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怕教彻胆寒光见怀抱——说吴文英《绕佛阁》

美食   2024-11-10 10:00   天津  


怕教彻胆寒光见怀抱——说吴文英《绕佛阁》


绕佛阁·与沈野逸东皋天街卢楼追凉小饮

[宋]吴文英


夜空似水,横汉静立,银浪声杳。

瑶镜奁小。素娥乍起楼心弄孤照。

絮云未巧。梧韵露井,偏悟秋早。

晴暗多少。怕教彻胆寒光见怀抱。


浪迹尚为客,恨满长安千古道。

还记暗萤穿簾街语悄。

叹步影归来,人鬓花老。紫箫天渺。

又露饮风前,凉堕轻帽。

酒杯空、数星横晓。



刚刚进入新秋,暑未全消,人们还须寻求清凉爽快的去处,于是词人吴梦窗偕友沈君到一酒楼敞轩夜酌。既晓,写为此词记其情景、感受。因是杭州,在南宋时是“国都”了,故称“天街”。天街者,京城特用的词语,请看唐贤小句“天街小雨润如酥,……绝胜烟柳满皇都”,就十分清楚了。

上来一句,“夜空似水”,淡出,无甚出色,虽温飞卿早有“碧空如水夜云轻”之句,在梦窗来说,未免有平庸之嫌。不料其下紧接“横汉静立,银浪声杳”八个字,便令人惊其奇警,不平不庸了。天上河汉的横斜,大是好懂,然而何以为立?难道它会“站起来”吗?这正写楼高望豁,远际青穹渐低,以至于如垂如挂——这时你就觉得它真的是在“立”着!一立字奇绝,景立,笔更立。不懂这个立,就难赏梦窗的才笔,莫晓中华的文事。

银河,银汉,常见习用之词也,又已因年远世长。以为不再有奇了,然而梦窗却又将那银字与浪字组合,则又大奇也!浪者,词人想象,天汉银潢,既然是河,当然有水流波起也。这又似乎奇而不奇了。然而,他又继之以声杳,复又奇甚!

声杳,不是本来听不见,而是本来有声而渐不可闻也。银汉有浪,可也,因为可以解为“推理逻辑”的结果;但若银浪有声, 则端的不再是“逻辑”的俗情了——完完全全是艺术的妙理了!东坡云“银汉无声转玉盘”,是意念的起源吧?但一经铸炼,又觉不同。

一个“声杳”,为那“静立”的静,加一番勾勒。方才说夜空似 水,已是静境,唯其夜静,愈显空明似水,而愈显银汉之澄澈也。

底下,陡然瑶镜一轮推出晴空。是镜也,必有奁,奁小则写镜小也。镜如何小?要体会新秋晴夜,那冰轮皎洁,其光愈亮则其廓愈收。此一玉奁之升起,是广寒宫殿嫦娥仙子的梳妆景象。“弄孤照”,三字又大奇。盖照本镜之别称,在此是为名词,非照镜、照人之动词也。所以其上方得着一“弄”字。

试问一句:此弄照者,是嫦娥为了照自己?还是她为了照世人?着一孤字,似乎是自伤而为己,所谓“碧海青天夜夜心”了?然若自伤孤独,则开奁弄镜,顾影自怜,与尘世无干,则又何必偏偏升至此一卢楼之楼心而弄此孤照乎?似无情,似有意,——盖词人之所感,嫦娥知词人之孤独,词人亦知她本身之孤独,故同病而相怜之义。即此方见作词之心境,如此方悟孤字之来由。

“絮云未巧”,絮者以绵喻云,易晓;巧者又何?盖俗语有云:“七八月,看巧云。”秋云轻薄纤细,如罗似织,而又常现精巧可爱之图形,故曰巧云。《水浒》中有潘巧云,芳名由此而得。今曰未巧,明言乍入新秋,尚未到巧云时节,所以还待夜饮追凉。但此未巧,又全为反跌出下一句。孟浩然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秋意條然可掬。一叶知秋,唯梧最警。敏感的词人,连“一叶”也未坠之时,已先领略了“秋”之暗力了——一个“悟”字,却又是极关重要的眼目!没有这,也就不会真有什么文学艺术的事情。

“晴暗多少”,一句挽回,仍归到月上。此四字,实亦东坡“月有阴晴圆缺”之感叹,词字不同,以音律之变化而更生新趣。至此,始逼出上片歇拍的这一长句:怕教彻胆寒光见怀抱!

此句实乃全篇之警策,而“怀抱”二字更是通体之核心,见此二字,方悟其他一切:夜也、汉也、云也、梧也,皆不过烘云托月而已。

“彻胆寒光”,暗用“秦镜”这一典故。盖因《西京杂记》所记,秦始皇有一奇镜,能照见人之肠胃五脏;有邪心者,即见胆张而心动云。后世每用此事以颂居官清正、明察秋毫的美德,已是变用旧典了,至于梦窗此处,则更是翻新一层,加倍精彩!

运笔至此已到词意警卓的顶巅,无可再续处——故乐章亦即达到上片的歇拍,真无愧于文藻的结穴。所谓椽笔,词曲中原本罕见,独梦窗时时出此奇警,见其神力!

然而,这彻胆,这怀抱,究竟何如?吾人尚所未晓,于是词人乃于过片稍稍点染,微微逗露。试看那“浪迹”二句,端的是一段锦绣文,满纸辛酸。怀奇才而不遇,负盐车于峻坂,浮沉于江湖,弹铼于朱邸,正是那时代不为人识的俊彦英髦的共同悲愤,正如王实甫所谓“才高不入俗人机,时乖难遂男儿愿”。他们为了抒发郁结,往往混迹于花间酒边,现象是追欢寻乐,内里却感慨难言。“还记”以下,忽然换笔,回向时间的逆轮之间,追忆昔年放浪章台的前尘旧梦。又用“紫箫”一句截住——挽回到现时的实际。此乃梦窗擅场的笔法,盖笔笔警拔跌宕,断非平衍敷缓之俗手可望其项背。其间“人鬓花老”一句,用字用意更奇,其不可测。

“又”字以下,归到现境。“堕轻帽”,是变用活用古贤重九饮酒风吹帽落的风流不羁的故事,实仍为“浪迹”二字再加勾勒。

煞拍,结实到饮罢杯停,而忽出“数星横晓”四字,字字奇峭横绝!星何以横?盖又用“月落参横”一典,而字迹虽然是星,意度依然是月——此一笔神龙掉尾,回顾开端,无半点草率疏漏,细针密线,而又毫无穿凿拘滞之相。见其文笔奇,而不悟其心境之高,所以致之,岂为善读梦窗词者乎?

1.本文选自《千秋一寸心:周汝昌讲唐诗宋词》,中华书局2006年9月版。

2.吴文英,约1200-1260,字君特,号梦窗,晚年又号觉翁,四明鄞县(今浙江宁波)人,南宋词人,一生未第,游幕终身,于苏州、杭州、越州、三地居留最久。并以苏州为中心,北上到过淮安、镇江,苏杭道中又历经吴江垂虹亭、无锡惠山,及茹霅二溪。游踪所至,每有题咏。晚年吴文英一度客居越州,先后为浙东安抚使吴潜及嗣荣王赵与芮门下客,后困踬而死。其以词著名,知音律,能自度曲,风格雅致,著有《梦窗词集》。

3.周汝昌,1918-2012,字禹言、号敏庵,后改字玉言,别署解味道人,曾用笔名念述、苍禹、雪羲、顾研、玉工、石武、玉青、师言、茶客等,生于天津。中国红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诗人、书法家,继胡适等诸先生之后新中国红学研究第一人,考证派主力和集大成者,被誉为当代“红学泰斗”。曾任四川大学讲师,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中国艺术研究院顾问、研究员,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客座教授,中国曹雪芹研究会荣誉会长等。




呓语书时光
柳叶中的蝉儿,从酣梦中断续的发出几声短吟,胶粘的,迷糊的,好似醉人的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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