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自 清 评 诗
朱自清师,他是五四运动以后新诗大作手,杭州“湖畔诗社”诸诗友:潘谟华、冯雪峰、汪静之、应修人诸兄,都受了朱师的启发。后来,朱师成为说诗选诗的诗学家,替良友图书出版公司选了现代诗歌,有《诗言志》、《论雅俗共赏》及《选诗杂记》、《新诗杂话》诸专文专集。直到最近,我才读了他的旧诗和评诗的书简,才知道朱师的旧诗别有境界,而其评诗,洞中肯繁,比他的新诗话更够分量呢!
萧公权先生(清华、燕京大学教授)自言:
我流寓成都将近十年,所作诗的数量远超过前此或后来所作。这是因为我受了非常时期中环境和事态的刺激,同时更因为我得着十多位诗友的热心鼓励。……诗友中,偶相唱酬的是曾履川、孙小孟、洪北平、李孟书和堂弟公逊。唱酬较多的是朱佩弦(自清)、潘伯鹰和 卢天白。朱、李、洪、翁、卢五位,那时都是大学国文系教授,曾从前和后来也任教席。如果他们可称为职业文学家,其余几位,便是业余的诗人。潘未任教,但文字造诣的高深,绝不亚于任何职业文学家。(聚仁按:潘伯鹰兄也曾任教暨南大学,他才是职业的诗人。)
佩弦与我的交谊很深,他是我学诗过程中最可感谢的益友,他赞许我的许多话,我虽极不敢当,但经他屡次指点出诗中的甘苦,我学诗便有了显著的进步。
朱师如何评萧氏的诗呢?1941年2月初,朱师写了《夜坐》诗两首,萧氏用《残灯》为题,步韵和之,诗云:
残灯催客睡,倦拥旧毡青。
日月光都熄,羲皇梦不经。
荒唐照夜目,局趣处笼翎。
无寐亦堪喜,眼前通浑冥。
神共形为役,尘羁碍默存。
劳生摧发短,冷被夺心温。
早识书无用,翻愁昼亦昏。
饥鼯凭暧昧,穿壁走喧喧。
朱师回他的信,说:
赐和《残灯》二律,首章三四语,雄奇爽朗,所谓 “调逐风云上”者。次章精练而不失流利,此最难能。语语警醒,不容抉择,极佩。结联意新语趣,复饶弦外之音,尤令人眼明。
萧氏诗意新语趣,朱师评语,可谓知音。
朱师旧诗,我只看到过一首,读萧氏的追记《朱佩弦和其他诗友》,才知道他们在成都时期,倡和诗简,往来甚密。有一回,萧氏以《呓语》为题,叠《简孙小孟白沙山居诗》韵,作七律两首,寄给佩弦求正,云:
宰世休疑造物悭,辽东曾是令威还。
瞢腾异梦三分日,旖旎残春六代山。
烛灺青楼歌席换,沙沉白骨战场闲。
湘累何苦传天问,未抵芳醪发悴颜。
无须高论谴梁陈,怨鸟终填海作尘。
禹域奔狼胡连短,昆阳起凤汉仪新。
称心仙果三千岁,翘首澄波五百春。
深惜放翁赍恨没,灵山未学炼形人。
朱师回他的信中说:
公权兄:顷奉手教,并大作《呓语》二章。大作奇丽沉雄,承示诸篇中,似均无此境界(《残灯》二章中有之),贤者多能,无施不可,至深钦服。首章中二联感慨尤深,令人辄唤奈何。次语意亦新。二章前半并高响遏云。兄着眼甚高,超然物表,而哀婉之情,亦自流 露于字里行间。此亦吾辈生今日者无可如何者也。二章语气较平静清彻,然弟所偏爱,尤在首章,以为盘 蕴郁,有一往不穷之妙。……赵尧老到陪都,诗事甚盛。与坐有潘伯鹰君(见报),旧曾相识;其七言极见工力。其诗出于大苏,香艳雄肆,兼而有之。暇当索其近稿,俾共赏也。……
朱师接着把叠“颜”字韵和作的《呓语》诗寄给萧氏,他又以《梦破》为题,步韵和之,诗云:
碧落红尘分两悭,游仙梦破叹生还。
天流妖火燔旸谷,地涌狂泉拍阆山。
蚁酒不成千日醉,鹤丹虚费十年闲。
磨砖纵可为明镜,无复清都别后颜。
朱师复信又云:
大作奇横感慨。朗诵数过,便已成诵,足知其入人者深也。全诗结体完密,似尤在《呓语》二诗之上。首联结联不但如常山之蛇,首尾相应,且押“还”、 “颜”二韵,均极新警,令人眼明。(中略)又大作中二联亦皆未经人道,与起句极相称,又极相贯,奇横而不失自然,尤为难能可贵也。
在朱师逝世后二十五年的今日,我才读了他的《诗评》,觉得他的“与人为善”的精神至为可佩。可惜,朱师的倡和诗,还不曾读到呢!
1.本文选自《书林三话》,作者曹聚仁,北京联书店2010年1月版。
2.朱自清,1898-1948,原名朱自华,号实秋,后改名自清,字佩弦。原籍浙江绍兴,生于江苏省东海县(今连云港市东海县),后随父定居扬州。中国现代散文家、诗人、学者、民主战士。
3.曹聚仁,1900-1972,字挺岫,号听涛,笔名陈思、阿挺、丁舟、天龙、赵天一等,浙江省浦江县蒋畈村(现归兰溪市)人,作家、教师、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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