运作而搞成的,似乎不用多讲,但借这个机会,我想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跟做法系统回顾一下以供借鉴,也欢迎提出商讨。主要谈四个问题:首先是缘起,即思想上的发动和材料上准备,亦便是我怎样会走向建设唐诗学之路,这个问题过去谈得不多;其次是开局,即进入实际工作,包括构想与操作;再次谈历程,主要是三起三收;最后是一点展望。就这四个问题,有些地方谈简约点,因为各册书的序跋均有所交代。
01
缘起——
我怎样走上建设“唐诗学”之路
建设“唐诗学”的想法在我怎样形成?这一点既往交代很少,借今天的机会稍谈一谈。应该说,我接触唐诗还比较早,幼年及少年时期,家长曾带我读过一些篇章,似懂非懂地跟着念诵,感觉也还不错。进入大学后,系统学习中国古代文学,唐诗也是我比较爱好的一段,但整个就学期间均未起意作专门研究。因为我一向偏爱理论思考,设定的目标是想要构建能包容古今中外创作经验的“大理论”,这自是一种“书生意气”,但研究唐诗或古典文学确实并未视作专业方向。
何时开始动念搞唐诗?说来也怪,是大学毕业八九年后下乡时萌生的想法。1964到1966年间,我奉调赴奉贤、南汇农村参加“四清”工作。我分在大队部,白天跑各生产队了解情况并撰写汇报,晚间查大队账目,生活较有规律,时或有些空余,于是想要读书。按规定,下乡期间不得带看专业书,我就读经典著作。先读《毛泽东选集》,接读《马恩文选》《列宁选集》和《斯大林全集》,一年多时间沉浸其中。我读得很认真,关键处一句句细读,有画线和眉批,并记下心得体会。最大的收获,就是感受到经典作家面对复杂的社会政治形势时,常能从一团乱麻式的局面下抽取出其间的主要矛盾,进以提出解决方案,这种思维方式给了我很大启发。我想,我这么热爱文学,能否从文学的发展进程中也尝试提炼出几对主要矛盾并总结其规律性,用为研究和分析文学现象演变的依据呢?这就是我后来倡扬的“三对矛盾”“一串圆圈”的说法。但我又想,光有理论不行,还需结合具体的文学实践来论证理论,最好是选一个首尾完整的文学发展时段作为检验依据,由此便想到了唐诗。我以为,在整个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唐诗显得最为成熟,首尾变化也相对完整,若能选择研究唐诗来检验我所提出的理论法则,自会有更大的说服力。这大概就算我萌发搞唐诗研究的最初时机了,距离20世纪80年代中叶正式提出建设“唐诗学”的呼告早了近20年。
“四清”结束,“文革”启动,我回校参加运动。初起时不免跟着运动转,但得空便将有关唐诗的思考陆续整理出来,写成札记备案。运动后期,深感苦闷无聊,下班回家,便翻检家藏《四部备要》里的唐人文集解闷。适逢当时大搞尊法批儒,有“扬柳抑韩”“崇李贬杜”之说,我就先读韩柳的文章,再读他们的诗,一篇篇读下来且做札记。读完韩柳读李杜,也是先文后诗并记下感受。继而读李贺、李商隐的诗集,再扩展到高适、岑参等各名家的选本。要说有系统地考察唐诗,大概这时就算开始了———也有好几年的功夫。
1976年底正式宣告“文革”结束,1977年暑期过后教育部委托人民教育出版社组织编纂全套中小学语文新教材。我被抽调进京参加编写,到1978年底返沪,在北京度过近一年半时间。开始两个月,每逢星期天假日,我也大街小巷地转,用以游览名胜并了解京城世相,开了眼界。后来想到可利用平日晚间和节假日休息时间干点自己的活,便转向搜采唐诗资料。我从人教社借来《历代诗话》《历代诗话续编》《清诗话》等整套书籍,一篇篇阅读并做下札记卡片,分门别类整理归档并标上签号,做了整整一箱。而一到星期日公休时,我就跑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和各大学图书馆藏书非常丰富,但只从早8点开放到下午5点半。我那时被安置居住香山,进城需近两小时路程,为赶上开馆时间,经常一起身不吃早饭就往城里赶。中午12点到1点半闭馆休息,许出不许进,我也常不出去,饿着肚子继续看,待下午闭馆出来再用餐,可以实坐9个多小时看书,而胃病就是那样形成的。
当时北京各图书馆对线装书的阅览政策还相对宽松,只要翻检目录、开出书单,工作人员都会一大摞一大摞地把书捧来。一两个钟点翻检完毕交还再开单子,又会捧来一大摞。我主要是查阅历代各种唐诗的总集和一些有代表性的别集,将序跋、评语中有实质性内容的文字抄录下来,也兼及选目与编纂体例。这不仅有助于更深入地理解唐诗,且对历代学者与选家的手眼都能有一个贯通性的把握。懂得点、编、注、考、选、评、论、作中皆有学问,这或许就是我起意将唐诗研究搞成“唐诗学”的一个发端。
1978年底,教材第一期编写任务结束,我回到上海,并奉调归返上海师院。从1979年初到1984年国庆前夕,大概五年半时间,我一直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这时已决定把研究唐诗作为主攻方向,但鉴于此前未从事过专门性研究,缺乏经验,所以先做了两个小题目试试水,一是李商隐系列论文,再一是《沧浪诗话》小册子,都与唐诗相关。在此基础之上,1984年6月前后,“唐诗学”便正式开张。
02
开局——
我对"唐诗学"建设的基本构想与初始发动
现在讲第二个问题——开局,着重谈构想,兼及研究的初始发动情况。
首先要交代一下,我为什么将唐诗研究名之为“学”,是否有“拉大旗,充虎皮”、以学理高深来唬人的用意呢?绝非如此。而是我在自己钻研的过程中,深深感觉到唐诗研究是一项专门的学问,完全有资格成为“中国诗学”专业下的一门相对独立的分支学科。“中国诗学”包罗甚广,诗经学、楚辞学、乐府学、词学、曲学等作为其分支学科早有定论,但把断代诗歌研究称之为“学”的尚属罕见,而我以为“唐诗”可作为特例。唐诗自然指唐人所写的诗,但它不同于一般断代诗歌,在前人心目中,它属于古典诗歌的典范,是后人所当效学的对象。宋代文人就开始效学唐诗,到元代提出“宗唐得古”的说法,认为宗范唐诗即可掌握整个古典诗歌传统,至于明清,学唐就更成为主流。应该说,唐诗这种典范意义是一路承传下来的,直到今天,人们还将其视为民族诗歌传统的代表。而“唐诗学”作为一门专业性学问,就是为要探讨唐诗的典范意义和生成条件,以及其后1000多年来人们对其典范意义的体认和研究过程。这自是我将唐诗研究名之为“学”的一个主要依据。
既然名“学”,即当有一个学理构架,便于把它的原理阐发出来,而不能像写一般文学史、诗歌史那样按照初盛中晚的顺序一路写下去。所以当初构想时便拟定了三大板块的基本框架,即目录学、史料学和理论总结的相互配合。
为什么要从目录学入手?研究一门学问,首先得知道它有哪些书哪些资料可供采用,才能够进入它的门户,而掌握资料又必须了解这些资料出自哪些书籍与文献,以便于查找,这就是目录学要做的工作。整理书目可能比较机械,就是抄书名、录提要,记版本出处,但这是敲门砖,如果没有目录学的构建,大门开不了,学问就很可能做得片面或有差错。所以就整体工作而言,整理目录虽只是引进门户的第一步,却又是开启全局的关键,不可忽略。
然后就是史料学。建立一门学问,须有充足的资料,不能流于空口白话式的纯议论。材料的建构也大有讲究。唐诗相关材料很多,既不能全都堆起来,也不能单纯按年编排,让大家自己去引用,这样只是一团乱麻式的资料,构不成学问体系,所以要动一番脑筋来制定方案。我一开始便确定了三本书作为构建唐诗史料学的框架,即《唐诗论评类编》《历代唐诗论评选》以及《唐诗汇评》,一横一纵,见宏见微,足以展示“唐诗学”的基本面貌。
《唐诗论评类编》就是从历代对唐诗的论评中筛选其较有意义的评语,去粗取精、删繁就简,分类汇合,用以显示唐诗研究的概貌。这一编排方式取自明末胡震亨《唐音癸签》,该书就是把评论唐诗的资料分类组合以显示其研究状况的,很有启发意义。但分类层级只有一层,且史料收集截止到明末,总共仅30万字。我们设计的《唐诗论评类编》按四个层级区划类别,资料收到清末,共120多万字,不仅材料较为齐全,且经过细心编排,唐诗学的学理构架即有可能较为细致完整地展现出来。
《历代唐诗论评选》一书则重在提挈唐诗学的发展概貌,其编排方式学自今人郭绍虞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该书大体按历史线索组合,意在提挈中国古文论的发展线索,但并非简单地一路排将下来,乃是以单元组合方式体现。每个单元挑选最具代表性的文论材料作为打头篇章,用以引领若干篇相关文字作附文,再加上编者的说明文字,以形成一个中心问题。全书即按各中心问题出现的历史顺序排列,一路读下来,对古代文论的历史概貌及其问题意识的发展状况能有较清晰的把握,就我个人而言受益良多。为此,我考虑我们的《历代唐诗论评选》也采用这个体例,按问题顺序来编排历代文献,俾使“唐诗学”在唐以后的历史发展线索得以明白呈现出来。
以上两部书都是以问题意识为构架的,《类编》注重横断面的整合,《论评选》则着眼于纵向演绎,但除了谈问题,唐诗论评中还有大量针对具体诗人诗作而发的评语散见各类文本,其间也自有不少可供采摘的精意。为了较全面地体现唐诗学的成果,我又定下编写《唐诗汇评》的计划,初步打算录诗人500家(占《全唐诗》五分之一)、诗作5000首(《全唐诗》十分之一),每位作家名下精选历代对其人的评论,每首诗下也选录对诗作的品评,便于从微观方面更全面地反映唐诗研究的成果。这三部书的构想有经有纬,有宏有微,体现了我对唐诗史料学建设的基本架构,有此立意,建设工程也就可以开始上马了。
不过要真正建立起合格意义上的“唐诗学”,理论阐说自亦是必不可少的,无学理怎能称得起“学”呢?在这方面我做得并不理想。原初的设想是在目录学和资料书基本齐备的时候,来写一本60万—80万字的总结性论述,就定名“唐诗学”,分上下两编,上编谈原理,下编讲发展史,用以总结个人对这门学问的学习与思考所得。不料资料书的出版拖延得太厉害,中间又发生许多波折,要等待出齐,理论构写就遥遥无期了。况且1984年国庆,我奉调来上海社科院文学所工作,行政事务一大堆,还要争取各级课题并关注时下新方法新思潮的探讨,难能专心致志从事唐诗研究。两年下来,自觉内心酝酿的唐诗学的影子越来越显淡薄,很有时过境迁的危险。于是考虑将原先积累心头的一些想法先行录写出来,立此存照,俟机待补。这样就写成了《唐诗学引论》,总共16余万字,与原先设想差得太远,在整个“唐诗学书系”里成为一顶不衬样的“小帽子”。后来也有人劝我增补改写,但我觉得,基本的观念、理论都已讲出来了,若没有新见解,只是在原来压缩的话语中掺水分,解说得详细点,在我这个年龄不值得了,不如做点其他事情为好。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对我的理论概况作一点介绍。《引论》一书由“正本”“清源”“别流”“辨体”“学术史”五章构成,其中最关键也较富于创见的属“正本”篇,它是全书核心所在。我们知道,建立一门学科,要明确把握研究对象及其内在质性,这才有可能进行深入的探讨。《正本》篇关注的正是唐诗的“质”的构成方式,试图回答“唐诗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诗,其典范意义又当如何理解”的,这也正是整个“唐诗学”所要解决的中心问题,故以之为《引论》的开篇,其余“清源”“别流”“辨体”“学术史”各章皆围绕这一中心而展开。
然则,究当如何来把握唐诗的质性问题呢?我们知道,既往论述唐诗,重点多放在辨别其“特点”,即唐诗不同于他类诗歌的表征所在。这个方法可以采用,但不周全,因为特点多是从比较中得来的,而比较又可以是多方面的,难以执一为准。比如拿唐诗跟宋诗比,人们常讲“唐诗主情,宋诗主理”,自有其切合处;而若换一个角度,拿唐诗跟《古诗十九首》比呢,可能会感觉古诗比唐诗更“主情”,实际上是古诗作者更注重情感的直接表露,而唐人则不免在情景互衬上多用心了。这意味着“特点”往往要从一事物与他事物的比照中得来,它的针对性亦便是局限性,常只能显示事物的一个侧面而不及其余。研究唐诗的“质性”,要从多侧面来把握,不能局限于某个突出之点或其简单叠加。
“正本”篇的做法乃是将“质”的形成归结于其自身各要素的组合,要素及其组合方式有了变换,合成的质就不会全然相同。我以此思考唐诗质性,从当时唐人概括的名称中,归纳出构成唐诗风貌的六个要素:风骨、兴寄、声律、辞章、兴象、韵味。“风骨”“兴寄”乃陈子昂提出,属唐人对汉魏诗歌传统的自觉发扬。“声律”“辞章”承自齐梁,经沈佺期、宋之问等人的改良而适用于表现唐人情思。“兴象”则作为“风骨”“兴寄”与“声律”“辞章”相结合的产物,初盛唐之交才开始得到标榜,它要求将饱满的情兴蕴含在简省、精炼的语言表达之中,给人以生动有力且又悠游不尽的感受,作为唐诗独创的精神,实际上即构成其核心要素,建立在前此各要素有机组合的基础之上。至于“韵味”则多出自中晚唐人的讲求,实际上是“盛唐气象”衰减后“风骨”与“兴寄”减弱、“兴象”更趋于追求“有余不尽”风神的产物。六个质素各有其成因,也各有其发展变化的轨迹,但在唐代大体保存齐全,才会有作为共同体的“唐诗”的存在。这是我把握唐诗的前提,故题作“正本”置于卷首。
“正本”以下各篇,皆围绕“正本”而展开。“清源”篇探讨唐诗质性的由来,从社会结构、文人生活、文学传统三方面系统梳理其生成缘由。“别流”篇考察唐诗的流变,但没有遵循初盛中晚的传统分期方式,而以唐诗质性的形成、转型和蜕变为标志划为前、中、晚三个阶段,取“安史之乱”的发动和“元和中兴”的收结为切割线。因此,虽然李、杜年龄仅相差11岁,一般文学史也多以二者并称,但我将李白定位为前期诗的顶峰,而以杜甫为中期的开创者,正是着眼于他们在把握唐诗质性上的某种差别,至晚唐温李则又更倒向韵味的片面追求了。“辨体”篇进以研究唐诗体式。古风、律诗、绝句中都有“唐音”存在,但体式差异会使其偏重于发扬唐诗风格的某些方面,如律诗特讲求声律,古风更注重风骨和兴寄,绝句多追求韵味等等,这也为唐诗内涵的丰富多彩提供了证明。于此看来,我这本《引论》基本上是围绕唐诗“质性”问题来组织论述的,在解说“唐诗之为唐诗”上确也下了功夫,虽然只写了16余万字,也还算用了心思。
03
历程——三起三收
接下来讲一讲编纂“唐诗学书系”的历程,可归结为“三起三收”,也就是经历了互相间隔的三段时间。这个问题各册书的序跋里有所交代,不妨讲简单些。
第一波是1985到1994年,完成《唐诗书录》《唐诗学引论》《唐诗论评类编》和《唐诗汇评》4种。
首先是《汇评》。1984年暑期前夕,我调任上海师大古籍所副所长,时任所长程应镠先生让我牵头来搞一个比较大的课题。当时就找了孙菊园老师,由她组织所内一帮人员从事具体操作。我把过去汇集的评语交给她做底,继而负责从《全唐诗》里辑选诗人、诗作,她则根据所选诗人诗作,带领一帮同志跑上海、北京、南京等地图书馆补充收集和汇总评语,经挑选后分编于各诗人诗作名下。这件工作十分细致且费力,花了大家很多神思,做了将近10年才得以完工,交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计470余万字,算得上较显眼的成品了。
其次是《唐诗书录》。我让古籍所交我带培的研究生朱易安承担,把自己原先去北京图书馆查抄的资料全交付于她,让她继续添补其他图书馆的藏书,尽量把有关唐诗的书目材料收全。与此同时,还要求她从历代诗话、笔记中摘录涉及这些唐人诗集的记载和评语,附在每条书目下面,自己的概括说明也附见于后。所以现在每条书目下面都有个简单介绍,先介绍版本,再附记评语,这全是朱易安独自完成的,我只是出了点子,打下了一点材料基础。书成后,共收录有关唐诗的书目2700余种,计40余万字,齐鲁书社1988年出版。
再次便是《唐诗论评类编》。当时我找了中文系刚毕业的黄刚老师和即将毕业的张寅彭同学,请他们两位来承担。我把自己在北京积累的一箱子卡片全交付他们,让他们大体按照这个体例分类编排,同时再去查阅各种诗话笔记等书籍以作补充。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他们每人都会带来一大摞做好初步标志的新卡片,经我审检后正式归类编排。就这样忙了好几年才成书,于1991年由山东教育出版社出版。
再有就是我个人写的《唐诗学引论》了。因为是论著,相对容易被接受,1988年写出来后就交给了在上海的知识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
这批书作为构建“唐诗学”的第一波,原本打算在此基础上不断组织新著陆续推出,也跟一家出版社约定由他们全套发行,不料1987年后商品经济大潮兴起,出版社要讲成本效益,估计这套书挣钱不易,把原定的协议废了。已上马的几种都要费尽心力去一家一家出版社谋出路,怎还敢贸贸然“上”新著呢?于是“工程”到此暂歇,这就算是“唐诗学”建设的第一波了。
《唐诗汇评》等4个项目于90年代前期完成后,由于没有出版社承接新的课题,工程搁置了相当时间,处于“半拉子”状态,我心里不是滋味,但也无可奈何。一直待到20世纪之末,我被上师大特聘为兼职博士生导师,开始收带博士生(第一届里就有查清华等人),事情才有了转机。博士生除了读书进修,还必须搞研究,我就让他们从学业第二年起试做《历代唐诗论评选》,并让后续的研究生接着编写《唐诗学史稿》,我提供相应资料并负责指导与通审,他们也须努力查找、增补资料并撰写成稿。这个阶段从1998年延伸到2004年,几届研究生都干得很认真,以他们的接力攻关完成了近百万字的《论评选》与50来万字的《史稿》。我也抓紧在外出开会期间寻觅书稿的出路,总算找到河北大学(出版社)与河北教育出版社分别承担了出书任务,算是给二期工程画上了圆满的句号。这样一来,我原初为“唐诗学”建设构想的几个主要项目多已落实,目的基本达到,也就不再萦念于心了。
未曾料及的是,2010年冬,我去南开大学参加唐代文学学会年会,要我做大会发言,我趁便介绍了一下我们搞“唐诗学”的缘由以及所完成六部书的大致内容。会议间隙,很多学者来询问详细情况,并反映书出得分散,且早期著作已难以寻觅,达不到应有的效应,建议我将其集合起来作一次性推出,可产生较大影响。我深知出版之不易,只能笑以应答。不料同去开会的朱易安回来后就向上师大科研处报告,建议学校以本课题申报上海市重大项目,用此经费出一套比较完整的书系。这样一来,“唐诗学”建设又将第三次上马了。
新设的课题自不能停留于“炒冷饭”,几经商议,最终决定重新修订原六部著作且添补两种新书,集合成套。
新书中的一本是我跟上师大李定广老师合作的《唐诗总集纂要》。原来编《唐诗书录》时,我就觉得唐诗总集尤其选本很有特色,但《书录》只收书名、版本等,介绍极其简单,《总集纂要》则要像《四库总目提要》那样详细撰写内容介绍,再附上后续各家的评议,对各选本的了解便具体得多,或可在此基础之上开发唐诗的“选学”研究。于是我把自己过去积存的有关百来种代表性选本的相关评论、资料全交付给李老师,请他跑各图书馆去查对核实并增补齐全,也可适当添加若干选本。此项工作花了他三四年功夫,做得还比较成功。
另一本新著则是由我自己来撰写的《意象艺术与唐诗》。为什么选这个题目?因为我觉得整套书系谈艺术的部分较弱。《引论》讲原理而未能充分展开,《史稿》重在梳理学术史,对唐诗的艺术分析也难以顾及,想补充一点这方面的论述。正好新世纪初期我对诗歌意象艺术产生兴趣,在这方面积累了一些资料,于是想专门考察一下唐诗的意象艺术。该书从“意象”的界定和意象艺术原理谈起,在回溯唐前意象艺术的发展过程之后,接续讲唐诗的意象艺术,以“意象思维”“意象结构”“意象语言”三条线路为纲,按初盛唐、大历、元和、晚唐四个阶段分别论述其演化过程,兼带涉及中晚唐后意象艺术向宋诗、宋词过渡的迹象。这对唐诗艺术的理解自亦有一定的补充作用。
至于原出的6种书,经原作者的加工改造,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提高。如《唐诗书录》添加了1988年以后出版的新著和过去未曾收录的港台书目,由原来的2000余种增补到4000余种,书名也改作《唐诗书目总录》。《史稿》加强了明清两代的论述,从原来的50万字扩充到70余万字。《论评选》《类编》《汇评》等也都有相应的拓展。最终定稿后,于2015年初一并交上海古籍出版社,以“书系”的名义于2015—2016年间全套推出,算是完成了此项建设。回想起来,从1984年初始立题,到2015年正式结项,三起三收,前后历经30年之久,也算得上一项大工程了。
04
展望——拓展与深化
最后再花点时间做个展望,也就是今后要做的工作,当然不再由我承担,眼下查清华老师他们已经在做了。我只谈一点想法,觉得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加以考虑。
首先是拓展唐诗学的研究范围。我们现在完成的这套丛书局限于中国古代的研究,实际上,唐诗学在近现代学人手中还在继续发展,就地域而言,还传播到东亚甚至整个世界。所以要开拓唐诗学的研究事业,既要从中国走向东亚和世界,也要从传统走向近现代。我们这个研究中心当前主要搞东亚,从中国拓展到东亚,需要有一个比较文学的视野,因为同一个现象从原发地进入传播地区,其意义有可能发生变化,须加仔细辨别。
举个例子,我国明代盛行格调论诗学,它最初是因反对元末的理学诗和明初的台阁体而产生的,所以标榜“主情”,要回归古典诗歌发扬情感的传统,并将盛唐奉为主情的典范,大力提倡效法盛唐。但是明代不同于唐代,社会条件不一样,文人生活方式也不一样,无法生成唐人的情怀。怎么办呢?格调论者主张倒过来学,即从模仿唐诗的体格和声调入手,积久熟能生巧,自能写出近乎唐人风格的作品,这就走向了形式主义。明后期的性灵说者大力批评它专事模仿前人格调,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也一直指斥其“拟古不化”,评价普遍不高。但值得注意的是,格调论于明末传到日本,却受到江户时代日本文坛的热烈欢迎,他们正要打破此前流行的理学诗,于是强调从“主情”入手来效学格调派,着重发扬了其积极的一面。由此可见,唐诗在传播过程中会产生不同效应,需要有比较文学的眼光,今后在更广阔的视野中研究唐诗,考察它如何走向欧美,走向世界,更需要具备这样的眼光。
拓展视野还包括从古代进入近现代。我们这套书系主要讲的是古代,20世纪以后唐诗学的研究自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全清诗话》《民国诗话》等提供了一些早期材料,陈寅恪、闻一多、朱自清、林庚等在研究唐诗上都有自己独特的贡献,他们应用新的理论方法来研究唐诗,开创了新的局面,在后来的港台学者中得到延续。大陆则于20世纪50年代后确立了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而于改革开放后也大力引进各种西方新观念。这许多变化都应当好好梳理和总结一番,以利于唐诗学的不断推陈出新。
开拓之外,另一个迫切的要求是深化。怎么个深化法呢?既往桐城派讲做学问,主张义理、考据、辞章三方面兼顾。我们现有的这套书虽然也考虑到兼顾,但因为构建一门学问总要资料先行,理论概括须从资料中生成,所以收集、整理资料仍占有较大比重。这方面的开发自然还要做,今后利用人工智能或许能做得更顺畅些。但唐诗学不能光限于资料。前人讲做学问须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兼顾:考据是基础,在考据的基地上打造辞章,最后提升为义理。我们现在有了一定的材料依据,迫切需要在此基础之上建立辞章之学,就是怎样阅读和欣赏唐诗,在文理上把握了唐诗的脉络,才谈得上有效地进入其义理的门户。眼下诗歌比赛搞得如火如荼,这本是一种良好的弘扬方法,在传播普及、提振兴味等方面具有重要作用;但与此同时,也还可采取多层次推广策略,如举办阅读会、座谈以至专题研讨,等等,把单纯的欣赏引向深入的学习和钻研,逐步推进对唐诗的深层思考,体认其所蕴含的文化精神及艺术魅力。这才有助于民族精神的发扬,利于唐诗和中国文化艺术之走向世界,也可算是我个人对唐诗学建设前景的一点展望。
(原载《东亚唐诗学研究》第七辑,2024年9月,上海辞书出版社。引用请参原文。)
·END·
文稿编辑:刘畅
排版:曹迅、刘晓
初审:刘晓
终审:查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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