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谈艺录》贯通中外古今，见识广而深。(《谈艺录》,1948年上海开明书店本。)他是懂得西方文艺的，因此，对于中国的诗文，有进一步的了解。他说哲理诗，推严几道论时文五古起语：“吾闻过缢门，相戒勿言索。”直译西谚，喻新句贻；点化镕铸，真风炉日炭之手。把新诗作家的病痛，一语通破。全书对于宋诗的特点，黄山谷诗篇的短长，以及袁子才《随园诗话》眼高手低之处，说得明明白白；我所谓“明明白白”，即是说，他对于每一个疙瘩都有了交代之意。自来唐诗宋诗之争，乃是个人主观好尚之争；他的批评，才是超脱了门户之见。我一向就说，钱锺书能选一部宋诗的话一定能使人满意的。
近十多年间的中国文艺界最有成就的一面，并不是“创作”，而是对于旧艺文的发掘与整理。历代名家诗文的笺注，对于继往开来都有用处。不过，这一类工作，也曾如袁子才一般眼高手低。钱仲联《〈人境庐诗草〉笺注》, 的确下过一番功夫；可是，他所下的功夫，还是旧式高头讲章般的笺注，对于一般读者不甚适宜。(此书，二十年前已有刊本，这回古典文学出版社刊本，只补充了一些史料，笺注部分并无多大增删。)
潘伯鹰先生对于黄山谷的诗文，一生用力甚苦，也颇自负。他的《黄庭坚诗选》，乃是专家之学，在近年所刊行的诗文笺注本中，他这一部选注，自是第一流选本。可是专家就有专家的毛病，他以为人人都知道他的典故，可一般人并不明白；因此，钱（仲联）注《人境庐诗草》，失之于繁琐，潘注黄山谷诗，又失之于简略。潘氏也是最懂得宋诗好处的人，他对于钱氏（锺书）的《谈艺录》也推许备至；但，黄山谷的诗和其他宋诗家不同，确乎非多下点功夫笺注不可的，我倒希望他能再编一部《评黄庭坚诗》呢。
我觉得周汝昌的《范成大诗选》，倒是最适合于一般人讽诵的好选本。范成大的诗，本来浅显得多，但南宋离开现在，已经近一千年，训诂名物，也得解释一番的，周氏的注，倒是道地在作笺注。如“落鸿”那一绝句：“落鸿声里怨关山，泪湿秋衣不肯干。只道一番新雨过，谁知双袖倚楼寒。”这首诗，就依字面读了，我们就体会得七八分了，不一定要看笺注的。我们且看周氏的注文说：
末二句为诗人在道中思念所爱，想象她在家中怀望行人，代她设言。人只说不过刚下过一场雨罢了，哪里知道在家里倚楼而望的人却因秋雨越添寒意呢，寒，当然是“冷”，但不止于是冷，所以较字面要广要深。可比较杜甫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袖臂生寒，诗人屡以见意，而其人清高之意度亦言外可见。
替诗歌作注，正如作诗话，知其人，论其世，有所会心才行的。
前年，在一份文学研究刊物上，看到了钱锺书先生《宋诗选注》序文，我想，这才对了。这一选本出版那天，我就在书店门口等开门，买了两本，回到旅馆就倒在床上看下去，差不多看了三天三晚。我的结论是一半很满意，一半不大满意。我所满意的那一部分，是他替每一宋诗家前面所加的小序，这些小序，一凑起来，正是一部最好的宋诗论。至于他所选的诗篇，确是费了那么多的心力，从那么多的宋人诗集中选出代表作来。但诗选不是宋诗史，所选的诗的分量实在太少了。因此，他这部诗选，在选诗这方面，反而不如高步瀛的《唐宋诗举要》。单就选诗来说，我们或许更喜欢在他以前那部程千帆、缪琨所编的《宋诗 选》呢。
钱氏如何选宋代诗人作品，他在序文中说得很明白了。不过我们得看他所写的关于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陈与义、刘子翚、杨万里、陆游、范成大、徐玑这些诗家的评介文字。他在批评王安石诗那一大段中说：
把古典成语铺张排比，虽然不是中国旧诗先天不足而带来的胎里病，但是从它的历史看来，可以说是它后天失调而经常发作的老毛病。……唐代的韩愈无意中为这种作诗方法立下了一个简明的公式：“无书不读，然止用以资为诗。”也许古代诗人不得不用这种方法，把记诵的丰富来补救和掩饰诗情诗意的贫乏，或者把浓厚的“书卷气”作为应付政治和社会势力的烟幕。
第一，从六朝到清代这个长时期里，诗歌愈来愈变成社交的必需品，贺喜吊丧，迎来送往，都用得着，所谓“牵率应酬”……第二，在旧社会里，政治的压迫和礼教的束缚剥夺了诗人把某些思想和情感抒写的自由。
譬如他对国事朝局的愤慨，在恋爱生活里的感受，常常得指桑骂槐，或者移花接木，绕了个弯，借古典来传述；明明是时事，偏说“咏史”，明明是新愁，偏说“古意”，甚至还利用“香草美人”的传统，借“古意”的形式来起“咏史”的作用……除掉这两个社会原因，还有艺术上的原因，诗人要使语言有色泽，增添深度，富于暗示力，好去引得读者对诗的内容作更多的寻味，就用古典成语，仿佛屋子里放些曲屏小几，陈设些古玩书画 。
这么一说，宋诗之为宋诗，我们可以恍然有所悟了。
1.本文选自《书林三话》，作者曹聚仁，北京联书店2010年1月版。
2.钱锺书，1910-1998，原名仰先，字哲良，后改名锺书，字默存，号槐聚，笔名中书君，江苏无锡人，中国现代学者、作家，被誉为“博学鸿儒”、“文化昆仑” ，与饶宗颐并称“南饶北钱”。他的《管锥编》《谈艺录》《宋诗选注》等许多著作已成为公认的现代学术经典之作，在国内外学术界都享有很高的声誉。
3.曹聚仁，1900-1972，字挺岫，号听涛，笔名陈思、阿挺、丁舟、天龙、赵天一等，浙江省浦江县蒋畈村(现归兰溪市)人，作家、教师、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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