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联章组诗在韩国的传播与影响
徐婉琦
摘 要:杜甫诗歌在韩国文坛传播广泛,影响深远。其联章组诗在写作方式、情感内涵及章法结构等方面呈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韩国诗人为韵、分韵、次韵等拟作颇多,在接受过程中不断创变,形成韩国诗坛杜甫组诗的接受奇观。因组诗篇幅长、容量大的体式特点,韩国文人效仿杜甫以诗为史,书写现实,铺排宏大场面,形成多样化的叙述层次,扩充情感容量的同时增强叙事的感染力。对杜甫组诗中的诗史精神、现实笔法及忠君爱国的博大情怀解读深刻,运用得体,推动了韩国文坛诗歌纪实叙事功能的开拓。章法结构层面,韩国文人对杜甫组诗的接受多侧重于格律用韵,并用心安排布置组诗的体式章法结构。逐首联章而自成脉络,各章之间亦整齐亦参差,在理性层面有意识地构架了每首之间的顺序关系,同时注重整体抒情感受与体悟,还兼顾了联章诗体的逻辑与美感,平衡与灵动。韩国诗人创作接受杜甫组诗过程中,亦结合自身经历和社会现实,通过移植主题内容、转移抒情对象、变化体裁形式等方式对杜甫原作加以创变,拓展出更具本土化特色的组诗作品。
关键词:杜甫 联章组诗 韩国 传播接受
作者单位:青岛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01
绪 论
唐代文化对东亚韩国影响深远。中韩的文化交流渐盛于唐代,据史料载,唐代武德四年(621),新罗初受唐代文化。唐太宗贞观十四年(640),荣留王遣子弟请入唐朝国学。唐至德元载(756),新罗君主遣使入唐,唐玄宗御制御书五言十韵诗赐赠,显示了两国最高统治者对文化交流的重视。双方帝王支持,两国使者频繁往来,礼仪互通,肇开了唐诗之路。此后,韩国大量派遣遣唐使、留学僧入唐,唐诗典籍随之传播到韩国。韩国诗人宗法唐诗,在广泛接受唐诗的基础上,进行再创作,再传播,再辐射。
韩国汉诗作品以杜诗为典范,蔚然成风。李氏朝鲜内府本御定《杜律分韵》《杜陆千选》等书籍刊行,反映出杜诗深受韩国上层文人的喜爱乃至尊奉。杜诗诸多体式中,联章组诗在章法结构、情感容量、体裁韵律等方面都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自新罗、高丽至朝鲜各时期文坛巨匠竞相仿作、次韵、唱和。作品笔法独特,情感内容充沛,艺术技巧精湛,形成韩国文坛杜甫组诗接受奇观。
《杜律分韵》书影
02
杜甫联章组诗
史书笔法与情感内容的韩国接受
诗与史在中国文化中自古就有着不即不离的联系。前者长于抒情,后者擅在叙事。自杜甫首以韵语纪时事,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独特的“诗史”传统。晚唐孟启《本事诗》言杜甫“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首以“诗史”定位杜甫诗歌。肯定其以史为诗,书写历史时事,抒发家国怀抱,将“诗”的抒情性和“史”的叙事性充分调和,留给后世生生不已的感动。逢民族危亡之际,杜甫作品中的诗史精神及笔法,最易引发文坛共鸣,后世文人纷纷效仿;更远涉重洋,对东亚韩国文人产生了深远影响。
杜甫组诗因篇幅容量增加,更适合运用史笔,且逐首联章而成的诗体形式更易于安排长故事、大事件的结构,形成多样化的叙述层次,同时增强抒情性和叙事感染力。如《八哀诗》,追忆八位著名人物,写作动机为叹旧怀贤,描绘八位贤人事迹,又夹杂评论,向来被誉为人物史传。王嗣奭评:“八公传也,而以韵语纪之,乃老杜创格……‘诗史’不虚耳。”仇兆鳌注引郝敬语曰:“《八哀》诗雄富,是传纪文字之用韵者。文史为诗,自子美始。”八首诗将历史大事通过传主经历娓娓道来,其中难以直言的社会背景亦表现得历历清晰而又含蓄蕴藉,达到了《左传》标榜的“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的史家高境。再如《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叙事抒怀皆即景为之,感慨身世。尤其第六首,更托寓遥深。借南湫之龙为比,以“龙在山湫”寓身当厄运;“枝樛”“龙蛰”寓干戈侵扰;“腹蛇东来”寓史孽寇逼;结句“溪壑为我回春姿”寓反对乱政,指望太平。相比于前五首以悲哀基调结尾,此首托寓而后将情绪上扬,以组诗形式形成情感语义的起伏顿挫,更彰显史书叙事的变化之妙。《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中咏戎王子,而出之议论;《黄河二首》描写胡人侵入导致蜀中困顿,前首为因,后首为果,结尾感叹“愿驱众庶戴君王,混一车书弃金玉”,为民生疾苦大声疾呼。《遣兴五首》中“天用莫如龙”“地用莫如马”则以天地、 龙马、君臣、忠邪相对,一警戒,一希冀,笔触历史,将诗意、寓意共济,分而成章,联则一体。
韩国文人对杜诗中的诗史精神及笔法解读深刻,接受广泛。诗话评论中常体现对杜甫“诗史”之才的认同和追慕。如李瀷(1681—1763)解释杜甫《覆舟》二首中“丹砂同陨石,翠羽共沈舟”“竹宫时望拜,桂馆或求仙”称其 “讥刺时君之失,可谓诗史”(《星湖僿说》);李圭景(生卒年不详)赞杜甫“诗圣诗史之才”“然身后之名洋溢中外”(《诗家点灯》续集卷一),充分挖掘子美诗史内涵,认为杜诗记人之言行交游、唱和,可谓人之史;而其关怀民生疾苦,切实体察民间风情,刺寓政治得失,情怀博大,“某风土之礼瘠,人民之苦乐,与其当事者之政治得失亦具见,于是又非特一人之史也”(《诗家点灯》), 写实记录,关怀天下,则史笔的包容性进一步扩大。李家源(1917—2000)以“诗话”作对比,认为诗史“史观先要确立,取材期于严正”(《玉溜山庄诗话》),从作品题材观念层面挖掘史笔为诗的特色。金瑗根(生卒年不详)自著《诗史》,序言中对“诗”与“史”的功能加以区别,将古之“题楼坮,或咏山川,或咏时物,或赞才艺,或吊忠烈,或悲战场,或怀古都,或奋而咨嗟,或开怀而咏叹者”均系以实事,谓“诵古诗,微逸史,一举两备”。集中所录,均本诗中有实事,随见随录原则,深得杜甫史笔为诗真谛。高尚颜(1553—1623)《效颦杂记》解释杜甫组诗《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时,更直接以“诗史”之名指代杜甫。
从创作接受的诗学理论建构看,韩国文人对杜甫“诗史”的不断解读体现出其对诗歌纪实、叙事功能的高度重视。而杜甫的组诗分而成章,合而为一,体制篇幅和情感容量都适于宏大历史事件的铺排和深沉情感的发挥。韩国文人将诗与史合,拟作杜诗时,多选杜甫联章组诗为模仿对象,作为史笔叙事的载体。如洪命元(1573—1623)《次杜诗〈秋兴八首〉》(《海峰集》卷之二)其三写“挥戈无术驻西晖,谩向江天动少微”分析战争局势,指出朝鲜边境反女真扰边战术不当,致使战争久不平息;并分析时局,建言献策:“传语王郎莫轻战,此时胡马正骄肥”,提出秋季是胡虏兵肥马壮之时,应当避开敌人锋芒,以防止边境损失惨重。其六写“谁将一箭落旄头,天下兵戈已十秋”“消息关心皆可惧,风光触眼总堪愁”,诗人触目风光,满眼忧愁,均源于对民生国运的忧心。
尚震(1493—1564)《次老杜秋兴》作于朝鲜前期朝廷内部勋旧派与士林派两党相争的士祸时期,此时文人命运与时代命运紧密相连。尚震身处朝政,两度经历士祸。明宗五年(1550),朝鲜王室崇佛事,监司郑万钟引进僧人普雨,大张佛法,奉禅、教二宗。尚震四次上书论两宗禅科不可复立之事, 未得明宗允准,后以病呈辞请免,亦不允。胸中忧愤,故将其对朝廷的失望融入组诗创作。“心事支离世所违”(其三),“欲补圣明才固拙”(其六),写出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哀。第七首展开议论,以“谁遣小虫催献功,恐令贫妇泣机中”“酬尽官租无尺帛,活来余岁藉陈红”书写沉重的社会现实。士祸频起,连累国库乏资,民不聊生,所谓“四方米布,无路至京,而京城之民,将有饿死之患矣”。其“恐令”句,“贫妇”句,正是饿殍遍野,社会混乱的写照。
清代施闰章论杜甫以诗为史时比较诗与史的关系,认为“史重褒讥,其言真而核;诗兼比兴,其风婉以长”,指出二者各司其职,各具优势特质;浦起龙谓杜甫“一人之性情,而三朝之事会寄焉者也”,将真挚性情寄于历史事件,且“述事申哀,笔情缭绕”,达到诗史相融的艺术高度。这源于杜诗史笔之中蕴含着深厚的情感。而联章组诗的体制,不仅加长了纪实叙事的史传篇幅,亦扩大加深了情感容量。在对宏大历史事件叙述描绘的过程中,杜甫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博大深沉的家国情怀,以及真切深挚的亲友之情。李朝中期,朝鲜内忧外患严重,民生艰难,社会动荡,满目萧然。心系国家兴衰命运的有识之士与杜甫的忠怀忧国产生强烈共鸣,效仿杜甫组诗创作时不仅注重体式用韵,如实记录社会动乱现实,蕴含其中的家国之思更与杜甫一脉相承,如朝鲜仁祖二十年(1643),尹顺之(1591—1666)同赵(字龙洲)以通信使身份出使日本,途中所写《次龙洲用杜陵〈秋兴八首〉韵》言:“世事年来若累棋,万方多难有余悲。干戈满地仍今日,玉帛朝天更几时。”化用杜甫诗句的同时,纪行写实,抒发了国破家亡的巨大悲痛。
严昕(1508—1553)为人忠廉,谈论时政得失,刚直不阿,故常损害到权臣利益,引发不满,被坐事罢官。诗人满腔抱负只能转化为无尽忧愤,诗作处处充溢家国怀抱与壮志难酬,次韵杜甫组诗《秋兴》时,忠君情怀亦与老杜如出一辙:“他年认取关怀地,一片丹心两老翁”(其四);“伤秋飒飒千茎发, 报国悠悠一片心”(其六);“簿领半岁身将老,湖海三秋梦久违”(其八)。面对萧瑟秋风,年华老去,报国理想始终未得实现,恰如杜甫《秋兴》中“每依北斗望京华”“白头吟望苦低垂”的沧桑感慨。
车天辂(1556—1615)《用老杜〈诸将五首〉韵赋》中,以切实笔触描绘倭寇作乱的场面:
虎符谁复作乾城,未卜边头卷旆旌。南越空闻回使节,北平愁见宿羸兵。马冲杀气尘犹暗,鲸动腥风海不清。弧矢直须威绝域,肯容孤岛梗源平。
警急频传紫塞烽,戈船横截海云重。卫青不复穿榆塞,关白居然受汉封。桂海有氛兵已老,胃星无色食难供。六年赍送劳蹄踵,那得三时不夺农。
龙刀不斩骇鲸来,城郭荒凉鼓角哀。壮士可能探虎穴,将军只合画云台。青丘此曰空千里,沧海何人看一杯。许国壮心犹未折,书生自恨乏奇才。
三首诗分别次韵杜甫《诸将五首》中的二、三、五首韵,不仅在格律上严格遵循了七律的首、颔、颈、尾之起承转合和对仗,在笔法内容上亦追摩杜甫。第一首从虎符旌旗攒动起兴战争场面,“马冲杀气尘犹暗,鲸动腥风海不清”如实描绘了万马奔腾、杀气横边、腥风血雨、飞沙暗尘的战争实况。“绝域”“孤岛”则描摹出饱受战争疮痍的国土状态。第二首从警报频传写起,“紫塞烽”“海云重”,渲染了烽火狼烟的宏大战争场面。而后引中国历史功臣卫青、霍光典故,暗比自身不得重用。尾句“六年”“三时”表达对民生疾苦的体恤。第三首则以龙刀骇鲸与荒城鼓角,壮士探虎穴与将军画云台两相对比,引出许国壮志难酬,书生空余愤恨的悲哀。全诗继承了杜甫以律体大发议论的笔法,而如“弧矢”“直须”“壮士”“将军”“许国”“书生”等句,虽不及杜甫讥诮直露,亦语含反诘,含蓄可思,语意冷峭,简劲有力。诗人多次运用对照手法,耐人玩味,议论叙事虽以史笔而夹情韵以行,则并不削弱抒情成分。
从诗歌叙事、抒情功能角度讲,杜甫联章组诗“以史笔为诗”将诗、史文类互渗,在保证抒情初衷的同时,强化了诗歌的叙事性。韩国文人在拟作接受的过程中将诗歌言志与抒情功能妥善融合,笔写现实,情牵家国,不断进行“以诗为史”的创作实践,且杜甫联章组诗的“抒情之长”亦被韩国文人继承在自己的拟作之中,促进了诗心与史笔的有机融合,对拓展诗歌的内容、情感容量,提升诗歌境界多有裨益。
03
杜甫联章组诗
形式韵律与章法结构的韩国接受
杜甫为诗特重章法,在其组诗创作中体现得尤为明显。相较于唐前,杜甫组诗篇幅虽长,诸篇之间层次分明而意脉不断,故称“联章”。浦起龙谓其 “章法一线”,每一组都可视为一个整体,后世文人大多关注到此特点。如王嗣奭评杜甫《秋兴》章法,认为第一首起兴,后七首俱发中怀,承上启下,相互生发,遥相呼应,“总是一篇文字,拆去一章不得,单选一章不得”;钟惺曾批评李攀龙诗选杜甫前后《出塞》只择其一的做法不严谨。王嗣奭则指出:“五章一气转折到底。”杨伦亦云:“五首只如一首,章法相衔而下。”杜甫寓居同谷时所作的联章七古《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亦被选家认为 “脉理相通,章节俱协”。杜甫组诗无论古律体式,均有意识地在整体性的基础上谋篇布局,不仅每一单篇均有起结章法,组合起来亦呈现清晰脉络。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三载范梈论杜甫组诗之结构云:“诗一题一首,自为起合无论。”即便每首组诗各有主题,但整体来看,首诗可作开端,末诗可作结尾,自成脉络,不宜随意易置位置。元末明初赵汸亦推杜甫组诗为典范,评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及《重过何氏五首》时肯定其首尾布置之功,认为“每章各有主意,无繁复不伦之失”。
但韩国文人拟作杜甫联章组诗时,却较少注意到其通篇的整体性构架, 此与我国本土历代接受者的重点有所不同。以杜甫著名组诗《秋兴八首》为例,在中国古典文学不断讨论的“联章之法”“长篇之法”基础上,将杜甫联章组诗视为不可分割的整体,始终是方家共识。钱谦益以“无量楼阁”作比, 陈廷敬以“兵家常山阵”为喻,都旨在强调杜甫组诗章法的不可割裂性。而这一点往往被韩国文人所忽视。因近体诗多有固定标准的格律,学习创作时有法可依,尤其是杜甫的律诗,在文学史上占据崇高地位,在韩国接受程度颇高。成伣(1439—1504)言:“我国诗道大成,而代不乏人,然皆知律而不知古。”指出韩国文坛对律诗与古诗的认知差异;洪良浩(1724—1802)亦云:“独我东俗专尚近体……开口缀辞,便学律绝,不知古风长句之为何状。”可见韩国文人模拟杜甫诗作,重点在于格律用韵的学习。
考察韩国文人拟作杜甫《秋兴》的情况,不少文人以次韵方式促进格律掌握,但并未按杜甫原作八首的数量逐首次韵。如权榘(1672—1794)《枝谷路上次杜秋兴首韵》,李榘(1613—1654)《秋夜有感次老杜〈秋兴〉韵》仅拈《秋兴》首韵“砧”,成诗一首;吴斗寅(1624—1689)《山寺滞雨次杜甫〈秋兴八首〉韵遣怀》取其中“花”“思”两韵,成诗两首;洪仁谟(1755—1812)《又次杜秋兴韵二十一首》杂取其韵,衍出二十一首;宋纯(1493—1583)、金光炫(1584—1647)、姜柏年(1603—1681)、曹文秀(1590—1647)等次韵杜甫《秋兴》之作则标以“月课”;李世白(1635—1703)、柳尚运(1637—1707)、崔锡鼎(1646—1715)、李喜朝(1655—1724)、韩元震(1682—1751)等人所作次韵杜甫《秋兴》诗,则多以唱和交游形式收录于文人宴饮雅集中。拟作虽盛,重点却不在谋篇布局之整体性,更为关注格律韵脚之合辙妥帖。肃宗四十年甲午(1714),金昌业与兄长金昌翕曾有往来信件讨论次韵杜甫《秋兴》诗作的写法,其中所言“为此体者则多就窄境小题中趁韵牵押,故不堪着眼”“一以声韵包广为主如何”云云,着眼点亦多在于笔法和格律。
在保持组诗整体性、完整性的同时,杜甫组诗还格外注重每首之间的结构联系。这种联系,不同于前代,多在仪式规范下多人唱和,以一题数首的形式罗列,而是凭借诗人敏锐的情感和匠心,用严密清晰的内容线索勾勒而成。仇兆鳌言杜诗“凡数章承接,必有相连章法”,杨伦亦云“杜集凡连章诗,必通各首为章法,最属整齐完密,此体千古独严”,注意到杜甫联章诗次第分明,首尾照应,各首间组合排布均用巧思。清代吴见思《杜诗论文》总结得更为细致,将杜甫联章组诗章法细划为九种:“一题数首,而逐首分咏者”“各题数首,而上下联接者”“下首而分承上首者”“下首而反前首者”“下首而解前首者”“上首而生出下首者”“两首而中间相合者”“首尾环应者”“首尾相对者”等,丰富多样。
韩国文人拟杜组诗创作中,虽忽视其整体性构架,但仍关注到组诗章法和布局结构。《诗文清话》云:“由浅而深,作文最妙,其感动之情,箴规之意与文章法度节奏,一步进一步,多少涵蓄,读之令人神爽。”谈到诗文的情感内容要逐步递进,层层深入才能引人入胜。李圭景《诗家点灯》卷二转引金圣叹《贯华堂诗话》所云:“看好山水,眼中须有章法;述好山水,口中须有章法。”以口、眼、山水为喻,强调诗文章法布置的重要性。前文所论韩国文人次韵杜甫《秋兴八首》未能顾及组诗整体性的问题,亦曾在本国文坛受到批判。《啸虹笔记》载:“自杜工部《秋兴》诗一时兴会,恰成‘八律’,后人漫不论章法,每凑八首,辄谓摹杜。岂知诗写性情,兴尽即止,独不可减而为四、 为六、为七,增而为九、为十乎?”(《诗家点灯》卷六)
因组诗体制为一题多首,铺排而来,总有杂乱无端之弊。但韩国文人拟作接受杜诗过程中,虽不及杜甫心思巧妙,珠联璧合,亦仍体现出对结构章法安排布置之用心。如韩元震(1682—1751)《次杜律〈春日江村〉韵》,描写村居生活,起首“岁去惊华发,时危负宿心”奠定了全诗的主题和抒情基调,即感慨岁月流逝,忧虑危难时局。二、三、四首均是对幽居环境景物的描绘, 其中“幽居无一事,佳兴又新年”“宇宙百年客,林泉一病翁”“休官安素履,学道愧凡材”等句不断迎合首诗的情绪。结尾一首则通篇议论言情,抒发对危乱时局的无奈。组诗五篇,主题与格律均步杜甫,篇章结构则按“总述主题—景物描绘—议论抒情”的脉络一线贯穿。
金镇商(1684—1755)《次老杜〈同谷县七歌〉韵》起首以先朝文物、云韶天声、彤管金殿等起兴,引出自己被贬逐到关塞之外之景。第二首叙述自身悲惨境遇,“圣人手握活民柄,穷达死生惟天命”,描绘边关塞外穷山恶水的险恶环境,抒发不得知遇的苦闷悲愤。三、四、五首进一步述说苦难:“不怕穷山豺穴险,只愁高堂鹤发长”“有儿新得遽生离,汝身幼弱汝妹痴”“我幼无知今始悲,汝又当家百责集”。通过书写父母、幼子等家人的惨状,深化自身不幸经历。六、七二首则重点转向描写放逐之地的景物,并借景抒情。“呜呼六歌兮春事迟,陇水关山淡无姿”“呜呼七歌兮歌七曲,满林花鸟春意速”,反复感叹春意迟来而速去,不仅抒发了对春光的期盼,亦是对人生易老的无奈感叹。全诗笔法基调都效仿杜甫,以古体组诗形式逐首层层推进对悲惨境遇的描写,以及复杂不平的心态的展现,真切感人,作者的激越悲情得到了动人传达。
从篇章结构层面看,韩国文人拟杜联章组诗作品兼顾了整体的平衡与灵动,各章之间整齐亦参差,不仅在理性层面有意识地构架每首之间的总分、并列、递进、转折等关系,同时注重整体抒情感受与体悟,既有逻辑,亦不失诗歌美学本性。
《杜陆千选》书影
04
韩国文人对杜甫组诗
内容形式的移植与创变
杜甫联章组诗在韩国传播的过程中,既以自身的独特艺术魅力为韩国文坛提供了范本,亦被韩国文人结合自身经历体悟和所处时代赋予了具有本土文化特点的诠释。从拟作作者对杜诗内容形式的理解来看,一般情况下,杜甫组诗的效仿之作多会与原诗的主题内容保持一致。但不同作者对杜甫同一组诗的理解不同,就会导致创作接受的主旨及抒情倾向有所偏差。如《秋兴八首》之旨,正祖李祘(1752—1800)将其概括为“忠君爱国之诚”;权以镇(1668—1724)称其为“羁旅感慨、不遇悲伤之怀”。多样化的主题理解,赋予了其创作更高的自由度和更广泛的发挥空间。
在接受过程中,韩国不少诗人拟作、次韵杜诗而在内容情感上则不受原作拘束,赋予自己的发挥。如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及《重过何氏五首》,描绘将军山林盛景,充满野趣闲情。金正国(1485—1541)次杜甫《重过何氏五首》,内容则是题曹三宰冥鸿堂,“鱼跳清水面,鸿集白沙陂。日暮渔樵返,村村掩竹篱”等景物描绘均为冥鸿堂实景,而后“英武多才略,筹边虑更长”“久客天南极,还期尚来年”“残骸犹未乞,乡思日悠然”等句抒发的壮志未酬之情和久客思乡之情,亦根据作者当时心境如实生发。
黄(1604—1656)《春兴七首次老杜〈秋兴〉韵》(《漫浪集》卷之五)次韵杜甫《秋兴八首》,内容则是“春兴”。杜甫原作中的金风玉露、孤舟丛菊、落日猿声、关塞飞鸟、粉红莲房等秋日情境,在次韵拟作中也变成了宫柳苑花、玉柱翠华、戎马飞龙、垂杨芳草等春意盎然的景象。“上林昨夜春风起, 吹动乡园万里思”“春来故国无消息,梦里归朝缀贺班”等句则重点抒发羁旅思乡之情。
洪宇远(1605—1687)《寓居凤城七歌效杜工部体》(《南坡先生文集》卷之三),效拟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并非次韵,而全效其体。从开篇“有客有客”的重复,到每首结尾“呜呼一歌”至“呜呼七歌”的叠沓全仿杜甫而作。杜甫原作采用七古体式,描绘流离颠沛的生涯,抒发老病穷愁的感喟,大有“长歌可以当哭”的意味。洪氏拟作亦写于寓居之时,地点则由同谷改为凤城;诗歌从旅客天涯写到四处低头促步求乞致辞而对人冷脸的窘状,再到与母亲、子嗣、弟弟、亲人分别,未能履行自己作为儿子、父亲、兄长的职责;结尾三首再咏凤城景物,映照羁旅愁肠。全诗反复咏叹,似拟杜而全写自身情状,且每首结尾“呜呼”句倒置了杜甫原作体式,情感上则由潮水般绵长的咏叹变得更为悲愤顿宕。
从创作初衷及写作场合来看,韩国文人拟作中选取杜甫组诗多是为了展示才华,精进诗艺,故不少拟作均为多人宴饮、交游、集会时唱酬、次韵、分韵而成。相比于杜甫原作,呈现出了更为丰富多样的内容和体式。如徐居正(1420—1488)《题申大谏同年汉江别墅》(《四佳诗集》之二十九)是为咏申大谏别墅盛景而作,创作灵感则取材于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及《重过何氏五首》,诗中“绝胜林亭旧姓何,我如杜老几经过”及序言“昔杜少陵游何将军林亭,留五言律十首。再游又题五首,极尽景物登览之胜。今读其诗,可想二老风流气象”等,虽明确点出仿作意图,但细观作品,内容上大赞申氏汉江别墅风光之胜,情感上豁达开阔,与原作情感基调有别,体式亦不同于杜甫原作五言而用七言。
杜诗中不少精妙名句亦得韩国文人反复玩味,常以之为韵或分韵共赋, 作品主题基本与分韵句保持一致,结集起来亦成为全新的组诗。如俞好仁(1445—1494)用杜甫组诗《望岳三首》(其二)中“直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为韵,成组诗十四首,主题是雨潦未果,寻访青鹤;金(1448—1492)《分“忆弟看云白日眠”七字为韵》(《颜乐堂集》卷之一),取杜甫《恨别》中名句,依此为韵作七首诗成一组,主题为羁旅相思,观浮云追月而怀念亲人。
或有诗人读罢杜诗某句某联甚为激赏或感触颇深,以读后感形式连成组诗。如卢守慎(1515—1590)《诵杜陵“畏人成小筑,褊性合幽栖”一联觉似为今日道,遂用为韵成十绝》(《苏斋先生文集》卷之三),是读杜甫《畏人》诗后因其中诗句对心境颇有触动,感发而成十绝句,围绕幽居避世的主题反复咏叹,抒发郁结心气,与杜甫当时心境产生共鸣。李廷馣(1541—1600)《读杜诗至“时危思报主,衰谢不能休”之句有感于怀,因以其字作十绝》(《四留斋集》卷之一),是读杜甫《江上》诗触发感怀,以其末联十字依次为韵,成十首绝句。诗句抒发的情感怀抱与杜甫如出一辙,诗人亦自言 “异世同怀抱,平生杜老诗。更吟诗一句,恨未得同时”,将杜甫许为异代知音。由杜甫诗中一句,生发出十首意脉相连的组诗,对杜甫的接受已直抵心灵深处。
或有诗人由杜甫诗中名句生发,结合原句主旨,融入自己的理解,组成新主题、新形式的联章作品,展现出更具本土特色的风貌。如姜希孟(1424—1483)的七言古诗《赠卜校尉》(《私淑斋集卷》之四)作于其奉使朝燕时,路遇卜以龄校尉,被其索诗。作者则以“久客之余,屡扣不应,非义也。顾无以塞请”之由赋诗作答。分韵取句用杜甫七言古体组诗《同谷七歌》中“久客惜人情”一句,与作者所处情境相衬应。诗歌内容则完全写实,第一首从作者所居的玉河公馆写起,从空床夜冷写到晨光熹微,昼夜流转中,发出“人间万事逐日生,远客思归感叹久”的悲慨。第二首赞美作者与卜校尉的相交之情,“我虽潦倒无好语,题诗只要为莫逆”,虽客居异乡,穷困潦倒,但仍愿为莫逆知己题诗相赠。第三首转而谈到燕山景物,雪重风恶,但幸有诗书安慰。第四首继续以宾主对举形式写知己相交之情。最后一首归结到自身,叙写自身经历,结句以“远人无以谢缱绻,羞将拙诗书姓名”总叙题诗之事。诗歌虽在体裁韵律上效仿杜甫,情感内容则紧密贴合自身境遇。
再如金世弼的五言古诗取杜甫组诗《八哀诗》中“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分韵(《十清轩集》卷之一),杜甫原诗是哀悼八位亡友所作,此组诗则为送希刚出镇西塞而赋,诗中“千里望塞垣”“边愁岂尽胡”“辕门日置犒,士卒无辛艰”等诗句想象西塞场景,亦结合现实变换了杜甫原诗主题。尹根寿(1537—1616)《以“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为韵作五言十绝》(《月汀先生集》),以杜甫《江汉》诗颈联逐字为韵,作五言绝句十首,抒发对故乡的怀念和祖国河山的眷恋。李山海(1539—1609)《以“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为韵作古诗》(《鹅溪遗稿》卷之二)以杜甫《绝句二首》(其二)中尾句逐字为韵,抒发对人生易老,生命流逝的无奈。玄德升(1564—1627)《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为韵,随笔得十首》(《希庵先生遗稿》卷之一)是在春日久旱,偶得雨水时,次韵杜甫《春夜喜雨》所作十首古诗,情景心境完全与杜甫原诗对应,因是随笔感性而作,体式则一改杜甫原作工整律体而作古诗。
卢守慎(1515—1590)《“庭前甘菊移时晩”以“青蕊重阳不堪摘”为韵,对菊自叹》(《稣斋先生文集》卷之二)更独创一体,别出新意。
庭前甘菊移时晩,九月一日犹自青。但得东篱拼渴饮,宁须楚泽慰饥醒。
庭前甘菊移时晩,二日三日更熟视。手提破瓮灌朝曛,一一精神大小蕊。
庭前甘菊移时晩,四日方看蕊蕊重。可笑年华余几许,殷勤相访逐游蜂。
庭前甘菊移时晩,五日浮光里面黄。湛露凉风饶昨夜,幽姿试与暴朝阳。
庭前甘菊移时晩,我自阻君君岂不。六日已过七日来,日暮徘徊独壹郁。
庭前甘菊移时晩,保养栽培又未堪。我有秘方非七七,君知明日是三三。
庭前甘菊移时晩,何必区区今日摘。只恐寒威渐相凌,毕竟天运自当易。
组诗以杜甫《叹庭前甘菊花》首二句重作七首绝句。每首首句均为杜甫原诗首句“庭前甘菊移时晩”,韵字则依次押“青蕊重阳不堪摘”七字。诗咏庭前菊花,从一日写到七日,从“九月一日犹自青”到“幽姿试与暴朝阳”,描绘菊花每天不同的状态,首句的重复构成反复咏叹、回还顿宕的艺术效果。而后又作《“青蕊重阳不堪摘”以“庭前甘菊移时晩”为韵,代菊相解》对前诗加以回应。从菊花的视角体察其样态品格,理解菊花孤芳难容于世的寂寥,与菊花互许知音。两组诗各为十首七言绝句,本身即为联章组诗。而前一 首“对菊自叹”,后一首又“代菊相解”,一叹一解,一问一答,则总体上又重新构成了意脉相连的组诗,在杜甫原作基础上拓展出更多的变化和特色。
但需要指出的是,韩国文人拟杜组诗创作中形成的“同题组诗”和“联句组诗”,与狭义的“联章组诗”尚有区别。韩国文人效拟杜甫诗作时,常在宴饮唱和背景下进行,或次韵杜诗,或以杜诗分韵,就组诗一体而言,韩国文人效仿杜甫组诗创作时,亦为多人共同分韵一首或一句。因主题相同,虽各篇章具备不同诗人独立的个性,有时却难以构成内容上的连贯性和连续性,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组”的特征。或者可以说,杜甫的联章组诗在创作之初即以联章成组的形式出现,作品结构和表情达意本身更具完整性。而韩国文人通过唱和情境促成的联章作品每首之间各能自足,更准确来说是“同题共作”。其分杜诗韵所作成的“联句组诗”,一般情况下是每人分两句至四句, 联句而成章。此既与杜甫作联章组诗本身有所区别,亦不同于杜甫之前的文人联句。周啸天《唐绝句史》言:“南朝文人联句之风甚炽,其性质与后世文人联句不同,并非合众人诗句共为一诗,而是各咏一事,意思不相联属。”并举何逊、范云、刘孝绰《拟古三首联句》既称“三首”又称“联句”,指出众人唱和联句所成之篇在诗意连贯性上似粘似脱,若即若离,以示“唱和联句”与 “联章组诗”之别。韩国文人拟杜联章组诗创作中,有不少作品属于前者,本文不特作辨析。
总的来看,杜甫联章组诗在韩国传播广泛,影响深远。韩国文人从内容、情感、艺术等不同层面理解接受,并以次韵、为韵等方式效拟仿作。继承杜甫联章组诗直指现实的诗史精神和长篇叙事笔法,以铺排联章的形式书写大事件,描绘大场景,不断扩充诗歌的情感容量。在章法上,虽因看重格律而忽视组诗的整体性,仍以层次性和结构性有意识突出组诗的体裁特色,亦以组诗形式对杜诗名篇名句进行移植和再造,创作接受过程中,作品不断彰显出时代特色和诗人经历的个性化特征。
(本文原载《东亚唐诗学研究》第六辑,注释从略,引用请参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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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郁婷婷
排版:曹 迅
初审:刘 晓
终审:查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